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
“D区外围有电网,我们习惯将它成为‘围墙’。”雷切尔说道,“这样想来,其实我们才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不是吗?”
江秋凉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点了点头。
“D区的设备很完善,有食堂、超市、健身房,基本可以满足一切的生活需要。”
建筑越来越近,雷切尔的脚步加快:“你们会喜欢这里的。”
江秋凉突然看向了自己的左前方,问雷切尔。
“灯塔呢?”
“灯塔?”雷切尔似乎很意外江秋凉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灯塔不属于任何一个区域,它是自由的。没有人说起灯塔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没有人知晓它是何人建造的,它是一个谜题。它的出现,甚至远远早于22号精神病医院。”
早已存在的灯塔……
江秋凉忍不住又一次看向灯塔的方向,他的视线总是不自觉被吸引。
灯塔的白光不是持续的,而是时而强烈,时而微弱。
江秋凉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猜想。
那不是灯塔的光线,而是属于它的呼吸。
随着时间的推移,雾气并没有任何即将消散的架势。
越靠近那些隐藏在雾气中的建筑,江秋凉越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凝重。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凌先眠,凌先眠也正好看向了他。
两个人都从彼此的眼中捕捉到了相同的情绪。
头顶上,将亮未亮的天空中短暂地出现了一个字母——
“F”。
F的含义……是中世纪重刑犯的木钉。
冰冷的机械男声又一次想起。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恭喜您通过上一关卡,再次进入游戏】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精神病医院”】
【难度系数查询中……】
【“精神病医院”通关率3.03%,祝您死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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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雷切尔,人名的翻译为“羔羊”
22号精神病医院的灵感来源于南非种族隔离时期一项医疗项目“反感计划”,这项项目的目的是为了纠正同性恋者所谓的病态,受害者会被送到名为“22号病房”的地方,进行惨无人道的治疗。这段历史实在过于残酷,这里就不加赘述,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了解一下。
精神病院有303个病人,有没有觉得这个数字有些眼熟?
没错,噩梦竞技场的房间号也是303。因为其实这个副本对应的现实预示着江秋凉进入造疯者游戏最初的原因,所以303这个数字又一次出现了~
距离岸边越来越远, 空气中独属于海水的气味逐渐褪去。
离建筑越近,江秋凉就越能闻到建筑本身的气味。
是的,建筑也是有气味的。
比如,城市中钢筋水泥构成的高楼大厦是金属气味的, 小镇里两层的小楼房是泥土味的, 山里的小木屋充满了树木被拦腰斩断时, 年轮深处的清香。
22号精神病医院的建筑,是略带着些许腥气的。
“腥气”这两个字在此刻并不完全是贬义词,更多的像是极其客观的描述,因为江秋凉真的在走近时闻到了那股独特的味道。
不是海水的腥气,不是酒水的腥气, 甚至不是血液的腥气。
而是一种非常难以用语言来描述的, 若有似无的气味。
江秋凉努力从脑海中挤出只言片语, 没有任何一种市面上存在的香水可以传递出其中的绝望。
草地的脚感比沙地坚硬一些, 比树林中的土地柔软一些, 踩在上面很舒服, 像是踩在价值不菲的毛毯上。
植物的味道略微冲散了医院呼吸之间带出来的腥气,就在江秋凉即将把那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忘却时, 雷切尔缓缓说出了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D区有个很好的医生, 我们平时工作时间习惯称呼他为洛夫医生, 在下班的闲暇时间,我们喜欢称呼他为洛。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好到挑不出任何的瑕疵, 这么多年, 所有的人都有目共睹, 他谦逊又温和,待人从来彬彬有礼……”
雷切尔说即此处, 叹了一口气。
江秋凉知道,雷切尔说了这么多话,全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这一口气之后的话。
“但是就在一周前,他在C区治疗的时候,突然毫无预兆杀死了自己的一个病人。”
江秋凉的脚尖一顿:“这个病人是……”
“卡尔,B区的,他被送来这里有一段时间了……”雷切尔停顿了几秒,仿佛是在回忆,“大概有四五年?或者更久?我记不清了,反正好多年了。”
“他一开始就是洛夫医生的病人吗?”
“不,他一开始是老院长手下的患者,他来了大概一年,老院长突然在某个暴风雨夜死去。”
“死了……?”江秋凉皱眉,“自然死亡的吗?”
“说来奇怪,那夜的风雨确实很大,所有人都闭紧门窗。就这么和你们说吧,那天的风大到只要窗户露出一条很细的缝隙,就能屋内的人吹走。”雷切尔继续说道,“老院长的尸体是第二天被发现的,法医判断他死亡的时间大概是前一天十点到十二点之间。他的表情很安详,死前没有任何的外伤和挣扎的痕迹,但是很奇怪的是,窗户是打开的。”
一个暴雨夜,打开的窗户,死去的老院长。
很离奇的剧情。
江秋想了想,问道:“室内被风雨吹湿了吗?”
“是的,院长的书桌靠近窗户,他堆在书桌上的好些书都被雨水浸透了,晾干后书页都黏在一起,撕都撕不开。”雷切尔又叹了一口气,“好可惜,他生前最爱惜的就是那些书了。”
所以死前的最后一个举动是打开窗户,让雨水淋湿他珍爱的书?
这个可能性并不大,如果是真的,这个举动倒是颇具献祭的意味。
江秋凉突然很想问一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得到想要的答案的可能性太低了,低到江秋凉自己都觉得这就是无用功。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凌先眠终于开口了。
“窗户是从外面还是里面被打开的?”
“外面还是里面……”雷切尔闻言,微微一愣,很快心领神会笑道,“老院长死去的房间是在五楼,谁会冒着这么大的风特意爬到五楼去啊。那夜别说是爬上楼了,就是站稳在风中,都是很难的。”
和江秋凉预想中差不多的答案,江秋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而且,”雷切尔仿佛害怕两人多想一样,特意强调道,“我们事后调查过A区和B区的病人,那天所有人都在自己的病房里,那是格外寻常的一个夜晚。”
江秋凉身边,那个冰冷的音质又一次响起:“C区呢?”
“C区?”雷切尔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C区晚上没人的。”
凌先眠很轻地“嗯”了一声。
“总之,”雷切尔好不容易找回了话语权,继续卡尔的话题,“在老院长死了以后,原老院长手下的病人就被分配给其他医生了。卡尔被分到了洛夫医生这里,纯粹就是个巧合。”
“洛夫医生对此没有表示过疑议?”
“没有,和卡尔一起分配过去的还有几个病人,反正不止卡尔一个病人,当时洛夫医生没有表示过任何的意见。”
“你说洛夫医生是个很好的医生,”江秋凉问他,“那卡尔呢?你们对他的印象如何?”
“卡尔……”雷切尔把那两个字拉得很长,她似乎陷入到了某种回忆中,“他……是个很复杂的人。”
江秋凉注意到,雷切尔这里形容卡尔用的名词不是病人,也不是患者,而是“人”。
比起前两个名词,雷切尔的形容要有血有肉很多。
同时,站在医生的角度,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她的偏心。
用一个有血有肉的名词来形容一具死去的尸体……
江秋凉的唇角不着痕迹翘了一下,觉得很有意思。
不过他的语气并没有多余的波澜,而是淡淡问道:“复杂?怎么个复杂法?”
雷切尔走在两个人前面,理所当然没有注意到江秋凉这样细微的表情变化。
不过凌先眠注意到了,他看向了江秋凉的方向,视线停顿了很短暂的几秒,很快恢复如常。
除了凌先眠,还有一道目光悄悄投向了江秋凉。
江秋凉几乎在那道视线投来的同时捕捉到了它的存在,他迅速的,宛若丛林中的豺狼咬住兔子的喉管一样,捕捉到了那一道视线。
那来自跟在雷切尔身后的一个实习生。
不同于雷切尔,那个人不施脂粉,整个人看起来和雾气一样暗沉,她投向江秋凉的目光一如她的面色一般消沉,那是一种长期浸泡在麻木状态的人所特有的眼神。
和江秋凉的视线对上,她匆忙收回视线,只是因为本身的状态影响了收回的速度,反倒是显出几分笨拙的木讷。
是什么吸引了他的目光?
实习生刚才一直低着头,根本不可能看见江秋凉的笑意,难道……是说出的话?
江秋凉用几秒钟迅速回想了自己方才说出口的话。
他和雷切尔一来一往,聊的内容很寻常。
内容寻常,也可能是……
聊到了不寻常的人。
雷切尔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江秋凉的猜想。
“卡尔的危险系数很高,他和其他的B区患者不一样,他是自己来到22号精神病医院的。其实你们也能看出来的吧?我们为了防止患者逃出这里,四周全部都是临海的,所有船只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分钟。卡尔……”雷切尔咽了一口唾沫,“卡尔是自己出现在这座岛上的。”
江秋凉挑眉:“他是坐船过来的?”
“不,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雷切尔苦笑了一声,“有人说他是自己游过的,有人说他是坐直升飞机过来的,也有人说他是做轮船过来的,没有固定的看法。”
“我们最先看见他的时候……他独自一个人站在岸边,那天下着雨,他浑身湿透了,整个人看起来却并不狼狈,我们后来才发现,他似乎非常享受被雨水吞没的感觉。”
雷切尔说的不是卡尔喜欢淋雨,而是说他喜欢被雨水吞没。
不太常用的措辞。
“说起来当时第一个发现他的就是洛夫医生,不过他指名道姓要找老院长……他和老院长在办公室聊了十分钟,然后老院长就同意他留下来了。”
“我们当时都以为他是来应聘,会被安排在D区。他第一眼看上去实在是,实在是太像个正常人了。他会对见到的每个人微笑,会感谢,举动相当绅士。就算是病人,他看上去也完全没有攻击性,我们当时还聚在一起过,他最差的可能就是作为一个病人被安置在A区。”
“但是老院长把他安置了B区,除了死去的老院长,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被安置在B区。老院长的态度很坚定,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么多年,卡尔几乎没有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举动,洛夫医生在接手后一度动过把他安置在A区。或者直接请出22号精神病医院的想法。”
江秋凉开口:“他没有离开B区。”
“是的,他似乎自己不愿意离开。”
直到死去的那一刻,卡尔的身份依然是那个22号精神病医院的患者。
即使作为专业医生的洛夫曾经将他归入轻症状乃至于正常人的范畴,将自己定位成一个重症状的精神病人,真的是一个正常人能够做出的举动吗?
“他似乎很喜欢这里……”
江秋凉思忖着,寻找着最为合适的措辞。
“是的,我们也很喜欢他。”
雷切尔毫不避讳说道,这一点倒是让江秋凉有些意外。
“为什么?”
“因为见惯了乱摔东西的患者,或者是不发一言的患者,卡尔的可贵之处就格外凸显了出来。即使从一个正常人的角度,他也是充满魅力的。”
说起这段话的时候,雷切尔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
“他是一个浪漫的艺术家,喜欢收藏后院里长出来的花束,送给治疗他的医生和护士。他的谈吐相当优雅,有与气质相提并论的美貌。他喜欢在雨天站在草地上,在雨中吟唱优美的诗歌,念济慈,念拜伦。当黄昏与夜晚的来临之际,他习惯在撒下的金色碎光中弹奏……患者一般不会被允许进行乐器的演奏,但是他是个例外。当老院长死后,所有人都乐于放纵他。他的钢琴曲弹得特别好,我听他弹过勃拉姆斯和舒伯特,那简直不能用艺术来形容……”
江秋凉在脑海中轻易勾勒出了一幕幕唯美的画面。
他分明是没有见过卡尔的,在那一幕幕画面中,卡尔的身影也都是模糊的。
卡尔被淹没在后院的花丛中,卡尔站在暴雨中伸出双臂。
卡尔坐在钢琴前,很多的医生、护士、患者包围着他,这让他看上去像是身处在壮观的奥斯陆歌剧院中,所有的聚光灯皆汇聚在他的身上。
而他的眼中没有旁观者,没有黄昏,没有医院,甚至没有钢琴。
他的眼中,只有他自己。
这是——
古老的纳西索斯在低下头注视水中倒影的自己。
腐朽的浪漫主义,在风中生了芽,又轻易被锋利的黄昏光影割裂了。
江秋凉走过一栋栋建筑,偶尔有人或是明目张胆,或者偷偷地打量着他们,但是他就像是幻想中的卡尔一样,对旁人的注视视若无睹。
他知道怎么形容自己闻到的,22号精神病医院建筑的气味了。
那是消毒水被埋在草地下,终于在一个大雨夜炸裂,渗透出的气味。
或者说的更直白一些。
那是手术失败的患者躺在冰冷的台上,在惋惜声中,心跳归零的那一刻,身上散发出的气味。
浪漫的,腐朽的,癫狂的,急于求成又不得不亦步亦趋的。
独属于某一种人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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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江秋凉仰起头。
那是一栋相当古老的建筑,整体显现出独属于老建筑的灰白色调。尽管这么说,江秋凉还是认为,这栋建设从建设之初就是现在这样的颜色,也许会明亮一些, 但也就仅仅限于非常局限的一点,谈不上有多少值得说道的生机。
建筑边上的草地倒是郁郁葱葱,那一层近乎是不真实的翠绿衬得这栋建筑越发的滑稽可笑。有几株爬山虎妄图攀上黯淡的墙面,但是不管它们的根部看起来如何的强壮,如何的坚不可摧,攀爬在墙壁上的枝桠还是在不过一个人高的距离泄了气。
那些枝桠看起来瘦骨嶙峋,叶片尤其可怜, 焦黄焦黄的。
墙面上仿佛流淌着看不见的有毒液体, 一点点渗入爬山虎的体内。
和一路过来荒芜萧条的景色不同, 到了有建筑的区域, 终于有了点能让人呼吸过来的人气了。
草坪上, 穿着病号服的患者比江秋凉想象中的要多许多。
他们之中有人拿着扫帚正在扫地, 有人正提着水壶浇花,有人捧着厚重的书籍翻看, 也有人两手空空闲逛。
乍一看, 倒是和大学校园有些相似。
但是——
仔细一看, 就可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这里距离树林有很长一段距离,草坪相当干净, 没有多余的落叶, 根本没有用扫帚清扫的价值。
空气中的湿度很高, 根据脚下泥土松软的质感和草尖潮湿的水汽, 这里应该不久前落过一场雨,浇水显得没有什么必要。
书籍是厚重的, 但是看书的人显得不太有耐心,翻书的速度很快,仿佛在模仿绝世天才,而且,书拿反了。
两手空空闲逛当然无可挑剔,江秋凉也经常干出这样的事,但是嘴里念念叨叨就显得不太正常了。
最为绵长的恐惧,不是血淋淋的残肢断臂,而是不动声色的后知后觉。
“后院本来有个很漂亮的花园,不过现在不是春夏季节,那片区域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观赏的价值。”
雷切尔似乎没有在这里多做停留的准备,一行人从A区的建筑前走过。
这里似乎很少有外来者,草坪上原本各做各事的患者们纷纷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或是诧异,或是冷漠地望着他们的方向。
被这些目光紧紧跟随着,江秋凉感觉灯塔的光又一次穿透层层迷雾,照在了他的身上。
“他们中有被诊断出抑郁症、精神分裂症、躁郁症、双向情感障碍……总之,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太一样。”
“卡尔,他……”
江秋凉的话还没有问完,骤然刹住了语音。
尽管草地提供了绝佳的隐匿,但是江秋凉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身后一些细碎的响声——
有人跟在他们后面!
“小心。”
几乎是在察觉到异动的瞬间,江秋凉听见了凌先眠的声音,他的音量压的很低,语速很快。
江秋凉立刻转过身,后退了两步,凌先眠松开了一路上握着他的手,挡在了江秋凉的身前。
是之前那个两手空空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的男人。
被凌先眠挡住视线的前一刻,江秋凉捕捉到了那个男人的目光。
男人的视线没有落在更加靠近自己的凌先眠身上,也没有落在更加熟悉的雷切尔一行人身上,他的视线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弯钩,死死钉在江秋凉的身上。
那双眼睛中没有半分的掩饰,江秋凉明晃晃看见了他眼中的挣扎和疯狂。
这种深深的,渗人的眼神,绝对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的身上。
“你干什么?”
在凌先眠的背后,江秋凉听见了凌先眠厉声的询问。
江秋凉很少听见凌先眠用这种严厉的语气表示过不耐烦的情绪,即使是和自己重逢那一次,他在雨中也保持着基本的绅士。
雷切尔一行人听见了动静,停下脚步,几个人齐刷刷盯着突然跟过来的男人。
江秋凉并不惧怕男人的目光,他从凌先眠身后走出来,和他并肩而立。
男人被凌先眠短短的四个字吓得瑟缩了一下,他蜷起肩膀,牢牢抱住了自己的手臂,但是目光还是不甘心的,偷偷落在江秋凉的身上。
“怎么了?”
这次是江秋凉开口,他的语气中没有任何的情绪,平淡到像是在询问今天的天气。
“血……”
男人听见江秋凉的话,一直颤抖着的青紫色嘴唇终于嗫嚅了一下,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
“血?”江秋凉不是很能理解一个字所想要表达出来的含义,“你的意思是我身上有血吗?”
男人快速扫了一下江秋凉的眼睛,又像是触电一样迅速收回了视线。
他再次不安地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似乎是想要通过这个动作来寻找到一点安全感。
过了几秒之后,他才眼神飘忽的,很快点了点头。
“据气象台预计……寒潮……最冷的寒潮即将到来……注意防护……”
他几个字,几个字将话艰难挤出来,形成了一段支离破碎的语句。
江秋凉听着他的话,猛地反应过来,这是他在游戏之外听见的,有关奥斯陆的气象播报。
男人说的不是血,而是雪。
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不是江秋凉身上有血,而是江秋凉身上有雪。
江秋凉下意识抬起自己的手臂,他的身上并没有男人口中的雪。
男人盯着他抬起的手臂,更准确的说,是他左手手腕上的伤疤,爬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他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不似是人声的尖叫,像是所有控制理智的神经在顷刻间崩断,猛地扑向了江秋凉。
男人的动作来得相当突然,短到几乎不能用一秒两秒来衡量。
江秋凉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他处于本能退后,做出了一个防御的姿势。
男人根本没有触碰到江秋凉任何一寸的皮肤。
在他发出攻击性动作的那一刻,凌先眠早有防备似的,正好挪到了他准备攻击的前方。就在他扑过来,双脚还没有着地,凌先眠已经用右手卡住了他的喉咙,狠狠把他甩在了地上。
凌先眠这下比他更为凶狠,男人像是一堆被扔到垃圾箱里的垃圾,狼狈地倒在了湿漉漉的草地上。
跟在雷切尔身后的那个人在几秒钟的难以置信之后,终于后知后觉恢复了神志,纷纷手忙脚乱上前,挡在了倒在地上哈气的男人和凌先眠之间。
看这架势,更像是为了防止凌先眠一个冲动上去把患者给杀了。
“把他带去C区吧。”
雷切尔没有再多说什么,她没有理会男人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发出的一连串痛苦的哀嚎,而是笑着对江秋凉和凌先眠说道:“走吧,让我们遗忘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
小插曲。
是啊,在精神病医生眼中,这不过是一个司空见惯,不足为道的小插曲而已。
江秋凉想到,凌先眠也学过精神病学。
彼时,两人已经分开,如果说他研究金融学是为了回去继承家业,那么……
江秋凉突然感觉喉间一阵干涩,他故意落后几步,悄悄试着调整成一个稀松寻常的语调,去状似无意地询问凌先眠。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凌先眠看向他,他的眼中尚且残留着些许凉薄,不过这点寒意很快在与江秋凉的对视中冲散了。
“你说吧。”
“你……”江秋凉寻找了一个最为平平无奇的问法,“你为什么会想到去学精神病学?”
凌先眠的脚步很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为什么会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就……突然好奇。”
“有两种说法,你想听哪个?”
“我能都听听吗?”
“可以。”
凌先眠的语句很温柔,温柔到江秋凉以为他在捧着一把糖哄他。
“觉得有意思,就去学了。”
江秋凉闻言,抿了一下嘴唇,在他的意料之中,很凌先眠的回答。
“当别人问起我,我都是这么回答的。”
江秋凉抬眸:“那要是我问呢?”
“我可以告诉你更加具体,更加真实的原因。”
江秋凉在等待他的答案。
“有个人告诉过我,福柯写过这样一句话,疯癫应当被允许存在,一个恐惧、压抑的社会把任何与众不同的人宣判为有病。”凌先眠不知回想起了什么,唇角弯了一下,“他很认同那句话。”
江秋凉的呼吸慢了下来。
“所以,”江秋凉试探着开口,“你学习精神病学,是因为他?”
凌先眠漆黑的眸中映出江秋凉的身影:“对,是因为他。”
江秋凉张了张口,潮湿的水汽涌进他的喉管,他却觉得自己的整个喉管干涩到可怕。
“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为了一个抛弃你的人,值得吗?”
凌先眠没有一秒的犹豫:“值得。”
“为了一个抛弃你的人,设计造疯者游戏,也是值得的吗?”
这次,凌先眠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是在思考。
良久之后,久到江秋凉以为他不会回答。
“我从来没有和你承认过,自己是造疯者游戏的设计师。”
雷切尔告诉他们,之前住着卡尔的B区到了。凌先眠的声音轻的像是一片一吹就走的树叶,融化在了迷茫的雾气中。
江秋凉没有听见凌先眠的话,问他说了什么。
“没有,”凌先眠摇了摇头,似是无可奈何,“无关紧要的小事。”
江秋凉没有继续多问什么。
他的思绪沉浸在凌先眠刚才给出的答案上,凌先眠学习精神病学,真的只是因为他一句简单的话吗?那时离开的人,提出分手的人,他们之中选择了背叛,选择了遗忘的人,分明都是他。
“我在奥斯陆这么多年,”江秋凉问凌先眠,“你不恨我吗?”
“恨啊。”凌先眠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怎么能不恨呢?”
江秋凉的心脏被人揪起一般的疼痛。
“其实,也没有那么恨。”
凌先眠突然问江秋凉:“我不知道你的记忆恢复到哪里了,你有想过自己选择奥斯陆的原因吗?”
是什么把你留在了奥斯陆的冬天?
江秋凉又一次想到了那个问题。
一个他意识到之后,苦苦寻觅,却始终求不得答案的问题。
记忆似乎一直在阻止他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江秋凉没想到,凌先眠会主动提到它。
“为什么?”
凌先眠看向他,话语像是落在秋日江面上的枯叶。
“我记得,我和你提起过,以后我们一起出国,去世俗可以接受我们的地方,一直待到死去。当时你问我,想去哪里。”
“其实我当时也没有想好,想着以后有机会亲自带你一起去,于是先随便给了你一个地名。”
“那个地名,就是奥斯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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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疯癫应当被允许存在,一个恐惧、压抑的社会把任何与众不同的人宣判为有病。
——福柯《疯癫与文明》
没错,福柯又又又出现了。
填平了两个坑,又挖了一个大坑,不愧是我官某人(骄傲脸
他知道自己心甘情愿留在奥斯陆这么多年, 潜意识中迟迟不肯离去的原因了。
不是因为习惯,也不是因为不舍。
他在等一个人。
即使失去了所有有关凌先眠的记忆,这五年,他也没有离开奥斯陆一步。
是凌先眠, 把他留在了奥斯陆的冬天。
记忆可以遗忘, 但是情感不会。所以就算是失去了记忆, 情感依然避无可避。
这一刻,江秋凉任由滔天的情感吞没自己。
“B区很危险,而且卡尔的房间已经被清理过,腾出给别人住了。”
游戏不会因为他的情感波动而暂停,雷切尔继续说着, 所有的程序就像是刀子刻在坚硬的石块上, 不会因为一次海浪的袭来而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