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江秋凉喃喃了一句:“这态度也相差太多了……”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先顿了一下。
是啊,态度。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和凌先眠虽然有着不同的社交圈子,不同的处事方式,但是归根结底,他们处在同一个阶级,潜移默化中运用着同一种思想。
它干涉造疯者游戏,将他们困在相同的游戏副本中,经历着同样扭曲的剧情,到此为止,它体现出来的是一视同仁的态度。
这导致江秋凉在潜意识中认为,它対待凌先眠应该也是和自己相似的态度。
直到凌先眠的突然介入,打乱了看似平衡的天平。
“你有怀疑的人吗?”
江秋凉问凌先眠。
凌先眠似乎在沉思,他的眸色暗沉了几分,在黑夜中静静流淌。
闻言,他抬眼,盯着江秋凉的脸。
这个表情本身没有特殊的含义,但是被凌先眠用这个寻常的表情看着的时候,江秋凉的心底突然咯噔了一下。
“没有。”
当凌先眠吐出这两个平淡的字的时候,江秋凉心头的重量并没有减轻多少。
他看得出凌先眠已经有了怀疑的対象。
不过他没有告诉他,或许是因为这个人身份特殊,或许因为这只是他的一个猜想,总而言之,凌先眠有不告诉他的理由。
江秋凉没有多问什么。
他相信凌先眠,也尊重他做出的一切决定。
既然凌先眠不想说,也就没有什么好问的。
所有的一切,都会在这个世界结束的时候迎来答案。
“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江秋凉听见了凌先眠的声音。
他听得出凌先眠是在岔开话题。
“什么问题?”
“你认为这个地方很可怕吗?”
在凌先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两个人正好站在C区的大楼前。
那是所有建筑中最高的一栋,和其他建筑老旧腐朽的建筑风格不同,这栋白色的建筑显得很新,似乎是近几年刚刚建造的。从外墙看,整体的装修风格都非常的后现代化,这让江秋凉想起了现实世界中干净到不染尘埃的医院。
像是——纽厄尔医院。
江秋凉站在那栋建筑前,蹭亮的玻璃将他的倒影切割成了不规则的形状。
“喜欢,”江秋凉没有任何的犹豫,“我很喜欢精神病医院的气味,它让我想起了冬天。”
他闻到了自己一路走来闻到的那股气味,在这栋建筑的面前,那种气味没有丝毫的掩饰。
它在欢迎他,它在等待他。
那是漫长的岁月编织起来的牵挂,是灵魂深处的吸引,是呼啸的夜晚注定要被收割走的噩梦重现。
“在每一个冬夜,我都能闻到自己尸体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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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C区的建筑很高。
它处于小岛的正中央,高度远远超过周边的其他建筑,风格也截然不同,从视觉上看上去,有一种格外不真实的割裂感。
这也是江秋凉会联想到纽厄尔医院的原因。
纵使他的奥斯陆待着这么多年, 但是他总有一种没有来由的潜意识, 认为纽厄尔医院不属于那里。
纽厄尔医院是独立的存在, 它不属于任何地方。
它是一座孤岛。
“你的尸体是什么气味的?”
江秋凉没想到凌先眠会就这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很难闻,”江秋凉笑了一下,“像是烂掉的蔬菜汤。”
“不是这样的。”
“你闻过?”
凌先眠摇了摇头。
江秋凉本来也就只是和凌先眠开了个玩笑,没太在意,他抬头望着高耸的建筑, 说道:“它让我想起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凌先眠了然:“纽厄尔医院。”
“对, ”江秋凉肯定道, “这里真的很像纽厄尔医院。”
“这里就是纽厄尔医院。”
江秋凉眼中闪过愕然。
“你听说过巴斯图伊岛监狱吗?”
江秋凉当然听说过, 这座位于奥斯陆以南的小岛的监狱关押着不少杀人犯, 由于挪威专注犯人的改造, 这座监狱没有持枪的守卫,门也不会上锁。
从常理的角度, 几乎是匪夷所思的, 因此这座监狱还上过国际的新闻, 也有纪录片专门到那里拍摄。
江秋凉不明白凌先眠为什么会突然提到巴斯图伊岛监狱。
但是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隐约的猜想像是从地狱里攀爬出来的藤蔓,缠绕在他的脚腕上。
“纽厄尔医院的前身, 在很多年前, 就是一座位于巴斯图伊岛的精神病医院。”凌先眠的唇角扬起了一抹嘲讽的笑, “那座精神病医院, 当时被称作22号精神病医院。”
这是一段江秋凉没有了解过的过往。
在所有的搜索引擎上,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证明纽厄尔医院存在前身。
它太干净了, 干净到毫无瑕疵。
江秋凉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游戏副本,听凌先眠无意之间讲起这段被尘封的过往。
“有人抹去了这段过去。”
这不是什么光鲜的过往,这样做似乎是情有可原的,但是结合之前在纽厄尔医院发生的种种,江秋凉又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凌先眠点头:“是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继承纽厄尔医院之后,我有刻意调查过之前的文件。那些人的手段相当老练,几乎所有的文件都处理得很干净。”
“几乎。”
江秋凉挑出了凌先眠这段话中的重点。
“是的,那发生在我展开调查的好几个月之后。”凌先眠回忆,“一连几个月我都没有任何的线索,就在我准备放弃纽厄尔医院这条线索的时候,我接到了一通电话。”
江秋凉下意识屏住呼吸:“什么电话?”
“那个人通过座机,打了我的私人号码,但是从我接听电话开始,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了五秒钟,他就把电话给挂了。”
“似乎没有人会知道我的私人号码,我让助理去查了那个号码的定位。”
江秋凉问:“你发现定位在巴斯图伊岛?”
“对。那通电话打过来的时机很要紧,我很快去了定位的地方。在那里,我发现了一份刻意被留下的文件,那份文件中,记述了纽厄尔医院的前身。”
凌先眠缓缓说道:“文件中的照片,和这栋建筑完全一模一样。”
江秋凉觉得周身很凉,这一晚的夜风像是刀子一样扎在他的身上。
“文件上的图片?”江秋凉问,“你去的时候,那里已经变了样吗?”
“完全被推翻重建了,”凌先眠说,“除了那份文件,没有任何的线索可以说明那里曾经存在过那样一栋建筑。”
“你调查过留下这个文件的人吗?”
“调查过。”
“是谁?”
凌先眠看向江秋凉:“你认识的。”
江秋凉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不能确定,更加准确的说,是不敢确定。
江秋凉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许漾?”
“是他。”凌先眠呼出一口气,“他做事可比不上那些人干净,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揪了出来。后来发现他也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应该就是为了让我找到他。”
江秋凉愣了一下。
他和许漾这么多年的朋友,在他的固有印象中,许漾向他展现的那一面永远是随意的,漫不经心的。
他对于所有的事物都是漠不关心的,起码看上去是这样的。
那些处心积虑的设计,暗中勾结的手段,和他貌似毫不相关。
江秋凉来不及细想,他知道如果细想下去,会牵扯太多的感情和过往,这细微的一点变化,几乎可以让他这九年来所有的平静生活瞬间崩塌。
他强迫自己抛去当下所有的想法。
江秋凉短暂地闭了一下眼。
凌先眠注视着江秋凉的侧脸,玻璃凉薄的反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清冷一片。
再睁眼时,江秋凉已经恢复到了事不关己的云淡风轻。
“进去吧。”江秋凉说。
踏进医院的大厅,所有干扰的气味,那些独属于自然的青草、泥土、雨水的气味都尽数消失了,剩下的那种令人作呕的,腐朽的气味。
江秋凉没有用指节抵住自己的鼻尖,他任由那阵气味包裹住自己。
连绵不断的,悠长的,像是融入他血液之中的某段印记。
与建筑外部看起来到的光鲜亮丽截然不同的是,医院内部所有的陈设看起来虽然新,却没有那种经常有人使用的锃亮。目之所及,所有到的陈设上都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这让空旷的大堂看上去分外压抑。
这里没有声音,周围相当的安静,却并不显得黯淡。
习惯了室外的黑暗,亮光就像是洪水,刺激着江秋凉的眼睛。
江秋凉很快意识到,这里之所以会这么亮,并不仅仅因为灯光的缘故。
“所有的陈设……都是白色的?”
小到纸笔,大到墙面,一切的颜色,全部都是干净的纯白。
“白色是一种相当圣洁的颜色,它代表着新生。”凌先眠走到光源的正中央,他在寡淡的背景色中,是江秋凉眼中唯一的亮色,“也代表着死亡。”
江秋凉走到前台的位置,他推开及腰的半门,弯腰把手贴在座位上。
从一进门他就注意到了这样皮质座椅,不是因为这张座椅本身看上去有什么特别之处,而是因为它摆放的位置。
它不是中规中矩摆在正前方的,而是歪歪斜斜靠向了某条走廊的方向。
江秋凉收回掌心,直起腰看向凌先眠。
“这个座椅还有温度,”江秋凉说,“坐在上面的人刚刚离开。”
凌先眠指了一下走廊上的路标。
那是等待室的方向。
两个人走向等待室。
“这里太安静了。”
脚步声回荡在走廊中,江秋凉开口,他想起之前看到的灯火通明和隐约的人影,只要有人,就一定有声音。但是这里真的太安静了,安静到像是很久没有人来过。
江秋凉习惯了一个人待着的感觉,安静的环境让他感觉到很舒适。
但是这里不是,相比于一个人独处时的安静,这里更像是很多人聚在一起,却不发一言的沉默,有什么惊悚的预言的寂静中滋长,这让他感觉到极度的不适应。
“嘘。”
凌先眠的食指抵在唇前,做出了一个短暂的,噤声的手势。
“很快就能听见了。”
江秋凉没有再出声,他脚下的力度放的很轻,鞋底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非常微弱,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约莫走出了三五步,他真的听见了非常轻微的,一阵一阵的响动。
响动的来源是他们前往的方向。
那是呼吸的声音,不只是单纯一个人的呼吸,是很多个人叠在一起的呼吸声。那种声音不是睡梦中绵长而安详的感觉,而是在被折磨之下,隐忍而又压抑的急喘。
像是很多条濒危的鱼,在等待海水的到来。
凌先眠问江秋凉:“你能猜到那是什么发出来的声音吗?”
“不是人。”
江秋凉回答凌先眠的声音很轻,凌先眠能看见他蹙起的眉。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所有的人,发出的音量都是一样的。”江秋凉快速回答,“而且呼吸之间间隔的时间也完全相同,如果不是复制粘贴,根本没有办法做到这样。”
不是人,那就只能是……
等待室的门被江秋凉推开,一股浓烈的,不加掩饰的消毒水气味扑鼻而来。
“这里消毒水的气味怎么这么浓!”
江秋凉挥了挥手,效果聊胜于无。
凌先眠神色如常,眉头都没皱一下:“为了掩盖住原本的气味。”
原本的气味?
江秋凉来不及细想凌先眠这句话中的含义,他的视线定住。
等待室摆放着整齐的椅子,像是教堂无声的祷告。这里有很多的信徒,它们从来不会缺席,不过它们也没有固定的座位。它们吐出在座位与座位之间的蜘蛛丝,是最为忠诚的献礼。
药水挂在高高的架子上,铁制的架子生了锈,和输液瓶连接在一起,药水是淡绿色的,泛出幽暗的光泽,顺着输液管往下望去,针头没入了蜘蛛网的深处。
地上隐约有玻璃碎屑,似乎是药瓶掉在地上,摔碎了。
没有人来打扫,这大概就是浓烈的消毒水气味的来源。
座位上,不是空的。
除了最后一排最靠后的两个位置,其他的座位上都盖着白布,依稀露出了白布之下的形状——
那是人的形状。
江秋凉站在原地,他能够肯定声音的来源就是这些白布之下笼罩的人,也能肯定,没有任何起伏的白布意味着没有呼吸。
死人发出了呼吸声。
耳边有温暖的气息。
凌先眠贴在他的耳边,阴测测问道:“怕吗?”
江秋凉毫不留情把手从他的口袋里抽出来。
“怕?”江秋凉反走,对凌先眠挑眉,“比起活人,这些太小儿科了。”
凌先眠捕捉到了江秋凉眼中的光。
“畏惧,像是礼物一样让我着迷。”
江秋凉抓住白布的一角,刷的一声将白布扯了下来。
布料轻飘飘落在地上。
白布之下,果然是个人。
那个人的额头上钉着一个足有腕口粗细的木钉,这让他被牢牢固定在座位上,动弹不得。被钉着的人脸色灰白,嘴唇呈现出乌青色,皮肤上有丑陋的尸斑。
单凭这些特征,或许足够判断这个人已经死去了。
但是,江秋凉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这些细节。
第一眼,江秋凉看到的是那个人睁大的眼睛,那双眼睛是如此的湿润,如此的有光泽,这完全是属于一个活人的眼睛。不是他的身体,而是木钉发出了类似于呼吸的声音。
一条流动的血迹从他的额头汩汩而下,弄脏了他苍白的病号服。
江秋凉后退了一步。
不是因为那个人狰狞的模样,而是那张平静的面容。
他认出了那张脸。
那张脸他是见过的,而且不是在破碎的回忆中,而是在不久前,在自己的车里。
他在手机上看过这张脸。
这张脸夹在很多的面孔之中,让他念念不敢忘。
那是——
其中一个进行过记忆消除手术并且死去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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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填上了之前挖的伏笔~
巴斯图伊岛监狱是现实中存在的,但是在本文出现是因为剧情需要,前身的说法纯属虚构orz
所有的人额头上都钉着木钉。
他们木然地望着江秋凉, 眼中既没有疑惑, 也没有怨恨,那些眼睛,没有任何正常人应该有的情绪波动。
江秋凉知道原因。
他见过被迫进行额前叶切除术的所谓病人,那些人术后,全部都是这样的表情。
当一个人失去了独立思考的权力, 成为一个麻木的傀儡, 那这个人, 还能被称之为人吗?
江秋凉是幸存者, 也是痛苦的承载体。
他惊觉, 如果这些人真实地出现在自己到的眼前, 其实自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
就连抱歉都说不出来。
凌先眠一直跟在江秋凉身边,当他察觉到江秋凉身体软下来的时候, 下意识伸手去接。
下一秒, 江秋凉推开了他的手。
江秋凉的指节泛出苍白的颜色, 一如墙壁一样惨淡。
江秋凉双膝着地,那一下很用力, 是骨骼硬生生砸在地板上的脆响。
凌先眠皱眉。
江秋凉对着那些人的方向, 在那些漠然的注视中, 磕了三个头。
当他最后一次抬起头的时候, 地板上多了三四滴透明的液体。
眼泪是热的,地板是冷的, 眼泪是干净的,地板是肮脏的。
只有极致的黑暗中,才能滋长出最为残忍的花朵。
等待室的大屏幕突然亮了。
画面很不稳定,女主播漂亮的脸被闪动拉得面目扭曲,那张一会长一会短的脸上,涂抹得过于红艳的嘴唇一张一合。
如果江秋凉在此刻转过头,就能发现,这个女主播,长得和雷切尔一模一样。
但是他没有回头,没有做出任何的动作。
“据气象台报道,寒潮即将到来,这是近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请各位注意保暖,如有特殊情况,请联系……”
凌先眠终于看见江秋凉动了。
江秋凉的肩膀耸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
江秋凉突然在播报声中爆发出一连串的笑声,他笑得如此酣畅,像是听说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一样。
凌先眠闭眼,呼出了一口气。
等凌先眠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江秋凉已经站起身,他的额头上沾了地上的尘埃,眼尾泛出薄红,冷冷盯着屏幕上的女主播。
他的手上,握着半个支离破碎的玻璃瓶。
力道太大了,玻璃瓶的裂口划破了他的掌心,深深扎进了他的肉里,鲜血不断从他的掌心涌出,滴在地上,很快掩盖住了之前落下的眼泪。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甚至暴力地划破了浓烈的消毒水味。
江秋凉却恍然未觉,他着迷般注视着那张屏幕里的脸,眼中开始闪烁着与之前完全不同的,让凌先眠陌生的光芒。
那是一只毒蛇缠绕住猎物,感受到挣扎特有的快意。
“秋凉!”
凌先眠喊了一声,他的心骤然揪成一团,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从心头浮了上来。
江秋凉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最寒冷的冬天,终于来了……”
自言自语完这一句话,他突然猛地把掌心里的玻璃瓶甩了出去。
正中屏幕。
玻璃瓶碎裂,碎片迸溅,有一片划破了江秋凉的左脸,红色的液体流下来,像是一滴眼泪。
电子屏幕闪了一下火花,在片刻的雪花屏之后陷入了完全的黑暗,表面那一层裂纹像是蜘蛛网,密密麻麻,黏腻又恶心。
江秋凉看着自己的杰作,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用最为傲慢的态度睥睨正在发生的一切。
慢慢的,他将视线投向了角落的监控。
那个黑洞洞的球状监控正对着江秋凉的方向,一个小小的红点闪烁着不灭的光。
凌先眠看见江秋凉抬起了满是鲜血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架在唇边。
他对着镜头,指尖上提,做出了一个类似于笑的表情。
血迹模糊了他的脸庞,原本清冷的面孔在那几道血痕的映衬下显得异常绮丽。
江南,终于迎来了那一场经久不灭的大雪。
“我来找你了。”
江秋凉垂下手,他仿佛没有意识到任何的疼痛,身躯在这一刻成为了沉重的负累,他的脊背挺直,周身散发出了某种让凌先眠熟悉又陌生的气场。
那种气场,是凌先眠在雨夜中重逢江秋凉时,自己身上的气场。
不过,此时的江秋凉眼中,没有了之前凌先眠对于江秋凉的手下留情。
那是一览无遗的杀意。
江秋凉踩着玻璃的碎渣,碎片摩擦在地板上的响声清脆悦耳,他宛若一个前往酒宴的绅士,动作优雅又绅士。
他与凌先眠错身而过时,凌先眠抓住了他的手腕。
江秋凉冷冷地瞥向凌先眠。
“你要拦我?”
凌先眠恍若未闻,他把口袋里剩下的一截纱布递给江秋凉。
江秋凉没有接。
“我是来帮你的。”
凌先眠强行抓住江秋凉正在流血的右手,快速将纱布缠绕在上面。
“走吧,他们在四楼。”
医院的温度很低,远比外面要冷上许多,特别是越往上走,寒气不加任何的掩饰,几乎是凉到了骨子里。
“雷切尔没有告诉我们洛夫医生在四楼的哪个房间,这里就一定会有提示。”
江秋凉三步并成两步踏上楼梯,指示牌横在他们的眼前。
他没有去看指示牌,而是低头看向了自己脚下的地面。
台阶上有斑驳的血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干涸到呈现出了深深的黑褐色。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在何种情况下留下的,想必当时的状况一定相当惨烈,因为血迹一路从台阶的开始处,滴到了拐角,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两个人沿着血迹,一路走过去。
血迹滴得很不均匀,大概是滴着血的病人被推搡着,不愿意前进,有时血滴能汇聚成一团,有时又隔得很远,不过蜿蜿蜒蜒,居然还真凑出了一条指路标。
一路上,两侧的诊室都关着,不过有几间的灯光亮着。
这里没有一楼一般的寂静。
第一间亮着灯的房间有脚步声,那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个轻,一个重,不过很快,只剩下了那道沉重的脚步声。
第二间亮着灯的脚步声有类似于牙医器械的杂音,那是让人格外牙酸的噪音,隐约能听见有人在嘟嘟囔囔说着些什么,紧接着是一声金属落地的闷响。
第三间亮着灯的房间动静格外的大,有人在超大声地放着摇滚音乐,在音乐切换的几秒钟空隙里,房间里传来了类似于金属摩擦骨骼的噪音。
第四件亮着灯的房间很安静,透过半扇半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有人影不断从门口闪过,不过这间房间倒是很安静,没有脚步声,没有说话声,甚至连呼吸声也听不见。
江秋凉没有在任何一间面前停下脚步,这里刻意制造出来的恐怖氛围确实有些用力过猛,所有的细节都在营造一种此地不宜久留的第一感,就像是雷切尔话题的导向一样生硬。
他的目标只有洛夫医生所在的诊室。
血迹滴滴答答,果然停在了某一间亮着灯的诊室前面。
靠近那一扇的那一秒,江秋凉听见了一声奇怪的动静。
那是一声很轻的钢琴声。
尽管很轻,而且只存在了非常短暂的一秒,但是江秋凉确定,自己真的听到了钢琴琴键按下去的声音。
那是D调的咪。
江秋凉扫了凌先眠一眼,就这一眼,他验证了那道声音根本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
他贴近了门,很快,他又一次听见了门内传来了一声很轻的乐声。
D调的发。
江秋凉推门而入。
诊室很大,相比于治疗,这里主要的功能是应该是囚禁。
铁笼占据了诊室一半的空间,铁笼之外,近至书桌,远至摆放药瓶的架子,都相当的凌乱,地面散乱好几张龙飞凤舞的就诊记录表,和D区干净整洁的房间相比,这里简直难以下脚。
铁笼里面倒是很干净,不过这种干净大约是受到了现有条件的限制,因为铁笼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的摆设。
晦暗的角落,依稀有个模糊的人影。
江秋凉踩着散乱在地上的纸张,直直走到铁笼旁边,停下了脚步。
他的身后,凌先眠随手关上了门,外面的亮光被阻挡,室内仅有的悬挂在头顶的灯泡在衬托之下显得分外可笑。
江秋凉居高临下俯视着缩在角落里的那个人影。
看不清容貌,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尽管洛夫医生想要尽力维持一个中年学者应有的风度,但是笼中困兽的身份已经让他失去了生而为人的自尊。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囚中兽。
注视着这一幕,江秋凉没有泄露出哪怕一点对于弱者应的同情,他就这么面无表情的,在明处审视着洛夫医生的轮廓。
这目光,仿佛在看砧板上一块明码标价的肉。
“你……终于来了。”
很简单的四字开场白,尾音微微向下,是一声融化在叹息中的问候。
洛夫医生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在黑暗中挪了一下身子,他身上似乎有陈年的伤口,这一下移动扯到了他的伤口,他发出了一声沉痛的闷哼,很快又恢复到了原来的位置,原来的姿势,貌似只有缩在那里,才能让他的疼痛减到最轻。
“嗯。”
江秋凉应了一声,之后就没有再吐出一个字,不过他的视线没有挪开,甚至没有分出其中的一眼看一下脚底正踩着的就诊记录表。
洛夫医生没有想到江秋凉就此陷入了沉默,在几秒的安静过后,他咳嗽了一声。
“我等你很久了。”
“我知道。”
江秋凉的回答没有犹豫,是在洛夫这一句话说出的下一秒回答的。
洛夫医生略微惊异地扫了他一眼,混沌的眼中被灯泡照出了转瞬即逝的光。
但是那道光很快又黯淡下去。
他闭上眼,遮盖住了眼中的情绪。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江秋凉给出了答案:“卡尔。”
“是啊,他是我手下的一个病人,他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所有人都喜欢他,他是一个沉溺于现实的浪漫主义者,他的行为从某种程度中不算是个精神病患者,而算是艺术家的所作所为。”
“可是你杀了他。”
“是啊,我杀了他,因为我发现老院长的死亡与他有关的时候,我就发现他和这所精神病医院的其他患者没有任何的区分,他甚至更加残暴,他会通过把自己伪装成正常人的方式,让人们放松对他的警惕从而达到目的。”
“他达到目的了吗?”
洛夫医生停了两秒:“达成了。”
“所以老院长是卡尔杀的?”
江秋凉问他,面上渐渐浮起了一层讥讽的笑意。
“是,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对我说,老院长是如何在他的突然闯入之后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他很欣赏挣扎的表情,就像是眷恋每一场不请自来的暴风雨。他告诉我,他最大的梦想,是在暴风雨夜晚,听见最为凄厉的求救。”
“所以你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