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种人不适合深交,”江秋凉回复邮件,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嫌弃右手挂着针头碍事,他把输液管拨到了一边,“如果你深入了解我,也会发现我没有看起来这么好。”
许恙闻言,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江秋凉正在专注打字,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侧脸在医院的白光下分外清冷,偏偏眼角因为病态沾了一点红,专注的模样让许恙有一瞬间的失神。
许恙注意到江秋凉手背上的针孔。
他的手太瘦了,灯光照在皮肤上,有不健康的白,上面几个青色的针孔,很刺眼。
盯了江秋凉右手三秒,许恙默默走出病房,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粉红色的热水袋。
拎起江秋凉的右手,放下热水袋,把右手放在热水袋上。
一气呵成。
江秋凉被他拎着右手,左手的动作还是不停,甚至还越过大半个键盘打了个回车。
“真是服了你了,给你带电脑就是一个错误。”
许恙失笑,做了个要合上电脑的假动作,江秋凉立刻说:“别,让我回完这封邮件。”
“什么邮件?”
江秋凉不介意,把电脑屏幕大大方方展示在许恙眼前。
许恙被密密麻麻的数字晃了眼:“别给我看,我晕数学。”
“是你要看的。”江秋凉把电脑推回来,“我没记错的话,医学也要学线性代数的吧?”
“要啊。”许恙理不直气也壮,“这不妨碍它是噩梦。”
不讲理的说法,很符合许恙的逻辑。
江秋凉按下了发送,完全忘了几分钟前的承诺,又打开了下一封邮件开始查看。
周围很安静,只有偶然键盘的敲击声,像是一首温柔的催眠曲。
等江秋凉回完几封要紧的邮件,输液袋里的药剂正好流尽。
他想要按下床边的按钮叫护士进来,余光瞥见靠在床边的人。
许恙不知何时已经撑着头睡着了,呼吸均匀,偏长的卷发垂下来,盖住了大半张脸。
江秋凉想了想,还是没有按下那个按钮。他把针头拔出,探身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外套,披在许恙的身上。
许恙睡得很熟,他似乎特别疲惫,只有眼睫毛在睡梦中轻轻颤抖。
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西格蒙德医生的脸从门外探了进来。
江秋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下床,轻轻合上门。
医院三楼的走廊里没什么人,这里是住院区,医生和护士控制说话的音量,偶有来探望的家属也是脚步匆匆,消毒水和各种药剂的味道混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沉默。
西格蒙德医生这次没有穿白大褂,他的手臂上搭着一件厚重的大衣,单肩挎着一只包,看来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工作时间。
“江,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有病人家属捧着一束花经过,西格蒙德错身让开,顺手挡了一下江秋凉的右臂,免得他被花束刮到。
江秋凉笑了笑:“会好起来的,谢谢你的关心。”
“坐在你床边的是……许?”
“嗯。”
西格蒙德明显松了一口气。
江秋凉犹豫着,还是问出口:“出什么事了?”
尽管许恙故作轻松装得八九不离十,但是他的状态确实不对劲。经常晃神、刻意凑过来看平时不感兴趣的邮件、把他的一堆东西主动送到医院,还累到撑着头就睡着了。
最不对劲的还是那束花,哪个病人会无缘无故送医生白色的雏菊?
“他下午刚刚结束了一台手术,抢救了几个小时,人没救回来。”西格蒙德靠在医院走廊的白墙上,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问题,他的背部微微佝偻,比平时显出几分老态,“平时看着吊儿郎当的人,实际上心思细腻着呢。”
走廊的光照在江秋凉的头上,投下一片阴影。
在阴影中,江秋凉抿唇,他想起许恙在睡梦中轻轻颤抖的睫毛。不止是许恙不了解他,他同样也不了解许恙。
“连着几个小时的手术,眼睁睁看着病人的心跳停下来,明明学了这么多年,啃了这么多书,到头来发现自己一无是处,很残忍吧。这种事情每天都会在医院发生,谁也不想看见病人死在自己眼前,可是这根本避不开。”
西格蒙德医生从口袋里摸出烟,抵在鼻前轻嗅。
“我有个儿子,很聪明的孩子,和你年龄差不多。从小到大我什么事都随着他,只有一件事是例外。”西格蒙德说,“我不想他当医生。剥开神圣的光环,说到底这不过就是一份职业,医生也不过就是一个人,也有家庭,有父母妻儿。可是有些病人不会这样觉得,他们认为我来找你,你就一定要治好我的病,到时候人死了,不是疾病带走了他们的家人,而是医生的渎职。”
走廊里有医生和护士经过,向西格蒙德点头,他予以同样回应。
“你知道,我比他们轻松很多,至少我不用上手术台。”西格蒙德轻笑了一声,不在乎江秋凉是否在听,顾自说下去,“他们即使上午手术失败,下午的手术照样要硬着头皮上,因为他们是医生。医生本身不意味着更强的心理承受能力,而是他们根本没空去想。我的有些病人,是我的同行,他们从不是超人,他们只是背负起更大责任的平凡人而已。”
医院里淡淡的消毒水味在空气中飘散,是另一处不见硝烟的战场。
江秋凉挺直身体,郑重地望进西格蒙德的眼睛里:“你们都是英雄,是无冕之王。”
西格蒙德挥了挥手,笑得很随和:“每个人都值得这样的夸赞,包括你啊,江先生。最近过得怎么样,当然我是说排除这个该死的疾病,让这些讨厌事见鬼去吧!”
江秋凉愣了一下,没想到西格蒙德会直接将话题引向自己,他不知道应该如何用语言概括最近发生的荒唐事,这么多年的相处让西格蒙德轻易看透了江秋凉的想法,拍了拍他的肩膀。
“哦,现在是下班时间,是朋友之间的交谈。朋友之间的交谈天马行空很正常,你知道的,我一向守口如瓶。”
“我……”江秋凉张了张口,他的脑海中闪过很多细节,最终只是掐头去尾说出了心底最大的疑问,“我遇见了一个和幻想中一模一样的人。”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江秋凉如释重负,这么久压在心底的秘密说出来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他甚至在这一刻都不在乎西格蒙德是否相信,能有一个诉之于口的机会,已经足够了。
他想过最差的可能性,毕竟这一切太过荒诞,完全不像是会发生在现实世界的情节。
可西格蒙德闻言,并没有江秋凉想象中的抗拒和恐慌,他只是抬起头,望向江秋凉的目光中有一闪而过的愕然:“你在现实中看见他了?”
“是的,他和幻想中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认不出我。”
“这太不可思议了……”西格蒙德喃喃道,“你的意思是你和他面对面交流过?”
江秋凉点头。
西格蒙德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思考什么。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那你为什么不去寻找答案呢?”
“什么答案?”
问话出了口,覆水难收,江秋凉心底已经有了答案,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他的心头漾起。
西格蒙德扫了他一眼,不知道在他的眼底寻觅到了什么,居然笑起来。
“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把烟塞进口袋,西格蒙德第一次伸手揉了揉江秋凉的头发。
“作为你的医生,我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但是作为你的朋友,这是我的建议——寻找关于你的,关于他的,你们之间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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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致敬医生
回到病房, 许恙刚醒,正在疲惫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长得高,坐下来依旧占了不少位置,椅子和床上之间距离有限, 两条腿斜放在一边, 看起来格外局促。
许恙抬起眼, 江秋凉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很差,眼睛里的红血丝像是一层淡淡的蜘蛛网。
经过和西格蒙德的对话,江秋凉看许恙的心情都和平时不一样了。
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人,关键时候还知道隐藏自己的难过, 不让身边的朋友担心。
江秋凉一向不擅长安慰人, 想了许久的话在唇边绕了三个圈, 出口成了不痛不痒的一句问话。
“你还好吗?”
许恙茫然盯了江秋凉五秒, 开口惊人:“你怎么会在我家?”
江秋凉:……
正常人管做出这种行为的人叫心思细腻?
江秋凉深感西格蒙德医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索性将安慰的话一股脑吞回肚子里, 权当浪费脑细胞。
许恙对上了江秋凉绷直的唇角,露出了一丝奸计得逞的狡黠笑意。
“哈哈哈你真的很好骗哎。”
江秋凉坐在床沿上, 不发一言地看着许恙顾自笑得开怀。
许恙的肩膀一直在抖, 江秋凉的外套从他的肩头滑落, 松散搭在椅背上,他笑了足有三四分钟, 一点点平静下来。他低着头, 垂下来的头发挡住了脸, 看不出表情, 过了几分钟,他的身体轻轻抖起来, 一滴水珠垂直掉落在他的裤子上,濡湿出一个小小的,满月一样的圆形。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前倾身体,抱住了许恙。
“这不是你的错。”
许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遏制住了所有可能发出的呜咽,只有大滴大滴的泪水不受控制从脸颊滑落。
江秋凉感觉到自己的左肩逐渐潮湿,他伸手拍了拍许恙的后背,像是在抚摸动物的后背。
“你想哭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耳边的呼吸更加急促,渐渐化为了止不住的哭声,江秋凉没有打断许恙,没有再说出一个字。
病房的隔音效果很好,所有的情绪被锁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只有当事人和窗口偶然路过的风知晓。
灯光很冷,照在眼里没有一点暖意,江秋凉仰着头,任由这样冰冷的灯光攫取自己的视线,直到眼睛发疼。
异国他乡的近十年,他是孤身一人,许恙又何尝不是呢?他只能看见许恙的漫不经心,看见许恙的肆意洒脱,看见许恙的没心没肺,这些浮于表面多年的假象之下,许恙的心软隐忍,作为最亲近的朋友,江秋凉对此一无所知。
他甚至不如西格蒙德了解他。
耳畔的声音渐止,许恙抽身,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江秋凉从桌上抽过纸巾,塞到许恙手里。
“对不起。”
许恙用纸巾擦脸,声音闷闷的,像是仲夏夜被罩住的一方池塘,有浓重的鼻音。
“你没有必要道歉。”
“这是我的第一个病人,我眼睁睁看着……”
许恙把脸更深埋进手掌里,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我在想,如果我能够多学一点,如果我没有贸然决定孤注一掷,如果我能够早点发现病情恶化……如果他当初遇到的医生根本不是我,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是我害了他。”
“不是的。”江秋凉语气平稳且坚定地打断许恙,“时间是单向流淌的,事情既然发生了,不可能存在回到过去的假设。时间流逝是神明仁慈,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未来,即使在我和你说话的此刻,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也有一个陌生人失去呼吸。许恙,这根本不是你的错,你读完了这么多年的书,到成为这里的医生,全部靠的是自己的努力,你没有必要为此否认自己过往所有的努力。”
“许恙,”江秋凉念出许恙的大名,一字一顿,“既然选择了这份职业,你一定是考虑过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的,一个人不可能有能力拯救他所遇到的所有人。如果过往让你感到痛苦,不要回头,未来会指引你前往你此刻渴望的方向。”
许恙很少听到江秋凉如此长篇大论的话。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许恙都充当着两人谈话中“话痨”的角色,大多数时候江秋凉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寥寥几句,他几乎都要忘了江秋凉也有自己坚定的立场和态度。
江秋凉见许恙呆呆盯着自己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傻了?”
许恙胡乱摸了一把脸:“你倒是有点做教授的样子了。”
“什么啊。”江秋凉察觉到许恙的情绪不再紧绷,心情也终于好了点,“要不我现在给你布置几道题清醒一下……许同学?”
“别!你教的那些东西我一看就晕。”
许恙作势晕倒,瘫在椅子上,故意装死。
偏偏这个时候,他的肚子发出了一声抗议的哀嚎。
许恙认栽:“完了,忘了自己一天没吃饭了。”
江秋凉笑出声,拍了他一把:“想去哪里吃饭,你挑。”
“没得挑,”许恙把椅背上的外套甩给江秋凉,“走吧,江教授,我邀请你感受一下我们医院的伙食情况。”
三天后的下午,江秋凉办理出院手续。
纽厄尔医院离江秋凉家并不算远,开车不过半个小时的路程。只是这半个小时路程的起点因为许恙的一台临时手术硬生生从下午两三点拖到了晚上七八点,江秋凉靠在椅子上看完了一整本之前带过来的游记,许恙匆忙的身影才出现在走廊的拐角处。
许恙已经忙了一天了,脸上有明显的倦色,眼睛却是亮的,浑身上下有一股说不出的精神气。这种精神气来自于对于职业的热爱,只有正在实现自己理想的人,才能在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中找到亮点,并一直将理想坚持下去。
在某种程度上,许恙称得上罗曼·罗兰口中的英雄主义者。
江秋凉合上书,指了指医院外早已深沉的暮色:“我合理怀疑你在公报私仇,我还有证据。”
许恙是跑着过来的,他平复了一下呼吸,不知悔改:“我也没想到弄到这么晚,早知道让你再住一天,我干脆明早再来接你得了。”
“你敢。”
入冬以来奥斯陆的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已经不再分明,像是巧克力酱搅拌进打发的奶油里,昏黄的路灯投下几道温和的亮光,车灯划开前路的阴影,照进空无一人的街道。
车载广播里的女声很轻,和冷气一道融入暮色之中,江秋凉靠在副驾驶座的靠背上,任由广播里的话语声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降温,说不定还会降雪。”许恙开口,“你的病刚好,最近还是尽量别出门了。”
“我没这么弱。”江秋凉不满地打断他。
“我没说你弱,施瓦辛格在这种天不穿上衣瞎晃荡也会感冒,多少总得注意点。”
江秋凉知道他是在说上次洗澡不穿上衣出来的事,过去了这么久还出来提一嘴,除了许恙也没谁了。
“那次是意外,我会注意的。”江秋凉懒得和他争辩,说不过索性认下来,“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你的话怎么这么多,和唐僧一样。”
许恙扶着方向盘笑:“唐僧就好了,我自己啃自己一口,从此长生不老。”
“你想着吧。”
偶有车辆交汇,两人的谈话渐止,车内广播里的女声又一次掌握了话语权。
这种夜晚真的太安静了,如果不是街边房屋里的灯光,几乎要让人怀疑这是一座巨大的空城。
女主播顾自絮叨,先是聊起了最近时事,又过渡到了变化的天气,江秋凉没有再留意她究竟说了什么,直到广播里的音乐声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手风琴的曲调在瞬间抽回了他出走在冬夜中的思绪。
江秋凉愣了一下,伸手调高音量。
“这是1968年法国冬奥会的《13 Jours en France》吧。”许恙单手转方向盘,通过调子辨认出了曲名,“怎么,你很喜欢这首曲子吗?”
“太安静了,随手添点热闹。”
江秋凉靠回副驾驶,闭上眼睛沉浸在乐声中。
在黑暗中,光影交错而过,像是一条满载记忆的火车从江秋凉的脑海中闪过。酒吧昏暗的光线下,空气中有清淡的香气,并不是单纯的酒香,而是混在沁人的花香中。有人在台上给他弹完了一整首曲子,动作优雅,让人联想到清晨在花园里轻嗅玫瑰的中世纪欧洲贵族。
他的口袋里,佩戴着一朵独属于他的白玫瑰。
玫瑰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要见的人。
欲望浸润夜晚,是渗透了烟火的油纸,欲望在浪漫之前褪色,浓重的暮色化作花瓣上一滴将落未落的露水。
有些话适合诉诸于口,成为佩戴在耳畔铃铛作响的饰品,有些欲言又止沉在心底,或酿成佳酿,或腐烂成脓。
许恙专注路况,扫了江秋凉一眼,见他闭着眼,只当他是累了,便没有再出声打扰他。
他没有注意到,一曲终了,原本合着眼的江秋凉偏过头睁开眼。灯光从他的眼底一闪而过,复又沉入黑暗,短暂的如同幻觉。
江秋凉回到家,时间已经不早了。
打开灯,空置三天的房屋一如从前,大而空旷,和屋外冬日呼啸的夜风一样寒冷。
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
江秋凉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慢吞吞换上拖鞋,走进这个所谓的“家”。
他随手打开暖气,趁着屋里暖起来的空隙去浴室冲了个澡。
热水淌过皮肤,水汽朦胧了浴室的玻璃,江秋凉终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所有因为冬夜寒冷而沉睡感官都开始一点点复苏。
擦干身上的水,吹风机呼呼作响,江秋凉刚从浴室走出来,就听到了敲门声。
难道是自己落了什么在许恙车上?
江秋凉心虚地扫了一眼自己没穿衣服的上半身,转身先去捞了一件灰色的连帽衫套上。
“来了!”
江秋凉揉着末端还有点潮湿的头发,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门。
“我落了什么……”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细碎的雪花从浓重的暮色中悄然落下,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描绘出夜风的形状。街道两旁光秃秃的树枝上笼上了一层白色的光,街道上未化干净的积雪又添新色,像是圣诞夜面包店橱窗里姜饼屋上的糖霜,是晶莹剔透的甜。
夜风趁着开门的空挡钻到室内,比想象中还要冷。
迎面而来的风吹进眼眶,干涩的,寒冷的,让人无法呼吸。
几片雪花落在江秋凉的脚边,转瞬化为了肉眼看不见的水珠。
凌先眠站在屋外,撑着一把伞,伞上也落了雪,和身后浪漫的景致浑然一体。
在屋内延伸而来的柔光下,他轻轻扬起唇角,笑意冲淡了五官中与生俱来的冷意。
“好久不见。”
“你怎么会……”
“我不喜欢住酒店,所以提前约了租房,就在那里。”凌先眠指了指斜对面亮着灯的房子, 伞上的落雪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掉在地上, “好巧, 之前听到你们的说话声还以为是幻觉,想着来碰碰运气。”
江秋凉哑然。
麦佑斯登区不在奥斯陆的主城区,酒店和旅馆并不多,一天到晚冷冷清清,且大多价格高昂。虽然偶尔也有居民愿意把房屋租给外地来的游客, 但是住所的选择是双向的, 相比之下游客往往更青睐去繁华热闹的卡尔·约翰大道附近小住。
同一个区, 同一个街道,就连房屋就是斜对面。
这也太巧了。
“你家里有人吗?”
“有啊, ”江秋凉不懂他的意思, 指着自己,“我是人。”
凌先眠噗的一声笑出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问一下你家里有没有别人, 我怕打扰你们。”
江秋凉感觉自己的智商被风吃了。
他无意识拉了一下连帽衫的抽绳, 把一段拉得长出一截:“没有,没有其他人。”
“你男朋友不在吗?”
“我男朋友?”江秋凉满脸问号。
“之前那个送你下车的男人, 不是你男朋友吗?”
江秋凉回忆了一下, 才慢半拍猜出凌先眠指的是谁。
“许恙?”江秋凉知道凌先眠还不认识许恙, 名字和人对不上, 也不等他回应,“他是我的朋友。”
凌先眠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一紧, 又很快松开,骨节在冷风下泛出苍白。
闻言,他在夜风中笑了一下,话语出了口,化作一团热气,模糊了此时此刻的视线。
“这样。”
短短的两个字,分辨不出什么情绪,却莫名给人一种如释重负的错觉。
身后是浓郁的暮色,路灯的光线在雪夜勾兑出了模糊的轮廓,凌先眠呼吸之间有热气浮出,又在下一秒被冷风吹散,只是雾气和夜色交织在那张脸上的一刻,眼前的景象和梦中的幻影重叠在一起。
北京十字路的交叉口,奥斯陆索克达路的家门口。
手指搭在门把手上,指尖和金属近乎一个温度。之前在浴室里被热水冲过的暖意荡然无存,风吹在手背上,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江秋凉眼眶有点发酸,他低下头,匆忙掩饰一下自己控制不住的情绪:“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不知道凌先眠有没有注意到自己表情的变化,但是他明显感觉到了凌先眠语气的变化。
“我给你打过电话,你没有接。”
江秋凉皱眉,他检查过自己的手机,近期并没有未接来电。
“什么时候?”
“三天前,中午十二点左右。”
江秋凉记起,这是他住院的第一天。
许恙把昏迷在家的他送到纽厄尔医院,直到下午三点多他才醒过来。
他醒来的时候手机没电关机了,但是江秋凉不确定十二点的时候手机是否开机。
打电话时的提示音是不同。打不通是一长串的铃声,通话中和关机则会有对应的提示音。
如果是关机的话,凌先眠应该不会用“没有接”来形容这一通电话,而会用“提示关机”。
即使关机,手机在重新开机后也会显示出关机时的未接来电。
为什么没有提示呢?
这个时间段,唯一一个可能碰过自己手机的人……
不可能。
江秋凉没有细想,立刻把一闪而过的想法从自己的脑海中清除出去。
“我还有件事……”
“什么事?”
凌先眠在呼啸的冷风中蜷缩双臂:“这里太冷了,能进去聊吗?”
江秋凉这才注意到凌先眠只套了一件很薄的黑色风衣,典型的只求风度不求温度,他的身形并不单薄,肩宽腿长,整个人暴露在寒气中,替江秋凉挡住了大半迎面而来的风。他站在风里,外套的下摆跟着冷风起伏,看起来像是随时会融化到散不开的夜色中。
室内的光下拉扯江秋凉的影子,一路延伸到凌先眠的脚边,覆盖住了到小腿的一段距离。
很轻易的妥协。
江秋凉没有说话,撑着门把的手松开,给凌先眠让开了一条路。
入口处有一双拖鞋,是江秋凉放在门口的备用拖鞋,每次进门看见两双整整齐齐的拖鞋,好像空荡荡的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那个人会带着一身的尘土远道而来,打开这扇门,对他说一句“我回来了”。
就好像这样做了,屋子里就能多点人气,期盼总是让人满怀希望的。
江秋凉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分享过这个秘密,即使是相处多年的许恙。
他正想弯腰去鞋柜里拿一次性的拖鞋,凌先眠先指着放在门口的拖鞋开了口:“我换这双,可以吗?”
江秋凉闻言直起腰,只是第二次见面,他也不好驳了凌先眠的面子:“随你。”
室内的暖气起了作用,屋内比屋外舒服很多,惬意的暖光从头顶上打下来,融化了室外带进来的寒意。
屋内的布置简单而考究,江秋凉一个人住,一切以舒适为第一要义。不止是书房,客厅的沙发,厨房的吧台,卧室的床榻,任何地方都可能成为他工作的场所。
黑色的大沙发上放着几个软乎乎的枕头,搭着几块质地极好的毛毯,有一块拖在地上,江秋凉随手扯过那块毛毯卷了几下塞进沙发的角落。
“有点乱,你别介意。”
“没事。”
茶几上摊着几本没来得及合上的专业书,乱七八糟叠在一起。
江秋凉整理完一片狼藉的沙发,余光掠过茶几,自暴自弃地揉了一下自己被夜风吹到几乎全干的头发,有点头疼。
凌先眠倒是很感兴趣,探过身去看。
“你对数学感兴趣?”
“算是吧。”江秋凉把几本书归拢到一起,一股脑扔进了书房。
凌先眠看着他像个陀螺一样卷着几本书消失在一个房间,过了几秒钟又重新转悠回来。
“数学是一门很有魅力的学科。”
“很少有人这样认为,”江秋凉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很多人认为数学复杂、累赘、毫无用处,毕竟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毕业之后再也不会用到抽象代数和泛函分析,对于他们而言,数学不过是一门为了取得学位证书而必须通过的必修课而已。”
“确实,”凌先眠笑道,“无法否认,这的确是大多数人的观点。我尊重这种观点,却无法真正认同。”
“哦?”
“数学的魅力是无穷无尽的,它的美甚至远远超越现有的时间和空间限制。它就像博物馆里价值连城的珠宝,在普通人的眼里,它不过就是一块石头,只有在懂行的人眼中,它才会露出自己迷人的一面……你知道的,有些展览会设有门槛,这些门槛不是所谓阶级的划分,而是在缺乏艺术鉴赏能力的人眼中,这不过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对于艺术的亵渎。”
江秋凉认真考虑了一下:“不,你说错了。”
凌先眠挑眉。
“相比于设有门槛的展览,数学更像是国家美术馆里的《呐喊》。”江秋凉站在灯光下,双手交叉,神色很严肃,“只要想,每个人都有机会看见它。通过网络,通过书籍,通过亲身前往现场,它就在众人眼前。不论是在历史的长河里,还是在此时此刻,亦或是遥远的未来,它一直都在,它和人类的交流没有门槛。它是孤独的,但每一个喜欢它的人都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