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毫无意义,因为结果已经昭然若揭,与其说是交谈,不若说是狡辩,除了无谓的浪费时间,没有任何益处。
他将话题扳到正道上:“这几天——直到假面歌舞会结束的这几天都不能点火和灯,对吗?”
女人说:“你可以试试,但是你不会点着的。如果你真的成为点燃火光的幸运儿,亡灵也会嗅着火光到来。”
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江秋凉扫了一眼始作俑者,凌先眠闲适地靠在墙边,丝毫不在意地站黑暗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从江秋凉的角度看过去,他似乎偏开头,自始没有看向两个人的方向,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多少,又或者说,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江秋凉不合时宜地想起,见到凌先眠的大半时间,他都深陷在黑暗之中。
不是走不进,而是无所谓。
被黑暗笼罩,他五官的轮廓难得显出几分温和,即使没有抽烟,江秋凉还是无端脑补了他用这样一个姿势抽烟的画面。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在烟上,手指修长漂亮,一团烟雾在黑暗中袅袅升起,消融在空气中,他眯着眼,眼神迷离,无关任何意义上的欲望。
江秋凉不喜欢抽烟的人,他自己不抽烟,在现实生活中遇到抽烟的人也会刻意避开,但是他勾勒出这样一个画面的同时,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多少厌恶的情绪,这种情绪就像倒在热水中的白砂糖,由浅及深融化。
凌先眠这个人……
江秋凉其实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作为一个绝对的控制者,他的掩藏其实谈不上拙劣,与其说是一时的疏忽,不若说是骨子里的轻蔑使然。他享受游戏的过程胜过结果,相比于让当事人在一事终了后幡然醒悟,他似乎更加期待对方在反复无常的怀疑中饱受折磨,毕竟怀疑和敬畏总是如影随形。
人,只要是一个会呼吸,会思考的人,就不可能只有一面。即使在外人维持着应有的形象,江秋凉也知道自己展现在外人面前的不过是自己最理想的一面,他也会哭,也会烦躁,即使这些所谓的情感出于某些不得而知的原因日益淡漠,但是它们是存在的。单薄的纸张在桌面上根本站不住,只有折了一道的纸张才能立在桌面上。
可是凌先眠展示给江秋凉的那一面过于单一了,颜色强烈到足以掩盖其余其他稍逊色的色泽,他永远是强大,是残酷的,是和恶魔为伍的疯子。
唯一的破绽,是克洛德将军府扶手上的一抹血迹。
就在这一刻,在将目光投向凌先眠的这一刻,江秋凉有一种奇怪的错觉。
他想到了之前梦境里,凌先眠称呼他用的那个词——
脆弱感。
江秋凉觉得自己肯定疯了。
凌先眠与这三个字相去甚远,但是江秋凉还是难以避免想到了它。
有没有一种可能。
所有,所有凌先眠展示给他的形象,不过是海市蜃楼的虚影。
水中映出一弯残月,没有人会把它当成是真实存在的。
至于真实的他……
寻找月亮的人走进湖泊,溺亡于水中。
湖水会在几日之后将他的尸体托起,溺死者脸上甚至没有挣扎的痕迹。
江秋凉不知道为什么,他和凌先眠之间的联系其实不过尔尔,比起现实世界,梦境和游戏不过是虚拟,即使是真实的存在,不过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要抛起生命中的一部分,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梦境中的细枝末节大多是美好的,游戏里的世界走的是别人的悲欢离合,美好和别人的情感,如何能叠加出他对于凌先眠如此复杂的情感?
尽管他想要否认,但是每次看向凌先眠,或是简单地想起他的脸,他的名字,他都会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就像是酒吧将要歇业灯光昏黄得恰到好处,客人尽兴而归,当所有的欢笑,所有的喧闹,所有的世俗都被夜色氤氲开不真实的反光,闪烁在酒瓶之上,此刻的安静酿成一杯酒,恰好足够在无关紧要的时间里编制过往的记忆。钢琴上搭着的白玫瑰落下了第一滴露水,江秋凉带着那么一星半点的醉意,正正好对上了那一双含笑的漆眸。
无关紧要的细节,凑成了移不开眼的回忆。
美好到让人隐隐感到钝痛。
为什么江秋凉始终回忆不起十七岁到二十岁之间的空缺?
是外力让他遗忘,还是他自己的选择?
江秋凉不敢细想,他对于其余所有事物的敏锐和怀疑似乎本能地不适用于凌先眠。刀尖挑开皮肉是需要勇气的,鲜红的骨血总是和刺骨的疼痛如影随形。
想象中的景象和眼前的人重合一起,凌先眠不知何时已经看向了江秋凉的方向。
他的眸子很黑,看过来的时候和周围的环境完美融合在一起,看不出什么具象化的情绪,只是那么一点亮晶晶的光,泄露出一点含量过低的人气。
凌先眠的手指划过口袋,那里或许放着一袋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只是一扫而过,像是一个撩拨前可有可无的前调。
他把手撑在身后的高柜上,微微歪过头,指节抵在耳侧,在化不开的黑暗中无声对江秋凉说了一句话。
江秋凉看懂了他的口型,脑中的平静顷刻炸开来。
他说的是——
“认真听课,江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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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假面歌舞会部分参考复活节
江教授。
一个寻常的称呼, 从凌先眠的口中,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诉诸于口,莫名沾染了不太正经的戏谑。
江秋凉发现,凌先眠的眼睛很好看, 沉溺在黑暗中,像是浸润了夜色的深海,有一种让人看不透惊心动魄。特别是一点灯光闪烁在他的漆眸中,有细碎的光亮闪过,照不进他的眼底,又恰到好处给人那么一缕若有似无的希望,期待着从他的眼中探寻到自己的身影。
他的目光是沉底的水草, 缠过脚踝, 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心甘情愿无声无息溺死在海底。当最后一个气泡浮上水面, 甚至能够看见波澜中浮动的灯光。
灯光……
江秋凉从他的视线中挣脱, 看向了女人手中忽明忽暗的纸灯。
酒店里的纸灯远远不止这一盏, 每隔十步就会有一盏方正地摆在台上。忽明忽暗的灯光晃眼间照亮了一方落了尘埃的空气。幽幽的黄光没有给人足够的安全感,反倒是在闪烁的间隙钟透出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像是坠入了黄昏的地狱。
“灯光是侵入者, 黑暗还是原本的领主。灯光啃食黑暗, 留下了一圈又一圈的牙印。”女人似乎猜到了江秋凉在想什么,伸手抚摸了一下手里长方形的纸灯, “放心, 这些照明的来源很安全, 既不是粗暴的火, 也不是庸俗的灯。”
江秋凉抬眼,灯光下他的眼皮很薄, 上面有一些不太明显的细小血管,眼尾上扬的轻挑弧度在不显露情绪的目光下显出几分冰冷。他的视线从周围移了一圈,又回到女人手中,瞳孔如同落在地上沾了灰尘的琥珀。
女人从柜子里面拽出一个脏兮兮的箱子,砰的一声扔在桌上,她的眼珠在江秋凉和凌先眠之间逡巡,过于巨大的红唇在闪烁的光线下咧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是时候为尊贵的客人挑选称心如意的面具了。”
女人故作神秘地合上眼,嘴里开始轻声念叨旁人听不懂的语言,她的手指不知道在箱子里搅和什么,发出毛皮布料摩挲的声响。
下一秒,她猛地睁开眼,从箱子里扯出两张面具。
女人把其中一张递给了江秋凉,又把另一张递给凌先眠。
不同于寻常面具,这张面具居然是毛茸茸的,一只白色的狐狸脸活生生显现在江秋凉眼前,目不转睛盯着他,狐狸的嘴角和女人一样,正挂着一个奇怪的笑容。
惟妙惟肖的面具,很瘆人。
江秋凉侧头扫了一眼,凌先眠手中的面具居然也是一只狐狸,只不过他手中的狐狸脸是黑色的,不变的是那个惊悚的笑。
“箱子里每一副面具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只有一对狐狸的面具。”女人开口,肥硕的手指合上箱子,弯腰把它塞回了黑暗的角落,“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吗?狐狸是出了名的专一,一生只会有一个配偶,深情的狐狸会在配偶死后不再进食,久久徘徊不肯离开……嘻嘻嘻,真是愚蠢又有趣的生物啊。”
“是在假面歌舞会当天戴吗?”
江秋凉摸了一下面具上的毛,手感很好,和真的没有任何区别。
“哦?”女人偏过头,似乎听不懂这个问题的意义所在,“这不重要。”
不重要?
江秋凉随手翻了一下面具,这种真实的手感总给他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仿佛手里拎着的不是可有可无的面具,而是一具正在呼吸的躯体。
在女人的引导下,两个人一路走到了厨房。
还没有看清厨房的大致轮廓,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已经顺着空气牢牢扒住了裸露在外的皮肤,勾住柔软的布料,从下往上成功侵略到了鼻腔中。
砧板上显然刚刚剁过什么东西,油腻的表面浮现出一层水灵灵的亮光。
边上的大碗里满满盛着食物,所有的食材黏黏糊糊搅在一起,分辨不出原身到底是什么——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事实就是此刻它们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起,恨不得把对方缝到自己的每一个分子里。
江秋凉确定自己在碗里看见了一片没有剃干净的鱼鳞,凭借这片好死不死的幸存者,他依稀猜出了碗里食物的大概构造。这一瞬间的感官堪比目睹路边摊小贩亲手倒上地沟油,江秋凉原本还有点起伏的胃这下彻底变成了一潭平静无波的死水。
挺好的。
饿着挺好的。
女人的肚子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咕噜声,不知道是她饿了还是她肚子里的生物饿了,咕噜声在黑暗中蔓延开,发出了悚人的回音。
黑暗中好像有什么不易察觉的轻响,借着这阵响动完美掩藏。江秋凉回头,灯光闪动,木制的家具蒙上了一层浮尘,隐隐显出潮湿的霉斑。
站在江秋凉身后的凌先眠抬眼,一双漆眸完美融合在黑夜中,他对上江秋凉的视线,指尖拂过手中的面具,不发一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眼中隐隐有笑意闪过。
是多心了吗?
江秋凉又扫了一圈浸润了浅黄色油污的黑夜,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收回了视线。
“不管你们饿不饿,我是真的饿了。”
女人香肠一样油腻发肿的手指在围裙上摸了两下,她一屁股坐在长木凳上,压得瘦小的木凳哀嚎连连。她端起大碗,凸起的眼睛里有亮闪闪的光,仿佛此刻被她端在手上的碗里盛放的不是臭气熏天的烂肉,而是精挑细选的美食。
她盛起满满一勺,将要塞进嘴里,看了一眼站着的几个人,突然想到了什么,不情不愿地拉开橱柜,扒拉出三个碗。
“哦,是我鲁莽了,忘记准备你们的份额了。我不是一个尽职的主人,实在是我们这里太久没有来过客人了,我几乎将要忘记待客之道了……”
“不,我们不饿。”江秋凉摆了摆手,指了一下自己和凌先眠,“没事的,你先吃,不用管我们。”
女人将信将疑扫了一眼他们这个方向,把一把钥匙搁在桌上,对着他们的方向一推。
“这是钥匙,”女人扭了一下脖子,肉挤在一起,她对着厨房里积灰的庞然大物一抬下巴,“冰箱在那里,需要的话请自取。总会有客人在半夜肚子饿,来敲我的房门,我最讨厌有客人在半夜吵我睡觉了,简直没有比这更加无礼的举动了。”
没等江秋凉做出什么反应,女人已经将食物塞进了自己的口中,发出一阵令人作呕的咀嚼声。
空气中的臭味随着女人的动作翻滚,混着她动作之间弥漫开身上的油烟味,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
江秋凉上前几步,迅速从桌上勾走了钥匙。
这是一把刻意做旧的钥匙,边缘有人工做出了的铜臭痕迹,摸上去却没有碎屑,看起来小小的一个,拿起来却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江秋凉轻轻把钥匙在掌心颠了一下,走到了冰箱前。
冰箱是那种偏老式的冰箱,凑近了有运作的嗡嗡声,粗重的电线连接着转角处的插头,过度氧化和破损导致末端的红色电线丝裸露在外,仿佛一条在寂静中等待一击毙命时机的黑蛇,正对着选中的猎物吐出自己的蛇信子。
把手上落了不知道猴年马月积累出来的一层灰,打开的瞬间,冰箱里的那几盏灯死灰复燃一般挣扎了一下,照出冰箱里大概的轮廓,不过两秒,灯又熄灭了,周遭又笼罩上了那一层忽明忽暗的黄光。
冰箱是四层的,扑面而来的不是想象中的臭味,而仅仅只是一股经年累月的陈腐气息,在混杂着各种神奇味道的厨房里,居然给人一种类似于清风拂来的错觉。冰箱里的东西也很简单,几个封在食品袋里的面包和三瓶常见的矿泉水,一目了然。
不过面包已然是发了霉,霉块如同地球仪上面显示大洲位置的加深区域,明目张胆昭示着自己寿终正寝。矿泉水瓶壁上隐隐有藻类植物攀附,一只红色的金鱼沉在其中一瓶矿泉水的水底,两只毫无生气的眼睛死死盯着打开冰箱的不速之客。
背后,女人的咀嚼声越来越响。
碗里似乎有细碎的鱼骨头,牙齿碰撞在骨头上发出咔嚓声响,在黑暗中晕出不安的毛骨悚然。
江秋凉回到厨房门口,女人还在津津有味啃着碗里的食物,一片鱼鳞贴在她的脸上,在灯下闪着幽幽的光。
他的视线在厨房里扫了一圈,有那么几秒停在油腻腻的桌上,很快又移开。
凌先眠问:“怎么?”
江秋凉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凉,摇了摇头:“你玩的够变态的。”
凌先眠轻轻笑了一声,笑意未达唇角已经淡了下去。
“人性和兽性,一线之隔,她试图让我建立这种思维,完全将它们放置在对立面,可这是建立在一个脆弱基础上的。”江秋凉回头看了一眼埋头咀嚼的女人,“前提一,这条线足够坚固,可以泾渭分明的区分出两者的界限。前提二,两者不会想法设法跨越这一条线,妄图来一场自以为感天动地的牛郎织女鹊桥相遇。”
“建立在虚无上的前提,得出的结论有多大的正确可能性?”
臭味,腥味,难以忽略的咀嚼声。
走廊的地板上铺了厚厚一层地毯,脚步声被柔软的地毯吸收,越发显出咀嚼声的突兀。
路一直往前方延伸,黑魆魆的看不见尽头。
原本足以被时钟记录的时间在此刻被黑暗吞噬,或是拉长或是缩短,化作了步履之间带起的一阵风。
从黑暗,到黑暗,再到更深处的黑暗。
江秋凉走着走着,先是加快了步伐,转而放慢了步伐,最终停住脚步。
凌先眠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早有所料一般停下了步子。
“还没到呢。”
凌先眠打了个哈欠,他的嗓音慵懒,有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尾音轻易融入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江秋凉端起近处的一盏纸灯,举高了去瞧头顶的天花板:“你在误导我。”
凌先眠打完哈欠,左手食指在脸颊上轻轻敲了一下:“哦?”
“这个建筑一共就这么大点地,根本不可能走这么久的。而且我们从厨房出来以后,一直顺着灯光的方向直行,没有转过一个弯,距离足够原路返回了。”江秋凉皱眉,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他把灯平举在面前,转头去看站在一边的凌先眠,“这样下去永远也走不到的,我们被困在走廊上了。”
第65章 假面歌舞会
走廊从脚下浮起, 向着前后两个方向无限延伸。昏暗的灯光撕咬着黑暗,丑陋的牙印留在光影交错的界限,若有似无的绝望弥漫在空气中,化作一声声没有意义的咀嚼声, 在耳畔响起。
凌先眠跟在江秋凉身后, 双手叉腰, 完全置身事外。
“情况还不算太糟,我有初步的猜想。”江秋凉望进凌先眠眼中,纸灯的一点光线闪烁在他的眼底,在黑暗中显出琥珀的光泽,“怎么样, 大设计师,有兴趣了解玩家的实时测试数据吗?”
凌先眠的眼睛微微眯起:“代价呢?”
“没有代价。”
“那更需要慎重了。”凌先眠把头偏到一边, “先说来听听吧。”
“两种猜想, 第一种, 我们属于青天白日活见鬼, 纯纯遇上了一个不好的东西不放我们走,俗称为鬼打墙, 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毕竟这里的世界没有正常的逻辑可言, 万事皆有可能。不过……”
江秋凉轻笑了一下:“概率很低,一是之前的剧情中缺少暗示, 突然冒出来这么个东西很突兀, 二是处理起来很麻烦, 这个世界本来就只有短短的不到三天时间, 寻找房间不是主线任务,没必要浪费这么多时间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上, 三是整个游戏的风格,经过了前几个游戏,荒谬中的逻辑点基本是顺畅的,说明设计师总体是按照一条脉络在走。疯子的思维是有迹可循的,而且由于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往往会比正常人更为坚固和稳定。”
“第二种呢?”
“至于第二种……”
江秋凉举着纸灯,沿着一直走过的光亮路线,手指在墙壁上有意无意划过。
他的指甲划在墙上,有细琐的声响,小小的杂音在某处戛然而至,面前赫然是一条隐藏在光影交界处的神秘分岔。
“是这里,一条脱离常规思路的小道,我们无数次路过它,忽略它,可是它始终都在这里,在身侧。所谓的前行不过是笨拙的原地踏步,这也就是咀嚼声始终没有远去的原因。”
江秋凉走进那个通道,通道里没有任何一扇纸灯,就像是一个被光亮抛弃的世界。
通道的尽头,是那扇迟迟找不到的门。
江秋凉听到凌先眠轻笑了一声,不同于以往的戏谑,里面似乎掺杂了某些更加复杂的情绪,只是笑声太浅了,像是一滴落在湖面上的露水,一圈圈的涟漪淡去之后,风过无痕。
“疯子的思维比正常人的更为稳定……很有意思的观点。”凌先眠先走进了那个通道,他动作自然地从江秋凉手中接过了那把钥匙,转开了那扇门,“你总是如此循循善诱吗,江教授?”
最后三个字被他加重了语气,停留在舌尖,凌先眠饶有兴趣地扫了江秋凉一眼,手握在门把手上,却并不急着开门,这样的神态和动作莫名让江秋凉想到了手握着□□,对准猎物头部的冷血猎人。
“你怎么知道的?”
“我了解你,远胜过你的想象。”凌先眠在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表情是认真的,“我很早就说过了,我们是同一类人,共享同一套思维模式。”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
凌先眠没有回答,江秋凉继续追问道:“包括那个所谓的代价?”
江秋凉注意到,凌先眠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这似乎是他在思考中的习惯性动作。
疯子的思考模式,会和他有多大的吻合可能性?
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江秋凉试着随意捕捉了记忆中的一个碎片,产生了一个荒谬至极的想法。
“当然。”
凌先眠推开了门,在房间内的景象映入眼帘的一瞬之间,江秋凉把凌先眠的话抛诸脑后,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卡住了他的脖子,一种难以置信的窒息感从喉间传向四肢。
“这个房间……”
“你要在这里说吗?”
江秋凉不自觉走进了这个房间,房门被凌先眠啪一声甩上,转了两圈门锁。
房间里没有想象之中的恶臭,没有溅在墙壁上的血迹,没有横飞的肢体,甚至中规中矩到就像是一个普通的酒店房间。
可是江秋凉就是感觉到不寒而栗。
恐惧,在遇到流脓的怪物,在枪抵在自己腰间,在食人魔追在自己身后没有产生的奇妙情感攫住了他的意识,如同倒入血液里的隔夜汤,散发出作呕的酸臭味。
江秋凉来过这里。
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件家具,即使不打开柜门,他也知道三只开合柜子里最右边的那一只里面放着一瓶碘伏,因为他不仅来说这里,还放过一把火,把这里的一切化为灰烬。
这里,是噩梦斗兽场的303号房间!
“别告诉我这是巧合。”
“不是。”凌先眠驾轻就熟,从柜子里摸出纸笔递到江秋凉手中,“你想要的印证,我可以证明它。”
江秋凉将信将疑接过纸笔,背对着凌先眠写下几个字。
“好了。”江秋凉把纸条塞在手心里。
凌先眠趁着他写字的功夫已经躺倒在床上,柔软的被子将他包裹其中。他闭着眼,呼吸均匀绵长,纤长睫毛的末端在微弱的光线下近乎透明。
睁眼时漆黑眸子里的戾气被薄薄的眼皮盖住,反而露出平时少有的温和。
房间的空间并不大,江秋凉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这种气味很像是调香师精心设计出来的男士香水,又不同于任何一款市面上有的香水。
烟草,薄荷,消毒水。
很淡的气味,陌生的,熟悉的,组成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钝痛感。
凌先眠好像睡着了。
江秋凉默不作声地凑近他,果然发现这阵气味来源自躺在床上的人。
尽管江秋凉一再忽视,他还是无法否认一个事实。
凌先眠确实长得很符合他的审美,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他一看到凌先眠,不论是回忆中十字路口站着的他,还是酒吧光线下勾勒的一个大概轮廓,亦或者只是此时此刻,躺在自己眼前闭着他,都让那颗原本平静的心脏为之震颤。
“怎么了?”
凌先眠没有睁眼,仿佛察觉到了江秋凉的靠近,先问出了声。
江秋凉莫名心虚,他偏开视线:“不对一下答案吗?”
“嗯……再说吧。”
凌先眠的声音有了几分倦意,他翻身卷住了被子,侧躺着挡住了自己的脸。
一场考试,考生写完了卷子,老师倒是不乐意批改了。
江秋凉狠狠对着凌先眠的方向挥了一下拳头,手背从被子上悬空穿过,没有碰到一星半点。
借着纸灯的光,江秋凉轻声翻了一遍房间里的布置。
和他猜想的完全一致,这里和第一个世界里的303房间,除了枕头里的笔记本不见了,其余的布置完全一模一样,几乎是完美复刻出来的。
江秋凉靠在床沿,这里没有窗户,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冥冥之中的夜色却一直笼罩在他的身上,透过厚重的墙壁,厚重的乌云遮盖住了原本黯淡的月光。
无风无雨无光,空气潮湿闷热,大雨将至,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在朦胧之间,江秋凉听到了一声隐隐的婴儿啼哭声,很近,细细长长,幽怨的像是在吟唱什么奇怪的咒语。
江秋凉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床上,纸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是幻觉吗?
江秋凉知道灯在哪个方向,可是他不敢贸然行动,就睁着眼,保持着睡着时的姿势,平缓自己的呼吸。
说不定是他听错了,江秋凉记得,凌先眠进门时是锁了门的。
又一声尖锐的婴儿啼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一声太过真切了,一下就打碎了江秋凉刚刚产生的侥幸心理。哭声比之前的响亮了许多,足够江秋凉分辨出哭声传来的方位。
江秋凉心里一惊。
哭声不是从门外传来的,而是从室内,更具体的来说,是床板下面。
怎么会?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唯一的进出口是一扇已经被锁上的门,它是怎么进来的?
是那扇明明紧锁的门被它打开了,亦或者是……
江秋凉朝门的方向看去,周围实在太黑了,就连一个依稀的轮廓都分辨不出来。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
床榻的高度其实很正常,大概只能容纳一个正常人躺在下面,婴儿在女人的肚子里,以女人这么庞大的体型,根本不可能钻到床板下面。
发出哭声的婴儿,是以一种怎样的姿态,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床下?
江秋凉的睡眠一向很浅,任何轻微的响动,即使是门外不易察觉的脚步声都能轻而易举将他惊醒,这个婴儿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是它真的做到了不发出一点声音进到了这里,还是从他们进入这个房间之前,它就已经藏在了床下?
黑暗剥夺了眼前的景象,也拉长了江秋凉猛然惊醒之后的思绪。
身边没有什么可以使用的利器,也没有可以防卫的硬物,这个房间里唯一可以用来起到攻击性作用的大概只有看起来就不怎么结实的迷你茶几和软椅了。
江秋凉突然想起了之前弯腰去摸女人的肚子,那一刻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只是想要看清围裙上被脏污覆盖住的图案,潜意识告诉他,这是破解这个世界很重要的线索。
可是当他把手搭在女人的肚子上,他却在一瞬之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
他可以听到肚子里这个生命的呼吸,感受它满溢而出的情绪。
太悲伤了。
这种悲伤像是漫过头顶的咸涩海水,一点点把体内仅有的氧气挤出胸腔。
一定有什么原因。什么让它变得如此悲伤的原因。
婴儿的哭声还在持续,如泣如诉,它的手好像在抠动木制的床板,杂音源源不断,还有轻微的颤动,仿佛这一下下是抓在人的皮肤上的。
江秋凉躺不住了,他想要坐起来,却在下一秒被柔软的被子覆盖住了身体。
“别动。”
凌先眠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江秋凉闻到了那阵清晰的味道,凌先眠呼吸之间的热气扑在他的脸颊上,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