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及时抓了他,凌先眠的声音在江秋凉耳边响起。
“别往下面看。”
江秋凉前倾身体,已经看清了距离桥面百米水面的景象。
大块的石块从高处坠落,没有掉入湍急的水流里,而是砸在了桥下那些东西的身上,发出一声砸在肉.体上的闷响。
月色不甚明晰,却已经足够江秋凉分辨。
桥柱上栖息着无数人性的怪物,它们在水流中中用爪子抓着桥柱,努力不被冲走。它们在黑暗中层层叠叠,强壮的驮着瘦弱的,躯体紧贴在一起,堆砌出足有几十米高的几座肉色的小山。
落下的石块显然惊醒了它们的美梦,外围的几只怪物睁开眼睛,下层的怪物踩着同伴的身体往上爬,上层的怪物被压住,只能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臂,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妄想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将桥上的人撕成碎片。
湍急的水流源源不断冲来新的怪物,新来的抓住原本攀附在桥柱上的,无穷无尽。
江秋凉被凌先眠拽回到桥面上。
凌先眠的脸笼在月光下,额前的黑发被风吹起。
岁月好像没有在凌先眠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江秋凉惊觉,抛却不容忽视的倨傲和疯狂,面前的凌先眠依旧如十八九岁那般意气风发,举手投足之间仍留有理想的痕迹。
“找死吗?”
问句带着嘲讽,手抓在手腕上,有点疼。
桥下的水声唤起了江秋凉的意识。
团队意识……
江秋凉随即反应过来,甚至还没来得及顾及凌先眠还抓着自己的手:“合作!它们想通过合作爬上来,爬到桥上面来!”
在知道桥面下有什么东西以后,站在桥面上难免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就像是你躺在床上,正打算陷入睡眠,突然有人告诉你,你的床下躲着一只怪物, 它正在等待一个完美的时机, 在不知不觉的睡梦中用锋利的爪子杀死你。
桥柱上攀附的怪物显然不具有孤身爬上来的本事, 但是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它们具有团队合作的意识,水面上不断有新的飘过来,抵达桥面不过是时间问题。
江秋凉目测了一下水面和桥面的高度差,比较怪物顺着水流漂来的只数和肉山的增速:“圆锥体越到上面越省力……你最多只留了两天的时间来结束这个世界。不过……”
“不过?”
江秋凉指了一下头顶的乌云:“这不可能是个摆设吧?”
“你猜的对, 过几天会有一场大雨, 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三十六个小时。而现在——”凌先眠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还剩下三十五时四十三分十七秒……”
“真够疯狂的。”江秋凉毫不吝啬点评道。
桥是向两边延伸的, 一边是在深夜没有一盏灯的死城, 一边是用巨大木堆挡住的去路。每一棵拦路横放的树木足有一人高, 结结实实挡住了对面所有的景象,一点缝隙都没有。
江秋凉把掌心搭在巨木上, 试着用了一下力, 果然如他所料, 纹丝不动。
地面是干燥的,指尖倒是传来了一阵不易察觉的潮湿, 江秋凉低头去闻, 他对气味很敏感, 顷刻得出了答案。
“这是……酒?”
凌先眠把表戴在手腕上, 明知故问:“为什么要在木头上喷酒?”
“有很多种可能,酒精可以用来消毒, 也可能是用来喝的,或者某种冥冥之中的暗示。”江秋凉退后了两步,看不出巨木堆出的阻碍有什么特定的形状,“我只听说过俄狄浦斯情结,还没听说过狄奥尼索斯情结,你是打算把‘易碎品收藏家’那个世界再重现一遍吗?”
“每个世界都是不同的,不存在重现的说法。”凌先眠当即反驳了他的观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别忘了,我只是来测试数据的,搜寻真相是你的目的。”
两人交谈的间隙,有一颗很小的星星从夜空中滑落,化作了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在两人中间转了几个晕乎乎的圈,似乎是在犹豫哪位才是真正的客人,在挣扎过后,它放弃思考,晃晃悠悠飞向了城市的方向。
江秋凉失笑:“向导?”
“怎么?”
“看起来不太聪明……想不到你的表现形式还挺浪漫主义。”
凌先眠侧过头:“我的表达形式一直很浪漫主义。”
比如……
调侃的话到了嘴边,江秋凉突然想到了钢琴曲后的玫瑰和十字路口的吻。
他在夜色中轻轻抿了一下唇,没有开口搭话。
这座城市太寂静了,夜色沉沉压下来,挤走了所剩无几的空气,连带着呼吸都是艰涩的。
每一栋建筑都有现代化的气息,甚至有几栋的外墙涂成了亮丽的艳色,可是在死亡一般的了无生气中,莫名多了几分说不来的诡异气息。
道路上的石板很光滑,月光照在上面亮晶晶的,如同经过精心的打磨抛光,只是石板与石板的缝隙之间长出了杂草,显得原本现代化的道路格外的荒芜。
商铺的灯牌亮暗着,窗上悬挂的风铃随风轻轻摇晃,路边搁架上盆栽早已枯萎,绿油油的野草蛮不讲理地将盆中的一点空间占为己有。
路边隔了几米就会有路灯,灯泡距离地面足有三米高,里面银白的灯丝居高临下俯视着不速之客。
江秋凉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没有任何一栋建筑,任何一盏灯是亮着的。
萤火虫在前面慢悠悠地飞,本来不易察觉的一点光反而成为了四周最亮眼的存在。
凌先眠跟在萤火虫身后,倒是意外的沉默。
江秋凉问:“你带打火机了吧?”
凌先眠摸了一下口袋,随手把打火机抛到江秋凉掌心。
江秋凉接住,借着月光划了几下。
“没有用的,这个世界根本用不了火。”
凌先眠在前面,手插在口袋里,没有回头。
火没点着,江秋凉倒是先借着月光认出了打火机的品牌。
“你用绝版费伯奇点烟……?”
江秋凉眼角抽了一下,一瞟眼扫到了凌先眠看时间的表,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有意见?”
“……你开心就好。”江秋凉喃喃了一句,远处的怪物传来一声嘶哑的吼叫,他抬眼去看一派死气的街道,被迎面吹过来的阴风迷了眼,“什么富家少爷的变态爱好……”
萤火虫一路飞得晃晃悠悠,风一吹过来,它的小翅膀扑棱出了重影,才勉强停在原地。江秋凉张开手掌,接住堪堪要被风吹走的萤火虫,用双手挡出了一小块避风港,等到这一阵妖风过去张开手。
一点点的光亮在昏暗中闪烁,江秋凉对上萤火虫的面部,没等他反应过来,萤火虫已经从他的手心飞起,慢悠悠继续赶路。
萤火虫最终在一栋橙黄色外墙的建筑门口停住,它又迷茫地转了两个圈,在犹豫和谁道别。
这次江秋凉看清了,萤火虫真的长了一张人脸,只是这一张人脸的长度甚至不到一厘米,五官微雕一样精细。
“这是到目的地了吗?”
萤火虫闻声,有点畏惧地点了下头,小心翼翼飞到江秋凉的面前,停在了江秋凉的鼻尖。
它很轻,停在皮肤上根本感觉不到重量。
“祝你好运,善良的神。”
萤火虫俯下身,近乎虔诚地亲了一下江秋凉的鼻尖,随后突然变成了一簇小小的烟花,拼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K。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恭喜您通过上一关卡,再次进入游戏】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假面歌舞会”】
【难度系数查询中……】
【“假面歌舞会”通关率00.0%,祝您死得开心~】
假面……
江秋凉联想到了萤火虫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这个世界似乎存在奇怪的信仰,在萤火虫把他看成了类神的存在,那桥下的怪物呢,这座城市可能存在的居民呢,会怎么看待他这个不速之客?
橙色的门看起来很结实,边上有一个颜色同样鲜艳的门铃按钮。
江秋凉不抱什么希望按了一下门铃,意外的,门铃居然是管用的。一声尖锐而嘹亮的门铃声划开了寂静的夜空,酥麻感顺着指尖一路攀爬到脚底,震得神经嗡嗡作响。
门猛地被撞开了。
江秋凉确信自己听到了墙板震颤的细碎声响,开门的人真的用了太大的力道,整扇门在反弹回来以后一直在颤抖。
最先入眼的是破旧的围裙,围裙很大,上面似乎印了几只可爱的卡通动物,不过已经被各种脏污弄得面目不清。空气中开始飘散开一股极其难闻的臭味,油腻、腐臭、酸涩,种种味道混杂在一起,直直往人的毛孔里钻。
一双比正常人大两三倍的手出现在视线中,每一根手指都像是丰收季节挂在老旧居民楼里的腊肠那么饱满,褶皱处油腻到泛出了锃亮的光。
这双手在围裙上蹭了几下,在不知道多久以前留下的深褐色不明污渍上又添上了一道明晃晃的油光。
江秋凉右眼狂跳,不动声色退后了半步:“你这是什么爱好。”
凌先眠笑道:“够变态吗?”
江秋凉不甘示弱:“差点意思。”
那双巨手在围裙上擦了几下,没有擦干净,反而被原有的污渍弄得更加脏污。
围裙的主人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手是不是擦干净了,像是完成任务一样擦了几下后,她终放下了围裙,十分“友善”地露出了自己的脸。
凌先眠问:“现在呢?”
这扇门是按照正常人的标准做的,高度差不多两米,围裙的主人歪着头,江秋凉瞬间明白为什么自己第一眼看到的是围裙了。
她的头足比正常人大两倍,整个人像是浸在水里太长时间,皮肤呈现出肿胀的苍白,如果不是歪着头,她根本看不见门外的人。
至于她的脸……
那张脸真的很奇怪,不像是任何人类的脸,甚至不像是任何动物的脸。松散的皮肉堆砌在骨头上,像是一只被吹大又放气的破气球,眼白和眼珠换了位,鼻子的地方是凹陷下去的,嘴巴倒是涂成了该有的红色,除了口红的色号选得过于鲜艳和嘴巴咧开的笑意像是强行挂上去的,其他都挺正常的……才怪。
江秋凉和她牙缝里的一小片生菜面面相觑,觉得自己的左眼皮也开始跟着一起跳了。
女人的头发是深色的——至少目前看上去这样的。每一根都表现出了主人无可附加的愤怒,一丛丛很有想法地纠葛在一起,像是宿醉的学生在想起截止日期将近时敷衍了事试图浑水摸鱼的代数作业。
她扯了一下自己缠绕在一起的头发,揪下来几根扔在地上。
“两位客人……没有人会喜欢迟到的客人,但是我喜欢!”女人顾自拉了一下自己脸上的皮肤,努力让它看上去平整一点,皮肤被她拉到近乎透明,透出了下面细密的血管,“你们迟到了好久,我在等你们,等了好久啊……我一直担心你们会不会在路上出事,刚刚还想着出去找你们温热的尸骨呢。”
女人嘻嘻笑起来,仿佛讲了一个很有趣的笑话,没管两位客人的反应,先被自己逗笑了。
“哈哈哈。”江秋凉侧过脸,干巴巴笑了两声,用只有他和凌先眠听得到的声音说,“我收回上一句话。”
仿古的酒店,装修的相当有品位。
酒店的客厅仿造猎人的小屋,木制墙板上敲着几颗亮闪闪的钉子,挂着各式各样的猎具,江秋凉的视线从一众夹剪、弓箭、补兽器上掠过, 停在悬在墙板正中央的猎.枪上。
其他的猎具上多少都积上了灰, 只有这把猎.枪是锃亮的。
墙上还挂着几张照片, 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大多是没有什么特殊意义的狩猎场景,做不过就是一些准备和搜寻的过程讲述,寥寥几张,轻易复原出让人热血沸腾的现场。
江秋凉被挂在不起眼角落的一张照片吸引了目光——
几个强壮的男人一字排开站在一起, 居中的男人竖着猎.枪, 捏着一只猎物的后颈, 笑得志得意满。
奇怪的不是人, 而是被捕获的猎物。
那是一只毛茸茸的棕色熊崽, 看起来没有足年, 子弹径直穿过了它的前额,留下一个丑陋而狰狞的弹孔。淋淋的鲜血从致命伤上滴落, 原本柔软的毛上沾上了脏污, 血迹呈现出偏向于深色的干涸。它的一双眼睛在死前没来得及闭合, 两颗乌油油的眼里没有半点光彩,死死盯着镜头。
在几个人和一只已经死去的小熊身后, 茂密的树林深不见底, 如同横过来的另一处深渊, 是大自然投来的凝视。
照片被装在相框里, 下沿有一层灰,玻璃隔开照片和空气, 分出了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玻璃久未擦拭,反光显出陈钝的质感,右下角似乎有一道不同寻常的黑影,江秋凉伸手抹去相框玻璃上落下的灰,指腹覆上了一层毛绒的脏污。
右下角的树林里确实有什么东西,背对着镜头,看不出具体的模样。那道黑影被相机定格在了那一秒,前后过程不得而知,甚至躲藏在照片的一个角落,让人怀疑是不是只是一块匍匐在泥土上的石头。
黑影上闪过一个轮廓,玻璃的反光中倏然映出一张人脸。
江秋凉回头,凌先眠就站在他身后,手里拎着一个猎犬佩戴的项圈,他的指尖摩擦项圈上的铜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线索吗?”
“这个?”凌先眠食指指尖虚挂着项圈,好整以暇轻笑道,“纯属个人爱好。”
喜欢狗链?
什么奇怪的个人爱好……
江秋凉皱眉,在凌先眠举步越过他以后停住了脚步。
盯着凌先眠悠然的背影,江秋凉觉得自己好像懂了,又不是很想懂。
女人走在前面,手里提着一盏忽明忽暗的长方形纸灯,外面糊的一层油纸掩盖住里面的照明来源,连带着灯光都泛出几分油腻,空气里沁出什么东西烧糊的焦味,隐隐有噼啪作响的异动,但是显然不是蜡烛之类燃烧的动静。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你们也会喜欢的。”女人说完,又顾自嘻嘻笑了两声,“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这里的居民都很热情,他们快憋坏啦,毕竟‘那件事’发生以后,已经好久没有来过客人了。”
“哪件事?”
江秋凉短暂地把自己脑海中带颜色的画面驱逐到西伯利亚,意识回归到这个诡异的世界。
“嘘,那是个秘密。没有人会在天黑的时候说起这个秘密。‘它’一直在我们身边,在看着我们,一旦有人说漏嘴……”女人短暂地露出一种迷茫的表情,“哦,没有人知道后果,毕竟‘它’从来没有放告密者活着回来。”
说着,她整个人瑟缩了一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垂下眼去摸自己的肚子。
她穿得很严实,长袖的肥大裙子挡住了她身材的曲线,随着她的抚摸,遮挡在围裙之下的鼓鼓囊囊在昏暗的灯光下凸显出来。
在她手掌覆盖在肚子上的一刻,江秋凉听到了一声短暂的婴儿啼哭声。
短促的哭声,从灯下的光亮处手脚并用爬到了昏暗的空间,血色的脚步一步步印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没有任何一个还在肚子里的孩子会从母亲的肚子里发出哭声。
除非……
“你……”
面对一位女性,一位可能怀了孩子的母亲,江秋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什么重话。
女人听到江秋凉的声音,抬起脸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江秋凉的错觉,她黑白颠倒的眼中有隐隐的柔情。
“是的,我怀孕了。我很喜欢我的孩子,这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她对着江秋凉招了招手:“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你想来摸摸它吗?”
凌先眠走在前面,闻言回过头扫了江秋凉一眼。
他漆眸中的一点亮点随着灯光闪烁,像是无意间被风吹皱的水面,看不出什么具体的情绪。
“好。”
江秋凉走到女人跟前,他微微弯下身,脸上没有厌恶或者是畏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漠的温柔。
一米八的他弯着腰,动作轻柔,慢慢将掌心放在女人肮脏的围裙上,隔着两层布料去触碰那个刚刚发出哭声的“婴儿”。
凌先眠慵懒的眼神在江秋凉看不到的角度收起,他认真看着光下的人。
灯光直直照在江秋凉的头顶,发色呈现出由浅到深的过渡,昏黄的光如同教堂祷告时的烛火摇曳,细碎的光从清冷的桃花眼上抚摸而过,勾勒过鼻梁,划过柔软的嘴唇,流淌在修长的颈部。
这一刻,他不像是眼前有血有肉的人,而像是一幅中世纪油画里的人物,确切来说,是低下头为新生儿祈祷的神父。
这种想法没有任何来由,但是一旦想到了,就在脑海中匍匐下来,再也驱赶不去。
凌先眠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突然很想破了规矩,在这个世界抽一支烟。
“一定是个漂亮的孩子。”
江秋凉说着,语气真挚,听起来是真心实意的祝福。
女人很满意他的态度,一张皱巴巴的脸上笑意更深,嘴角咧到了耳朵边,毫不掩饰展示自己红嫩的牙龈。
“讨人欢心的客人,我喜欢你。”女人毫不掩饰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对内心的厌恶视而不见,你有潜力成为凌驾于情感之上的绝对操控者。”
“我没有理由这样做。”
“你有。你有千万个理由这样做,只是你不愿意,你真正缺少的是一个契机。”女人打断了他的话,视线扫过江秋凉的脸,定格在照片上,“优秀的猎人不会放过每一个契机,每一个将脆弱的猎物逼入绝境的契机。”
“我看过了照片,这里的人似乎很喜欢打猎。”
“是的,如果你留心,会发现这里的每家每户都有猎.枪。这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爱好,即使把这里的人抽筋剥骨,刺鼻的欲望也会从骨骼交接的缝隙和流淌的鲜血中渗透出来。”
“唔,”女人的措辞很奇怪,江秋凉微微皱眉,“本质上的兽性吗?这里的建筑很现代化,仅仅依靠打猎为生机是不可能做到这样高度的现代化的。现代化要以金钱和物质为基础,狩猎是一种停留在原始时代的生存方式。”
“打猎从来不是这里的人赖以生存的方式,这里有更加先进的产业,足以支持整座城市的产业。至于兽性……”女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很轻蔑地笑了一声,“别这么侮辱兽性,兽性是一种很单纯的情感,不尽然是你们所提到的贬义词,兽性有母爱、有团体意识、有长幼尊卑,这是大自然数万年保留下来的馈赠。猎杀、屠戮、茹毛饮血,尽管不能否认它们确实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是别忘了,有的时候人类远比动物更加深谙此道。只是动物是为了维护生态平衡,而人类是为了满足一己的私利。”
女人说完,肚子里的“婴儿”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轻轻的哭泣。
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继续说:“人类和动物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在人类出现之前,从来没有谁在真正意义上占有这里,直到人类的出现……自诩高等,霸占领地,是强大促使了这样局面的出现吗?不,是目中无人的傲慢,骨子里根深的卑劣,无休无止的索求,自以为是的无赖。猎.枪或许能让一只两只的猎物倒下,但是永远不能让自然屈服,大自然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人类终将自食恶果。一场预谋已久的复仇必将到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女人说完,局促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时钟指向了一点三十六分。
江秋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在‘那件事’发生后,‘它’提示了你们复仇的具体时间?”
女人突然露出了警惕的表情:“你怎么知道的?”
“在受到未知来源的恐惧威胁时,正常的反应应该是看向房间的黑暗角落或者是窗外,这种情况下视线是不会有具体落点的,可是你看向了具象化的时钟,,因为‘它’给了你们一个倒计时,或许是明示,或者是默示,无论如何,‘它’让你们感受到迫在眉睫的危机,这本身就是惩罚的一种……预知死亡而无能为力。”
“如果之前那段话是猜测,”江秋凉走到墙板上挂着的日历边上,“这就是印证我猜想的证据。”
日历上画着一个圆圈,不知道是用红色记号笔还是别的什么画的,泛出了红黑交加的诡异颜色,做出标记的手似乎不太稳,一个小小的圈被画出了九曲十八弯,像是植物锯齿状的叶片边沿。
女人的表情由惊惧转为苍白。
“一个月前,城里的所有日历都在一夜之间被涂上了这样的一个标记,从那以后就很少有人出门了。没有人知道‘它’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但是‘它’的目的已经很明晰了……”
“所以桥上的木头是你们阻挡‘它’的方式?”
在桥上堆木头根本不可能挡住桥下将要爬上来的怪物,这种做法无异于一叶障目,除非……
江秋凉想到了什么:“难道……”
“木头不是为了阻挡桥下的怪物的,‘它’根本不在桥下,而是在对岸。”女人吞了一下口水,应证了江秋凉的猜想,液体顺着她皱巴巴的面部流向肿胀的颈部,肚子里穿来一声满足的咕噜声,“动物受到的威胁远不止一种,反复无常的天灾,欲加之罪的人祸,‘它’压根不满足于单纯的死亡,这对于‘它’来说远远不够。”
江秋凉目光一凛,明白了女人的言外之意:“‘它’在模拟真实的威胁环境,创造一场盛大的杀戮游戏!”
人性, 兽性。
任何一个心存理性的,至少看上去衣冠楚楚的正常人类,必然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毕竟人类在逐渐主宰历史的时间长河,披上了蔽体的遮羞布, 建起了拔地而起的钢筋水泥, 不管是住在老旧居民房还是市中心跃层, 见惯了物欲横流中的欲望,没有任何人会愿意回首曾经不堪的过往。历史是光辉的勋章,无论是踩着骨肉,还是剥削弱者,过程不重要, 人类总能从结果中捡出自己想要的那点聊以自.慰, 从贬低中嗅到诱人的优越感。
兽性是什么?是关在动物园里呆滞的老虎狮子, 是围在中间表演半天才能得到一点奖励的海豚, 是从出生开始没有离开玻璃展柜的蛇类, 是远在可可西里每天都会死在偷猎者枪下的藏羚羊。
血腥, 鲁莽,无知, 懦弱。
生命?生命算什么?
呼吸的血肉透过污染严重的空气, 附着在被金钱浸泡的眼角膜上, 透过被理性洗礼的神经,待到终于走完九曲十八弯抵达麻木的大脑, 早已变成了价值千金的收藏, 菜场随意丢在砧板上的块状物体和寻求刺激的手段之一。
屠夫就是屠夫, 操刀者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没有人想过, 如果有一天醒来,当猎物端起枪炮, 当猎人沦为刀俎之下的鱼肉,忏悔是否会成为鳄鱼的眼泪。
江秋凉再次看向挂在墙上的照片,从志得意满的笑容中拼出一阵有理有据的毛骨悚然。
“既然‘它’等了这么久,还特意过来画这么一笔,那就不是偶然,‘它’把日子定在这天是有意义的,”江秋凉用指节敲了一下被圈住的日期,问女人,“你们通常会在这天做什么?这个日期对于你们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假面歌舞会。”
女人拉开抽屉,木制品不知道多少天没有用过了,沉入了一种迟钝的休眠状态,在女人强行的大力唤醒之下,发出了一声悠长而钝重的抱怨。
抽屉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排报纸和杂志,女人随意抽过上面的几本,放在江秋凉手中。
“这是有关假面歌舞会的一些报道,或许会有帮助。”
居然还有专门的报道。
江秋凉接过:“你们这里有专业的报刊机构和杂志社?”
女人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现代化的都市有的,我们这里都有。”
或许是酒店宣传的需要,场景被拍得像是旅游社的宣传册,摄影师明显是专业的,甚至还有从上而下的无人机俯拍,角度精准地将节日的盛况尽收眼底。
人群围绕着篝火,场景热闹喧哗,割裂出于身后现代化建筑格格不入的神秘来。
和平时的装束不同,照片里的人穿着各式各样的奇装异服,火光在他们风格迥异的面具上跳跃,有的是鬼怪,有的是动物,照片短暂定格的一瞬之间,他们掩藏在面具之下的表情已然不得而知,野性和神秘几乎要从照片的桎梏中逃脱出来,挣脱于凝滞的空气之中。
“假面歌舞会于我们而言,是盛夏终结的日子,漫长的冬天,没有尽头的黑暗,寒冷和死亡终将吞噬事件一切的记忆。”女人解释道,指尖指了指报纸上的照片,她食指的指甲有一段深刻到肉里的裂缝,断裂出埃尔塔霍峡谷这样泾渭分明的界限,“传说在这一天,故人的亡魂会重归故里,在活人身上寻去重生的机会,他们从黑暗中爬上来,追寻光明所在的方向去寻找合适的宿主。所以在假面歌舞会来临的前一周,城里会熄灭火光和灯光,带上假面来驱赶那些可能到来的亡灵。”
江秋凉念出报纸上的一段文字:“在公元一世纪,占领凯尔特部落领地的罗马人废止了烧活人祭死人的野蛮做法……”
“历史的痕迹,”女人在黑暗中嘻嘻笑道,笑声镶嵌进地板的角落,变成了牢牢固定的钉子,“不是很迷人吗?人类总能做出意想不到的举动,你觉得在夜幕降临时,脱去了华美的皮囊,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究竟是人性抢占先机,还是兽性无声滋长呢?”
江秋凉想起了墙上的照片。
在□□瞄准猎物头部,按下扳机的一瞬间,倒是主导的是人性还是兽性呢?
江秋凉没有顺着女人引导的话题继续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