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安娜说, “我懂你, 你不会骗我, 他所有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
如果安娜真的是照片上的安娜, 这应该是非常温馨的一幕, 和《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寒冷的雪夜划亮火柴看见的场景一样温馨——
也一样不真实。
江秋凉冷冷看着舞台上的这一幕, 这确实很像是演出的一部分。温馨总在灯火璀璨处上演,美好到令人潸然泪下。
不过, 这不是常态。
常态是曲终人散, 是灯火消尽, 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和一堆早已凉透的火柴。
“你的尝试是失败的,”江秋凉不介意当照亮这具尸体的第一个人, “所谓的永生不过只是稍纵即逝的海市蜃楼,你要为你的失败付出代价。”
“你把自己标榜为无价之宝,确实,人是不可以用价格来衡量的,但是除了人,还有一种东西也是没有价格的。”江秋凉走向阿尔吉侬,“垃圾,没有价值的垃圾。”
浮尘是一道自然的屏障,隔开了两个世界,在江秋凉落脚到聚光灯下的时候,他和浮尘一起站在阿尔吉侬的面前。
两个世界就此连接在了一起。
“在你的眼里,你和自己的妹妹的感情是无价的,我不会可怜你,我知道你叫我过来的目的是什么,一个虚假的安娜不够,你需要第二个、第三个,很多个,无穷无尽个安娜牺牲自己,牺牲很多的人,只为你不值一提,可笑的私欲。”江秋凉笑起来,他的眼底却没有分毫笑意,“我不会拯救你,也不会毁灭你,我要你亲眼看着自己种下的恶果,会长出怎么样的花朵。”
剧场里,观众席,有一个人站起来了,有两个,三个……
越来越多的人站起身来,他们的脸上露出了相同的表情,那是一种被绝望覆盖的,听到地狱呼唤却又不甘心的痛楚。
聚光灯的光映照在他们麻木、干涸的眼睛上,化作了很小的一个点,宛若仲夏夜被抛到荒原的第一个星火。
或许普罗米修斯曾经带给人类的火种也在某个瞬间闪耀出这样的光芒。
但是普罗米修斯带来的火种象征着希望,而照在无数玩偶眼底的聚光灯,只有冰冷的寒意。
“你早就控制不了自己制作的玩偶了,”江秋凉的视线转向安娜,“这就是故事开场时那个玩偶四分五裂的原因,玩偶残存的灵魂让它们本能地反抗你的命令,因为成为玩偶是你的选择,不是他们的。身体可能会短暂地屈服,但是灵魂不会,思想是一个人存在的证明,不轻易变更的信念是人和玩偶最大的区别。”
江秋凉把手放进口袋,抽出那张照片,在台上演员、台下观众的目光下,一下又一下,把照片撕成了碎片。
照片的残骸落下来,像是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
“祝你们自以为是的妄想,永垂不朽。”
最后一片碎片落在舞台上,江秋凉转身离开,他的脚步很沉稳,仿佛是在一场无聊的演出终于谢幕之后的离场。
很多的玩偶扑向了舞台,这是蓄谋已久的梦想成真,江秋凉的身影从它们之间错过,突兀而坚定。
他听见了身后安娜的哀嚎,和一些含糊不清的音节,他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他没有回头。
剧场的角落,被二楼覆盖住的一楼角落位置,坐着一个人。
和其他玩偶不一样,他没有起身,而是静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自始至终跟着江秋凉。
他的双手交叠在身前,手指修长有力,长腿因为不适应椅子之间的距离而随意翘起,他倒在椅背上,这是一个非常闲适的,戏外人的姿态。
看见江秋凉走近,他的手终于从十指交握转为松开,不轻不重鼓了几下掌。
“看够了?”
江秋凉走到凌先眠身边,凌先眠很自然地前倾身体,握住了他的手。
“很精彩的推理,”面对江秋凉,凌先眠并不吝啬自己的赞扬之情,“意犹未尽。”
江秋凉在凌先眠身边坐下,舞台上的玩偶层层叠叠,将阿尔吉侬的安娜包围,这是一场狂欢,而台下仅有的两个观众似乎颇为心不在焉。
“你的手很烫。”江秋凉皱眉。
凌先眠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他是一个防备心很重的人,江秋凉记得,即使是十多年前,他也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露出如此不带任何伪装的疲惫。
江秋凉不知道凌先眠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尽管他一直用一层置身事外的冷漠武装自己,但是某些不经意之间的细节,总会让江秋凉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于是江秋凉任由凌先眠抓着自己的手,没有任何的动作,也没有开口,生怕吵醒了他。
就在江秋凉以为凌先眠睡着的时候,突然身旁传来了凌先眠的声音:“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凌先眠的手心很烫,嗓音却有着和体温格格不入的低沉温和,像是吹过湖面,微凉的夜风。
“第一眼,”江秋凉补充道,“望向台下的第一眼,我就发现你了。”
这是一个格格不入的角落。
所有的光亮都聚焦在舞台上,那里喧哗热闹,所有玩偶面目不清。
他们躲在观众席一个小小的角落,字句寥寥,沐浴黑暗和孤寂。
就像是,在现实世界逃避无处遁形的世俗一样。
很久的沉默。
江秋凉转过头,发现凌先眠正在注视着自己,他漆黑到化不开的眼眸中只有江秋凉一个人,深深的,像是要渗出什么。
这一刻,在江秋凉对上凌先眠视线的这一刻,他突然看懂了凌先眠的想法。
原本沉淀在凌先眠眼底的,他看不懂的情绪骤然悉数在他的脑海中清晰起来。
太多的疯狂,太多的隐忍,太多的欲言又止,在这一刻,所有黑白的画面都恢复了之前的颜色。
“我爱你。”凌先眠开口,“如果可以……”
江秋凉没有等凌先眠说出那句话。
他凑近了凌先眠,堵住了凌先眠的唇。
用他的唇。
这是一个很温和的吻,和世界开始前的那个吻完全不一样,甚至和□□没有任何关系。
无关利益,无关目的,无关权衡。
在做出这个动作时,一直持续到结束,江秋凉都不知道自己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也许根本没有动机。
不过是两只互相依偎的动物,在对方身上留下独属于自己的气味。
江秋凉睁开眼,他在凌先眠的眼底看见了自己。
在黑暗中,他们的瞳孔呈现出了同样漆黑的色泽。
“可以。”
这一次,江秋凉告诉了凌先眠答案。
然后他听见了一声促狭的轻笑。
凌先眠左手的无名指勾着江秋凉的左手,从食指到无名指,最后勾了个圈。
江秋凉低头,发现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居然不知道何时戴上了一枚素色的戒指,和凌先眠手上的款式一模一样。
江秋凉没有掩饰自己眼底的愕然。
“不是十多年前的,也不是借用别人的。”凌先眠解释道,“我重新让人去打造了一对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我的也换过了。”
“现在,”凌先眠说,“它们是一对了。”
两个款式相同的戒指紧靠在一起,画面和多年前重叠在一起,时间变成了某样极为模糊的存在。
有的时候,江秋凉觉得时间很长,长到在无数个亮不起来的黑夜,也暗不下去的白日,江秋凉盯着窗外,会怀疑这是天神降临给自己的惩罚。
有的时候,江秋凉又会觉得时间很短,短到在望向凌先眠的这几眼,在两人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依偎在一起,如此无关紧要,俗套至极的剧情,这一点点的甜,足以让他遗忘过去所有的痛苦。
对于阿尔吉侬来说,无价之宝的是感情而不是玩偶。
对于江秋凉来说,或许他这么多年,怀念的从来不是那段过往。
而是过往里的那个人。
江秋凉脱下自己的戒指,他记得,十年前凌先眠在等待他的答案,所以凌先眠的戒指背后有想到江秋凉的心跳,而自己的戒指后面是一片空白。
在这一枚戒指的背面,江秋凉摸到了凹凸不平的线条。
“在假面歌舞会,我记录了你的心跳。”
很多时候,不用江秋凉开口,凌先眠就能知道他想问什么。
江秋凉细细摩挲着戒指背面的凹凸,他的动作是如此小心翼翼,仿佛是怕在一场大梦中惊醒。
直到凌先眠再次握住了他的手。
凌先眠的体温是如此的真实,一切梦境都不会有这样具体的温度。
他在引导,引导江秋凉把手搭在他的脸上。
江秋凉看向凌先眠,舞台是光明的据点,观众席是另一处的无人所知,朦胧的光勾勒着凌先眠面部的轮廓,恰到好处的黑暗过渡了五官的凌厉。
这样的光线,让江秋凉想起了从前的某个清晨,他在凌先眠身边醒来,晨光透过窗帘,泼洒在凌先眠的脸上。
那时的他,也是用这么少有的,温和的眼神静静注视着他。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凌先眠很少说我爱你,很多时候,他的眼神,他的行动,他的心跳,足以抵过千次万次的承诺。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独属于江秋凉的情书。
玩偶屋的场景在四分五裂。
江秋凉低下头,把戒指重新套进自己左手的无名指。
“下次,不要再骗我这是双人游戏了。”
他把左手举到与两人视线齐平的位置,笑起来。
“我想,造疯者游戏宽宏大量的设计师,”江秋凉眼底的笑意根本藏不住,“不会介意玩家带家属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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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8档案解锁
名称:疯狂玩偶屋
国家:瑞典
字母:L
故事:《玫瑰花精》
剧情:无需亲临幽室便能体味精神折磨,无需亲临暗宅,思想能带你穿越置身其中。
——艾米莉·狄金森(美国诗人)
感情:我要从其他人那里,一决雌雄把你带走,你要屏住呼吸。
——茨维塔耶娃
开启世界9,等待解锁……
VIP单人病房。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柔和的白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地板很干净,亮得仿佛一面镜子,能照出清晰的人影。即使是边角处,也没有任何的灰尘。
和游戏里截然不同的反差。
江秋凉坐在病床边, 面对着一整面的落地窗。
七层的视野绝佳, 从他的角度可以俯瞰这座城市最为寻常的一角。
窗户的隔音效果很好, 挡出了呼啸的风声,却挡不住楼下被吹得凌乱的树枝,乌云压下来的时候,天地之间都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
当极端天气来临时, 总能让人产生怀疑, 怀疑自己所目睹的情景, 是否属于真实的世界。
或许是受到较强冷空气预告的影响, 纽厄尔医院的人并不多。
这里很明亮, 也很暖和, 和窗外萧索的街景形成了一种滑稽的,近乎是撕裂般的反差。
不知为何, 江秋凉目睹着眼前的场景, 心中隐隐滋生出不安的预感。
“局部开放性损伤, 病原微生物在体内大量复制的过程中释放毒素,影响体温调节中枢神经, 简单来说, 就是伤口感染引起的发烧。”
“X光显示骨骼很好, 非常好, 所有的骨头安放在应该安放的位置,没有骨折。我已经初步处理了伤口, 预计一到两天体温会降下来,就算不送来医院,我相信这点伤也不足以威胁生命。”
许恙用中文说完,合上了平板电脑。
“显然,这只是我身为医生,粗浅的个人看法。”
除了躺在病床上微微合着眼闭目休息的凌先眠,坐在病床边的江秋凉和站着的许恙,病房里还整整齐齐站着一排人,这一排人都穿着白大褂,面色严肃,仿佛躺在床上的人不是受了轻伤,而是重伤时日无多。
气氛颇为微妙。
“凌先生,”为首的白人老头接过身边住院医师递过来的一大束花,用挪威语说道,“我们仅代表纽厄尔医院全体对您的伤势深表担忧,祝您早日康复,如果有任何需要,您可以随时告知我们的医护人员,我们一定会尽到最大的支持……”
江秋凉见过这个人。
他曾经也出现在会议上,当时打断西格蒙德发言的主任就是他,看起来,他是纽厄尔医院颇具有威望的高层之一。
凌先眠脸色虽然比刚出游戏时好了许多,在灯光下依旧泛出釉质的苍白。
很冰冷,在坚硬的冰层之下,有某种浮光掠影一闪而过。
易碎感。
这让江秋凉联想到酒吧威士忌酒杯底的碎冰。
“没必要,”凌先眠打断白人老头的套话,他用相当熟练的挪威语说,“我要办理出院手续。”
主任面露难色:“可以是可以,但是……”
凌先眠掀起薄薄的眼皮,冷冷望向了他。
这双漆黑的瞳孔里不见半点温度,比起户外寒冷的气温有过之而不及,哪怕是从下而上的仰视,也能让被注视者在第一眼察觉到令人不安的警告。
主任的话音戛然而止。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有个小护士莽莽撞撞闯了进来。
“怎么了?”白人老头本来就被烫手山芋弄得敢怒不敢言,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送上门的出气口,当即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谁管你的,这么没规矩,没看见里面有人吗!”
小护士大约是没想到病房里会站着这么多人,瞬间静止在原地。
被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注视着,她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过几秒中,耳朵就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
“说话!”
主任平地一声惊雷,吓得小护士猛地一抖,顿时三魂七魄强行归位,颤颤巍巍开口。
“媒体……”小护士仿佛刚刚找到自己的声音,“新闻媒体堵在门口。”
“什么!”
“他们问……”小护士的视线不受控制瞟向了躺在病床上的凌先眠,又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惊慌移开了目光,“凌先生住院的消息是否属实,是因为什么原因住院的,还有……”
“多少家?”
“不知道……几十个人吧,设备很齐全,我也拿不准……”
主任的脸骤然苍白。
众人神色各异,躺在病床上的当事人倒是神色如常。
“我不介意上国际新闻,但请你们考虑一下是否承担得起被追责的风险。”
凌先眠耸了耸肩,他的手机在静音状态,但是屏幕一直亮着,不断显示有人来电。
他随手挂断了电话,看起来有几分厌倦。
“如果浪费医疗资源是这里的常态的话,”凌先眠的嗓音很冷,听起来像是暴露在户外冰冷的金属,“我会考虑重新评估这家医院的投资价值。”
妥协是必然的结果。
凌先眠的出院手续办得很快,准确来说,他在办完手续之前就离开了病房。
没有人在乎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
之前叽叽喳喳围着凌先眠的医院高层正在焦头烂额应付大门口的媒体,一时没了聒噪的背景音,四周倒是多了些意外的安静。
作为主治医生,许恙也被抓去应付媒体了。
临走前,一直站在主任身后的住院医师捧着康乃馨拦住了两个人,他的神色略显犹豫,目光在凌先眠和江秋凉之间逡巡了三秒,转向江秋凉。
“先生,这是医院的一点心意。”
江秋凉没接。
还是凌先眠上前,接过了那束花。
“多谢好意。”
江秋凉略诧异,在他的印象中,凌先眠不是这样随意接受他人好意的人。
电梯的下行平缓而寂静。
从医院的内部员工通道到隐蔽的后门,快到门口的时候,凌先眠拉住了江秋凉。
江秋凉以为凌先眠有什么急事,当即停住了脚步。
下一秒,凌先眠的围巾就被围在了他的脖子上。
围巾残留着凌先眠的温度,很暖和。
其实凌先眠穿得也不厚,他身上仅有一点厚度的大衣遗落在了游戏里,围巾还是江秋凉出门前随手从门口的衣架上抓的。
江秋凉伸出指尖,想要阻止凌先眠,结果被凌先眠顺势牵住了左手。
凌先眠注视着江秋凉。
他的瞳孔很黑,即使是仰视也给人不怒自威的寒意,但是此刻,他俯视着江秋凉,眼神很温柔。
“外面冷,”凌先眠开口,有意无意抚摸着江秋凉戴着戒指的左手无名指,“别冻着了。”
他没有这么娇贵。
江秋凉想要开口,又觉得这句解释很没有必要。
于是他把自己的小半张脸缩在毛茸茸的围巾里,点了点头。
或许是围了围巾太热,江秋凉的耳朵尖有点烫,他努力把脸埋进围巾,不让凌先眠发现。
但是凌先眠应该是发现了的。
因为江秋凉听见凌先眠很轻地笑了一声。
很愉快的,也很罕见。
江秋凉瞪向凌先眠。
他果然在笑,那双冷淡的眼眸中波光流转。
江秋凉更生气了。
凌先眠把康乃馨塞到江秋凉怀里,顺势从他的口袋里摸出车钥匙。
“花给你,车我来开。”
江秋凉不稀罕,把花重新推到凌先眠那里。
“请这位病人有点生病的自觉性,生病开车是非常危险的驾驶行为。”江秋凉呛凌先眠,“而且这束花是别人送你的,又不是送我的,请戒掉借花献佛的坏习惯。”
说着,江秋凉一把夺回了凌先眠掌心的车钥匙,头也不回地推开了后门。
“吃醋了?”
“没有。”
不消几步,凌先眠就赶上了江秋凉,他一只手抱着花,一只手揽住江秋凉,任由康乃馨的花瓣被风吹散,语气愉快:“好,男朋友说什么都对。”
“我说什么都对?”
“嗯。”
“你刚刚看见了什么?”
凌先眠用抱着康乃馨的手做了个发誓的手势,搂着江秋凉的手臂反而更紧了些。
“什么都没看见。”
“那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凌先眠略加沉吟,“我的男朋友真的,非常,非常好看。”
风马牛不相及。
江秋凉被凌先眠气笑了。
“嗯?”凌先眠转头,搭在江秋凉肩头的手掌上移,指尖去触碰江秋凉的耳朵尖,“你不觉得吗?”
“老了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凌先眠的嗓音如夜风拂过松林:“不,他在我眼里永远是最好看的。十八岁、二十八岁,到八十八岁、九十八岁,就算长满皱纹,爬满白发,他在我眼里还会像初见时一样。”
江秋凉的脚步一顿。
这是一阵没有来由的,从甜腻中流出来的伤感。
他的本能反应不是去看凌先眠,而是抬头去看天空。
户外仍旧是江秋凉从七楼望下去的样子。
阴沉,呼啸,略带不安。
干枯树枝上仅存的几片枯黄的叶片,在风中摇摇欲坠。
我要掉下去了。
江秋凉突然想。
边上的凌先眠意气风发,至少在这一刻,他褪去了所有在外人面前坚硬的外壳,江秋凉看不见他的杀伐,看不见他的戾气,看不见他的棱角,他是世间最温柔的存在,是江秋凉失而复得的爱人。
眼眶有些发酸,江秋凉屏住呼吸,用力把自己不知为何溢出的情绪重新塞回自己内心最深处阴暗的角落。
停车场的路不长,他按开了车门,手搭在门上。
他拉下了挡住自己小半张脸的围巾,露出自己的下巴。
“我不信,要你用这一生来兑现这句话。”江秋凉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在此之前,当务之急是回家。上车吧,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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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他叫他男朋友了(官某人脸红)
保时捷绕开大门口的人群, 从媒体车边擦肩而过,悄无声息汇入车流之中。
暖气徐徐吐出,车里很快暖和起来。
趁着红灯时间,江秋凉解下来自己的围巾, 搭在膝盖上, 凌先眠坐在副驾驶座, 正在听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正絮絮叨叨汇报着什么,一阵嗡嗡声和空调的声音混在一起,谱写成了一曲昏昏欲睡的催眠曲。
凌先眠似乎对电话那头的废话兴趣寥寥,他抚摸着怀中康乃馨娇嫩的花瓣,骨节分明的手指弯曲的弧度很漂亮。
“知道了。”凌先眠淡淡开口, 趁着对面喘气的空隙, 及时制止了对方洪水一般滔滔不绝的话音, “按照之前说的来吧。”
电话很快挂断。
不过三秒, 手机又亮了起来, 是新的来电显示。
江秋凉瞟了一眼凌先眠在车窗上的影子, 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轻轻敲击出节奏,红灯在他的瞳孔中映照出一个很小的点。
凌先眠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他没有接通电话, 而是按下了拒接, 赶在下一个电话进来之前关机。
然后, 他把自己的手机放进了江秋凉敞开的外套口袋里。
江秋凉摸了一把自己的口袋:“干什么?”
“交给你保管。”
江秋凉想要抽出手机递还给凌先眠,凌先眠先他一步, 掌心贴住了他的手背。
“或许换一个更加通俗易懂的交流方式, ”凌先眠说, “我想把我的时间交给你。”
红灯转绿。
凌先眠抽回手, 做了个随意的手势。
“你是应该好好休息。”江秋凉抽回手,搭在方向盘上, “病人应该有这种自觉。”
凌先眠笑了:“你是在暗示我不够自觉?”
“不是吗?”江秋凉很轻地叩动手指,“媒体的事你怎么解释?”
“你果然猜到了。”
“我想猜到的可不止我一个人。”
窗外的景色退去,浮光偶然停留在江秋凉脸上,很快又消失而去。
他扫了一眼凌先眠,发现对方正垂着眼,手指依旧在摆弄那一大束康乃馨,姿势闲适,没有什么多余的表示。
“不过你不在乎,”江秋凉收回目光,专心看着前面的路况,“还是说,你的剑走偏锋就是为了引起纽厄尔医院高层的注意?”
“你说得对,”凌先眠淡淡开口,“我根本不在乎。”
“所以,”江秋凉问他,“是在多早以前?”
“很早。”
“多早?”
凌先眠回忆道:“在你进入游戏之前。”
这倒是出乎了江秋凉的预料:“所以你在进入游戏之前,就预料到了这个世界会吞噬你?”
“或者换一种说法,我是知道这个世界会吞噬我,才选择进入游戏的。”
江秋凉一时默然。
“现实是很残忍的,秋凉。”凌先眠说,“比起锦上添花,落井下石才是常态。”
“我从来没有幻想过这个世界是美好的。”
“你有没有想过,”凌先眠接过他的话,“你现在面对的现实,已经是你幻想中最美好的样子了。”
江秋凉怔愣了一瞬。
挡风玻璃上,凌先眠映出一个浅浅的倒影。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变化,好像这个话题只是无意之间随口提起。
江秋凉收回视线。
“所以你觉得这个世界在你眼中是这样的?”
凌先眠抬眼。
“对我来说,是的。”凌先眠看向江秋凉,“有你的世界,是我幻想中最美好的模样。”
江秋凉很轻地笑了一下。
“不要试图转移话题,凌大设计师。”江秋凉很干脆地消灭了车里刚刚飘在空气中的几个粉红色的泡泡,“你还没说自己要怎么把引上身的火扑灭呢。”
“你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凌先眠无奈摇头,“不懂风情。”
“你说不说?”
“说。”凌先眠伸手,把挡在江秋凉眼前的碎发扒拉开,“纽厄尔医院的股东名单已经改了,我有名正言顺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公关知道应该怎么做。”
“媒体呢?”
“媒体……”凌先眠略作停顿,“不是我叫他们来的。”
“那是什么?”
“利益。”凌先眠答道,“很多人没有高尚的追求,他们所拥有的物质也不支持他们拥有高尚的追求。大部分人奔波劳碌,左右不过是为了争取更好的生活,甚至只是为了活下去。他们的生活需要养料,但是他们并不希望看见自己深陷的淤泥,来暗示他们生活的有多么艰苦。他们想要仰望星空,同时又在奢望,自己所望向的那片星空没有自己潜意识里那么遥不可及。所以,丑闻、谣言、诬陷,才有存在的意义。”
“人说到底,都是感性的动物。比起旁人光鲜亮丽的生活,圣人坠下神探更加喜闻乐见。只要他们相信,原本遥不可及的存在就可以变成他们中的一员,即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是依旧无法阻止他们一厢情愿的肖想。在他们眼中,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场狂欢可以理解为寻找腐肉的秃鹫,聚食的鬣狗,或者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所以我只要抛下一棵鱼饵,甚至只需要暗示哪里可能会出现鱼饵,很多的猎食者都会出现。”
“顺水推舟,各谋其利。”江秋凉沉吟道,“自然而又双赢的做法,所以你的目的达到了吗?”
“当然。”
康乃馨的花瓣被凌先眠揉成了烂泥一般丑陋的颜色,凌先眠毫不在意地抽出一张纸巾细细擦拭指尖。
他的脸色虽然比刚出游戏时好了许多,在灯光下依旧泛出釉质的苍白。
像是酒吧威士忌酒杯底的碎冰。
“再强大的敌人也会露出破绽,特别是在——”
“出其不意的时刻。”
凌先眠慢慢将康乃馨花束转了个角度,压弯上面遮挡的几朵花,露出了错综复杂的花枝之间的某个不易察觉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