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用这么暴躁。”女人笑起来,露出了一排牙齿,“别怕,我们不会让你死的。我们只是想要知道你是怎么从监狱里逃出去的?”
江秋凉手搭在桌子上,身子往后靠去:“我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他又不是原本关在牢房里的人。
“确实,医生和我们提到过,你的头部在逮捕时难以避免受到了重击,加上过量麻醉药物,可能在短时间内影响你的记忆,没事的,我们来帮你回忆。”女人拿过男人面前的资料,推到江秋凉的面前,“一个月前,在牢房没有破坏的情况下,你不翼而飞了。关押你的地方没有撬锁、没有秘密通道、窗户完好无损,在你逃脱的时候有七十个配枪的警员在各个进出口巡视,守卫森严。所有监控都没有捕捉到你的身影,监狱外四面全是海,你是怎么做到消失一个月后出现在闹市区医院的?”
资料里打印着几张图,是江秋凉的身影出现在一条走廊上,后来被几个戴着面具的人制服。
拍摄的角度很偏,凌先眠站在画面外,照片上没有他。
江秋凉扫了几眼照片,索然无味地偏开了视线:“我不知道。”
“不,你当然知道。”女人反驳道,“你的方式是什么?一定有人帮你越狱,那个人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江秋凉有点被她问烦了,想要烦躁地揉几下头发,奈何手铐限制了他的行动,“你们应该去问那个从监狱里逃出来的江。”
手铐发出了摩擦的轻响,头顶红色的灯光闪烁了一下。
女人脸上无懈可击的笑意淡了下来,她板着一张脸,一双眼睛失去了原来的色泽,被灯光照出了艳丽的红。
“你说得对,他不会配合的。”
男人把枪别回腰侧,没有任何感情附和道:“是啊,他没有在说实话呢。”
灯光又闪烁了一下,江秋凉抬头去看光源,余光中,两双眼睛从男人和女人的眼眶中挣扎而出,每一颗眼珠都在蠕动,末端一根红线牵引着它们的活动,引导它们凑近江秋凉。
红色的液体从他们的眼眶里汩汩流出,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头顶的灯突然灭了。
密闭空间里,塑造出的绝对黑暗有纯粹的魅力,空气中血腥味越来越浓,近乎令人作呕,每一下呼吸开始变得粘腻钝痛。
江秋凉睁着眼睛,表情如旧,呼吸平缓。
“既然不会让我死,整出这些小把戏有什么意义吗?”
他开口,语气平淡,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灯又亮了起来。
这次不是红色的,而是恢复了之前正常的白色。
四只眼珠停在离他的眼睛不到十厘米的距离,每一根红血丝都无比清晰。
“看不出他在说谎呢。”
女人张口,面无表情说。
两双眼睛静静归位,流出的血一点点倒流,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不是空气中还有血腥味。
审讯室的门被从外打开,两个人高马大的狱警闯了进来,强硬的把江秋凉从椅子上拽起来,推向前方。
砰的一声。
门在江秋凉走出的瞬间自动闭合。
走廊不是直线,而是弧形,江秋凉很快被推向了电梯。
电梯在极速下降。
没有显示屏显示数字,江秋凉只能看见楼层在他的眼前飞速掠过。
电梯里有一行字——
“它不能被看见,不能被感觉,不能被听见,不能被闻到。它就在星星和群山的背后,充满了空洞的空洞。它先来后到,结束生命,杀死笑声。”
江秋凉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是托尔金的句子。
到达目的地,电梯门打开,江秋凉走出电梯,脚下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他循着声音看向脚下。
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薄云在他的脚下浮动,所有的山脉河流都远的像是小土坡和细线。
整座监狱建造在高空之中。
走在玻璃上,就像是踩在水面上,力量所汇集之处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只是江秋凉踩出的波纹是鲜艳的红,而狱警踩出来的波纹是浅淡的蓝。
波纹在脚下聚集,以匀速扩张到远处,逐渐淡去,直至消失。
江秋凉的视线随着水波远去。
密密麻麻的隔层,从四面八方投来尖酸的注视。
一层又一层,一层复又一层,数不清的楼层堆砌在一起,根本望不到尽头。
江秋凉想起了什么,回头望去,他刚刚从一处瞭望塔里面出来,瞭望塔被高楼包裹在中央,有着同样不可揣测的高度。
这是——
边沁的圆形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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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它不能被看见,不能被感觉,不能被听见,不能被闻到。它就在星星和群山的背后,充满了空洞的空洞。它先来后到,结束生命,杀死笑声。
——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
大学的时候因为犯罪学是考查课,听课很不用心,经常在课上偷偷看其他专业课的书。
现在回想起来,很多内容都忘了,唯独对边沁的圆形监狱和福柯的全景式监狱印象深刻。
(因为老师特别喜欢福柯,讲了好多次)
写这个世界前查了很多资料,重新翻了一下犯罪学之前的资料,权当是重温一下多年前的知识。
献拙了。
江秋凉不远处的瞭望塔, 莫名感到不太舒服。
好在电梯很快停了下来,两名狱警推着他走过走廊,把他关进了一间牢房里。
牢房不是方正的形状,五面是白墙, 一面是玻璃, 玻璃的这一面因为弧度的缘故, 相比之下要窄小一些。江秋凉走进牢房后,玻璃这一面的门很快闭合,找不到一点开合的痕迹。
牢房用的是单向玻璃。
从里面看过去,是一面镜子,从外面看进来, 是一览无余的透明。
或许更像是福柯在边沁基础上提出的全景监狱?
江秋凉敲了敲那一面玻璃, 声音很钝。
看来为了防止罪犯逃出去, 这里的玻璃进行了大幅的改进, 厚度和硬度都是军事化的要求, 估计现在就算是一排子弹打在上面, 玻璃也不会破碎。
对外的白墙上开了一个很小的窗户,只敞开一条细缝, 勉强够日常透透气。
窗户的边缘处锁得很死, 控制开合的位置被硬生生掰断了, 不止是这样,整个窗户是凹陷在墙里面的, 和墙齐平的地方镶嵌了一张细密的铁网。
外面竟然有爬山虎, 和远处一望无际的大海一起被铁网密密麻麻切割。
“如果我是你, 我不会去碰这层铁网。”
牢房的角落里, 床的方向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江秋凉循声望去, 什么也没有。
“谁?”
“你别看过来,有人在看着我们,会被他发现的。”那个声音咳嗽了两声,有气无力的,似乎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尾音捎带出几分沙哑,“我是福克纳,住在你隔壁,这里有一条缝隙,是上一个犯人留下的。”
江秋凉拔下一根头发,放在铁网上。
刺啦一声,头发顷刻变成了细碎的灰烬,一股难闻的焦糊味在空气中弥漫开。
“电网。”
“高强度电网,”福克纳补充道,“手指放在上面不出两秒就会让人停止呼吸。”
“他们不在乎这里犯人的死活。”
江秋凉走远了一点,顺势靠在床上。墙上果然有一道很不起眼的缝隙,和经年的脏污混杂在一起,不太容易分辨。
此刻的江秋凉无暇顾及,一路强撑着走过来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身体很虚弱,似乎虚弱的超过了麻醉药的后劲。
一定是扎到他体内的那根针有问题。
“谁会在乎呢?说起来,这也是拜你所赐。”
“拜我所赐?”江秋凉不知道福克纳看不看得见,扯出一个荒谬的微笑,“我都想不到我有这么大的魅力。”
“逃出严密防守的监狱,跨越波涛汹涌的海面,凭空出现在闹市区。你是我们的传奇,也是他们的噩梦。”
江秋凉想起了审讯室女人脖子连接处那道不易察觉的细线,睁开眼睛去看索然无味的白色天花板。
“那些机器人?”
“嗯,全部都是机器人。听说你回来的路上还用针管解决了一个,针管扎破了绝缘涂层,液体流到电线上引发短路,”福克纳停了一下,江秋凉怀疑他抽空竖了个大拇指,“真有你的,挺酷。”
“那你消息挺灵通。”
“本来你逃出去以后,窗户的铁网就通电了。这下估计他们又要忙着升级机器人的系统和保护层了。”
“他们?”
“躲在机器人背后的人,从来不轻易露面,没有人见过他们。他们一直在瞭望塔里面,我们这些犯人是看不见他们的。”
“哦。”
江秋凉看向了镜子的方向。
镜子里的江秋凉也静静回望着他,两相无言。
江秋凉在想。
无论是边沁的圆形监狱,还是福柯的全景监狱,几百年中不少西方国家以此为基础做出尝试,从美国到荷兰,多以失败告终。
既然设计师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为什么要在这个世界里以现实中效用不这么理想的建筑为基础场所呢?
是标新立异,还是……
“这里有八千四百三十五个犯人,每一个都是重刑犯。”福克纳压低了声音,“不过我听说过一件事。”
“什么?”
“瞭望塔里只有一个活人。”
圆形监狱和全景监狱的设想中确实提到了这个观点。瞭望塔里的监视者不会被犯人看见,却能轻易看见犯人,这种落差让犯人产生时刻被监视的恐惧心理,从而服从于权威,实现自我约束的目的。
在这种运作方式下,整个监狱甚至只需要一个监视者。
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却也暗藏着巨大的隐患。
“谁?”
“监狱长,他能随时观察到我们。每次有人有动作,就会被机器人拉到瞭望塔里面去。据说他从不体罚,只会在精神上摧毁犯人,或许他根本不屑于动用武力,他是一个优雅的绅士。你知道的,绅士总是会有很奇怪的癖好,我猜他的爱好就是把逼疯别人的过程当作一场游戏。”
福克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一声。
“怎么了?”
“他这次估计算是记住你了,说不定正在透过这层玻璃盯着你呢。”福克纳幽幽说,“老大哥正在注视你……”
《1984》里面的句子。
江秋凉联想到审讯室里面那个血掌印拼凑成的“O”,他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在腓尼基字母中,\"O\"代表的是眼睛。
眼睛……注视……瞭望塔里的监狱长……
他正要开口,一阵整齐而轻微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嘘。”隔壁的福克纳轻轻制止,“他们来了。”
牢房的隔音效果不好,从视觉到听觉,都像是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人很没有安全感。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住。
镜子左下角陷下去一块,很快有人递进来一盘食物。
白色的塑料盘子,四个边角被磨得很光滑,上面放着装满不知名液体的杯子和一个被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东西。
江秋凉走过去,没有先端起盘子,而是先摸了摸玻璃的连接处。
很平整,不止是看上去没有连接的缝隙,摸上去也没有一点开合的痕迹。他试着推了一下,镜子浑然一体,纹丝未动。
得另外想一个出去的办法。
江秋凉盘腿坐下,开始拆食物的外包装。
他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其实也不太饿,刚刚醒来加上麻醉药剂的副作用,胃还没有完全的苏醒。
纸包是很柔软的质地,似乎处于安全考虑,外包装也是可以食用的。一个汉堡静静躺在纸包里面,两片面包中间夹着生菜、番茄、煎蛋和肉片,营养倒也还算说得过去。
江秋凉闻了闻汉堡里面的菜叶,这个菜叶大概是暴露在空气中太长时间,面黄肌瘦的脸颊上显而易见写着四个大字——爱吃不吃。
八千四百三十五个犯人……这么多的食物。
在波涛汹涌的大海包围之下,真的有可能完成如此庞大的供应吗?
江秋凉想着,拿着汉堡的手一点点垂了下来。
“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
隔壁传来了咀嚼的声音,福克纳正在咀嚼,声音有点模糊。
“你不怕里面下药?”江秋凉摆弄了一下外包装的纸。
“下啊,每顿都下。”老人边吃边说,“每次一吃完就会浑身无力,半个小时一准进入睡眠,喏,你不是被他们按着打了一针吗?差不多就是这个效果。这里的犯人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活动,需要的只是充足的睡眠和麻木的思维。当然,你也可以绝食,半个小时以后会有人来收回餐盘,反正食物来源就这么一个,不吃就会饿死。”
江秋凉想了想,拿起汉堡开始大口咀嚼。
“你倒是想得通。”
福克纳似乎惊讶于江秋凉的决绝,连包装袋摩挲的细微声响都听不到了。
“我要活下去。”
说实话,江秋凉不在乎汉堡里面究竟有什么。
这么多年,他吃过的药不在少数。只要能活下去,是什么药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他必须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搞清楚真相的可能性。
“你说这里都是重刑犯,”江秋凉问,“我犯什么罪了?”
福克纳似乎正在喝东西,停顿了好一会,江秋凉听到他打了个嗝。
“你真的想知道?”
“嗯。”
“我听说,你杀了个医生。”
“一个医生?”
变态的悬空监狱,严密的内外防守,通电的高压铁网,封闭的完美构造,无论是这个建筑还是审讯室里男人提防的动作,都说明了江秋凉在他们心目中拔高的危险系数。
如果是一起普通的枪杀,应该不至于被关到这种地方。
果然,福克纳继续补充。
“听说你把他的肉片成了三文鱼刺身,找到的时候只剩下一幅骨头架子了。”
“哦。”
江秋凉想,原来如此。
只有做出这种出格的举动,才会被关到这个地方。
“你不问我,他的头在哪?”
江秋凉闭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汉堡。
原来还不止如此。
他把外包装捏成一团,扔回到盘子上。
“好吧,”江秋凉很给面子地问,“头在哪?”
游戏的背景设置是固定的,不发生在现实世界里的事,听听也无妨。
经历过前几个世界,江秋凉对这个游戏的变态程度略知一二,他端起盘子上的纸杯喝了两口——
是可乐。
汉堡和肥宅快乐水果然是命中注定的标准配置。
“你把它放在了办公室的桌子上。”
隔壁福克纳在笑,笑声穿过墙壁,在江秋凉的耳膜震颤。
江秋凉咽下这口可乐,他很久不喝这种碳酸饮料,多少有点不太适应。
不论是气泡还是过分的甜度,都让他开始怀念冰箱里的牛奶。
皱眉,江秋凉把纸杯嫌弃地放回托盘,不咸不淡点评了一句。
“那还挺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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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老大哥正在注视你。
——乔治·奥威尔《1984》
过了半个小时,托盘被收了回去。
江秋凉靠在床上,抬头看着天花板,这种感觉很熟悉,等待朦胧睡意的到来, 和现实世界里无数个夜晚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酒足饭饱,隔壁的老人估计被关了太久, 难得遇到了愿意搭话的,话多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恨那个医生?”
“不知道。”
“你是怎么出去的?”
“不知道。”
江秋凉侧躺过去,背对着墙壁,他不喜欢有人打扰自己刚刚浮起来的睡意。
“你是不是对心理医生有特别的排斥心理?”
“没有,”江秋凉随口答了一句, 反应过来这句话有很强的针对性, 反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
“你杀死的不就是心理医生吗?”
“心理医生?”江秋凉重复这四个字, 只觉得荒谬, “我为什么要杀一个心理医生?”
“谁知道呢?”福克纳不以为意, 轻飘飘说,“传闻总有不真实的成分存在, 口口相传中只要有一个环节出了错, 意思都会差之千里, 更可笑的是除了当事人没有人会在乎所谓的真相。”
很浓重的情感倾向。
江秋凉靠着枕头,他的角度正对着镜子, 被人注视的暗示无时无刻不在脑海中叫嚣, 他很讨厌这种感觉。
偏偏又避无可避, 这间牢房根本不存在死角。
“你呢?”江秋凉主动开口询问, “你是怎么进来的?”
隔壁有片刻的安静。
头顶的灯突然灭了,大概是因为到了睡觉的时间, 整间牢房陷入黑暗之中,只有窗户的位置传来一点稀薄的光线。
福克纳开口,很轻,呼吸之间明显有老年人习惯的沉钝:“我杀了很多人,并非我的本意。我会一直被关在这里,直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
“很多吗?”
是连环杀人犯?还是纵火犯?
江秋凉在心中勾勒一下福克纳的形象。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法令纹深刻进他的皮肤,像是连绵起伏的丘壑,一张散落着老年斑的脸上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即使老了,他的眼神依旧犀利,眉毛竖直微微向下,鼻子不容置疑地高耸着,嘴巴时常紧抿,带起两颊松弛的肉。
他的手一定曾经很有力,毕竟是浸润过鲜血的手。
“很多,”福克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叹了一口气,“多到我数不过来。”
江秋凉皱眉。
“他为什么会放你回来?”
“不知道。这很不寻常吗?”
“很不寻常。这些年,死在瞭望塔的人不在少数。我以前想不通,他为什么不在找到你的时候杀了你,他甚至让你完整地回到了这里……现在我明白了,既然他选择放你回来,你对他一定还有利用的价值。”福克纳笃定道,“他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榨干你利用价值的机会。他一定还会让你去瞭望塔,杀了你。”
闻言,江秋凉的眉头终于舒展。
莫名其妙的搭讪,没有必要的关心,多少有些无事献殷勤的怪异,原来这么多的话,最终是为了指向一个目的。
利益和利益的交换远比所谓的情感来得坚不可摧,更加值得信任。
既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交流就变得高效简洁了很多。
“我和你说了我想活下去,你就明示我死亡的结局。这和你之前的关心格格不入啊,你是想让我产生恐惧的心理,顺着你的话术思考吗?”江秋凉直截了当挑开了两人对话之间的白纱,“这么多次暗示瞭望塔,不是偶然吧?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福克纳轻笑了一声:“你没有让我失望。”
“我不需要你的肯定。”江秋凉沉声打断,“我需要的是更加实际的代价。”
“我在寻找一扇门。”
“什么样的门?”
“一扇高大的、黑色的门。”
“这样的门有很多,我怎么确定哪一扇是你想要的?”
“它的颜色很深沉,表面不是单纯的黑色,表面覆着一层深浅不一的铜锈……哦,上面还有一个花束,有粉红的花,很娇嫩的花,点缀在绿叶中间,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这次倒是具体了,又太过于具体了。
江秋凉问:“你见过?”
“我见过,每天晚上做梦我都会看见它。它永远在那里,在我的面前,这么近,但是每当我伸出手,它又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江秋凉不太确定这扇门是否一定存在。
“你为什么觉得那扇门会在瞭望塔?梦里也有瞭望塔?”
“没有,梦里只有门。”福克纳在回想,“这是一种直觉,像是指引亡灵的路,从来不会有人迷失……其实不需要这些描述,它有不可名状的吸引力。只要一眼,你就能认出它。不,甚至早在看到它之前,你就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了。”
“就像它感觉到我的存在?”
“不一样,”福克纳否认,“这要早许多,时间不足以衡量它的价值。”
“找到那扇门就可以出去了吗?”
不是没有可能,监狱里有这么多的人,都是后天犯罪被送过来的,需要有这么一条通道,来运送犯人和日常的食物。
可是,江秋凉很快想到了之前从上往下望去,悚人的高度和汹涌的海水。
真的会有这么一条通道吗?
“不,”福克纳打断了他的思绪,“这和出去没有关系。”
那是和什么有关?
江秋凉没有问,福克纳也没有回答,浓重的睡意浸润在黑暗中,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留下了一串脚印。
空气潮湿,许是高空又临海的缘故,分明只是初秋,夜晚却透出几分入骨的冰冷。
江秋凉做了个很短暂的梦。
梦里的他站在万众瞩目处,无数道目光投向他,或是赞许,或是嫉妒,或是冷漠。
很多的脸孔,面容模糊。
每一张脸,每一只眼睛,直勾勾望过来,像是要活生生从他的身体里剜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空气中的葡萄酒香气在血液中流淌,灯光打在无所遮挡的灵魂上,玻璃杯碰撞的轻响是指向迷途的塞壬歌声。
快逃走吧。
随便逃到哪里都好。
他的视线无措地扫过整个宴会厅,这是为他一个人打造出来的金丝鸟笼,密不透风地关住了任何有关自由的奢望。
江秋凉看见了一扇门。
那是一扇黑色的门,有着斑驳的铜锈,和华美的宴会厅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娇美的粉红花朵被绿叶包裹,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点缀在正中央。
很熟悉的感觉。
是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过?
江秋凉情不自禁走向了那一扇门。
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如同书中的摩西分海。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江秋凉,目光如影随形。
“靠近一点,”那扇门里面传来了含糊的话语,“我会告诉真相,告诉你所想知道的一切。亲爱的孩子,再靠近一点,让我看清你的脸。”
江秋凉走过去,停在了门前。
他闻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不是好闻也不是难闻,却又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引着人,打开那扇门。
江秋凉鬼使神差伸出手,将要搭上把手。
有人早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
江秋凉如梦初醒,味道和呼唤顷刻烟消云散,他偏过头,看见了凌先眠。
确实来说,是十九岁的凌先眠。
“我找了你好久,”十九岁的凌先眠笑着对他说,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原来是迷路了。”
江秋凉愣愣看着眼前这张脸,任由凌先眠拉着自己朝反方向走去。
人群在喧嚣,凌先眠置若罔闻,他的步子迈得很大,风吹起他的碎发,举手投足之间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气。
凌先眠突然松开了他的手。
江秋凉回过头去看他。
“走吧,朝这个方向走吧。”凌先眠朝着他笑,笑容破碎。
“你呢?”江秋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先去,我很快就来。”
喧闹声越来越大声,人群朝着他们的方向涌了过来。
凌先眠拍了拍他的肩头:“快走吧。”
江秋凉朝着那个方向,先是走,后来步伐越来越大,近乎是跑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那些悚人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而且越来越近……
江秋凉猛地惊醒!
梦中的紧迫感仍在,江秋凉从床上坐起来,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呼吸是乱的。
江秋凉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产生了这么深的恐惧感,是盯着他的人群,是神秘的黑门,还是十九岁的凌先眠。
让凌乱的呼吸平缓下来不难,江秋凉的耳畔有自己轻微的呼吸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海浪声,海浪拍打着海浪,海浪拍打着礁石,海浪拍打着灯塔,海浪拍打着浮在海面上逃跑失败的犯人。
海风从通电的铁网缝隙里艰难钻进来,空气咸涩而潮湿。
明明知道是一场梦,明明已经醒过来了,江秋凉还是感觉那种如影随形的目光跟着自己,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
把头深深埋进双臂的安全区域,手腕弯出一个颓然的弧度,江秋凉随意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打算再次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抬起头,江秋凉呼出一口气,想要让自己放松一下。
他的视线不经意之间扫过干净的墙面,吐出一半的呼吸戛然而止。
江秋凉的瞳孔微微放大。
透过外面一点稀薄的月光,原本平坦的白墙凸起数以百计的弧度,不止是环绕的三面,地上和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全部都是眼睛。
黯淡的眼白,各色的瞳孔,迥异的情绪。
所有的眼睛都一眨不眨盯着江秋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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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门参考惊悚画家伊万·阿尔布莱特的成名作《门(The door)》。
有兴趣可以去搜索一下图片。
门的另一端是什么?一部分艺术史学家认为,门的彼端代表死亡,因为门上的花环是葬礼上的花圈,而门槛则是按照墓碑绘制。从顶端俯瞰,这扇门也像是棺材的盖板。
窗外的日光扫进来, 晦暗不明。
江秋凉站在窗边往外望去,一望无际的大海波涛汹涌,一直从土地的边缘连接到了天际,海天一色, 恍然让人有了颠倒过来的错觉。
昨天重叠着今天, 江秋凉记着自己被关在这里的日子,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