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听器。
江秋凉目光一凛。
这就是凌先眠不喜欢这束康乃馨,他们还非要把这束花送给他的原因。
也是凌先眠选择留下这束康乃馨的原因。
说实话,纽厄尔医院高层的想法确实不赖。
他们最初的想法应该是把窃听器作为临时监视凌先眠对的手段。
如果窃听器被发现在病房,这是常规的思路,很容易被发现,而且一旦被发现,很难解释不是故意为之。
但是藏在花束里,就不一样了。
很少会有人想到窃听器会被放在花束里,更何况还是主任亲自递过来的花束。
即使被发现,很少有高层会亲自去买花,花束经手过这么多人,花店的店员,或者任何一个小护士,乃至于实习生,都会成为堪称完美的挡箭牌。
不过,媒体的到来和凌先眠强硬的态度打断了他们原本的计划。
这就是他们剑走偏锋选择将这束花送给凌先眠的原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江秋凉很轻地嗤笑了一声。
凌先眠无声移开了手指,窃听器又一次隐匿到了花束之中。
他很轻地,将手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的脸上有未曾消散的戏谑,仿佛自己面临的根本不是筹划已久的阴谋,而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游戏。
江秋凉打开了广播,凌先眠没有阻止他的动作,任由舒缓的音乐流淌在车内。
相比于车内温暖柔和的环境,车外的景象就没有如此的平易近人了。
暴雪来临前的天际显现出深灰色的,低沉的色调,云层压下来,宛若触手可及。风很大,树枝扭曲成匍匐的形状,路上偶有几个行人,皆是裹在厚厚的外套里,围巾和帽子全副武装,看不出容貌。
很不适合出门的天气。
江秋凉看了一眼后视镜,在后方不远处,有一辆黑色的,不起眼的轿车跟在他们身后。
“你不觉得纽厄尔医院很奇怪吗?”
江秋凉收回视线,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像是一把利刃,活生生撕开了平和的表象。
“哦?”凌先眠似乎很感兴趣,他的视线与江秋凉交汇,“愿闻其详。”
“我们从游戏里出来,我首先想到的是拨打许恙的电话,但是有一点,我拨打的是许恙的私人电话,而非医院的。到了纽厄尔医院,考虑到你的身份,我们走的是小门。今天医院的人很少,我们直接和他会合,一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一个医生和护士。”
天色混沌,江秋凉故意皱起了眉头。
“我们和他回合没五分钟,纽厄尔医院的高层就出现了。你记得吗?他们是一起来的,而且他们的反应很正常,正常到不太对劲。一般人在某个地方遇到意想不到的人,情绪都会经历从错愕到疑惑再到接受的过程,但是他们很奇怪,就像是跳过之前错愕和疑惑的步骤,直接进入了接受的状态。”
“嗯。”凌先眠应答道,“所以你觉得许恙是站在纽厄尔医院这边的?”
江秋凉听出来凌先眠在有意引导,顺势接话。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我曾经以为,你很相信他。”
“你也说是曾经,”江秋凉的音量不大,混在乐声中,却不难分辨,“今时不同往日,纽厄尔医院高层让他扭转了对我们的态度。你说得对,利益,是会把人变成鲨鱼的。”
凌先眠的语气是笑着的,脸上却分明笑意全无:“确实。”
江秋凉转动方向盘,转弯,余光中,那辆黑车也跟着转了个弯。
“前面的咖啡店,劳驾。”
凌先眠突然开口,江秋凉把车停在路边。
凌先眠下车,户外的冷气一拥而入,吹散了之前好不容易聚拢的暖意。
身后的黑车缓缓驶过他们身侧,在经过时,速度有明显的减慢。
拙劣的伪装。
江秋凉听着车内的音乐,移开了视线。
他把目光很自然地转向了凌先眠。
凌先眠很高,看人的时候需要适当的俯视,这让他有一种不必开口的压迫感。
骨头里深刻的傲气让他的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别人没有的凛冽,那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江秋凉很喜欢这种疏离感。
这让他能够在人群中一眼分辨出凌先眠。
在江秋凉的眼中,眼前的一幕像是默片。
凌先眠在等咖啡的时候,把康乃馨递给了一位非常可爱的女士——
之所以要用可爱这个词,是因为这位女士的身高只到凌先眠腰际的位置。
是的,这位女士是个非常可爱的,没有成年的小女孩。
凌先眠蹲下身,在女孩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绅士的吻。
当凌先眠拿着咖啡去而复返之时,江秋凉没有按耐住自己的好奇心。
“你把康乃馨给她了?”
“如你所见,是的。”咖啡纸杯之前被凌先眠拢在怀里,现在在他的掌心,“放心,我把窃听器扔在了门口的垃圾桶里了,它现在只是一束康乃馨,没有别的含义。”
江秋凉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几下,咖啡馆里,小女孩正高举着那束花,兴高采烈和她的父母说着什么。
“看不出……”
江秋凉想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却未果,最终摇了下头,自己先笑了。
“看不出我这么有爱心吗?”凌先眠直接戳破他的心思,“我确实没有,对人有爱心很多余。”
“那是为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我在假面歌舞会之后的感悟。”
江秋凉蹙眉,他记不起这个世界有什么凌先眠值得感悟的细节。
凌先眠把咖啡递给江秋凉,适时岔开话题:“你的焦糖玛奇朵,老规矩多一泵香草糖浆。”
温度通过纸杯传递到江秋凉掌心。
接着,凌先眠把手伸进江秋凉的口袋,故作神秘地问:“要不你猜我的口袋里有什么?”
江秋凉挑眉。
凌先眠抽出手,他的掌心赫然躺着一朵白玫瑰。
“我问她,”凌先眠的嗓音融在钢琴曲中,声声入耳,“能不能用一整束康乃馨,换一朵白玫瑰,送给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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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凌先眠……怪不得你小子有对象……
江秋凉洗漱完毕, 从浴室里出来。
白玫瑰被放置在花瓶里,许是刚刚喷过水的缘故,花瓣娇艳欲滴,弯曲成一个窈窕的弧度, 新鲜的像是还在枝头上盛放。
江秋凉忍不住伸出手, 轻抚花瓣。
这种柔软的触感让他想起丝绸。
在他的记忆中, 母亲在他小的时候总爱穿丝绸的睡衣。其中很多的细节都在岁月的冲洗下模糊不清,他却始终留存着那种丝绸质地带来的宁静。
那时的夜晚,对他来说是平和的,短暂的。
以及,难得的。
太久了, 真的太久了。
江秋凉想要在记忆的漩涡中抓住任何的碎片, 却发现那张脸已经逐渐, 难以避免地变得模糊不清。
他能看见那时夜晚柔和的光线, 母亲回过头, 丝绸的睡衣在光线下让她显得格外的虚无飘渺。
她是那么近, 又是那么远。
他看不清她的脸,也抓不住她。
太模糊了, 江秋凉根本分辨不出母亲的神情。
那时, 她究竟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 以何种眼神注视着他呢?
记忆中的丝绸总是冰冷的,现实中的白玫瑰却不是。
江秋凉有时能够感觉到白玫瑰的温度, 比如此刻, 白玫瑰炽热的温度给他一种自己会被烫伤的错觉。
“你恨我吗?”
没有人回答。
只有冷光泼洒在江秋凉身上, 冰冷的一如窗外的月光。
他的手指离开了玫瑰花瓣, 悬在半空之中,半晌之后终于垂下。
身上的水汽早已散尽, 江秋凉却觉得自己还笼罩在迷蒙的雾气之中,被散不尽的朦胧夺取了全部的呼吸。
他看不清前路,也不在乎。
反正即使看得清,他也无处可去。
江秋凉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曾经无数个夜晚,他也这样漫无目的的浪费时间,这是无意识的举动,有时他明明记得自己有什么要紧事要做,反应过来却已经是几个小时后,他停留在原地,仿佛被上帝按下了暂停键。
荒废半个夜晚是常有的事。
他也习惯了和时间分享自己。
或者说,浪费时间于他而言,已经是最温和的度过方式了。
他本以为,这次和从前没有区别。
直到一张毯子从背后盖在了他的身上。
江秋凉一惊,时间在他的眼前从直线变化为了折线。
就像是心脏停跳的人在瞬间恢复了生命。
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
月光突然黯淡下来。
因为有一种更为明亮,也更为温暖的光线取代了它。
凌先眠的呼吸很轻,伏在江秋凉的耳畔,他身上的热气像是夜幕降临时的第一盏灯,唤醒了江秋凉心中的万家灯火。
“很晚了,”凌先眠没有问江秋凉为什么坐在这里,“去睡吧。”
江秋凉侧过头,握住了凌先眠的手。
转过头的那一刻,他在凌先眠的身上闻到了自己沐浴液的味道。
更准确的说,是十年前凌先眠用的沐浴液的气味。
这么多年,江秋凉一直在用同一个品牌,同一个气味的沐浴液,即使是在记忆消除手术之后,整整五年后的今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保留下这个习惯的。
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凌先眠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江秋凉的双手缓缓绕过凌先眠弯下的腰,很轻地抱住他。
从他的角度,贴在凌先眠的颈侧,可以看见窗外的世界。
窗外的世界冷风呼啸,夜风刮得街道上的树枝乱颤,路灯被树影勾画出了诡异的形状。路上已经完全没有人了,萧瑟的像是江秋凉之前夜晚看的默片。
寒冷,黑暗,疯狂,包裹住了这个脆弱的世界。
这是暴风雪来临前的预兆。
没有人可以逃脱这场暴雪。
这个冬天,会吞噬所有的人。
“你不在的时候,”江秋凉突然开口,窗外的呼啸声被阻隔在外,他的声音就像是停泊的海鸥,打断了室内的平静,“我看了很多遍《沉默的羔羊》。”
凌先眠拍着他的后背,闻言停下来,手掌悄无声息贴在江秋凉的脑后,手指摸着江秋凉的头发:“这是我们在一起以后,看的第一部 电影。”
“我以为你忘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
江秋凉很轻地笑了一声:“也是最后一部。”
凌先眠没有说话,江秋凉能感觉到,凌先眠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所以,”凌先眠说,他的语调很平淡,仿佛之前的颤抖只是江秋凉不足为道的错觉,“你的羔羊停止哭泣了吗?”
江秋凉盯着窗外。
“永远不会了。”他的音量很轻,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见,“我也是刚刚才意识到,我的羔羊太重了,或许我倾其一生,也无法让它停止哭泣了。”
这次,江秋凉明显感觉到了凌先眠的停顿。
凌先眠的手指松开了江秋凉,江秋凉放下了搭在凌先眠腰上的手,视线却始终盯着窗外,从没有离开。
“我的记忆太沉重了,沉重得超乎了我的预料。你相信第六感吗?当你靠近危险的时候,你的身体会给你最为本能的警告。”江秋凉指了一下自己心脏的位置,“它在昼夜嘶鸣,从未停歇。”
凌先眠居高临下俯视着江秋凉。
他的眼神很冷,室内的灯光给他描摹了一圈极淡的,堪称凉薄的线。
那双漆黑到化不开的瞳孔里没有半分的光亮。
一如噩梦竞技场的初见。
或者说,重逢。
江秋凉没有回应凌先眠的目光。
他在等,在等凌先眠和第一次游戏一样,抛下他,拂袖而去。
可是这次似乎不一样了。
江秋凉等了很久,客厅的秒钟转了几个圈。
时间在流逝,凌先眠依然没有离开。
突然,江秋凉感觉自己的身体一轻,他愕然地转过头,对上了凌先眠的视线。
凌先眠把他抱了起来!
这种情况于江秋凉而言完全始料未及,以至于直到他被凌先眠抱到卧室的床上,整个人处在愣神的状态,全程忘了挣扎。
手下的触感很真实,在江秋凉摸到被子的瞬间,消失的脑细胞像是方才重新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神志开始逐渐清明。
凌先眠拉上窗帘,打开床头灯,动作一气呵成。
昏黄的光泼洒在卧室里,没有了狂风和树枝的干扰,此刻的场景相比之下显得相当的柔和。
“杀了它。”
凌先眠突然开口,他蹲在江秋凉身前,保持着和江秋凉平视的高度。
灯光落在他的眼眸中,化成了很小的一个点,宛若荒原上燎原的星火。
深邃的,专注的,狂热的。
江秋凉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杀了它。”凌先眠重复了一遍,解释道,“如果那只羔羊太重了,那么你就杀了它。”
明明身处温暖的房间里,江秋凉却无端感觉到一股寒流从他的脚底升起,就像是最为邪恶的恶魔,用尖锐的爪子勾住他的皮肤,一点一点,又一点一点地爬到他的膝盖,他的腹部,直到他的大脑,将他抓得遍体鳞伤。
但是……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一息尚存,这些伤口总会愈合的,或许是在炎热的夏季,或许是在寒冷的冬季,也许是黎明,也许是黄昏,这个时刻总会到来。
江秋凉很轻地闭了一下眼睛。
他很想再看一眼窗外的天色,不过这次他再睁眼的时候,看见的只有窗帘。
“别看了,”凌先眠挨着他坐下,“你赶不走我的,就算我想走,这个世界也不会让我走的。”
“太危险了。”
凌先眠明显对窗帘没有兴趣,他转过头去看江秋凉。
江秋凉的眉眼其实很温和,凌先眠记得,当他闭上眼的时候,睫毛在梦里也会轻轻颤抖,江秋凉也许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时常做噩梦,不过凌先眠记得,他记得很多关于江秋凉的细节。
比如江秋凉的眼睛是很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翘,眼睑很容易泛红。
比如江秋凉最爱的是杏子酒,尽管和比尔打趣的时候只字不提,但是凌先眠注意到,江秋凉后面每次去酒吧都会点那杯杏子酒,也许和比尔的倾情推荐有关。
比如,江秋凉思考的时候会无意识敲击手指,他指尖的旋律,是他和他表白时弹的那首《13 Jours en France》。
再比如,江秋凉是个很温和的人,他很少发火,经常发呆,当他发呆的时候,除了凌先眠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还有……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或许在别人眼中,他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是高不可攀的江教授,是游戏里大杀四方的通关者。
坚强、聪明、果敢,这些褒义词其实都不太适合江秋凉。
别人在乎江秋凉开枪时的决绝,骑摩托车爆炸时的高光和望向怪物冷漠的眼神。
凌先眠在乎江秋凉握着枪微微颤抖的食指,挖掉伤口时的痛苦和雨水冲刷下眼神一瞬间的茫然。
这才是真正的江秋凉。
没有等到凌先眠的回答,江秋凉偏过头,对上了凌先眠的目光。
“你有没有听见?”
江秋凉的眉眼很好看,不过他想要摆出架势的时候,眼神中总也能透露出几分凛冽。
就像是江南,久违地落了一场雪。
一如,凌先眠十多年里千万次想象的那样。
眼前的江秋凉和幻想中的他重叠在一起,最终,凌先眠幻想中江秋凉的画面仿佛被击中的玻璃,碎出了蜘蛛网状的裂痕。
鲜活的江秋凉就在凌先眠的面前。
这么久,凌先眠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想哭的情绪。
尽管很短暂,很浅淡,但是凌先眠清楚,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听见了。”
凌先眠难得主动移开了视线:“你看,只要拉上了窗帘,外面的世界就看不见了。”
“一叶障目。”
凌先眠没有否认:“你从来都是知道的,所以你怕的根本不是杀掉那只羊。”
灯光在眸底沉淀成很小的两个点,像是沉寂的湖泊。两个人的眼神却没有灯光这么温暖,像是将湖泊化成了照亮前路的手电,透过厚重的窗帘,直直刺破到窗外残酷的真相之中。
“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开始崩塌了?”凌先眠的语调仿佛是在谈论天气,“是在回家的路上,病房,还是在进入纽厄尔医院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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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官某摸摸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继续码字!
很简单的两个字, 简单到唇齿一碰,并不占说话人多少精力。
却又很复杂,复杂到这个房间,这个街道, 这个国家, 这个洲, 这个世界,都可以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人类总是自诩自己是掌握智慧的高等生物,其实当灾难来临之时,人类和角落里蝼蚁尘埃没有半分区别。
江秋凉坐在卧室的床上,世界在他的面前展开, 没有尽头, 又在下一刻缩成了很小的一团, 小到没有他的掌心一半大。
他看着不足五步远的窗帘, 第一次觉得很陌生。
“在纽厄尔医院, ”江秋凉回答了凌先眠的问题, “我从楼上向楼下看,那时我就觉得, 太荒凉了, 真的太荒凉了。”
“原本我还在想, 是不是因为极端天气。”
江秋凉说完,自己先摇头, 否认了自己荒谬的观点:“不是的, 后来我想明白了, 不是这样的, 这是一个悖论。如果现实如此,会出现截然不同的结果。”
凌先眠静静听着江秋凉的话, 并不打断,此刻顺势接了一句:“结果是什么?”
“你学过医,应该比我更早意识到吧?”江秋凉苦笑道,“当极端天气出现的时候,不光是人的身体,人的精神出现问题的概率也会大幅提升,天气和疾病的关系,就像是发展水平和犯罪概率。在极度寒冷的情况下,心脑血管疾病、呼吸系统疾病、消化系统疾病以及骨科等疾病是难以避免的。医院里根本不可能这么冷清,就像是……”
“就像是设想出来的,过于美好的希冀,或者……”
凌先眠说:“或者,一叶障目里那片欲盖弥彰的树叶。”
江秋凉点头,此时此刻,眼前的窗帘于他而言也是一片树叶。
“我们出了游戏,联系了许漾,驱车前往医院,”江秋凉在回忆之前发生过的事,“停车之后,我们走的是后门,通过内部员工通道的电梯和许漾汇合,一路上我们没有遇见医院里的任何一个人。”
“然后他们就出现了,他们是怎么出现的?”
江秋凉口中的“他们”,指的是纽厄尔医院的高层。
“从人间蒸发到突然出现,”江秋凉说,“我不相信这是巧合。”
“你没有怀疑过监控?”
“我当然怀疑过,那家医院的所有监控位置我都很熟悉。我私下联系许漾就是不想事情闹大,医院内部的监控不会有人一直在看的,我想不到什么别的理由来证明这件事的发生。”
“你有没有怀疑过……”
“没有。”江秋凉斩钉截铁地打断凌先眠,他知道凌先眠欲言又止的人名说的是谁,“我从来没有,哪怕片刻怀疑过许漾。”
凌先眠的嘴角扯出些许笑意,瞬息又淡了下去:“你之前在车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不是为了配合你演一场戏吗?”江秋凉的手指轻点着节奏,“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也没有怀疑他吧。”
凌先眠沉默了半晌。
“信任真的是很奇怪的存在,”凌先眠在沉默过后开口,“建立和崩塌都在一瞬之间,但是持续的时候,它看起来却是如此的坚不可摧。”
“是很奇怪。”江秋凉歪过脑袋去看凌先眠,“我对许漾的信任是基于多年来与他的友谊,你是基于什么?”
“基于你。”
江秋凉一愣。
“我原本的打算,是一个人进入这个世界。”凌先眠娓娓道来,“但是在我进入这个世界的前一天晚上,许漾突然来找我,他和我说了很多,很多关于你的事。”
“你现在应该知道进入这个世界有多危险,死在这里的概率甚至比死在游戏里的概率都高。”
“说实在话,我想过最糟糕的结局,所以我告诉他,这不可能,但是他说动了我。”
“为什么?”
“他给我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
“《安徒生童话》。”
江秋凉眼中闪过些许诧异。
他突然想通了为什么自己明明有把这本书放在行李箱里,最后却出现在凌先眠手中的原因。
他没有想过原来情况是这样的。
“他说,那本《安徒生童话》是你交给他暂时保管的。他以此为筹码,和我换一个进入这个世界的机会。”
“你答应他了。”
“我想不到理由拒绝。”
江秋凉的指尖一顿。
“我想不到你把那本书交给他的原因,不过我想,你应该很相信他。”
“而你需要一个人作为纽带,站在晦暗不清的灰色地带,连接你和纽厄尔医院。”
“是的,”凌先眠承认,“我需要,所以我接受了他的建议。”
江秋凉不知道,自己当初是以怎样的心情将书交给许漾,如果当初的他知道自己的信任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也许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不过,事实残忍在,每踏出一步,都是不能回头的。
“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凌先眠语速很慢,语气却很真诚,“我其实是感激他的。”
“为什么?”
“我一直无法否认,在我不在的这些年,陪在你身边的是他。”
江秋凉心中泛起些许苦涩。
他对许漾的信任太深厚了,深厚到一开始他怀疑过任何人,甚至包括凌先眠,包括曾经的自己。
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许漾。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江秋凉何尝不知。许漾多年关照的恩情,江秋凉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
他当然知道许漾这么多年陪在自己身边是为了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除了朋友,还有另一种可能。
可是江秋凉给不了许漾想要的答案。
许漾不明说,江秋凉也就假装听不懂他有时话里话外的暗示。
他们之间的友谊如山峰一般深厚,也如同山峰一般尖锐。
“之前在纽厄尔医院,你和他看到突然到来的高层,一点也不惊讶。”江秋凉徐徐道,“你们早就知道他们会来,就像是闻到诱饵的鱼,游进你们布好的网里。”
“但是你们的网设置得太大了,最后什么也没兜住。”
凌先眠神色如常:“并不是一无所获。”
“你的意思是……”
江秋凉停顿了半秒,有什么电光火石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就像是一艘巨轮凭空出现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海鸥贴着狂起的波澜嘶鸣,在阴沉的,几近黑暗的时分,一张巨大的,沉重的渔网铺天盖地撒了下来。
渔夫为什么不选择细密一点的网?
细密的网难道不是意味着能到捕获到更多的鱼吗?
是的,越细的网是会捕捉到更多的鱼,但是在暴风雨来临的时候,有更多的现实横亘在渔夫的面前。
渔网的坚实度,巨轮的承重量,目前燃料能够推动的重量和距离。
以及,暴风雨的倒计时。
渔夫之所以选择看似疏漏的鱼网,是为了赶在最后的时候,抓住获利最为丰厚的鱼。
“它。”江秋凉语速快了些,“你们的目标,不是为了刺探纽厄尔医院,而是为了刺探\'它\'!”
“秋凉,你说的很对,我们之间需要一个人站出来,站在灰色地带,但那个灰色地带从不是纽厄尔医院。那里的人不够聪明,太过鲁莽,甚至称得上是漏洞百出。”
“可是啊——”凌先眠拉长了语调,仿佛在讲睡前的故事,“小鱼有一个好处,就是它能引出大鱼。”
江秋凉正想说什么,凌先眠突然站起身。
“其实在进入这个世界以前,我和许漾都没有想过‘它’的存在会对世界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凌先眠走到另一侧的床头,捡起江秋凉放在边上的书,“‘它’的存在是意外,这可以是坏的,也可以是好的,你可以选择将其堪称毁灭,也可以选择将其视为希望。”
“这一切,都取决于你。”
凌先眠用书脊轻点了一下江秋凉的方向,他把《安徒生童话》打开,放在膝上。
“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他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易碎品收藏家的游戏副本里,以休博士的语气,哄骗阿兰来听并不怎么美好的睡前故事。
凌先眠总是如此喜怒无常,江秋凉不知道十多年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人产生如此大的变化。
但是只要凌先眠不说,江秋凉也不会去问。
就像是凌先眠不会探究他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他们之间保持着某种默契。
仿佛踩在冬日结冰的湖面上,江秋凉低下头就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也能看见身边凌先眠,他知道走过去,走到湖中央,他们就会一起掉下去,沉入湖底。
但他甘之如饴。
“什么游戏?”
“首先你需要躺进被子里。”凌先眠提醒到,他用书脊指了指床,“让温暖刺破寒冷,火焰冲入黑夜,童话从不是温和的存在,它们就像是卖火柴小女孩的第一簇火苗,刺啦,整个世界都会为之癫狂。”
很奇怪的语气。
江秋凉想到了自己在《安徒生童话》里莫名其妙的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