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并不是因为那些人有多厉害,而是因为除了那些少数以外, 大多数人的屈服。
没有人能够凭借一己之力畅通无阻到平步青云, 他们的台阶, 每一步都是踩着人上去的。
那是乌合之众的骨血,是堆积成山的懦弱。
江秋凉站在人群之中,他觉得自己的脚下也和身边的人一样,长出了盘根错节的根。
这是他厌恶的犬儒主义,又是他此刻不得不做出的抉择。
贴着红纸的男人把枪别回腰侧, 他上前两步, 走近江秋凉。
江秋凉没有退后, 他冷冷注视着他。
“不好意思, ”贴着红纸的男人注视了一会江秋凉, 生硬地把目光移向了他身边原本神神叨叨的女人, “我能问你要一下你口袋里的刀吗?”
女人狠狠打了个哆嗦,险些跪倒在地上。
她抖得像个筛子, 颤颤巍巍, 从左边的口袋摸到右边的口袋, 用了约莫两三分钟才掏出一把削水果的小刀来。
男人接过她的刀,动作绅士有礼。
“让我猜猜, 你为什么要在口袋里放这样一把刀。”
“我不敢……”
女人的声音明显打着颤。
“你敢, ”男人坚定地打断她, 笑道, “你当然敢,你看, 我手里的是什么?”
“我……”
“没事,我对女士总是格外的宽容。”
男人的指尖抵在刀刃上,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你觉得宽容是好事还是坏事?”
女人不明所以,愣愣答道:“是……好事?”
“我不这么认为,”男人缓缓说道,“过于宽容容易得到的,永远是得寸进尺。”
这话倒是不假。
江秋凉漠然地想。
“我当然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男人举高了自己的手,连带那把刀。
“这是我的答案。”
江秋凉感觉原本安静站在自己身后的人突然靠近过来,他被猛地拉了一把。
这一下毫无防备,他措手不及,后背撞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里。
有人用手掌覆盖住了他的眼睛。
熟悉的消毒水味混杂着清淡的薄荷味充斥着他的鼻腔,他熟悉这股气味的来源,正如他熟悉这个人的存在。
凌先眠的手掌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只有手指之间有些微的光透进来。
让江秋凉想起了浓雾之中朦胧的灯塔光亮。
他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能听见金属和骨骼摩擦的闷响,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啪一下掉在了地上。
四周有抑制不住的,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江秋凉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很想告诉凌先眠,其实自己根本不惧怕这种场景。他午夜梦回时逡巡了千万遍的画面,远比这个要可怖很多。
他的手指搭上凌先眠的手掌,慢慢将凌先眠的手掌从自己眼前挪开。
但是在他触碰到凌先眠温度的同时,他又没有那么想要开口了。
就这样吧。
江秋凉颇为自暴自弃地想。
贴着红纸的男人已经垂下了他的左手,他原本小拇指到的位置滴滴答答,落在的液体和他贴在额头上的纸张一样红。
他右手依旧高高举着那把刀,雪白的刀刃上沾上了肮脏的颜色。
江秋凉只是扫了一眼,复又收回了视线。
男人把刀递到了江秋凉的面前。
江秋凉没有接,和男人平视。
足有半分钟,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
像是一种僵持,又像是一种摩擦。
最后,还是男人轻轻笑了一声,打破了僵局。
“不好意思,”男人转向了江秋凉身边的女人,“我认错人了。”
粗劣的借口。
江秋凉腹诽。
女人自然不敢接,男人把刀在衣服上擦了擦,又递给了她。
“弄脏你的刀了,”男人开口,“收好,不要再让我看见了。”
女人哆哆嗦嗦接过那把刀,她的手实在太抖了,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刀居然从女人手中滑落,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男人没有理会她的畏惧,而是把头又一次转向了江秋凉的方向。
“我好像之前没见过你。”
所有人的头都转向了江秋凉的方向,动作齐刷刷的,就像是被按下了控制的按钮。
这简单的几个字,看似无意,置于此情此景,却无疑是将江秋凉推上了风口浪尖。
江秋凉的目光从上百张白纸上滑过,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场景非常熟悉。
被白色包围,百口莫辩的时刻。
他也有过吗?
江秋凉的音色和神情一样冷淡:“是吗?”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下来。他的沉默宛若一把悬在半空中的刀,用一根微不可见的细线悬挂着,不知何时会掉落。
红纸之下,那双不存在的眼睛似乎微微眯起,正在审视江秋凉的一举一动,从最细微的表情中剥离出自己想要的情感。
没有,什么也没有。
“你不怕我?”
江秋凉没有回答。
“枪随时都能崩了你。”
“你说什么?”
男人虚指了一下江秋凉的眉心,他的指尖尚未落下,突然停顿住。
凌先眠的声音从江秋凉身后响起,他的语气很熟悉,让江秋凉想起了重逢时凌先眠在雨中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潮湿的,冷涩的,彻骨的。
短短四个字,足够让人不寒而栗。
江秋凉感觉男人的视线绕过了自己,看向自己身后的凌先眠。
红纸一起一伏,有个字节从男人轻飘飘吹过来,砸在江秋凉身上。
“你是……”
他们……认识?
不知为何,江秋凉的心头陡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江秋凉错开一步,挡住了凌先眠。
男人似乎错愕了几秒,很快回过神来。
他尴尬地笑了两下,声音很干涩,像是从树枝上掉下来的干枯树叶。
“哈哈,我想起来了,故地逢旧友,原本是件好事……”
他对江秋凉身后的方向伸出手:“安东尼,幸会。”
安东尼对凌先眠伸出的是残缺的右手,鲜血在江秋凉脚边聚集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形状。
凌先眠没有低头,也没有伸手。
好在安东尼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他僵硬地转过身,从江秋凉身边擦肩而过,乌压压的人群跟在他的身后,陆续离开了这里。
大厅复又回归到了之前空旷的状态。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江秋凉站在原地,余光中,地上的鲜血红到刺目,刀锋尖利,却又分明毫无遮拦地告诉他,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
安东尼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说的那句话依旧回荡在他的耳侧——
“代我向你的朋友问好。”
他认识凌先眠。
凌先眠设计的游戏里的角色,记住了凌先眠的模样。
是刻意为之,还是意料之外?
如果是后者……
麻意之后,一阵透骨的寒意缓缓爬上了江秋凉的四肢百骸。
大厅已经完全空荡荡了,只有他和凌先眠两个人。
凌先眠看着那个人临走的方向,察觉到江秋凉的视线,收回了目光。
江秋凉张了张口,却一时语塞。
他发现自己很难说出第一个字,他可以自己坦然地面对所有的苦难和不确定性,揭开覆盖在所有人身上的那一块丑陋的遮羞布。
可他不想,也不能这样对待凌先眠。
“我听见了。”
凌先眠先开了口。
他肯定了江秋凉的猜测。
“他认识我,不是设定使然,而是他自己发现了。”
江秋凉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你的意思……是游戏里的NPC有了自我意识?”
“是的。”
凌先眠没有任何的犹豫。
江秋凉想起了之前杀死监狱长那个游戏副本,如果机器人过于像是真人可以将其描述为恐怖谷效应的话,游戏中的角色有了人类的意识,就好比机器人变成了人,这已经不是恐怖谷效应所涵盖的了。
他拥有多少意识?
他的想法是什么?
他会知道自己是游戏里的NPC吗?
如果知道,他会想要逃出这个游戏吗?
如果逃出去,他会出现在哪个世界里呢?
江秋凉发现自己不能再深想下去了。
“你说过,我走过的每一个世界你都走过。”江秋凉问凌先眠,“我走过一遍的游戏,你走过几遍?一遍,两遍,还是……”
凌先眠没有回答。
“还是……更多?”
江秋凉不忍说出口,凌先眠的反应却又分明告诉他,他最不想得到的答案。
“你就这么笃定,你一定能活下来?”
凌先眠抬眼,眼中柔柔照出江秋凉的轮廓。
他的嘴角很轻地扯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形成一个称得上是笑容的表情,很快又淡了下来。
“能,”凌先眠的语气坚定,一如往昔,“我一定能活下来。”
凌先眠这话说得狠厉,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为什么?”
江秋凉的声音难得颤抖。
尾音落在地上,掷地有声,远比之前任何一句决绝的话更加刺痛着凌先眠。
凌先眠知道自己在江秋凉的眼中此刻会是怎样的形象,他就是个疯子,从重逢时,甚至回溯到更早的时候,他早就已经疯了。
即使他无数次想要拖着江秋凉共赴深渊,他也清楚地知道,没有任何人愿意和疯子为伍。
他承认,在重逢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是恨江秋凉的。
所以他想要把江秋凉一起变成怪物、疯子,变成别人眼中罪不容诛的异类。
但是,他慢慢又意识到,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一次又一次堆砌起恶毒的话语,却又忍不住靠近他,保护他,宽恕他。
这是堕落。
凌先眠避无可避。
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当初重逢,在楼顶上,雾气和晨光中望向江秋凉的第一眼,是他割舍不下的爱意。
要怪就怪十九岁的冬天太冷,冻住了太多的回忆。
以至于这么多年的盛夏,都没能融开那一层经年的冰寒。
凌先眠颓然地往后退了一步。
江秋凉却没想凌先眠想象中那般离开。
他几乎在凌先眠退后的同时,上前一步,主动抱住了凌先眠。
凌先眠没有动,眼中闪过些许愕然。
这是江秋凉在清醒的状态下,第一次主动抱住他。
在此情此景,居然有几分悲戚的不真实。
“还记得你在第一个世界和我说过的话吗?”
“……哪一句?”
“我们其实是同一类人。”
凌先眠的睫毛轻颤。
“我越来越觉得,当初让我鄙夷的这句话,其实是对的。”
“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不过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人相爱是两个灵魂之间的爱情,但是我觉得我们不是,你是我残缺的一半灵魂。有了你,我才是完整的人。”
“我不认为你是疯子,”江秋凉的字句落在凌先眠的耳中,“别人不能理解你,但是我可以。”
“你在我眼中,是天才。”
振聋发聩。
凌先眠的呼吸一顿。
“在第一个游戏副本,我就告诉过你,你是个天才。”
在很多场合,凌先眠都听过这两个字。
或是曲意逢迎,或是阿谀奉承,那些话语和欲望纠缠在一起,早已面目不清。
在江秋凉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一切却都清晰了。
天才不是在顺境之中顺风顺水,那不是天才,只能算是随波逐流。
在深渊底部,在人群喧闹中,握着一点曙光,存着那么一点希望的,才是天才。
凌先眠把江秋凉整个人抱在怀里,他的呼吸很烫。
江秋凉听见了凌先眠的心跳。
他想起了戒指背面的心电图。
“谢谢你,给了我找回你的机会。”
江秋凉用戴着戒指的左手拍了拍凌先眠的背,凌先眠的背相比前几天单薄了许多,江秋凉伸手就能环住他的腰。
拥抱,有时比亲吻更有安全感。
江秋凉把自己的呼吸藏进凌先眠的颈侧,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自私地认为,如果时间愿意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愿意付出一切的代价。
曾经,他没有欲望,没有幻想,他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消磨着所剩无几的希望和情感。
他以为,自己会被困在这处画地为牢中。
但是,凌先眠出现了。
他强行把他拽出了平静的生活,在最深的绝望中给予了他最热烈的火光。
江秋凉突然发现。
自己其实是怕的。
他怕凌先眠的离开,怕他留在奥斯陆寒冷的冬天。
现实,自以为是的现实,游戏中的世界。
在江秋凉眼中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一刻,从此以后的每一天,他都有了自己的私心。
他想要凌先眠永远在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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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在写出“拥抱,有时比亲吻更有安全感”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百年孤独》里的那句“有时两人会一直默默坐到傍晚,面对着面,彼此凝视,在静谧中相爱,并不比当初在癫狂中相爱减色”。
出生前和死亡后,静谧是常态,而在人生中,静谧或许更加偏向于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
希望他们能在残酷的现实中窥见理想主义,是我的私心。
在很多文学作品的塑造中, 那些被称之为英雄的主角都是没有私心的。
他们像是无情的神祗,把所有人类应该的情感缩在心底最深刻的角落,即使后人对那颗心脏进行剖析,妄图从中窥见些许私心的痕迹, 也无法从中获得只言片语。
大多数人对此观点趋之若鹜, 其中包括江侦仲。
很长一段时间, 江侦仲都想把江秋凉塑造成他理想中完美的傀儡。
很遗憾。
江秋凉没有做到。
或许没有凌先眠的出现,江侦仲可以实现他在江秋凉身上强行安置的期许。
凌先眠,于江秋凉而言,是险棋,也是摆脱。
也是他让江秋凉知道, 或许一直以来接收的传统观点是有误的。
所谓的弱点, 也可以是一个人奋起反抗的理由。
脚底晃动的感觉唤醒了江秋凉发散的意识。
人群散去, 连带着空气里的温度都降下了一些。
从江秋凉的角度, 两排素白的门相对而立, 隐隐约约透露出些清冷的神圣感。
江秋凉从左往右, 一扇又一扇打开那些紧闭的房门。
房门没有上锁,每一间都一览无余。
每打开一间, 江秋凉的心里就沉上一分。
最后, 他关上最后一扇房门, 在楼梯口伫立。
惨淡的白光给他描绘了一层朦胧的,凌厉的光影, 显得他的肤色异常苍白。
“房间有一半是一样的。”江秋凉像是在对凌先眠解释, 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左边那排是我现在的卧室, 右边那排是我十一年前的卧室,除了靠窗那面墙壁更换成了正面朝水的玻璃, 其他的细节,完全是一模一样的。”
“不对啊……”江秋凉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你见过我的卧室吗?”
凌先眠看着他:“见过。”
“我说的不是现在的卧室,”江秋凉摆手纠正道,“那也不对,如果这是游戏的初始设定,那势必意味着设定初期的画面就是具体的。可是你那个时候根本不可能知道我现在的卧室长什么样子,更别提十一年前了。”
江秋凉突然怀疑:“难道你真的见过?”
凌先眠语气有些无奈:“我不认为十一年前的自己疯狂到这种程度。”
江秋凉呼出一口气,但是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出,又一个更加关键的问题浮上了他的心头。
那究竟,是谁在这个游戏里复刻了他十一年前的卧室?
“它”?
仅凭目前的线索而言,这也只是江秋凉的猜想。
楼梯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向上,一个是向下。
向上的那段转角尽头有灯光,明晃晃照在墙壁上,台阶上有脚印的痕迹。
向下的那段完全是黑漆漆的,仅有的光线延伸到约莫一半的台阶处,剩下的就是不见五指的未知。
楼上隐约有悉悉索索的响动,似乎有人在楼上走动。
江秋凉摸着扶手,往楼上的台阶走了两步,突然停住了脚步。
“不对,”江秋凉沉吟了几秒,转了个方向,“不能走这里,去楼下。”
这是一种直觉,在被本能刺痛的瞬间,江秋凉突然明白自己会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
当乌合之众被安东尼的一番高谈阔论洗脑之后,他们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这是不言而喻的。
此时最安全的地方,不是混在疯狂的人群之中,而是远离人群。
即使人群的地方是黑暗的,是未知的,是危险的,也好过必然被千夫所指的结局。
有时候,人比怪物可怕多了。
江秋凉摸着扶手,顺着台阶一节节走下来。
光明和黑暗,是如此泾渭分明的界线,江秋凉能感觉到自己一点点没入到黑暗之中,直到完全浸没其中。
他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忘记身后的光明。
这是从跨过那条线,注定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这让江秋凉想到了十九岁的生日,独自踏上异国土地的自己,和这十一年中的凌先眠。
那一步,一旦踏出,就再也回不去了。
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自己和凌先眠可以回到十一年前的状态,但是他的潜意识无数次告诉他残忍的事实——那是不可能的。
所谓破镜重圆,哪怕拼接得再完美,也无法否认曾经破碎的事实。
江秋凉一节节踩下台阶,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沉稳。
他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也能听见身后凌先眠的脚步声。
此刻,扶手不是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江秋凉低下头,在最初不适应的几秒之后,他已经勉强能够看清脚下的路了,尽管只是模糊的轮廓,却也聊胜于无。
踩下最后一节台阶,江秋凉站定。
眼前的画面在黑暗中极其晦暗不清,若是摸黑前行难免狼狈。
应该会有灯吧?
江秋凉想着,正打算去墙边摸索一番,却听凌先眠的脚步声越过自己,走到了自己面前约莫三四步的地方,动作熟练而且自然地拧亮了一盏台灯。
哦,原来不是在墙上,是在桌上。
这大概就是经历了很多次同一个世界的好处了,起码可以在重蹈覆辙时省掉不少力气。
灯光不算多少明亮,对于适应黑暗的眼睛来说,霎那的光芒却如同直视太阳一样闪耀。
江秋凉伸手,用手指略挡住眼前的光亮。
奇怪的是,他从前指缝之间还会有极其明亮的光影,这次却没有。
江秋凉奇怪,移开了自己的手。
一只骨节分明的,比他略大些的手挡住了他眼前的光。
左手无名指的戒指边缘有晶莹的光。
江秋凉:“……”
真的不至于如此娇弱!
“适应了吗?”
不知何时退到江秋凉身侧的凌先眠开口,语气中没有江秋凉之前习惯的戏谑,他好像是在非常认真地问江秋凉这个问题,而江秋凉给他的答案,能够直接影响到他举着手的时间。
江秋凉:“……适应了。”
凌先眠慢慢撤下手,给了江秋凉一个恰到好处过渡的时间。
这下,江秋凉彻底看清了眼前的画面。
小小的台灯,哪怕是很高的瓦数,也是无法照亮整个辽阔的空间的。
这是一种几乎是飞蛾扑火的反差。
江秋凉很难描述看清这里后的第一感受。
他的迷茫甚至超过了后知后觉的震撼。
说实话,台灯的光实在不够给力,且不说灯泡太小,就说那根岌岌可危的,隔个小半分钟闪一下,看起来随时会歇菜的灯丝,都在加强这个环境的不确定性和不安感。
因为光线的缘故,大部分的角落都隐匿在幽暗之中。
黑暗像是柔软而邪恶的液体,贪婪地窥视着光明中的一切。
但是这里不是完全被恶魔占领的地方。
光线打在四周的玻璃上……是的,四面全部都是玻璃墙面,粼粼的水光在幽幽波动,仿佛具有不可否认的生命一样。
除了蓝色和黑色交织的水色,灯光还隐隐照到了玻璃的另一端,幽绿色的鳞片上。
不是一两处,而是密密麻麻,悚人耳目的一片。
这里是囚笼,关满了人鱼。
和江秋凉在楼上看见的那只不一样,这里的人鱼看上去基本上精神状态都非常不好,它们病怏怏随着水波漂浮着,面容看上去憔悴异常。
在灯光打在它们脸上的第一秒,它们脸上出现的不是对外来者侵入自己领地的愤怒,而是懦弱和畏惧。
有一半的人鱼害怕地转过了头,把身体缩成一团,另一半用瑟缩的眼神小心翼翼打量着外来者,仿佛被主人发现偷了食物的奴婢。
“天呐……”
江秋凉忍不住惊呼出声,他没想到幽暗的一层是用来关押人鱼的。
他想起了第一个世界,噩梦斗兽场,如果那个世界的设定不是猛兽全部被转移走了,他大抵看到的也会是大同小异的一幕。
这就像是很多年前落下的一滴屋檐下的水珠,时隔多年终于落在他的身上。
只是这一次,画面更加的直观,也愈发的残忍。
江秋凉走到玻璃前,灯光在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仿佛是一棵矗立在冷风之中的松树。
玻璃里稍大一些的人鱼全都背过了身,只有一只稍小一些的人鱼没有。
这只人鱼的高度只到江秋凉的腰侧,身形瘦削,它的鳞片还没有生长完全,有的地方光秃秃的,只有娇嫩的皮肤,这让它看起来特别像是笨拙的穿着人鱼服装的小孩。
它没有漂到和江秋凉一样高的位置,而是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仰视着江秋凉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童真,有不解,却独独少了一种——
这个年纪,大抵还不能意识到痛苦的含义。
在孩子的眼中,被困住或许不会产生大人那种愤怒、痛苦和绝望交杂的复杂情绪,孩子只会不解,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个时候,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囚笼,而是问题本身,根本无足轻重。
江秋凉弯下腰,把手掌贴在玻璃上。
冰凉的触感没有让他产生半点退缩的畏惧情绪,他用眼神示意小人鱼,同时也在鼓励它。
终于,小人鱼慢慢把爪子贴在了玻璃上。
两种截然不同的物种,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在此时此刻,隔着一层玻璃,无声地用眼神交流着。
边上的人鱼看见了江秋凉的动作,明显都愣住了,过了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四周除了台灯灯丝不安稳的电流声和沉寂的,近乎是听不见的水声之外,没有任何的声音。
半分钟后,突然响起了一种不同的声音。
那是人鱼的尾巴拍打海水,鳞片与液体摩擦发出的细碎响声。
原本背过身、小心翼翼打量两人的人鱼们全部游向了江秋凉的方向。
很多只爪子贴在了玻璃上,围绕着江秋凉的手掌。
灯丝恰在此时忽闪了一下。
像是后现代与原始之间摩擦的一次小小碰撞。
江秋凉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种震撼的感觉,其实情感是可以很轻易用眼神来表达的,对于敏感的,更具体来说是曾经受过伤害的人来说,阅读别人脸上表情表达出的内心情感,和阅读一本白话文的通俗小说一样简单。
此时此刻,在这些人鱼的脸上,他没有看见一丝敌意。
自然的天真,有时是异常残忍的存在。
当那份天真在历经几千年乃至于几万年的保护之后,毁灭这一份天真,可能只需要几分钟,甚至几秒钟。
只需要一次所托非人。
看这些人鱼的第一反应,它们应该是被伤害过的,有人曾经把它们的信任踩碎了,扔在地上,而这次,它们再一次选择把拼好的希望交到了江秋凉的手中。
哪怕他只是伸出了手,没有多余的动作表示。
但是对它们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灯光沉寂,江秋凉的身后,凌先眠静静站着。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玻璃后面的人鱼身上,而是落在江秋凉单薄的背影上。
这是他不止一次在江秋凉身上窥见。
一点不同于人性的,更加偏向于神性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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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在假面歌舞会那个游戏副本里也有对于神性的暗示。
小人鱼不怕江秋凉, 它鼓起嘴巴,吐了一个正圆形的气泡。
晶莹的气泡缓缓漂上去,很快就不见了。
小人鱼咧开嘴角,它的两颗上牙掉了,像是缺了门牙的小孩子, 单纯可爱,它对江秋凉露出了一个仿佛是笑的表情。
江秋凉回了它一个笑。
“你吹的泡泡,很漂亮。”江秋凉用另一只手点了点玻璃上段,他不知道小人鱼明不明白他的意思,“谢谢你的礼物。”
小人鱼的笑容放大了。
它用它的爪子指了指江秋凉左手的无名指,歪头做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江秋凉的左手无名指上, 戴的是凌先眠送他的戒指。
想起凌先眠, 江秋凉回过头。
在水光的倒影中, 凌先眠正在看着他, 水光在他的眼底潋滟, 恍若另一处的深海。
凌先眠像是在开小差, 注意到江秋凉的目光,方才有些如梦初醒。
江秋凉被凌先眠的反应逗得有些想笑, 他挪后半步, 抓住凌先眠的手, 把他和凌先眠的左手并在一起。
两枚戒指依偎在一起,熠熠生辉。
这次不只是小人鱼, 所有人鱼都吐出了气泡, 近百个气泡在寂静中慢慢上升, 宛若初夏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