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死。
江秋凉心想。
他的手是如此紧的握住这段铁丝,就像是握住了湍流之中握住救命稻草。
铁丝深深嵌进他的掌心,也不知道是白色的划痕还是流血了,江秋凉那一刻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哪怕一丝的疼痛,强烈的求生欲让他的身体在一瞬间忘却了所有外来世界传来的感受。
我要活下去。
我一定要活下去。
数不清的人掉进深渊之中,化作了很小的点,江秋凉没有低头看一眼。
他伸出垂在身侧的手,借着握着铁丝的那只手,整个人引体向上,飞速握住了更上方的铁丝!
生存的希望,对于一个想活下去的人,有着致命的诱惑。
江秋凉保持着爬山的姿势,他不去想下面的深渊有多深,不去想自己掉下去会怎么样,也不去想这张岌岌可危的铁丝网能够苟延残喘多久。他的大脑在这一刻很空,又很充实。他努力调整呼吸的节奏,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往上方攀爬而去!
攀爬的速度补不上跑步的速度,但是江秋凉非常有耐心,他竭尽全力重复,抓住铁丝、用力、松开,再往上,不知道过了一分钟,还是五分钟,他终于看见了头顶木制的地板。
江秋凉加快了速度,在凌先眠爬上木制地板的同时,他的右手狠狠打在木制地板上,指甲深深掐了进去。
骨节泛出了用力过猛的苍白,又由白转红。
就在他一只手抓住木地板的同时,最后一颗铆钉发出了坚硬而又刺耳的声响,整张铁丝网以一个非常怪异的角度倾斜,随后坠入万丈深渊,被黑暗彻底吞没。
如果晚了三秒,不,哪怕一秒,跟着铁网一起坠下去的就多了一个人。
江秋凉第一次这么感谢自己有定期健身的习惯。
关键时候能保命。
在铁网坠落的同时,有一只手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臂。
其实江秋凉仅仅凭借一只右手支撑已经绰绰有余,他下意识想要挣脱。
“这就打算认输了?”
江秋凉微错愕抬头时,对上了凌先眠黝黑的眼眸——
另一处的深渊。
“怎么可能。”
江秋凉两脚一蹬,在凌先眠挑眉的空隙轻松跃上平台,比兔子还灵活。
凌先眠眼中闪过一点幽幽的光。
江秋凉没有注意到,他趁着凌先眠帮助自己的时间,已经一眨眼极速消失在了前路的黑暗中。
临走之前,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在额前一点,手指动作很漂亮地给凌先眠回礼。
“输了别哭。”江秋凉的声音渐远。
蚊虫的嗡嗡声近乎是在凌先眠的脑后响起。
凌先眠唇角扬起一点弧度,转身跟着江秋凉的身影一起没入到无尽的灯光晦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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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宽的木制走廊, 一侧是墙壁,一侧是深渊。
有了来时的经验,江秋凉对于构造有了大致的了解,他在脑海中迅速描摹出了整条线路,标注几处需要特别注意的转角, 倒转, 就是他现在的路线。
江秋凉保持稳定的速度,只在几个需要特别注意的转角提前减速,有惊无险跑过了整条走廊。
比来时快了五倍还不止。
江秋凉的手按在剧院的门上,他有那么半秒的犹豫,正想要回头, 突然一双手贴在他的手边, 猛地推开了门。
江秋凉略偏过了头, 看见了凌先眠半边凌厉的侧脸。
凌先眠微微低着头, 光影在他的眉目之间画出来一条很分明的界限, 细碎的光洒在他的发间, 衬得那双眼眸更加深邃。
丝毫不加掩饰的狠戾。
“在等我?”
凌先眠有很浅的笑意,因为光线的缘故, 江秋凉看的并不是十分真切, 甚至相比于现实更加偏向于是他的幻觉。
“怎么可能。”
说着, 江秋凉的身体动作没有迟疑,顺着凌先眠推开的那道缝隙, 迅速钻进了门内。
剧场的门砰然闭合, 江秋凉眼疾手快, 在凌先眠甩上门的同时配合默契, 干脆利落地锁上了门。
不过三秒,门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另一侧有什么东西在猛力撞击这扇门,企图进到剧场来!
江秋凉退后了一步。
老门有一个好处,材质很坚实,一时强攻很难突破,也有一个坏处,就是年久失修,在强攻之下突破只是时间问题。不消片刻,门轴已经出现了轻微的松动,在不断的撞击声中,门最脆弱的连接处已经有了变形的趋势。
“这扇门撑不了多久了。”江秋凉的视线迅速在剧场里逡巡了一圈,“这条路走不通了,肯定还有别的出口。”
话是这样讲的。
游戏的设计师肯定在一早安排剧情的时候就会想到玩家陷入险境,在此时,恰到好处的绝处逢生就会成为一个很巧妙和必要的安排。
但是……
在话说出口的那两三秒时间里,江秋凉的心里确实是不太有底的。
怎么在短时间内找到那个出口?
早在演出时,江秋凉已经全面观察过剧院的内部构造。剧院是双层构造,分为楼上和楼下,楼下有且仅有一个出口,楼上和楼下之间通过台阶连接。因为横板遮挡的缘故,在楼下的江秋凉并不能看见楼上有没有出口,单凭楼层之间台阶连接这一点来看,楼上可能会有出口,但是可能性不大。
他现在确实可以一口气跑到楼上去,但在时间就是生命的现在,最多只有一次尝试的机会。
有,就是生,没有,等到外面的东西撞开门,在密闭的剧院里,迎接他的唯有死路一条。
肯定还有其他的线索……
一条隐秘的,早已暗示过的线索……
思索间,江秋凉的手臂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有几只蚊虫从门板下面的缝隙里钻了进来,悄无声息地叮在江秋凉的手臂上,正在贪婪地吸食他的血液!
江秋凉的第一反应不是拍死它们,他注意到,这里的蚊虫超乎寻常的大。
细看比丛林里的蚊子还要大上三四倍。
为了更加便捷快速地吸取血液,这里的蚊虫有着更加粗壮的前后腿,腹部比胸部更加结实。在吸血的时候,触角微微颤动,喙就像是针管一样,深深扎进皮肤里。
在吸饱血的状态下,它会暂时将血液存放在腹部的位置,但是和普通的蚊子不一样,它多出了一个类似于排泄的出口,可以让它在吸满血迅速将血液排出体外,以立刻恢复饥饿。
就像是……旧时宴会上的贵族为了吃更多的事物,会通过服用催吐酒的方式来让自己吃到更多的食物。
食物……
江秋凉思考的几秒内,身边的凌先眠已经抬手拍去了他手臂上的蚊虫。
被拍死的蚊虫像是被压扁的肉饼,过大的翅膀还在不受控制抖动,在前腿抽动的同时,新鲜的血液从破碎的腹部股股流出。
血液……
凌先眠掸掉江秋凉皮肤上的蚊虫,快速拉下江秋凉的长袖,挡住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对你来说,”凌先眠早已褪去了之前的笑意,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冷冷的霜雪又一次附着,“向我求助就这么难吗?”
江秋凉没有听见他这一句语气明显不好的话。
他的目光从打死的蚊虫流出的血液飞快转移,落在血红的幕布上。
“原来线索在这里。”
身后,凌先眠已经把价格不菲的外套脱下来,堵住门缝,防止更多的蚊虫从缝隙里钻进来。
江秋凉一把拉住他刚刚挽到袖口的手臂,凌先眠没有挣扎,像是一个乖巧的布娃娃,被江秋凉一路踩着地毯,拽着走过台阶,穿过一排排座位,直到来到舞台前。
江秋凉松开凌先眠的手。
凌先眠挑眉。
江秋凉一把撑在舞台上,跳上去。
“出口在这。”江秋凉虚指了一下幕布后,“演出人员不会和观众走同一个出口,这里肯定有个口子。是你自己上来,还是我请你上来,大设计师?”
说完,他颇为好整以暇地蹲下身,和凌先眠平视,懒洋洋伸出手。
凌先眠被江秋凉眼中某种熟悉的,令他心动的光彩震慑住了,有很短的一刻,回忆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划开了山高水长的十余年岁月,如此鲜活的让他回到了十九岁那年。
当时,在满堂绚烂的华彩中,江秋凉就是这样撞进他的眼底。
他这一生,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想要。
但是就在十八岁的深秋,就在那一天,他好像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
是江秋凉赋予了他黯淡生命色彩。
在那一刻,他想,自己不想放手,也不会放手。
尽管后来他才知道,这不过是初出茅庐的新手一腔孤勇的作茧自缚。
“尽管我很想提醒你,门只有十七秒就要破了……”凌先眠伸出手,覆在江秋凉手上,“但是我很乐意接受你的帮助,江教授。”
凌先眠的手心很粗糙,他的伤疤有不同于光滑肤质的凹凸感,原本缠在他手心的纱布此刻缠在江秋凉的掌心,两个独立个体的手掌如此紧密贴合在一起,倒是形成了近乎是心心相印的一体感。
若有似无的,凌先眠的手指在江秋凉的掌心轻轻勾了一下。
像是挑逗,又像是回应。
江秋凉怀疑是自己的错觉,抬眼,正好对上了凌先眠的视线。
……看来是故意的。
不过确实如凌先眠所说,留给他们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江秋凉没有闲心来关心凌先眠的举动,当务之急是逃出去,他不清楚前路是怎么样的,那些东西会不会再次跟上来。不过江秋凉很冷静,越到危险关头,他的冷静就越有价值。
“这里。”江秋凉很快在墙壁的缝隙之间发现了一道暗门。
只是……
他拉开门,很奇怪地咦了一声。
“这条通道……这么窄?”
暗门目测是两米乘一米左右的长方形,在正常人能够接受的范围内,只是门后的通道……目测应该是零点八米的正方形。
有点过分了吧?江秋凉想。
不对,也不是标准的正方形。
江秋凉也来不及细想,他听见了远处门板倒地的巨响,这道声音仿佛是点燃鞭炮的导火线上落下的一点火星。
江秋凉不及思索,迅速滑进了那条通道。
几乎贴着他,凌先眠也滑了下来,与此同时,江秋凉听到了身后门板闭合的砰一声!
凌先眠及时把门关上了。
江秋凉刚想松一口气,突然身体失重,整个人不受控制顺着通道飞速滑落。
没错,是滑。
这条通道存在的意义,根本就不是给正常人行走的,这里像是某种蜿蜒曲折的管道,或许更像是小时候游乐园里面的那种滑滑梯,只不过要长很多,也复杂很多。
截面是标准的正圆形,江秋凉很难在极速的滑落中保持上半身的直立,他本能抱住头部,缩脚做出一个警惕的防御姿势,以便于在不知道何时到来的落地中保持身体的平衡。
通道长的超乎他的预料。
江秋凉等了十几秒,落地的瞬间迟迟没有到来。
等下应该怎么回去?江秋凉想,还回得去吗?
他正想着,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了凌先眠的声音:“你相信我吗?”
江秋凉一愣,这是什么问题。
是凌先眠在下落过程中闲得无聊,非要来问一个我和你爸掉下水你救谁的送分题,还是前方真的很危险,危险到需要测试彼此之间的信任?
江秋凉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凌先眠又喊了一句。
“憋气!”
江秋凉的动作快过思维,他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
下一秒,他的脚没有如他意料之中落在坚硬的水泥地,或者是略微软一些的木地板上,一阵潮湿的寒意顺着他的裤管蜿蜒而上,眨眼之间就吞没了他!
江秋凉心中大喊了一声缺德。
这个通道的尽头居然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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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 造疯者游戏设计师丧心病狂的程度远超乎江秋凉的想象。
通道的尽头不仅有水,水路还持续了近一分钟,如果不是事先有准备,人很容易在慌张的情况下呛水, 至于呛了第一口水,就有第二口、第三口, 甚至最后一口。
毕竟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恐惧和水了。
江秋凉在水下睁着眼,视线中的黑暗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隔着水面的,一层粼粼的波光。
通道到了尽头。
他屏住呼吸, 向着水面游去。
“呼。”
江秋凉的头探出水面, 空气从未像此刻一般清新, 他顺手把湿漉漉的头发往后面一捋, 擦去了脸颊上不断淌下来的水。
脸上的水顺着他的脸部轮廓, 有几滴滑入了他的口中。
像是兑了白砂糖。
凌先眠就在他的身后, 江秋凉划了两下水,却没有等到凌先眠浮上来。
不可能吧……
水很深, 尽管清澈, 但是水面波光粼粼, 看不清下面的景象。
江秋凉憋了一口气,再次潜下水。
他在水下的憋气能力还算不错, 而且能在不借助泳镜的前提下睁眼。当思绪卡壳的时候, 江秋凉有个不为人知的思考方式, 他喜欢泡在浴缸里, 整个人浸没,隔着水面看浴室的天花板。
水, 像是隔开了尘世的喧嚣,摒弃了所有的杂念,能让他获得史无前例的平静。
江秋凉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见过,能溺死人的,不一定是深不见底的湖泊河流,只要手法足够精妙,或者当事人想,浴缸,甚至是洗手池,也可以做到。
曾经,他也想过一死了之。
不止一次。
每次他睁开眼,都只有白茫茫的天花板,不加任何装饰,苍白的像是注定要盖在他身上的裹尸布。
他这一生,本不该,也不能有任何的指望。
所为皆为滥为,所想皆为妄想。
想得到的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不过是把他引向了一条通往绝望的末路。
可是,这一次,江秋凉有了妄想。
他想活下去。
和凌先眠一起,活下去。
水下的阻力比空气大许多,特别是在刚刚消耗了大量体力的情况下,行动是很不方便的。江秋凉张开双臂,克服本身的浮力向下潜去,他能感觉到逐渐变大的压强,这是身体本能警告带来的不适感。
水很冷,江秋凉却没有任何感觉,在精神极度紧绷的情况下,所有的感觉都被淡化了。
在那条通道的出口,有一团黑漆漆的影子!
江秋凉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见那双熟悉的黑色靴子。
那是凌先眠的鞋子!
怎么会?
江秋凉奋力游过去,凌先眠的腿,试图把凌先眠从通道里拉出来。
水下根本使不上力气。
江秋凉调整了一下姿势,他的两条腿抵在通道上,作为力量的支撑点,再次用力。
氧气消耗的很快,江秋凉没有任何的供氧装备,他深知,自己即使很深的吸一口气,再久的憋气时间也不可能支持他如此大幅度的动作。
没有多少时间了。
可是江秋凉不想放弃。
多一秒,哪怕是上去换一口气的时间,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
而且对方还是凌先眠。
江秋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手和腿之间,一个个透明的气泡从他的面前漂过,仿佛生命沙漏的倒计时。
凌先眠的腿在江秋凉的用力下,一点点从通道里拔了出来。
红血丝爬上了江秋凉的眼睛,他一贯冷静的琥珀色瞳孔里布满了陌生的惊惧。他的身体告诉他,自己正在疯狂透支,他很想松开这个人,上去呼吸一口空气,哪怕只有一口。同时他的理智更加清楚地告诉他,他必须坚持下去,才能救出凌先眠。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不能一错再错。
江秋凉的牙齿咬紧,下颌线呈现出非常深刻的棱角,犬齿划破口腔,一丝甜腥在舌尖萦绕。
不能放手。
江秋凉拼了命地用力,终于,凌先眠的手被江秋凉拔了出来。
江秋凉赶忙拉住了他的手。
修长的手,苍白而冰冷,像是地狱里伸出的鬼手,没有任何人类应该有的温度。
在这一刻,气泡上浮的速度突然变得很慢,宛若电影中特意安排的慢镜头,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到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江秋凉的心突然坠到了谷底——
“凌先眠”的左手,没有戒指。
一瞬之间,有无数想法涌上了江秋凉的脑海,当想法太多的时候,人的大脑中其实是一片空白的。
江秋凉本能感知了危险,他的双腿还撑在通道上,在看清那个人左手的瞬间,他的双腿猛地一蹬,借着支撑,向着水面游去!
即使浪费了很多力气,他已经游得很快了,即使在百米泳赛上,这个速度也不算慢。
但是那个东西的速度比他还快。
在他脚蹬出通道的瞬间,那只干净的左手突然变成了一大团扭曲的头发,仿佛水下粘腻湿滑的水草,狠狠缠住了江秋凉的小腿!
“唔!”
江秋凉憋住了气,这才没有在被抓住的那一刻吸入水。
纵使如此,还是有一连串的气泡随着他的动作,从面前挣扎而出,浮向水面。
和那些自由的气泡不同,江秋凉被细密的头发纠缠,向着相反的方向下坠。
他的腿在拼命蹬开难缠的头发,手在水中挣扎,苦苦寻觅,却不能抓住哪怕一方支撑。
连扬起的气泡都避开了他的手臂。
随着他的反抗,头发更紧地包裹住他的小腿,结结实实嵌入他的骨血之中。
红色的液体像是盛放的花朵,绽开在深蓝的水底,被贪婪的漆黑头发疯狂吸食,像是一场无人知晓的狂欢。
水面粼粼的波光隔得很远,江秋凉伸出指尖,那一点亮光停留在他的指甲盖,转瞬即逝。
他正在被头发拖向水底,距离空气、氧气、生存的希望更远的,黑暗、阴冷、恐怖但是永恒的角落。
刺入小腿骨的头发仿佛有麻醉的功能,江秋凉开始感觉自己的意识有些许模糊,头顶的亮光连成了一片,冰冷而熟悉,让江秋凉联想到奥斯陆冬季少有的几个小时白光。
度过了白日,黑夜终将到来。
江秋凉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挣扎了,他的氧气在救凌先眠的时候就差不多消耗殆尽了,即使能把凌先眠拔出来,他也没有多少把握,自己可以顺利游回水面。
他想过很多次自己的结局,却独独没有这样。
沉在冰冷的湖底,成为游戏里一个注定会被清空记录的玩家,在死亡概率上添上不甚浓墨重彩的一笔。
江秋凉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临死前感觉到庆幸,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凌先眠。
还好,凌先眠没有真的被困在这里。
至少,这对于江秋凉来说,算是个好消息。
都说人死前,过往的回忆会像是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重现。
头发深深刻入江秋凉的骨骼里,疼痛从五脏六腑传来,绝望比痛苦更为来势汹汹。江秋凉终于控制不住,呛进一口水,甜腻的水顺着他的鼻腔,滑过气管,侵入肺部,他的口中喷出了血沫,染脏了头顶不染纤尘的波光。
“江秋凉!”
光变得很遥远,黑暗一点点吞噬了目力所及范围内所有的清明。江秋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很轻,非常的轻盈,他不是沉在水底,而是漂浮在空中,他和白云一样,随风而动,只要一点点助力,他就能够跨过奥斯陆漫无边际的黑夜,回到故事最开始的起点。
那是一段,他不配回想的过去。
“江秋凉!!”
恍惚之间,江秋凉缓缓睁开眼,漩涡在他的眼前翻滚、旋转,他很晕,很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
他像是躺在寂静的稻田里,周围全部是秋后割完的稻子,一片高低不平的凸起,他躺在那片荒芜人烟处的正中央,头顶是夜空,纯净的黑色幕布上,有点点星光在闪烁。
那么近,又那么远。
后来,连星光也黯淡了。
平静,波纹,黑暗。
在那个瞬间,他倏然想起了自己在《安徒生童话》里写下的那段话——
【浴缸里的水很冷,吹了一个气泡,他出现了。他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我想见他。】
黑暗吞噬黎明,寒冷驱赶温暖。
苍凉的风从高楼大厦之间俯冲而下,吹灭了城市的灯红酒绿,街道的欢声笑语,人间的万家灯火,在冰冷的钢筋水泥中,它与黑暗如影随形,在悄无声息的噩梦中降下了一场无人闻讯的初雪。
江秋凉想起了写下那一句话的夜晚。
十八岁的第一场雪,没有任何的预告,在当晚三四点——整个城市陷入沉睡的时刻悄然而至。
据前一夜气象台报道,那一拨小寒潮只有百分之十不到的降雪概率,电视里漂亮的主持人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温柔地解释说降雪大概率还要在等下一波寒潮的到来,可偏偏就是这百分之十,几乎所有人都没有见证到第一眼的百分之十——
除了江秋凉和凌先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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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那一晚, 江秋凉的印象也很模糊。
直觉告诉他,不是他不注意所以遗忘了那一晚的细节,是他在后期的潜意识里太过于在意,而在记忆手术中特意进行了模糊。
第一眼,他想起的是光。
浴室的灯光, 冷色调的,洒在早已凉透的水里,很相适宜。
第二眼,他想起的是水。
粼粼的水光,很漂亮,这样转瞬即逝, 留不住的炫目, 让他想起宴会在打在凌先眠眼底的灯火。
第三眼, 他想起了手机。
是的, 他刚刚给凌先眠发了一条短信, 然后锁住了大门和浴室的锁, 像是一个认真对待老师布置的美术作业的幼稚园学生。
时间,没有任何意义的时间。
在水下的时候, 他习惯于放空大脑, 尽管千奇百怪的想法会顺着波纹悄然而至, 可他从来不会因此而觉得厌烦。
他会想起很多无关紧要的细节。
阳光下母亲回眸的微笑,巷口排骨汤的气味, 小贩散漫随意的吆喝。
这些事件往往都是随着时间排序的, 很有规律, 像是一部漫长的纪录片。
别人或许会觉得枯燥, 江秋凉却从不厌烦。
然后……
场景切换,变成了凌先眠。
凌先眠的眼睛在宴会上, 映出了他的模样。凌先眠的手搭在酒吧的吧台上,手指非常干净。凌先眠低头弹钢琴,眼睫投下一片阴影。凌先眠低头去吻他,背景是十字路口的红路灯。凌先眠送给他玫瑰花,很多的玫瑰花,都是白色的。凌先眠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把他按在洁白的床单上。凌先眠一遍又一遍告诉他,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凌先眠把戒指掏进他的无名指,他说他们是一类人。凌先眠穿着他的上衣,晨光透过窗帘,江秋凉的眼里只有他。凌先眠……
所有的细节,后来翻来覆去,都刻上了一个名字。
是噩梦,也是救赎。
江秋凉在冰凉的水面缓缓扬起了一个笑。
其实刻意忽略了很多的细节。
他忽略了自己身上受父亲虐待留下的伤疤,江侦仲不会把伤口留在灯光之下,但是难免还是有两三处疤痕,江秋凉对凌先眠说谎,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伤的,只是看着唬人,摔下去的时候一点也不疼。
他忽略了自己在更多暗无天日的夜晚,被关在地下室的嘶吼。
他忽略了自己捡起被监视的照片时,指尖的颤抖。
他忽略了所有或是冷漠,或是怜悯,或者幸灾乐祸,或是于心不忍的佣人的目光。
江秋凉是个很懂得知足的人,只要一块糖,他就可以忘记过往所有的疼痛。
对他来说,那块糖,是凌先眠。
同时,江秋凉也是一个很软弱的人,那时的他,只有十八岁。
在遇见凌先眠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反抗。
在遇见凌先眠之后,他的能力不足以让他反抗。
有时候,没有能力,比不敢为之,痛苦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颗糖,江秋凉吃得很苦,苦到泪流满面。
到此结束吧。
十八岁的江秋凉想。
他没有办法在母亲和凌先眠之间做出选择,每一个选择都势必意味着将要牺牲另一个人,这和电车难题一样,从来都是无解的命题。
江秋凉计划中给凌先眠发出的最后一封短信,是让他帮忙照顾自己的母亲,同时警惕自己的父亲。
发信时间,是凌晨三点三十二分。
没有人会在凌晨三点三十二分查看手机的信息,这是一天中睡眠最深的时间段。江秋凉有很大的把握,因为他注意过,凌先眠的睡眠状态很差,只要有一点动静他就很容易清醒,所以他的手机设置了睡眠时间的免打扰。
是的,他会在第二天的清晨,在晨光中看见江秋凉的这条短信。
而在那时……
江秋凉睁开眼,慢慢呼出一口。
气泡从他的面前出现,浮向水面,很漂亮的气泡,就像是那日透过窗帘照进来的,照在凌先眠脸上的细碎的光。
冰冷的宴会厅里,虚与委蛇的假面中,凌先眠走向他。
回想起来,江秋凉不确定,那一刻自己眼眸中划过的光,是来源于凌先眠,还是他身后冰冷的楼宇。
或许只是他不足为外人道的错觉。
无论是凌先眠,还是那些所谓的权势金钱,从来不是江秋凉所能奢求的。
浴室的灯光冰凉,江秋凉深深吸了一口气,任由水争先恐后涌入气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