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了下来,凌先眠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床边。
这个场景实在过于熟悉,以至于江秋凉下意识将双手交叠在身前,做出了之前以阿兰身份听休博士讲故事的姿态。
“放松一些。”凌先眠纠正道,“深呼吸。”
江秋凉照做了。
室内温暖的空气涌入他的肺腑,这让他几乎忘记了窗外的寒冷。
“闭上眼。”
晦暗吞噬了江秋凉的视线,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看见的并不是完全的黑暗,而是一层朦胧的,像是被纱笼罩住的光芒。
幽幽的,宛若晨雾中迷蒙的灯塔。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光,很暗的光,朦朦胧胧罩着一层雾气,白茫茫的。”
江秋凉想要伸出手,在他的视线里,他的手缓缓抬起,指尖触碰向灯塔遥远的光。
那个光,迷蒙而明亮,仿佛下一刻就会刺破雾气,穿透他的心脏。
“能再具体一些吗?”
“它让我想起了《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灯塔,隔着宽阔的湖岸,它这么近,又这么远。”江秋凉的睫毛很轻地颤动了一下,“太远了,这种虚无缥缈的隔世感,偏偏又给我一种伸手可及的错觉。”
“你想要靠近这座灯塔吗?”
江秋凉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光亮的中心,那光黯淡下来,仿佛随时会偃旗息鼓,可是下一秒,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取住了江秋凉的心脏,他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潜意识的危机感让他近乎呼吸不过来。
在视线中,江秋凉感觉到自己在拼命往后退,原本黯淡的灯光在瞬间炸裂开,刺眼的光芒倏然占据了每一寸视线,致命的灼热烘烤着江秋凉的每一寸皮肤。
江秋凉后退,再后退。
终于,他掉进了一片漆黑的湖泊中,他的呼吸化作最为虚无的气泡,离开了他的身体。
江秋凉倏然睁开眼。
凌先眠和上书,他的指尖搭在封面上,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
“这是什么?”江秋凉问他。
“这是你选择的下一个游戏副本。”
凌先眠把书递给江秋凉,示意他翻开这本书。
江秋凉接过《安徒生童话》。
他不明白,让他如此不安的存在,居然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灯塔。
有什么在冥冥之中指引江秋凉触碰到了那一页,他知道自己避无可避。
那是重叠粘合在一起的一页。
在收到这本《安徒生童话》的时候,江秋凉粗略翻过这本书,他不记得里面有这样的情况存在。
他很轻地拨开那一页。
左边,小美人坐在礁石上,她望着远方的船只,那艘船上有她心爱的王子,她愿意舍弃自由和生命,维护至死不渝的爱。
右边,灰扑扑的小鸭子被一群鸭子包围在中间,在尖锐的嘲笑中,它埋低脑袋,把自己缩成小小的那一团。
那是——
《海的女儿》和《丑小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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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的两个副本很重要,对江秋凉和凌先眠来说都是。
在经历这两个副本之后,他们会有质的认知改变,从而改变结局的走向。
这两段副本影射的过往也可以解释,江秋凉孤身一人前往异国,以及凌先眠选择在游戏里与江秋凉重逢,变成他口中的“疯子”、“怪物”的原因。
希望各位读者大人阅读愉快~
江秋凉摩挲着书页。
他很喜欢纸质书, 即使在这个时代,电子书貌似比纸质书更受欢迎,他依旧近乎是偏执地迷恋着纸质书。
书页真实的手感给他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一直都是个很怀旧的人。
所以他死去的回忆才会这样折磨他。
床头昏黄的灯光笼罩在江秋凉身上, 就像是秋末映照在水面上粼粼的夕阳, 给他添上了几分近乎是不真实的柔和。
良久之后, 凌先眠听见江秋凉轻笑了一声。
“两个连在一起的副本……”江秋凉的嘴角残留着些许笑意,灯光沉在他的眼底,水光潋滟,“很有意思。”
凌先眠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
“你想过两个连在一起的副本生存率有多低吗?”凌先眠的话一个字又一个字落下, 撞得支离破碎, “特别是在你刚结束上一个副本, 直接进入下一个副本的情况下。”
“我不在乎。”
江秋凉看着凌先眠的眼睛:“只要留在这个世界, 它就可以用一个接一个无穷无尽的副本堵住我们, 可是现在他没有走常规的思路, 而是一口气选择了两个副本,我唯一在乎的是它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江秋凉径直说下去。
“它的预想被打乱了, 所以不得不采取一种更加激进的方式。”
江秋凉合上了《安徒生童话》, 他的指尖摩挲着封面那条丑陋的疤痕。
“快到了, 一切的根源,就在下一场游戏里。”江秋凉把书放在床边, 望向了窗帘的方向, 他知道平静的假象背后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它在邀请我, 以揭开它的身份为诱饵,以渺茫的生存率为代价。”
“你呢?”凌先眠问他, “你的想法呢?”
“我的想法……”江秋凉沉吟片刻,似乎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不重要。”
“你怕吗?”
凌先眠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剖析他的灵魂。
“怕。”江秋凉坦言道,“但是我没得选。”
“这是一场避无可避的鸿门宴。”
窗外冷风呼啸,室内却异常的暖和,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也是最后的平静。
“睡吧。”
江秋凉掀开身侧的被子,他抓过床头柜的药瓶,机械的按照西格蒙德医生的要求倒出相应数量的药片,就着水咽了下去。
“等睡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没有再看凌先眠,而是侧身缩进被子里,蒙住整个头。
这是个不怎么健康的睡姿,对江秋凉来说却很有安全感。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江秋凉感觉到身侧的床榻轻陷,凌先眠从身后抱住了他。
凌先眠的头搭在江秋凉的颈侧,抱得很紧,呼吸撩在皮肤上,有着潮湿的温度。
“别怕,”江秋凉听见凌先眠的声音,“我再也不会让你抛下我了。”
江秋凉没有动,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一滴温热的液体从他的眼眶中溢了出来,濡湿了枕头小小的一角。
窗外传来了悠长遥远的钟声。
即使被风吹得支离破碎,江秋凉依然能立刻辨认出来。
那是远方教堂的钟声。
这一次,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江秋凉是被一阵刺耳的警笛声惊醒的。
嗡嗡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瞬间响彻耳膜,连带着全身上下的骨骼都酸痛起来。
江秋凉撑起身坐起来,他非常不喜欢这种强行被叫醒的感觉。
特别还是以这种激烈的方式。
“你待在这里别动……”
江秋凉听见凌先眠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他睁开眼睛,眼前的画面有些模糊,朦胧的,像是蒙着一层水汽,又像是笼罩着一片雾气,总而言之,很不真实。
凌先眠的后半句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警笛声中。
“啊?”
凌先眠指了一下江秋凉,又指了一下原地,指了一下自己,又指了一下门口——
你待在这里别动,我出去看看。
江秋凉点头,或许是因为刚刚苏醒的缘故,他觉得自己的头很重,关节随着他的动作咔咔作响。
凌先眠离开的那一刻,江秋凉又抓住了凌先眠的袖子。
凌先眠回头,红蓝的警告灯照在他的脸上,棱角分明。
“注意安全。”
江秋凉对凌先眠大声喊道,他不知道凌先眠有没有听清,只能看见凌先眠点了点头,很快消失在了门口。
无论是声音还是画面,都给江秋凉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勉强让眼前的画面稍微清楚了一些,捂住自己的耳朵,努力把自己从嘈杂的环境中剥离出来。
这里仍然是他的卧室,却又有着明显的不同。
原本窗帘的位置是一大块硕大的玻璃,从天花板一直连接到地面,第一眼看上去似乎是一块纯黑的玻璃,细看又能分辨出些许不对劲。
那种黑不是纯粹的黑,而是涌动的,有生命力的黑色,每一寸都在随着时间变化。
原本空寂的三面墙上近两米的位置挂了一排警告灯,刺眼的红光和蓝光正从警告灯里喷射而出,满溢在空旷的卧室里,压得人呼吸不过来。
江秋凉下床,穿上拖鞋,站起身。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摇晃。
天旋地转。
他记得凌先眠的嘱托,没有走向门口,而是走向了那原本属于窗户的一大块玻璃。
玻璃很干净,干净到清澈地倒映出人的影子,和满墙刺眼的灯光。
远看不觉得,近看之下,外面的那一层黑色竟像是液体,泛出细碎的涟漪。
江秋凉略靠近些,倒影中他自己的身影逐渐靠近。
或许是光线的问题,倒影中的他很陌生,陌生到像是另一个人。
江秋凉轻轻把手指点在玻璃上,和玻璃上的那个人指尖相触。
坚硬的。
那是只一块玻璃而已。
光影流转之间,隐约在玻璃上显现出一个字母——
“N”。
江秋凉稍微安下心来,他在仔细打量倒影中的自己,想要从中寻觅出一点属于自己的神态。
突然,原本平静的黑暗中窜出了一道影子,那不是江秋凉的倒影,那是截然不同的,属于另一种生物的身影!
“咚!”
一声沉闷的重响硬是划破了震耳欲聋的警笛声,切入江秋凉的耳膜中。
它突然扑向江秋凉,隔着玻璃,江秋凉瞬间看清了它尖利的獠牙。
森白的,锋利的。
朝着江秋凉的方向。
那皮肤,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皮肤,在黑暗中有着幽绿色的光泽,似乎不是光滑平整的,而是鳞片状的,略带起伏的。它的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鱼尾。
原本江秋凉指尖指向的位置骤然出现了一只脚蹼一样的东西,尖利的爪正好刺向了江秋凉柔软的食指指腹。
江秋凉毫不怀疑,如果没有这一层玻璃的保护,它一定能把自己抽经剥皮。
这一层玻璃的存在也是客观事实。
江秋凉冷冷打量着被阻隔在外面的那只面目不清的人鱼,慢慢垂下了手指。
人鱼在他的眼前一下又一下撞击着玻璃,地板在一下又一下地震颤。
江秋凉没有退后一步。
很奇怪,他感觉自己在那张狰狞的面孔上,寻找到了些许熟悉的痕迹。
哪里熟悉呢?
江秋凉试图从记忆的漩涡中搜寻出哪怕一个可能的画面,但他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很乱,所有的回忆都像是倒进了绞肉机之中翻滚。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光线,警笛,碰撞,摇晃。
这所有的所有都像是最为锋利尖锐的刺,扎进他的皮肤里。
江秋凉痛苦地弯下腰,抱住了自己的头。
太多的画面争先恐后涌入他的脑海中,很多的场景都是空白的。
江秋凉的后背渗出细密的汗。
空气像是一下子凝固,变成了和玻璃一样的固体,冰冷彻骨。
肯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江秋凉努力想要从混乱中找到理智。
他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撑起头——
然后他就正正对上了那条人鱼近在咫尺的脸。
人鱼不知道何时停止了撞击,静静地悬浮在水中,像是一个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标本。
江秋凉是蹲着的,怪物在水中,但是好像江秋凉所站的地板并不是水底,人鱼大半的身躯隐匿在看不见的地板之下,和江秋凉水平对视。
那双眼睛很大,也很黑,和海水一样深不见底。
它隔着一层玻璃盯着江秋凉,歪了一下头,露出了一个在江秋凉眼中带有疑惑意味的表情。
“你是谁?”
周遭震耳欲聋,明知它可能听不清,江秋凉还是问出了口。
他的声音不响,甚至可以说是很轻,相比于想让它回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人鱼从头到尾打量着他,江秋凉轻易剥离了它眼中的探究。
终于,它张开了满是獠牙的嘴,比了个口型。
“什么?”
江秋凉不懂它的含义。
人鱼居然重复了一遍。
这次江秋凉看懂了它的口型。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身后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温暖的风涌入卧室内。
人鱼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猛地呲牙,一眨眼的工夫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秋凉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他忽略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深深望进那片深邃的黑暗中。
凌先眠出现在他的身后,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恍然蒙上了一层尘埃。
玻璃上有一个很淡的“N”。
警笛声停了,四周只余下令人窒息的沉寂。
“来得真及时,”江秋凉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子虚乌有的脏污,“没想到那条人鱼居然说了一句和你一样的话。”
“什么?”
“RUN。”
“你信它吗?”
“信啊,”江秋凉转过身,和凌先眠对视,“为什么不信?”
“但是你不会听的。”
凌先眠的语气是陈述句的语气。
“是的。”江秋凉给了他肯定的答案,“我能跑到哪里去?”
凌先眠的心倏然抽痛了一下,有什么温热黏腻的液体从他的心头滑过,留下了一条残酷的痕迹。
“所有人都和我说,让我跑。”江秋凉突然笑起来,他的笑意像是浮在湖面的碎冰,“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告诉我,究竟应该往哪里跑。”
“所以,如果故事的结局是我变得面目全非,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对吧?”
凌先眠以为,如果江秋凉的脸上有泪水,他肯定会抬手抹去它。
但是江秋凉脸上只有笑意。
有时候,笑比哭更加残酷。
江秋凉错身从凌先眠身边走过,他听见了身后凌先眠的声音。
“我不会让你变成怪物的。”
凌先眠的声音很冷,让江秋凉想到了暴风雨来临前拂面的风。
如果不是怪物呢?
江秋凉的手搭在门框上,回头,却没有将想法说出口。
他回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
“好,”江秋凉说,“我记住了。”
踏出门的瞬间,熟悉的机械男声又一次在江秋凉耳边响起。
似是旧友,又如初遇。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恭喜您通过上一关卡,再次进入游戏】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野生水族馆”】
【难度系数查询中……】
【“野生水族馆”通关率54.7%,祝您死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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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警笛声和警告灯已经停了。
没有了红蓝色刺眼的灯光, 入眼的景致格外的苍白,像是附上了一层薄薄的裹尸布。
江秋凉跨出门。
门外的空间远比他想象的要大上许多。
两排素白的门相対而立,庄严而寡淡,中间是极为宽阔的空间。不过因为站了很多人, 并不显得过于空旷。
少了刺耳的轰鸣, 四周却不寂静。
很多的人聚集在一起, 看身形,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各自不一。江秋凉没有办法看见他们的面容,因为每个人脸上都贴了一张A4大小的纸, 完全遮盖住了五官。
人群窃窃私语, 江秋凉不明所以, 不过还是走向了他们。
“听说了吗?”脚下的地面在轻晃, 不过这些人站得很稳, 像是生长在地上的植物, “有东西趁着昨天的暴风雨混起来了。”
江秋凉站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身边,从侧面看, 她的皮肤像是被阳光暴晒过久的陈皮, 在惨淡的白光下依旧泛出陈旧的黄色。
“有东西……”老人拖长了语调, 似乎在斟酌合适的措辞,“没关系的, 这里修筑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 不会有脏东西混进来的。”
边上的人闻言, 很快啐了一口, 尖锐的女声紧跟着就接了上来:“呵,还真别不信。我以前也没想过一觉醒来就世界末日了, 现在这不也成真了吗?”
她的音量不低,宛若一道骤降的闪电,直直劈进人群之中。
老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畏惧地瑟缩了一下脖子。
原本哄闹的人群居然齐刷刷寂静下来。
世界末日?
江秋凉看向说话的女人,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在场的人们。
每个人脸上贴的纸都是一片空白,江秋凉却觉得自己从一张张相同白纸上看出了不同程度的忧虑。
有女声很轻的,仿佛是嗫嚅的从人群深处传来:“所以……是什么东西?”
明明是音量很小的一句话,却宛若一点燎原的星火,又一次点燃了短暂的寂静。
七嘴八舌,说法不一。
话语声过于嘈杂,江秋凉没法从中捕捉到什么有用的重点。
他从骨子里就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此时的喧哗更像是昏昏欲睡的催眠曲,让他倍感疲倦。
江秋凉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一步。
他的后背没有抵上墙,而是抵上了某个温热的胸膛。
江秋凉抬眼,対上了凌先眠的眼睛。
那双漆黑的眼眸很冷,白光映照在他的眼底,像是寒冬的月光。
江秋凉在他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痕迹。
那个倒映在凌先眠眼底的熟悉的轮廓,由于身处于喧闹的人群中,在这短暂的一刻,居然在江秋凉的眼中陌生起来。
江秋凉移开视线,故作有意观察人群。
突然,有一种被人凝视的感觉刺进了江秋凉的脑海之中。
他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以不友善的,近乎是猎人盯着猎物的贪婪神情。
江秋凉把目光转向了不安的来源。
那是人群的深处,乌泱泱的人像是闻嗅到肉味的苍蝇,聚在那里交谈,私语声不绝于耳,哄闹异常。
第一眼看过去,没有任何的不対。
不过江秋凉还是紧紧盯着那个方向。
那种直觉越来越强烈,宛若一道由远及近的车灯,毫不避讳地照射在他身上。
片刻之后,那里果然有了动静。
有个人从喧闹的人群中踱步而出,倒像是凭空变出来的一样。他和别人不太一样,别人的贴在脸上的纸都是白色的,只有他脸上贴的纸是红色的。
非常鲜艳的红,在灯光下浓的能滴下血来。
光看一眼,就觉得腥臭味充满了每一下呼吸。
他的姿态不同于旁人,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不同于寻常的气场,他穿行于乌糟糟的人群中,步伐却迈的很大,不同于其他人的衣衫褴褛,他穿得异常体面,体面到下一秒就能无缝进入晚宴的现场。
原本吵闹的人群逐渐沉默,准确来说,是他走过的地方都会安静下来。
他的面前辟开了一条足够一人行走的道路。
这让江秋凉想起了圣经中的摩西过海。
江秋凉很难形容対某个人的厌恶感,但是在这一刻,他很清楚地意识到,面前的那个人,有着令他作呕的排斥感。
按照道理来说,他没有道理対一个游戏里的NPC带有这样的情感。
他甚至看不见那个人的脸。
但是江秋凉也很明白,自己厌恶的来源是什么。
那个人举手同足之间,那股傲慢和轻视,让江秋凉想起了一个不愿记起的人——
他血浓于水的父亲,江侦仲。
诚然,死人是无法从棺材里爬出来,刨开被雨水浸泡到恶臭难忍的泥土,光鲜亮丽重回人间的。
不过,死人生前带来的痛苦,是可以在活人身上绵延下来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重生。
江秋凉不得不承认,江侦仲一直都在。
他活在他的血液里,占据他的思想,恶毒地妄想将每一个噩梦据为己有。
事实上,在过去十多年,他成功了。
此刻,那个惊扰了他无数梦境的幻影正在走向他。
江秋凉站在原地,他目睹着那个人走向他,以熟悉的姿态,熟悉的步伐,一步步靠近他。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坐在很多年的地下室,在黑暗和闭塞中注视着那个男人的到来。
他是审判者,是主宰者,也是剥夺者。
如果真的有神,哪怕只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幻想,能够给予十一年前的江秋凉一个愿望。
那他的愿望一定是逃出那里。
事实上,十一年后的江秋凉真正做到了。
可是他把自己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十一年前那个寒冷的,飘着雪花的冬天。
那个人越凑越近,江秋凉不自觉握紧了拳头,至少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也像是生根在潮湿的地板上。
下一刻,有柔软的温度触碰到了江秋凉微微青筋暴起的手。
江秋凉一怔。
他低下头,凌先眠站在他的身后,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仿佛一种无声的安慰。
江秋凉缓缓松开了自己紧握的手。
脸上贴着红纸的男人走到江秋凉的身边,却没有像江秋凉预想的那样停下脚步,他似乎是故意往前多走了两步,避开人群,这才施施然停下脚步。
“诸位。”
男人挺直腰板,从侧边看像是一把生锈的戒尺。
他清了清嗓子,作为开场白的某个信号。
咳嗽声不响,只是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显得实在突兀了一些。
余光中,站在江秋凉边上,原本扯着嗓子瞎叫唤的女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惊恐地瑟缩了一下肩膀。
不只是她,除了江秋凉和凌先眠,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很害怕面前的男人。
江秋凉看着他,以审视的目光。
“昨天晚上,暴风雨冲击了这里。”男人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叹出一口气,“很遗憾,有怪物混进来了。”
一个确切的肯定。
人群却没有炸开锅,而是静静听着他的叙述。
所有人的呼吸都轻了下来,心跳却凶猛到难以抑制。
“是一条人鱼,”男人的话又一次响起,“一条被污染的,随时会污染我们的人鱼。”
“它就混在我们中间,伪装成人类的样子……”
男人的脸从左边转到右边,像是在环视全场,试图找出那个混在人群中的怪物。
人群中有人颤颤巍巍举起了手。
男人高傲地扬起下巴,示意那个人开口。
“怎么……”老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怎么把它抓起来?”
一针见血的问题。
江秋凉双手在胸前交叉,等待着为首的男人给出答案。
男人足有一分多钟没有回答。
他的脸朝着老人的方向,一点动弹都没有,宛若时间被按下了静止按钮。
“抓起来……”很久之后,男人才开口,他的声音放轻,像是自言自语,“抓起来吗?你低估了人鱼的智慧。”
“那我们应该做什么?”
男人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随着他的动作,贴在他脸上的红纸被吹起了些许,江秋凉清楚地看清了那张脸。
或许,也不能说是脸。
不同于人鱼的面目狰狞,男人贴在红纸背后的面孔更加恐怖。
那是——
一张被刀从中间削平的,没有五官的脸。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没有任何脸上应该有的东西,乍一眼,只有坑洼的结痂。
难道……
江秋凉无声环视四周,近百人簇拥在他的身侧。
全是这张脸吗?
“不用担心,”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思,“人类,能够一直活到现在,是有理由的。我们不可能被任何苦难打倒,所以我们更应该团结起来。”
“团结?怎么团结?”
老人的声音在发颤。
“很简单啊,”男人突然笑起来,他的话一个字又一个字落下,掷地有声,“人鱼身上,有一项特别之处,即使伪装成人类,也可以识别出来。”
江秋凉又一次看见身边的女人打了个颤。
这次她的幅度更大了写,险些坐倒在地上。
是什么?
江秋凉微微蹙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像是毒舌,慢慢缠上了他的脚腕。
“人鱼——”男人拉长了语调,“人鱼的愈合能力很好,不过简单地划一刀可分辨不出来,必须砍断一根手指,就能分辨出来了。”
这次,人群彻底陷入了死寂。
“不行!”
老人壮着胆子喊起来:“没有人能剁下自己的手指,只为了证明一个愚蠢的结论!”
“愚蠢……”男人笑起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心情,“你认为让我们全部被感染,就不愚蠢了吗?”
“可是……”
老人还想说些什么,一声更为尖锐的响声划破了空气,老人的话语戛然而止。
她直挺挺倒了下去,头顶赫然是一个正中眉心的弹孔。
人群很默契的,又冷漠地绕开那具尸体。
男人的枪口有残留的袅袅白烟,很快散尽。他随意擦了擦枪口,目光转向了在场的所有人。
“一根手指和一条命,你们可以自己选。”
“二十四小时后,我会枪决所有的反叛者。”
声音回荡在人群中,掷地有声。
“还有人有意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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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没有人能猜到怪物是谁……kkk
江秋凉认为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