可无论如何,也比没了娘的七皇子好。
闻楚如今的处境,大约可用爹不疼娘不爱来形容,好容易有了个养母宸妃还算得宠,可却也没真的把他当作亲儿子看待,否则也不会生出之前冬日里落水那样的波折了。
青岩此前的确并未想到,商大伴会忽然把他支使到七皇子身边,他的计划原也和这位病弱的小皇子沾不上一点干系,甚至从前压根没怎么留意过他,但无论如何,此刻皇帝已经把他遣到了前徽殿,往后多半便没有回去的机会了。
凭心而论,潜华帝和齐皇后害死了王爷,青岩从没忘过他回宫是来做什么的。
此刻他若还在养心殿里,潜华帝的儿子缠绵病榻,生不如死,大约青岩不仅不会同情怜惜,倒还很乐见其成,可惜和七皇子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便不能放任他自生自灭了。
丧母的皇子,也有丧母的好处,起码缺爱的孩子拿捏起来,要容易的多。
谢青岩从不是怕路不好走的人。
只要他脚下还有路在,哪怕只剩一口气,他爬,也要爬上山巅。
商有鉴不愧是多年浸淫内廷事务的老人,料事如神。
翌日天刚蒙蒙亮,前徽殿前后便来了两拨人,前头一拨是宸妃遣来的,说是怕七皇子这里人手不够,所以打发了两个内侍过来,后头却是皇后派来的,也是一样的理由。
这两个人一个是闻楚的养母,一个是闻楚的嫡母,哪个的理由都很说得过去,也很在情理之中,只可惜晚了一步,前徽殿已经有了掌事内官。
青岩把昨日皇帝的吩咐一字不差的原样转达了回去,看着两拨来人灰溜溜回去,心里倒是寻摸出了点门路——
齐皇后生了四个儿子,身份贵重,只可惜近年来色衰爱驰,潜华帝可不是什么痴情一心人,只看当年从林州带回来的一群莺莺燕燕,便可见一二。
而如今最得潜华帝宠爱的妃嫔,非宸妃莫属,这个女人把潜华帝的脾性拿捏得太准,所以即便这些年来后宫里新人不断进来,宸妃还是圣宠不衰,自然成了皇后的眼中钉。
七皇子落水这事实在蹊跷的很,且不说堂堂一个皇子,出行跟着一群内侍宫婢,那样多双眼睛盯着,怎么就偏偏能落了水,而且入了冬,千鲤池总要结冰,独独这天气刚冷下来初入冬的头几日,池面冰层还不厚,偏生就叫闻楚在这几日落了水。
实在不能说不巧。
七皇子本就体弱,落了水、又是这样的寒冷天气,十有八九挺不过来小命休矣了,皇子夭折,可想而知身为养母的宸妃会遭受怎样的雷霆震怒,失宠都算轻的,这事一旦被前朝百官知道,皇帝不重重处置宸妃是说不过去的,即便潜华帝念着她多年侍奉的情分,顶着百官非议不舍得发落,可也决计不可能再宠爱这样一个害死龙嗣的妃嫔了。
而七皇子的死,反而成了这整个事件中最无足轻重的部分,除了身为亲爹的潜华帝或许会悲痛那么一两天,其他人估计都不会记得宫里曾经有过闻楚这么个小皇子。
如此宸妃失宠,闻楚夭折,一箭双雕,着实是好算计。
温贵妃青岩也是见过的,只是她娇横跋扈有余,阴毒不足,青岩觉得她倒未必真能下得了手残害一个无辜孩子的性命,而齐皇后,可就说不准了。
只是大约那头千算万算,拼着哪怕让皇帝发觉,伤了情分,也要除去宸妃,只可惜不曾想到一贯要死不活的闻楚偏偏死里逃生,活了回来。
这一箭双雕的毒计,效果也就大打折扣。
潜华帝对这些事多半并不是毫无觉察的,只是碍于一个是给他生了四个儿子的结发之妻,一个是宠爱多年的女人,他哪个也不好伤了,即便心中对小儿子真有那么点心疼和愧疚,可却也只能不了了之。
宸妃今日打发了心腹过来,想在七皇子身边留下自己的人手,大约也是后知后觉的回过味来了。
至于皇后是什么用心,便不得而知。
青岩想清这些关节,想起昨日见面时那个在帐幔里幼小瘦弱的孩子的剪影,心里免不得替闻楚的境况感到担忧,以他对皇后的了解,这个女人未达目的是不会轻易罢休的,而七皇子闻楚只要还在宸妃膝下,就一定会成为她用来扳倒宸妃的,最致命的弱点。
偏偏宸妃不够聪明,她或许意识到了皇后已经起了杀心,可却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早膳时,青岩终于瞧见了七皇子闻楚的模样。
分明已是十一岁的孩子,身形却单薄瘦弱的好像只有八九岁,皮肤白的几近透明,血色很淡,隐约可见底下浅青的血管。
闻楚一张小脸生的极为精致,睫毛卷而长翘,眉眼轮廓深邃,一望便知身上不全是中原人血统,安静的坐在八仙桌前的凳子上,像个乖巧的瓷娃娃。
青岩带着布膳的宫人们踏进殿门,便正对上闻楚缓缓抬起的、浅灰色的眼睛。
这样一双眼睛,深邃沉静,美丽近乎妖异,不似凡夫俗子能拥有的,简直像神明的恩赐。
七皇子和王爷的眼睛,竟是一模一样的颜色。
岂止是眼睛,七皇子和王爷,生的也未免也太相似了——
若是王爷在世,旁人看着恐怕也要以为和他是父子的其实是王爷,而非今上了。
连青岩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已愣愣盯着闻楚瞧了许久,着实很是失态。
闻楚倒没有因为对方的目光失礼而恼怒。
他只笑了笑,看着青岩道:“布膳吧,我饿了。”
因七皇子大病初愈,虽是早膳,也都上的是极为滋补之物,满满摆了一桌子。
若是平常,莫说区区一个七皇子,便是宸妃自己用早膳,想必也未必这样丰盛,青岩是知道皇帝现下对小儿子正心存愧疚的,宸妃那边心虚,也命人填补了不少,一顿早膳而已,才会这般声势浩大。
只不过青岩知道归知道,七皇子刚刚醒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知道的,可即便如此,闻楚见了这阵仗,却没露出什么受宠若惊的神态,反倒面色平平、好似司空见惯了一般,等着宫人给他布菜。
此时自有专司布膳的内侍,不需他多事,青岩便垂首退居一旁。
谁知七皇子见了要上来布菜的内侍是陌生面孔,却微微蹙了蹙眉,道:“你下去吧,不必你来。”
又道:“掌事布膳吧。”
青岩微微一怔,不过回神过来心里也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面上虽然装的老成,其实心里还是害怕的。
也是,这些内务司选上来的宫人究竟什么底细,虽说有商有鉴把关,可到底不是他自己看着选进来的,闻楚刚刚死里逃生了一回,此刻定然还在后怕,心有余悸谨慎些也是情理之中。
而他父皇的养心殿里派来的掌事内官,即便对闻楚来说也算不上熟悉,可到底要比这些面孔陌生的宫人让人放心得多。
青岩于是上前去,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那布菜的小内侍下去,自己从端着托盘的宫女那里取过银针,一一在桌上各道菜肴里验过,见果然无虞,又取了银箸自己一道一道细细尝了,才开始给闻楚盛粥布膳。
闻楚倒也沉得住气,方才还说饿了,眼下等着青岩一一验菜,却分毫不露急色,生的虽似个瓷娃娃一般,小小的人儿端坐在那里却十分沉稳,隐隐让青岩更刮目相看了几分。
这份气度,待用膳时,便更显出众,七皇子饮食斯文,每道菜至多不会夹超过三筷子——
这便不仅是仪态气度了,更是一份孩童身上难得一见的谨慎,一顿早膳下来,便是青岩始终旁侍,心细如他,也没看出七皇子有半分口味偏倚。
青岩先前还对七皇子多少有几分轻视之心,可此刻却也不得不承认,皇宫这样吃人的地方,即便一个丧母不受重视的小皇子,城府也远非常人所能及。
又或者正是闻楚这样的身世,才更加不得不谨慎几分,便是他从前天真,想必有了这落水死里逃生的遭遇,也该飞速的成长起来了。
青岩想得多,下面其他宫人也是刚到前徽殿伺候,却不似他这般多思,只是见七皇子用膳有度,怎么也不像个傻子,都暗自松了口气——
毕竟只要人不傻,就算再不济,好歹也是万岁的亲儿子,以后成年建府,混个郡王当当,还是不成问题的,他们跟着七殿下,也不至于落得太过凄惨。
一时人人欢喜,宸妃也亲来看了闻楚一回,见他面色红润许多,大为宽心,离去前和青岩耳提面命了一番让他好生伺候皇子,这才离去。
闻楚既然无虞,保住了小命,也没有真的傻了,宸妃的危机也就迎刃而解,她自然高兴。
青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却不由得担忧起来——
皇后一计不成,想必早晚会再生一计,左右闻楚还在钟辰宫膝下一日,这前徽殿里便注定不得安生。
哪怕安生片刻,大约也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于是自这日开始,青岩面上不露,闻楚所有饮食他却都一一过问,哪怕是奉在殿里的茶水点心,也必得亲自尝了,才肯叫宫婢端进去。
至于出行——
七皇子虽然瞧着气色大好了许多,但毕竟刚刚大病初愈,皇帝已下旨免了他太学堂的课业,只说什么时候身子好了再回去进学不迟,闻楚也没了出门的必要,只是孩童毕竟生性活泼好玩,青岩只打定主意,倘若七皇子要闹着出门,他无论如何也一定拦了,起码得等到身子真的大好,断了汤药才行。
只是闻楚倒没有如青岩所料那般,好了身子便闹着出门。
只是每日睡前缠着守夜的内侍们讲故事。
这些金尊玉贵的皇子龙孙,真要纨绔起来,混账的鬼都看不下去,只瞧先帝的那十来个兄弟便可见一斑,相比起来,七皇子只是睡前想听听故事罢了,实在算不得什么,甚至显得有些可爱。
也不知是因闻楚身世可怜,还是因他生的实在太像王爷,青岩心里对这个小皇子倒不似对潜华帝和他其他几个儿子那般厌憎了——
他这些日子已打听过了七皇子母亲燕嫔的身世,七殿下和王爷算是拐着弯的族亲,不仅是父亲这边,母亲那头也是,这也是青岩会对他稍加心软的一个最大原因。
大约也是冥冥中自有缘分吧,青岩心想。
别的孩子最活泼好动的年纪,闻楚却缠绵病榻,即便始终对旁人设有防备,一个小小的孩子在深宫中艰难求存,心里到底是向往亲情、向往着外头广阔天地和明媚阳光的,只看他总叫内侍们讲宫外的事,醒转后开口第一句就问燕嫔在哪,也可见一斑。
青岩留意到了,便请造办司的内侍从宫外买些杂文游记回来,正史经集自有太学堂的师傅以后会教闻楚,但这些书想必他倒未必有机会一窥。
从前王爷教他读书时,青岩便一直觉得,虽说人人都说圣贤书好,读之可心存道义、明辨是非,然而这些杂文游记,各家小道,青岩倒觉得看了才更好窥见一个更完整更广阔的天地,哪怕是身来便高贵的皇子,心中若只看得见庙堂之高,而不知江湖之远,天下之遥阔,未必是好事。
书带回去了,闻楚见了果然很高兴,又问青岩是从哪里知道这些杂书的,青岩便只道是从前机缘巧合看过的,觉得有趣,便托人从宫外给殿下带一份来。
闻楚问:“我听说掌事十四岁才入宫,在内书房也只学了三年,便能看过这样多有趣的书,真是厉害。”
青岩一哽,这才想起宫里内书堂教授内侍识文断字,可教法却正如当年徐都知教他一般,是断断不会教内侍们读这些没用杂书的。
还好今日问他的是七殿下,倘若心细如他师父商大伴在此,恐怕当场就要起疑。
便只含混笑道:“从前在宫外,也曾念过几日书的,只是小的实在没本事考取功名,也只看看这些闲书了,殿下可万万别见笑。”
闻楚微笑着看着青岩的眼睛,满脸天真可爱,道:“怎会呢,多谢掌事给我带这许多书回来,我这才好解闷了,掌事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闻楚毕竟还是孩子,虽则有些心思,但大半个月下来,还是逐渐对青岩放下了心防,露出孩童天真情态。
人心毕竟都是肉长的,就算青岩动机不纯,但对七皇子好却是真的,闻楚如此聪慧,怎会察觉不到?
这很好。
一切都在朝着他预期的方向发展。
无论是他还是七皇子,成年出宫建府前的这段路或许荆棘丛生,黑暗无光,但无论前路如何,总要前行,但愿来路光明那天,闻楚不会忘了自己。
倘若他真忘了,那也不要紧。
毕竟他的父皇,就是那样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儿子肖父,青岩也不会觉得意外。
闻楚将来若不仁,他自有不义的做派等着他。
“掌事?”
青岩正想及此,却听见七皇子叫他,脸上于是挂了一抹春风化雨的笑容,低头看着他温声道:“怎么了,殿下?”
闻楚却好似看着他脸上的这一抹笑容,怔住了。
乌飞兔走,时光飞逝,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小皇子闻楚长势喜人,虽则只有短短一个月,个头长不了多少,身板倒结实了许多,看着起码不像先前那样弱不禁风的叫人觉得揪心了。
年关将至,宫里也一片喜庆洋洋。
喜事不止要过年一件事,还有一件大事——
大皇子的亲事定下来了,是崇文馆大学士周大人的嫡长孙女,周家小姐家世清贵,模样端方,听闻性情也极为娴淑端庄,满京城大约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妥贴的大家闺秀了。
大皇子是帝后的长子,也是皇帝的长子,既嫡且长,虽未立储,但从小确是按照储君标准教养长大的,众人都心知肚明。
不立储不过是因有先太子的例子在——先帝对先太子爱重非常,早早立储、珍而重之,偏偏福气太重,先太子承不住这份福气英年早逝,成了太后和先皇的一桩伤心事。
大皇子虽没有太子名分,但位主永仁宫,已是东宫之实,只差个册印金宝,将来今上龙驭宾天,十有八九是他承位。
只看这大皇子妃,皇后点着灯笼在京城名门贵女里寻来寻去,最后才挑出来这样样出众样样过人的周家小姐,便可见一斑了。
如若将来大皇子继位,周家姑娘为后,她的出身母仪天下,再合适不过,只是听闻周老大人一向把这个大孙女爱的宝一般,当成心尖肉掌上珠,先头原是怎么也不肯让她嫁入皇家的,也不知齐皇后使了什么法子,最后竟说服了他,这才成就了一桩帝后满意、京中人人称道艳羡的好姻缘。
还有一件喜事——
或者说,对钟辰宫和皇帝来说是喜事,对齐皇后和其他妃嫔,或许又没那么喜了。
七皇子平安无恙,宸妃的罪过也显得没那么大了,皇帝终究是没抗住宸妃日日到养心殿的哭求,又一次败在了美人儿的石榴裙下,心软了。
宸妃复宠没两天,太医院诊出来,说宸妃娘娘有孕了。
这下子可高兴坏了潜华帝,要知道自他回京登基后,后宫便一箩筐的生公主,好容易又有了喜信儿,还是他最偏心爱重的女人,他如何能不喜?
只是此事对前徽殿来说,却似乎又没那么喜了。
宸妃娘娘又多一个亲生的孩子,倘若是个男丁,以后更没七殿下这白捡来的便宜儿子什么事了,虽说宸妃本来也未必多么上心,可这样一来,不是更加雪上加霜了吗?
只有青岩听了,却狠狠高兴了一回。
正所谓,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宸妃这一胎,来的也未免太是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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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青岩便亲自去了养心殿一趟。
他本是想请师父商有鉴和皇帝传话,倒不想那头潜华帝听说他来了,索性宣了人进去,亲自见了青岩。
许是宸妃有孕的消息实在叫潜华帝大大高兴了一回,今日见青岩时,也是难得的和颜悦色,问道:“朕前几日还想着叫大伴宣你回来,问问楚儿这些日子怎么样了,今日你倒自己来了。”
青岩叩首道:“万岁吩咐小的好生伺候七殿下,小的不敢贻误。”
“殿下的身子已大好了,太医也说不必再继续修养下去,小的想着皇子学业要紧,再耽误下去恐怕不好,眼下也该是时候回太学堂念书了,只不知万岁意下如何,这才前来请示。”
潜华帝颔首道:“朕也听宸妃提了,说你把楚儿照料的不错,如今也知替楚儿课业上心,不为讨好他一味纵着皇子休学,你是个识大体知轻重的,倒没辜负你师父往日对你的一片苦心。”
商有鉴躬身侍立潜华帝一侧,闻言面上也带了淡淡的笑意。
青岩略做受宠若惊状,恭声道:“小的做的都是分内的事,实不敢当万岁爷夸奖。”
潜华帝大约近日是真的心情很好,话比平日多了不少,脸上笑意又浓了几分,道:“你师父原给你寻了桩好差事,只是你年纪太轻,先前皇后与朕都不太放心托你如此重任,如今见你这般稳妥,果真不愧是大伴亲自调|教出来的人,你这些日子好生伺候楚儿,等过了除夕,自有别的好前程,你可不要辜负了你师父的一片苦心。”
青岩闻言一怔。
商有鉴听了这话,明显也有些意外,从旁小心翼翼的用余光打量了潜华帝两眼,只是潜华帝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只挥挥手道:“楚儿回太学堂进学的事,你自着手去办吧,好生伺候着。朕乏了,你就回去吧。”
青岩心知潜华帝这是要午睡了,揖身一礼,这才弓着腰徐徐退出养心殿。
他在宫门前等了一会,果然没多久商有鉴出来叫住了他,想是已经伺候潜华帝睡下了。
青岩看出商有鉴似乎有话要和自己说,也不先开口发问,只是跟着他,师徒俩一前一后朝御花园深处行去。
“今日这事,咱家本没打算先和你说的,原是怕你乱了心智,若因此怠慢了七殿下,反而弄巧成拙,只是没想到,宸妃娘娘来了一趟,陪着万岁喝了些酒,主子想是有些醉了,倒自己先告诉了你。”
青岩心底已有个隐约的猜测,只是仍不确定,恭声道:“您老人家自是深思远虑,徒儿浅薄,不敢置喙,师父但有什么吩咐,徒儿只管依从、只管好生办差便是了。”
商有鉴闻言,笑了笑,脸上露出几丝赞许意味,道:“咱家当初原以为,叫你去前徽殿那头伺候七皇子,你总要来问咱家两句缘由的,不想你如此实诚,这些日子一趟不曾回养心殿来,更半句也不多问,倒只管闷头把七皇子照料的妥妥帖帖,可见你的确是个好的,咱家果然没有看错人。”
商有鉴当初瞧中青岩,也正是因为这点。
谢青岩相貌平平、不甚出众,虽然也还算清秀,可养心殿里另外那几个漱字辈的内侍,当初底下早知是特意为养心殿选的,虽还是娃娃,也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粉雕玉砌的好相貌;
他的性子,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温和圆滑,但既不似漱石体贴知冷知热,只一个眼神就明白主子想喝汤还是想吃茶,也不似漱雪机灵讨喜,口舌伶俐;
只有一点好处,便是吩咐什么下去,就只做什么,不会自以为是的多手多脚,也从不去胡乱揣测上头的心思,这样既踏实老实、不拨弄是非,又并非真的蠢笨,什么也不懂,这孩子是真正的知进退,管的住嘴,也管的住手,偏生吩咐下去的差事,又总能按照主子的心思一丝不苟的办好,看似平平无奇、并不出挑,其实大智若愚。
却比那些瞧着机灵、实则自作聪明的,不知强到了哪儿去。
两人言谈间,不知何时,已行到御花园里一处无人的拐角,微风吹过,抖落一枝细雪,商有鉴见状,轻声一叹,眉目露出几分怅然。
“……咱家老了,当年咱家跟着万岁爷,亲眼目睹着万岁爷因一言之失,从京城被贬至林州,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到泥里,那时京中先太子正是众星捧月、众望所归,可万岁一样是先帝爷和太后娘娘的亲子,却无一人前来相送,连太后娘娘也不敢触了先帝爷的逆鳞,在万岁离京前来瞧一眼自己的亲儿子。”
“咱家那时陪着万岁,一路上,不知瞧着万岁爷遭了多少冷待白眼,北上林州一路苦寒,万岁爷堂堂皇子之尊,冻的手脚生疮,居然寻不到药膏涂抹,只能生生忍耐,那时的光景,如今这宫里还有谁人知道?”
“好在苦日子熬出头来,万岁如今御极天下,我朝也江山稳固,内忧外患尽数一扫,总算盼来这太平年景,可咱家却也陪不了万岁多久了,咱家这辈子……过得不容易,你们个个年轻,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人人都说,收了你这个徒弟,咱家是在找人接班,可是今日咱家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养心殿里的班,人人都可接得,过好日子而已,谁不会呢?”
商有鉴转过头,直视着青岩的眼睛,仿佛要看出他此刻究竟在想什么:“你是咱家千挑万选,好容易才寻到的,如今个个都削尖了脑袋想进养心殿,但万岁毕竟已是而立之年,咱家是瞧过当初先帝爷十王之乱,瞧过当年应王爷护着万岁,从林州一路杀回京城,何等凶险、何等不易的。”
“如今万岁有七个儿子,咱家顶着大不敬说句难听的,虽则现下永仁宫瞧着烈火烹油,已是咱家能为你寻的最好的路,可将来一朝风云变化,还不知鹿死谁手,一张龙椅不知多少人盯着盼着,留在养心殿,反而最不可能置身事外,此处漱石漱雪他们留得,你却不能留得。”
“咱家不能让你也冒着这风险,折在里头。”
青岩沉默片刻,大概听懂了商有鉴的意思,内心却不免生出几分讥嘲,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国之君,万人之上,千秋功业,自然要枯骨无数,流血千里。”
商有鉴一愣,倒不想一贯稳重寡言如青岩,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只是商有鉴自觉今日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这小徒儿听了有所触动,倒也是情理之中,便点头道:“你能明白其中凶险之处,自然最好不过,一言一行,都要倍加谨慎,你往后的位置,有数不清的人盯着,行差踏错一步,或许就是万劫不复。”
青岩道:“万岁和师父的意思……是要等大殿下成婚后,叫我去永仁宫伺候么?”
商有鉴点头:“不错,永仁宫那头从前的掌事内官,当初为着稳重,选了个年岁大的,不想一直不得大殿下待见,半年前,殿下就开始总和皇后娘娘请求,说想换一个,万岁和娘娘也是思虑许久,原是中意漱石的,可咱家还是觉得漱石貌则温厚,骨子里却不似你有一股坚忍,这差事反而是给你最为妥贴,只是你毕竟年轻,万岁和娘娘不尽放心,便正好借着七殿下,瞧瞧你是否是可堪托付之人。”
青岩听了,一时无语凝噎,又觉得有些可悲,只是倒不是替他自己觉得可悲。
帝后待大皇子这个嫡长子倒的确是珍而重之了,就连换个掌事内官,也要选了又选,甚至还要先放到别的皇子身边考察品德才干,才肯放心。
只是可怜闻楚,倒无端成了块试金石,大约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身边好不容易来了个合用体贴、真心待他好的奴婢,却并不是真为他准备的,而是帝后放到他身边验货的。
青岩设身处地把自己放到闻楚的位置上想想,也觉得憋气——
新给你的掌事内官好用吗?
好用就对了,是父皇和母后给你大哥准备的。
然后闻楚就会体验到从得到到失去的过程,就像那日他落水后只维持了短短三五日的丰盛早膳一样,年幼的小皇子很快会发现,他拥有的一切,其实都不过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青岩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也难怪这金玉堆里的皇家,不会因贫穷而叫哪个儿子女儿吃不饱穿不暖,却反而总出兄弟相争、阋墙之祸,帝后如此作为,闻楚以后不心生怨忿,恐怕都说不过去了。
他若真是个忠仆,或许还会冒着得罪主子的危险发几句逆耳良言,然而此刻倒只有满心的幸灾乐祸。
这水还需搅得再混些才好。
不止兄弟,他倒很期待看着往日夫妻同心毒害了王爷的、世间一对最忘恩负义、蛇蝎心肠的夫妇,反目成仇,同床异梦的样子。
他倒要看看这歌舞升平、冠冕堂皇的天家,从内里斗起来时,是个什么模样。
晚些时候,青岩回了前徽殿。
闻楚似乎等他回来许久了,见青岩进了殿门,立刻叫他过去问今日去了哪里。
青岩便笑答:“殿下身子大好,不宜再继续耽搁了课业,小的已去养心殿和万岁爷知会过了,明日殿下便可回太学堂去,与诸位兄长们一同进学了。”
闻楚道:“掌事陪着我一道去么?”
青岩一愣,倒不想他的关注点在这里,不过这些天来,闻楚对他的确隐隐有了几分依赖的意思,他既然想,青岩当然不会拂了他的意思,笑道:“若殿下想,小的自当陪着殿下同往。”
青岩脸上的笑容既亲切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讨好,不会让人觉得过于谄媚而心生反感,闻楚盯着他看了一会,缓缓道:“你……”
青岩见他有话要说,立刻顿住不说了,只躬身做侧耳倾听状。
只可惜闻楚憋了半天,终究没憋出什么来,只道:“……你们总这样弓着腰,时日长了,不觉得累的厉害吗,我见掌事成日从早到晚都是这样,正好落水后母妃赏了许多治跌打损伤的药膏,不如给掌事也拿些去用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