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他绝无仅有的地.西.泮。
“你觉得少了什么?”
听到凌先眠的提问,江秋凉抽回思绪。
“这里所有的雕塑覆盖的都是白布, ”江秋凉走向凌先眠, 这一次, 他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的障碍物, “那安东尼呢?脸上贴着红纸的安东尼去哪里了?”
安东尼。
在这个游戏副本里, 所有的人都被掩盖住了原本的面容, 包括在操纵室留下那段故事的作者。
但是安东尼是个例外。
从游戏一开始,他就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甚至在那段语焉不详的故事里, 都有对于这个人的外貌描写。
那是那段故事唯一的外貌描写。
或许……
不是唯一的。
江秋凉突然想起, 在那段故事里,作者对于某样东西的外貌也进行了堪称于细致的描写——
那双漂亮的眼睛, 真的只是作者闲时无聊的着笔吗?
江秋凉的目光从在场的所有雕塑身上滑过, 金属的光泽在灯光的照射下像是被阳光照射的海面, 泛出粼粼的亮光。垂落在地上的白布是海浪彼此拍打留下的泡沫, 收音机里的人声宛若迎面吹来的海风,混杂在若有似无的鱼腥味中。
海水是艺术, 是所有迷途者的归路,也是……最为残忍的抵达。
江秋凉的视线缓缓挪到了门口,在他的角度,门框挡住了向上的视线,他却觉得自己隔着那堵墙看见了展翅欲飞的海鸥。
门口两幅画中的畏惧并不是无处可寻的,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答案。
“他不在这里。”
凌先眠给了江秋凉想要的回答。
江秋凉没有多加解释,而是问他,声音很轻,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
凌先眠踩住了之前江秋凉踢过来的铜质废料,他的眼眸垂下来,睫毛投下来的阴影遮盖住了眼中的光。
金属的摩擦声从他黑色的靴子底下传来,许久之后他抬起眼,问道:“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不想进来,一种是他根本进不来。”
凌先眠不置可否:“你觉得哪种可能高点?”
从常规的思路来说,这其实是一个相当显而易见的问题。
安东尼在整个游戏中几乎占据着主导者的地位,他是这艘航行于海上的诺亚方舟的领袖,在所有人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拥有超乎常人的理智和胆识。
从航行的目的地,到砍掉小拇指,他所有的决定只需要一句话,或者一个暗示。
而所有的决定,甚至不需要明确的理由。
“前者。”江秋凉给出了答案,“不过,我认为是后者。”
“为什么?”
“畏惧。”
江秋凉给了非常简单的两个字。
“我们假定他现在有两种身份,一种是人类,一种是海鸥。从人类的视角看,他确实是堪称无坚不摧的,这也就是我之所以得出前者的可能性更大的原因。但是从海鸥的视角,也就是你说的所谓0.1%的可能性,其实它可能是有畏惧的。”
“操纵室的故事其实留有三个疑问,一是世界末日降临的时候,海鸥为什么会恰好落在人鱼雕塑的怀里,二是安东尼和作者的对话,他明显是知道在末日降临时作者和人鱼雕塑之间的互动,他是以何种视角得知这个故事的,三是这艘船的布局,为什么一层和二层要设置玻璃墙,当第一只人鱼出现的时候,大家都默认将它搬到了底层。是的,底层非常适合安置人鱼,可是这个合适的空间是怎么出现的呢?在一个疯癫的富豪的设计里,他预见了人鱼的出现。”
“预见……”凌先眠捡出这两个字,“在你的眼中,疯癫的富豪倒成了所谓的预言家。”
“他就是,”江秋凉直接肯定道,“世界末日的出现就是最好的印证。”
“即使他的结局是被困在精神病院?”
听到最后四个字,江秋凉突然一阵恍惚,隔着朦胧的雾气,在翻滚的黑暗中,他又一次窥见了梦境中的灯塔。
那点微弱的光照在他的灵魂上,触手冰凉。
脚下轻微的晃动又一次唤醒了他的神志。
“是的,”江秋凉看向了周围的一切,所有完美的艺术品,都像是在他的眼前化为了一堆烂泥,“即使如此。”
“你是个沉溺于现实的完美主义者。”
江秋凉摇头:“我不是。”
凌先眠的话音一顿。
“你认为这是他的结局吗,凌大设计师?”江秋凉悠然道,“我不这么认为。”
“你认为他的的结局是怎样的?”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吧?”
凌先眠把踩在脚下的铜质废料踢开,好整以暇地将双手插在口袋里。
“好吧,”他的鞋尖轻点了一下地板,像是绅士开始舞会之前礼貌的示意,“我们假设他不在精神病院,那么他会在那里?”
“这里,就在这艘船上。”
江秋凉走向了门口:“故事里的疑问看起来很复杂,但是归结到一个方向,却都全部可以解释。在造疯者游戏中,抓住了那个最大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看上去有多么不可思议,无法否认,这就是正确的答案。”
人鱼雕塑和人声被他抛在了脑后,他与海的方向背道而驰。
“这是他的作品,他怎么舍得不来看看自己的作品呢?”
江秋凉走到门口,原本停在天花板上的海鸥换了位置,现在它停在了那幅著名的《呐喊》旁边。
它的眼神茫然而空洞,但是它看着江秋凉,仿佛是在看自己相识许久的朋友。
江秋凉没有犹豫,他大步走向了那幅画作,举起画框,狠狠砸向了那只展翅欲飞的海鸥。
尖锐的金属画框边缘划破了蔚蓝的墙壁,一道丑陋的,苍白的墙壁在后面显现出来。
墙上的海鸥发出了一声堪称凄厉的惨叫,它拼命扑腾着翅膀,想要从墙壁里面挣扎出来。油亮的毛在扇动,鸟嘴在忍不住颤抖,它的眼神逐渐充满了怨怼,满溢的仇恨像是要化为液体,从破口之中流淌而出。
“疯子……”
颤抖的男声从墙壁里回荡出,像是从每一个角落传来。
“你……是个疯子!”
“我要诅咒你……永远留在这个游戏里……”
男声嘶吼着,尖利的回音划破了房间里收音机喧闹的人声。
“我的荣幸。”
江秋凉举起金属画框,画作中的人面容扭曲,目睹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一声接一声,像是小王子目睹黄昏一般无穷无尽。
博尔赫斯笔下的黄昏降临了。
残阳落在桥梁上,温柔的黄色在水面上闪烁,而天际线却出现了炫目的艳红色。
是毁灭,也是重生。
海鸥刺耳的尖叫声和怨怼的诅咒声渐渐歇止,喧闹的人声又一次占据了耳膜。
蓝色的墙壁,破裂的白色伤口上,缓缓渗出了红色的液体。
液体从墙面蜿蜒而下,像是有生命一样,循着江秋凉的方向。
江秋凉站在原地,任由红色沾上他的鞋子。
“比血液的颜色要淡一些,比红酒的颜色要深一点……”江秋凉着迷地看着这个颜色,“这正是我在寻找的,属于安东尼的颜色。”
金属画框怦然落地,画作正面朝下,很快被液体浸润了。
江秋凉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贴在唇上,在破碎的墙壁上留下了一个吻。
“我也祝你,永远留在这个游戏里,”江秋凉的唇角轻轻上扬,“困在去尼莫点的路上吧,每一生每一世,时间会赋予你无穷无尽的痛苦。”
他的指尖离开墙壁,液体从他的指尖落下来,一滴又一滴。
江秋凉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那一抹红显得格外的刺眼。
他刚想把那一抹颜色随意擦在自己的衬衣上,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人握住了。
江秋凉没有防备,随着凌先眠的动作往后退了两步,离开了被液体浸泡的一方地板。
随着他的走动,地板上留下了一连串的脚印。
像是猫咪偷偷爬上花盆后留下的泥脚印,又像是私奔仓皇的痕迹。
江秋凉被拽得一个不稳,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跌落在地上的时候,他落入了凌先眠的怀抱中。
就这样,他右手上的液体不可避免抹在了凌先眠价值不菲的衬衫上。
江侦仲和他说过,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以用价值来衡量的。房屋、物品、权力,甚至情感。
但是,在凌先眠这里,他突然很像打破所有已经成为固态的思想。
不是的,不是什么都可以用金钱衡量的。
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不能用金钱衡量的存在了。
就像这一刻,凌先眠抱着他,江秋凉不会想所有的身外之物,他在乎的只是凌先眠这个人,他的呼吸,他的脉搏。他给他的爱意。
“这是疯子的作品。”
凌先眠的呼吸吹在他的耳侧,是温热的,他的每一下呼吸,都连接着江秋凉的心跳,
江秋凉突然大笑起来,他把右手搭在凌先眠的肩膀上,凑近凌先眠的颈侧。
他闻见了消毒水和薄荷的气味,而那阵烟味已经淡到几乎闻不到了。
黄昏落下了。
液体停止了流淌,它化为了深褐色。
黏腻而绵绸,像是落不下,又明不起来的夜色。
“和我私奔吧。”
江秋凉贴在凌先眠耳侧,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发出了邀请。
“让我们一起堕落到地狱吧。”
身后的人声停了,有数不清的金属摩擦的刺耳杂音重叠在一起,交织成了最为惊悚的交响乐。
江秋凉毫不在意。
他只注意到,在红蓝的警告光砸在他们身上,震耳欲聋的警笛声将他们淹没之前。
凌先眠的拥抱力度加大了。
他像是想要把江秋凉揉进自己的血肉中。
细碎的头发垂在江秋凉露出的锁骨上,痒痒的,像是落在心头的一声叹息。
他对他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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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留了个伏笔,下章解决。
只是那几道被江秋凉划破的痕迹,依旧斑驳到丑陋。
江秋凉牵着凌先眠的手,三步并两步跃下了台阶。
地板在剧烈震颤,像是痛苦到极致的愤怒。
震耳欲聋的警笛声在室内回荡, 撕裂了脆弱的灵魂。
江秋凉轻巧跳下了台阶, 他偏长的碎发随着他的动作飘扬, 他转过头,对着凌先眠轻轻翘了一下唇角。
红色灯光尚且未在他的眉目上染上古堡血夜的腥气,蓝色灯光又像是咸涩的海水,浸润了他的睫毛。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的光彩流转。
好看到让人移不开视线。
凌先眠不可避免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酒吧的灯光撒在江秋凉的发梢上, 衬着少年安静的眉眼, 如同渲染气氛的水彩。江秋凉总有一种不同于旁人的沉静气质, 这种气质让他的灵魂落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就在凌先眠以为这一层雪会越积越厚的时候, 江秋凉突然碰了一下酒杯, 抬起眼。
酒吧细碎的灯光沉在他的眼底, 酒气熏染在眼角眉梢,化作了眼尾一点散不去的淡红。
他看着他, 问他这杯酒应该叫什么名字。
彼时, 凌先眠其实并没有怎么细想这个问题, 也许是酒吧的光线过于耀眼,也许是周围的人声过于嘈杂, 也许是酒吧驻唱歌手的金属耳环过于夺目, 他一时被夺走了所有的心神。
“破碎故事的心。”
凌先眠下意识说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个答案。
他至今记得自己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 背景音中慵懒的女声正在哼唱那一句。
“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怀念从前……”
一语成谶。
很多年后的今天,凌先眠又有一次理解了溃不成军这个词语。
江秋凉拉着他一路跑到了底层。
玻璃墙后的人鱼被警笛声吓到了,挤成了一堆,不过他们望向红蓝光线的眼神并不全然是恐怖的,除了恐惧之外,还有一种更加鲜明的情绪——
“我好像明白这个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叫野生水族馆了。”
江秋凉拢起手,凑到凌先眠的耳边。
凌先眠明知道答案,还是忍不住问出声。
“为什么?”
他的声音被吞噬在刺耳的警笛声中,也不知道江秋凉有没有听清。
不过江秋凉很快给了他答案。
“因为我们也是被关在水族馆里的观赏物,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游客。无论是我,还是你,到了游戏副本的最后一分钟,都会变成它们中的一员。”
墙面的灰尘簌簌落下,地板发出了嘎吱的响动,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江秋凉松开抓住凌先眠的手,在一片混乱中张开手臂,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自由。
“《海的女儿》中小美人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没有把那把刀捅进王子的胸膛。”地板在震颤,江秋凉的声线却意外的沉稳,“这个错误注定需要有人来纠正。”
楼上,隔着不远的地方,传来了此起彼伏收音机故障特有的电流声。
开始时,是第一声凄厉的尖笑声。
后来,很多的笑声叠在一起,穿插在警笛声中,久久回荡,一声未落,一声又起。
有金属砸在地上的声响,沉闷和尖锐混杂在一起。
是末世的幻象。
在混乱中,江秋凉和凌先眠同时伸出了手。
凌先眠先一步抓住了江秋凉的手腕。
不断有鲜红液体从楼上淌下来,起初是贴在台阶上的涓涓细流,后来竟然有了愈演愈烈的征兆。
在被凌先眠拽进操纵室的前一秒,江秋凉回头。
台阶上,和血液一起流淌下来的,还有很多残破的组织。
苦涩,血腥,残酷。
这就是大海的真面目。
操纵室的门怦然闭合,隔绝掉了外面大部分的喧闹。
电子屏幕平静的蔚蓝光线又一次浸润了两个人。
像是久别重逢。
之前墙壁的灰尘随着他们的动作卷进操纵室,江秋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还是忍不住侧过身咳嗽了几下。
凌先眠拍了两下他的后背,被江秋凉抬手阻止。
“这里撑不了多久的。”
江秋凉快步走到操纵台,点开了操作页面。
和尼莫点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代表着尼莫点的红点像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耀武扬威地叫嚣着。
江秋凉试着点了两下目的地。
屏幕没有什么反应。
“它设置的,不能变更目的地了。”凌先眠的声音从边上传来,“我来吧。”
江秋凉扫了一眼凌先眠。
凌先眠看着屏幕,目光专注。
江秋凉让出了正对屏幕的位置。
左边是一些有关航行的外部因素,而右边是一些船体的内部设置。
凌先眠按了几个按钮,关闭了内部的保护措施,打开了玻璃墙。
门口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有液体重重撞上了操作室的门。
接下来,是打开船体外侧阻隔人鱼外出的保护层。
凌先眠的手指悬在那个选项上,他似乎在思考按下这个按钮意味着什么。
大海,会完全将这艘船吞没。
“按吧。”
江秋凉的语气很坚定。
“把这把刀捅下去吧。”
凌先眠按下了那个按钮。
就在下一秒,冰冷的机械男声划破了刺耳的警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警告!警告!警告!”
“识别到外来物种入侵,为了维护人类最后的和平,船体将会在五分钟后进入自爆模式。”
“倒计时开始。”
“五分钟。”
“四分五十九秒……”
时间就像是沙漏,在抬手之间流逝。
“你察觉到这个游戏副本和其他副本的区别了吗?”
凌先眠靠在墙壁上,时间的倒计时迫在眉睫,他开口的语气却很寻常。
“嗯,”江秋凉抬眼,“这个副本留下疑问了。”
“如果将其他副本比作句号,这个副本就是个逗号。”
江秋凉看着倒计时:“一般逗号后面的话更重要,不是吗?”
“不可否认,确实如此。”
“这个副本太简单了,比起前期的铺垫,其实后期的思路是有问题的。它有很多逻辑其实是混乱的,它没有交代留下这个故事的人是谁,没有交代安东尼是怎么知道自己是个NPC的,也没有交代那个富豪的身份。”
“你认为他们之间是有关联的吗?”
“是的,我还可以确定,把他们绑在一起的,是幕后的它。”江秋凉想了想,“这不是一个完整的副本,这个副本被割裂走了一部分。你之前经历过的这个副本,不是这次的样子吧?”
“不是,”凌先眠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在之前的版本中,有提到写下操作室故事的作者。”
“是副本开场时,二楼玻璃墙后面的那条人鱼吗?”
“是,”凌先眠说,“副本原来安排的后半段剧情是我们在三楼房间出来以后遇见安东尼,在和安东尼的交谈中得知有人在二楼的卧室曾经和他进行过一场交谈——不是故事里提到的那一次交谈,而是另外一场没有写进去的重要情节。故事的作者预见了自己的变异,也预见到所有的人在末世都会变成人鱼,他联想到之前安东尼看着空空如也的玻璃墙,怀疑是他做的手脚。”
“所以他去找安东尼,质问他,安东尼也告诉了他不可广而告之的真相。在说出真相以后,安东尼没有放他走,而是把他关在自己卧室的玻璃墙后面——这也就是那条人鱼没有和其他人鱼一样被关在底层的原因。”
“对。”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完全乱套了。”
代表分钟的字母不断减少。
时间还剩下最后一分钟。
凌先眠在分钟数变为零的第一秒开口:“其实也不全是。”
冰冷的机械男声念着令人心惊的数字,凌先眠的身上像是盖着一层蓝色的尘埃。
江秋凉问他:“什么?”
“海鸥还在。”
话音未落,江秋凉已经明白过来。
“它没有办法扭转恐惧!”
“你说得对,”凌先眠苦笑了一下,“畏惧是一把双刃剑,它很真实,真实到你把它握在自己手上的的时候,别的人根本夺不走它。”
最后三十秒。
电子屏幕的光线突然变成了刺眼的白色,从温和的蓝色到明亮的白色之间没有任何过渡的预兆。
江秋凉下意识伸手挡住了眼前的白光。
骤然的白光打断了之前所有的思路,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划开了血淋淋的假象。
江秋凉又一次想起了幻想中的灯塔。
那一点微弱的光,明明这样脆弱,又这般让他心生畏惧。
白色……
是他幻想中灯塔的光,是宴会厅里杯底的反光,是阳光透过树叶的痕迹,是凌先眠家中晨光透过窗帘,是从空荡荡家中的底色,是飞机上看下去的云层,是奥斯陆冬天苍白无边的雪。
也是……
寂静医院惨淡的墙面。
“十……”
“九……”
机械男声在冰冷的倒计时,它的每一下都标志着未知的靠近。
不是全然的未知。
在倒计时的最后一秒,江秋凉放下了挡住光亮的手掌。电子屏幕最后一秒的白光照在他的眼底,仿若一池结了碎冰的湖面。
“灯塔……是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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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某句歌词出现第二次啦,在结局还会再出现一次~
当江秋凉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 之前所有的疑虑、猜想和不确定尽数在他的脑海中消散。
是的,他是知道灯塔的方向的。
毕竟,将他引导到那个方向的,是他自己。
不过……他为什么会对医院有这么深的恐惧?
寒气就像是液体, 透过空气钻进毛孔里, 融化在流淌的血液里, 连带着骨髓都如同生了锈一般嘎吱作响。
江秋凉来不及细想。
在电子屏幕的倒计时进行到五的时候,四周所有的光线骤然熄灭。
那是不掺杂半分杂质的黑暗,浓郁到化不开,浸润在粘稠的寂静中,江秋凉下意识看向了凌先眠的方向。
黑暗模糊了轮廓, 视野中完全是一团模糊。
但是江秋凉在黑暗中听见了凌先眠的呼吸和心跳, 他们在黑暗中分享着最为隐秘的脉搏。
即使此时此刻, 江秋凉和凌先眠唯一的联系是手心的温度, 他也知道他在。
一直都在。
只要凌先眠在江秋凉的身边, 他就有足够的勇气, 面对一切的苦难和折磨。
在机械男声倒计时到零秒的时候,江秋凉的内心其实是很平静的。
他没有任何的惊慌和恐惧, 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剧烈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耳膜的疼痛牵扯着浑身的神经。
在那几秒, 在震天的爆炸声中,江秋凉几乎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当噪音到达了某个峰值, 世界就像是陷入到了纯粹的安静中。
时间, 那些无法用金钱来衡量价值的时间突然失去了所有存在的意义。
地面在剧烈的震颤, 那是诺亚方舟在巨浪中毁灭时, 全是人类发出的哀嚎。
江秋凉站在摇晃的地板上,却觉得自己的脚下仿佛生出了枝蔓, 将他牢牢的扎在上面,动弹不得。
这一幕很熟悉,是这个副本开场的时候,他看见游戏中的NPC的站姿。
他成为了他们,或者说,是他们成为了他。
江秋凉睁大眼睛,有隐约的光线从门外透进来,起初只是门框一圈模糊的轮廓,后来越来越亮,慢慢变成了一圈著名的光环。
让人想到日食。
寒冷,温热,到滚烫。
这么多年,在无数个极夜中冷眼注视着他的太阳,终于在这一刻将他完全吞没。
这一刻,他等了足足九年。
像是灵魂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江秋凉被猛地抛到了墙壁上,他听见了骨头的脆响,喉间硬生生逼出了一股甜腻的腥气。
呼吸、动作、思维、情感……
所有一切属于人类的细枝末节都在席卷而来的热浪和滚滚浓烟中烘烤,化为了一堆丑陋的灰烬。
风一吹,就散了。
在意识存在的最后一秒,江秋凉伸出手,想要抓住最后的一丝尘埃。
深灰色的杂质停在他的指尖,仿若从空中落下来的雪,飘飘扬扬,短暂停歇。
雪化了。
又是一年初雪。
漫长的寒冬终于如约而至。
江秋凉做了一场悠然长梦。
在梦中,依旧是熟悉的地下室。
头顶冰冷的光线照在他的身上,给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银质的光泽。细碎的尘埃在空中飞舞,像是一场绵密的细雨。
空气中有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气味。
男士精致的香水气味很呛鼻,和江侦仲一样虚伪,不管那个味道如何昂贵和浓烈,都遮盖不住地下室空气中原有的,潮湿腐朽的气息。
潮气是蛆虫,再华美的衣袍,也遮盖不住那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劣根性。
除此以外,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红酒、金属和血液的腥气,也同样让江秋凉着迷。
江秋凉很轻地动了一下脚踝。
金属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清脆悦耳,他仰起头,任由头顶那道光线照在自己的瞳孔上,凝聚成很小的白点。
地下室没有钟表,无论是日夜,还是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有任何的价值。
江秋凉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远处,台阶的方向传来了动静。
那是皮鞋踩在上面的辗轧声,江秋凉非常熟悉这个声音,他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没有转头去看。
江侦仲停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他低着头,分辨不出喜怒的表情。
“你在笑什么?”
江秋凉的笑声逐渐停止了,他闭上了眼睛,呼出了一口气。
“我在笑你,”江秋凉慢慢说道,在地下室的这段时间,他的声音早已像是脚上挂着的金属镣铐一样冰冷,“你的儿子永远变成不了你想要他变成的人,你的一生,所有的付出,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江侦仲走上前,挡住了江秋凉的眼前的光线。
江秋凉缓缓睁开眼,对上了江侦仲的脸。
那张似乎没有岁月侵蚀痕迹的脸和他有五分的相似,江侦仲冷漠地俯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强者对于弱者的怜悯。
“我亲爱的儿子,”江侦仲开口,他的语气听起来格外的惋惜,“你还是太年轻了,年轻到我有的时候觉得你格外的幼稚。”
江秋凉盯着江侦仲的眼睛,眼中没有一点波澜。
“不过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和年轻时候的我很像……一样的莽撞,一样的天真,一样的愚蠢。”
江侦仲笑起来,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那时我的父亲也是以同样的方式教导我,我很感谢他,是他教会了我怎么站在权力的顶峰。”江侦仲低下头,拉近了和江秋凉之间的距离,“怎么说呢,你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家庭的传统?相信我,你以后会感谢我的,几年以后,你会对你的儿子做出同样的选择。”
江秋凉看见了江侦仲眼中的不明显的红血丝。
那像是一张从天而降的红色巨网,将他死死罩在陷阱之中。
“你休想。”
三个字从江秋凉的牙缝中挤出来,他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忍不住颤抖。
江侦仲闭了一下眼睛,他退后一步,刺眼的灯光又一次撒在江秋凉的身上。
“看看你,”江侦仲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温度,“一只弱小的困兽,妄图以蝼蚁之力撼动泰山,何其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