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风—— by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23年0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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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去联系老杜,不过也需要时间,我让我司机现在过去找你,你们如果想出来,或者有什么书需要他带出来的,可以尽管吩咐他。”
一辆小汽车根本带不了多少,但聊胜于无,沈魄自然没有拒绝。
“谢谢林姐,麻烦您尽快联系老杜,要快,我怕这边撑不了多久!”
“我晓得。”
两人没有一句废话,说话便挂断电话。
沈魄长吁口气,心里空落落的,既为了自己无法马上做点什么而颓丧,又为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点更糟糕的情况而揪心。
他看一眼腕表,下午两点整。
外面隐隐有呼喊声传来,沈魄惊弓之鸟一样腾地起身,跑到窗户边探看,就发现楼下 洋人老板和餐厅员工们围着一个从不远处跑过来的人在说什么。
声音不小,他站在二楼也能清晰听见。
“日本人打到北站去了,我看很快就守不住了!”
“北站?!那可离我们这很近啊!”
“老板,要不我们现在就撤吧!”
“是啊老板,餐厅保不住了!”
餐厅保不住,那图书馆呢?
就算林桂生成功联系上老杜,让他把车开过来,这一路上又会遇到多少艰难险阻?
就算车辆顺利抵达,装了一些书再走,也未必能平安走出去,因为目标太大,还在移动,很容易被误以为是军用物资,成为飞机轰炸投弹的目标。
他到底还能做点什么?
沈魄抱头揪住头发,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只是一个渺小的个体,无能而又无助。
都说人定胜天,但别说胜天,往往在巨大的人祸面前,每个人也是无力的。
可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沈魄骨子里是有点倔强的,现在越是所有条件都让他放弃,他就越是不肯放弃。
【书可能带不走,但我有个想法。】
脑海里,沉默了很久的闻言,忽然出声。
沈魄怏怏的,没当回事。
【什么想法?】
现在除了逃走和留下,还有什么办法?
十分钟后,洋人老板看着沈魄突然从二楼冲下来,跑到他面前。
“罗斯先生,你有相机吗,能随身携带那种,我现在有急用,我可以跟你买!”
洋人老板一愣,摇摇头。
相机也是奢侈品,一般人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即使是洋人。
沈魄急切:“那你知道哪里有吗?就这附近的!我有急用,请你告诉我!”
洋人老板想了想,“附近有间天主教堂,那位约翰牧师好像有相机,你可以去问问。”
他说的教堂,沈魄知道,过来的时候就曾路过。
话刚说完,眼前一阵风似的,沈魄已经跟他道谢然后跑远了,看得出真的很急。
洋人老板愣了一下,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这个看上去家境优渥的年轻人为什么还待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为什么不仅不赶紧跑,还要跑去更靠近前线的教堂去借相机。
来去如风的身影在他面前跑远,洋人老板摇摇头转身,他也还有他的餐馆要保住,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想走。
约翰神父不是洋人。
他其实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只是因为入教改了信仰,给自己起了个洋名。
沈魄找到约翰的时候,对方正在教堂里祷告,内容自然是祈祷日本人不要打过来,听说沈魄要买相机,马上就摇头拒绝。
“我不卖。”
沈魄急了:“你想要多少钱,我都出,要不然借我也行,我给你写个借条!”
约翰上下打量他。
此时的沈魄一身狼狈,西装外套不知道扔哪去了,两边袖子都玩起来,头发乱七八糟,怎么看也不像会还相机的人。
“我叫沈魄,本市副市长,那是我大伯!”
沈魄一边说,一边将手腕的金表除下,不由分说塞给他。
“这块表,是抵押品,你把相机借我,回头我让人拿钱或者新买个来还你,快递!”
说着说着,沈魄面色有些狰狞,他紧紧抓着约翰的胳膊,大有对方不答应就抢来的意思。
约翰看看金表也不似假的,越发疑惑。
“现在外头这局面,你到底要相机作甚?你的表是硬通货,比相机值钱。”
“日本飞机要过来轰炸了,图书馆可能保不住,我们带不走那么多书,我想拿相机,把它们都拍下来!”
沈魄看着约翰,一字一顿。
“罗斯说你手上有台折叠相机,一次能出十二张照片,还有胶卷,也都给我,我会换!”
约翰觉得对方在异想天开,他结结巴巴,眼镜从鼻梁往下滑。
“就、就算再多几卷胶卷,你也拍不了那么多书啊!”
“能拍多少,就多少,哪怕只能拍下它们的书名,以后被烧光了,别人也能知道,咱们曾经有那么多珍贵的书,就算被烧毁,都是拜战争所赐!”
沈魄咬牙切齿,狼狈的汗水中,他的眼睛却闪闪发亮。
“如果不能抢救它们,我要让这些照片,成为罪证!”
约翰说不出话,完全呆住了。

假洋鬼子约翰神父怎么也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被拉上贼船”。
距离两人见面的半小时后,他一手抓着相机,一条胳膊被沈魄扯着,两人一路狂奔。
“你慢点,你慢点,小心我的相机!”
脚下一个踉跄,吓得约翰把相机紧紧搂在怀里。
这年头,相机可是小黄鱼亮出来都未必能买到的稀罕宝贝,有市无价。
“急,我急!”沈魄回头,瞧见他还低头看相机,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相机从对方怀里抢过来。“我来拿,你在后面慢慢走吧!”
约翰实在追不上他,只能干瞪眼,弯腰扶膝,看着他越跑越远。
要不是沈魄借相机的理由过于离奇,他差点就要以为对方是骗子了。
因为骗子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冒着生命危险,就为了骗个相机。
爆炸声从远处传来,隐隐绰绰,但足够让人悬着心。
不远处的大火也没有减弱趋势,依旧在燃烧,虽说还隔了一条马路,但很难保证什么时候就会烧过来,更何况还有时不时从头顶掠过的飞机,速度不快,看着就更瘆人了。
前线的战斗应该还在继续,但沈魄去不了,也帮不上忙,他现在就想尽量把图书馆留住,如果留不住,也得换成另一种方式,让它们永远存在。
只是,偌大一个图书馆,里面这么多书,古今中外,他相机里连同从约翰那里“抢来”的胶卷,最多也就只能拍几十张,还不一定能全部成像。
浩如烟海的书,肯定无法收录在这几十张照片里。
他拍这些照片,不是给当代人看的。
全上海所有人,几乎都来过这座图书馆,他们知道图书馆长什么样,也知道里面有什么书,知道它有多珍贵,但后人不知道。
连张元济也没料到这场战争说爆发就爆发,没有人想到提前给这些书备份,哪怕拍些照片存档,如果图书馆付之一炬,就算码头那五十箱书最后能保住,那也是沧海遗珠,憾恨难免。
那么,既然要拍照,就要考虑后人的想法。
后人希望能从这座图书馆里看见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换了别人,也许不知道答案,但沈魄知道,有一个人能问到答案。
【闻言,你想看什么?如果在一百年后,图书馆依旧不存在,你最想看见它在照片里出现什么?】
【外观,它曾经的模样。】闻言回答他,【但这些照片已经有了,我曾经在博物馆的老照片上见过。我希望看见图书馆内部有多少书,那些珍本长什么样子,里面有什么内容。】
沈魄:【你说的那些东西,不是几十张照片能拍完的,胶卷不够。】
就算胶卷够,他一个人,怎么一页页拍过去?
闻言沉默片刻:【挑几本拍吧。】
时间没有给沈魄更多犹豫考虑的机会,他直接冲进图书馆,一张张拍过去。
老陈起初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还过来看,看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明白,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出去搬书了。
胶卷用得很快,转眼就剩下最后两张。
沈魄左看看右看看。
该拍的都拍了,书是拍不完的,他只能挑几本拍了一些内容,剩下两张照片也不可能把剩下的都收进去,他实在舍不得浪费。
沈魄抬起头,目光从天花板扫过,最后落在门口。
外面,老陈和几个街坊还在搬书。
他们的小板车满满当当装了一些,但比起图书馆里的书,也就是沧海一粟。
老杨父女也过来帮忙了,他那小铺子已经被烧毁大半,幸好出门前重要的东西都带上了,带不了的,就算这次在家守着也带不了,还亏得离家了,否则半夜烧起来,人安不安全都是两说。
老杨没有急着去投奔郑笙,而是先过来看老陈,见大家讨论这小板车要拉到哪去,就出主意道:“不如就近先找个地方放着,等沈少爷联系的车子过来,再一并拉走。”
主要是图书馆的目标实在太大了,大到所有人都产生危机感。
约翰紧赶慢赶跑过来,气喘吁吁扶着膝盖,听见最后一句,顺口接道:“要不就先放我那,日本人应该暂时不敢炸教堂的!”
沈魄走出去时,众人正错落站着。
有的扶腰擦汗,毛巾搭在脖子上,有的坐在小板车上,却只是虚坐着,没碰到后头的书,有的正在给小板车腾位置,想多放几本。
这一幕被沈魄咔嚓一声,记录在相机里。
呼啸声由远而近,众人下意识抬头,而后变色!
“快跑,飞机来了!”
老陈还想去拉小板车,被沈魄眼明手快一把拽走,直接躲入附近的屋檐下面,抱头贴着墙壁。
电光火石之间,沈魄最快的反应也就只来得及拉上老陈,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脑海一片空白,自己躲避尚且反应不够,更勿论救人救书。
也就是在这几秒之间,头顶炸弹落下,直接砸在图书馆门口不远处!
轰的一声巨响,炮弹重重落下,炸起无数烟尘,旁边的建筑物受其影响,纷纷震颤,就连沈魄也感觉后背贴着的墙壁在震动,仿佛即将碎裂,头顶落下不少砂石,也不知道是地面被炸开飞溅过来的,还是屋顶的砖石落下。
“书!”
沈魄的耳朵嗡嗡作响,一瞬间几乎失聪,平时的声音都变得遥远又模糊,恍惚间他似乎听见有人说了这么一个字,下意识抬头望去。
只见原先几辆小板车停靠的地方,现在已经被炸成废墟,连带图书馆大门,也受到一定程度的损毁。
也就是说他们辛辛苦苦搬出来的书,都毁于刚才那颗炸弹。
沈魄呆呆看着,心想他们如果不折腾这么一遭,那些书现在是不是还好好地躺在里面书架上?
他是不是做错了?
如果历史终究将回到既定的轨道,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去干涉吧。
【不关你的事,沈魄。】闻言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声音适时响起。
其实最近,沈魄已经渐渐很少听见闻言说话,他不与对方说话的时候,就几乎感觉不到闻言的存在,对此闻言的回答是,自己最近时长感到困倦,容易陷入打瞌睡时那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玄妙状态。
沈魄一度很恐慌,他忍不住想到“魂飞魄散”之类的说法上去,还寻思过要不要找个和尚或道士问问,可最后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如果历史一定会有一个必然的结果,那你也曾经为这个结果付出过努力,你无愧于心了。】闻言对他说道,【但其实,历史已经改变了。】
是的,历史已经改变了。
如果没有闻言,就一定不会有沈魄救书的事情。
也许老陈这帮人还会救书,但其中却一定不会有沈魄。
沈魄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了努力的结果。
再微小的改变,也是改变。
沈魄还想说什么,身后传来巨响。
“小心!”
房屋倒塌就在一瞬间。
他看见老陈他们转头望过来,也知道自己应该起身往外跑,哪怕是翻滚,但沈魄刚想站起来,蹲麻了的膝盖窝一软,身体跟着往前倾,双手下意识撑地,反应慢了半拍。
肩膀像是被什么重物压住,随后是脑袋,一秒被切割成无数等分,即使脑海已经转过无数念头,身体却无法反应。
他要死了吗?
他会死在这里吗?
沈魄不知道自己露出什么表情,也许是扭曲恐慌,也许是一片空白的木讷呆滞,他甚至来不及害怕,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大好年华热血生命,难道真要就此终结?
他甚至还没能好好完成一件事。

他抬起头眯眼打量,亭子上头有两个字,浩然。
浩然亭么,很常见的一个名字,全国所有亭子,每十个里起码有一个叫浩然亭。
闻言走到亭子中间的碑前,将花放下。
他望着碑上的字,好像在端详思考什么。
沈魄见不得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
“喂,你没看见我么?!”
闻言没有回头,好像真没听见他的声音。
沈魄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之前闻言说过,他在地震中救人被砸晕了,才会跑到自己那里,暂时回不去。那么,现在是地震之前还之后的时间?应该是之后了吧?毕竟闻言看上去沉淀内敛不少,穿着也有些不一样。
这么说,一百年后的闻言,是安然无恙了吗?他回去了吗?
闻言回去了,那自己呢?
一个问题冒出来,疑问就接踵而至。
但他眼前的景象陡然模糊破碎,站在碑前的闻言离他越来越远,沈魄伸出手却抓了个空!
他蓦地睁眼。
浓郁的消毒水味,还有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粉刷过的顶墙。
沈魄呆呆看着,直到有人发现他苏醒。
沈父,沈太太,还有郑笙,老陈等人纷纷围过来,又在医生的劝阻下陆续离开,留下满屋子的补品和鲜花。
从沈太太喜极而泣,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沈魄才知道,此时距离他被坍塌的房子埋在下面,已经过去了十天。
这十天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比如,这场仗远未结束,非但没有结束,规模还比所有人预料的还要扩大,影响逐渐发散,南京方面终于从最初的懵懂中醒悟过来,上海绝大部分人也抛弃了退让妥协就能换来和平的幻想,但许多民居已经被轰炸,人员伤亡惨重,这间单人病房还是沈魄伯父通过关系好不容易争取来的。
比如,东方图书馆最终还是没有保住,那天老杜派人过来的车子被堵在半路上,最终没能及时把图书拉走,而在沈魄住院之后的隔天早上,图书馆就被人放火烧了个精光,当时赶到的老陈还要冲过去跟对方动手,却被老杨他们死死拦住,否则现在沈魄醒来,就差不多顺便能赶上老陈的头七了。
再比如,沈家也经历了不小的变故,沈魄老爹的工厂同样毁于战火,沈太太听说沈魄出事之后,当场晕倒,也就是这两天才好转下地,又不肯去休息,几乎日夜不停守着沈魄。
又有印书馆出事之后,张元济气得差点病发,拖着老迈残躯就想去守着图书馆,被家里人拦下没有成行。郑笙为了安慰外公,也没再隐瞒,就将自己与沈魄他们为了保护这些图书,跟老杜合作,提前转移了一部分书的事情如实相告。
到了这个地步,老爷子自然不可能生气,还得感激沈魄和郑笙他们,如果没有这些年轻人的“胡闹”,在图书馆也被烧个精光之后,他现在连那仅存的五十箱书都保存不了。
乱世飘摇,从大国到小家,每个人都在苦苦挣扎。
郑笙说了很多,从情绪激烈到平静。
对图书馆被毁的事,他依旧气愤,依旧会在说的时候红了眼圈。
毕竟那曾是他们努力想要保护,却护不住的存在。
反倒是沈魄表现得过于平静,默默听着郑笙讲述,自己却没说过一句话。
郑笙见状,不由担心:“你没事吧?医生说你没伤到脑袋和内脏,骨头断了几根,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多休养几个月就能好,到那时,战争应该也结束了。”
最后一句话,郑笙也并不确定,属于美好的寄望。
仗打到这个地步,真的还能说结束就结束吗?日本人现在是没有占到上风,可他们既然已经染指上海这种重要城市,如何还能说服自己继续麻痹下去。
之前沈魄坚决要求转移图书的时候,郑笙其实内心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觉得事情不算严重,未必真就会到了那个地步,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图书馆和印书馆,变成一片废墟,从今往后,再也没有“集大成者之文脉”,再也没有“上海的骄傲”,看着那些被烧成灰烬的图书碎片,他尚且觉得心痛不已,更何况是亲手一本本收集过来的外公。
然而更让人忐忑的,是对于未来的彷徨与迷茫。
这些天,由于所处阶层的缘故,郑笙知道,从陆路和水路陆续离开上海,乃至离开内地,逃往国外的人,不计其数。穷人往周边跑,富人往国外跑,上海曾经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大都市,这里的人自诩比天子脚下还要时髦,但现在,他们恨不得自己从来没待过这座城市,争相恐后逃离,生怕晚了一步,会被打上烙印永远留在这里。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不知道外面传成什么样了,我三舅从西安打电话过来,问我上海是不是守不住了,要不要举家搬到西安去投奔他。但我是不会走的,要走也得等这场仗打完,现在前线还有人在作战,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岂能扔下他们自己逃跑,如果士兵发现身后的父老乡亲都跑光了,他们还会有战意吗?要是上海都失守了,那岂不是如了敌人的愿?”
说到这里,郑笙也渐渐带上一丝迷茫,像是在问沈魄,也像是在问自己。
“上海,真能守住吗?再这样下去,我们是不是要当亡国奴了?”
“啊!”
沈魄一声干嚎,把郑笙吓一大跳,人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还以为是敌机又来空投了。
“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沈魄嚎啕大哭。
郑笙是真被吓住了,结结巴巴手足无措:“你、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我出去给你喊医生,你忍忍……”
说罢就要跑出去,又被沈魄喊住。
“别去,我没事。”
沈魄抽抽鼻子,眼泪流下来,嚎啕大哭却变成无声流泪。
“我不是因为身体……”
沈魄自醒来之后,就一遍又一遍喊着闻言的名字,但无论他怎么喊,都没能得到回答。
他对房子倒塌之后的事情毫无印象,唯一能够隐隐绰绰回忆起来的,是在自己被压住之前,似乎有一双手,紧紧护着他的脑袋,为他挡下最致命的伤害。
那双手是谁,那个人是谁?沈魄以为是老陈,可老陈没事,他被推开之后安然无恙,当时千钧一发,也不可能回身再来救沈魄。
难道是闻言?可闻言只有一缕意识寄托在自己这里,如何能救自己?是他神志不清产生的幻觉吗?
沈魄不愿将那理解为身体在极度危险下产生的幻觉,更愿意是真的,因为那意味着闻言曾经真实存在过,但闻言不在了,再加上那个梦,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闻言可能已经回去了,回到属于他的地方,而且,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本来是好事,可他眼泪止不住,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一块。
那个陪伴的自己无数个日夜,从灯红酒绿到炮火纷飞,看着他从纨绔少爷沈魄到有条不紊救书的沈魄,那个同生共死的伙伴兄弟朋友——闻言,他消失了。
虽然沈魄常常嫌弃他没见过世面,说他有幸生活在一个新时代,可除了科技上的便利之外,根本不会享受生活,像个一百年后的土包子,但如果不是闻言,沈魄也不是现在的沈魄。
郑笙发愁地看着他,还以为他是为了图书馆被毁难过。
“唉,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外公他也伤心得很,到现在还起不来床,但他很感激我们保全了那五十箱书,说等你醒了,亲自过来看你,还说你要是有兴趣,以后可以跟在他老人家身边学习,他以前到处收书的时候认识的人多,连蔡元培也是他的莫逆之交,你能跟着他,是天大的运气,连我都没有这种待遇呢!”
说到书,沈魄似被提醒了,蓦地抬头。
“我相机呢?!”
他左右张望,越发慌了。
“那相机呢,我拍了好多照片的,是不是摔了,还是你们扔哪儿了?”
“看把你急的!”郑笙转身从椅子上一个包里把相机拿出来。“约翰神父本来要把相机拿回去,把照片冲洗出来再拿来给你,但我说了,你醒来肯定到处找相机,所以我就把相机要过来,我那里正好也有一台柯达相机,就跟他换了。”
郑笙把相机递给他。
“喏,胶卷在里面,其它的也在包里!”
沈魄抢过来,低头检查了好几遍,他紧紧攥着相机,最后几乎搂入怀里,不是因为他有多宝贵这个相机,而是因为里面的照片对他来说很重要。
那几乎是他这段时间的见证,也是闻言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郑笙道。“准备出国吗?”
沈魄抬起头,声音沙哑:“你准备出国?”
郑笙也没隐瞒,点点头:“现在这种情况,就算日本人退了一次,以后还会再来,山河破碎,刀兵不比别人强,就只能任人鱼肉。等上海事了,家里准备送我先到香港,再转道美国,我想学工程设计。”
沈魄一愣:“你说过要当文学家。”
郑笙苦笑:“写文章的,能救国吗?我自认文笔比不上鲁迅先生,他能以笔为刀,我不行,倒不如干点实际的,说不定以后还能派上用场,战争总有打完的时候吧,到时候总得重新建设吧?”
沈魄不知想到什么,过了半天,才道:“我还没想好。”
郑笙也能理解,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谁能马上下决心?
“我听沈伯父的意思,也想送你出国,但最后去不去,还得取决于你自己。你昏迷这几天,我和外公都给他们讲了你的事情,陈叔也说,当时要是没有你,他可能就没命了,我瞧沈伯父已经对你刮目相看,已经不再把你当成小孩子,你可以放心。”
沈魄不怕老爹要送他出国,他自己要是不想去,总会有一百种办法逃避,可他现在也有点犹豫了。
国家如此,难道一个个都走了吗?
可他如果留下来,又能做什么?
当兵,沈魄很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虽然现在也成熟了,可骨子里还是那个娇生惯养的沈魄,只怕扛枪不过三天就要倒下。
跟着张元济读书,当个文人?沈魄也知道,自己混个中文系,一开始还是为了追求姑娘,要让他提笔写一首诗,比母猪上树还要困难。
可现在让他去学父亲那样管理工厂,他也不知道从哪里着手。
思来想去,自己留在国内,竟然好像所有路都被封死了。
【你觉得,我要不要出国?】
早已习惯有个人随时随地在他身边,与他聊天探讨,为他出谋划策,沈魄思绪先于言语,自然而然在脑海里问出这句话。
问完,才惊觉失误。
闻言已经不在了。
从今往后,很可能不会再有闻言。
他需要自己去走这条漫长的人生路。
一百年后……到那时,他都一百二十多岁了,别说现在家国飘零,人命轻贱,就算他真能侥幸苟活到战争结束,难不成还能活到变成一百二十多岁的老妖怪吗?
沈魄鼻子一酸,潸然泪下。
郑笙无奈了,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像水做的林黛玉一样,自打醒来都哭过几回了?
他正发愁,忽然听见外面楼下传来喧哗声。
郑笙走到窗边往下探头,楼下正有一支舞狮队路过。
这是粤地人的老传统了,每到过年,总会舞狮舞龙,除秽迎新,上海因为是全国性都市,广州商会的人每年也都会请人扮上彩狮,在新年游行队伍里开路。
今年打仗了,前线将士在浴血,市民不管手里有钱没钱,都会节衣缩食给前线送上一点吃的用的,所有人的新年在炮火中度过,自然不可能再有此盛景,平常街坊莫说放鞭炮,便是打个喷嚏,都要小声些,生怕引来误会。
眼前的舞狮队与其说“队”,其实只有三个人,与往常规模相去甚远,一人敲锣,一人打鼓,还有一只“小狮子”在后面边舞边走。
放在从前,看惯了大场面的上海人觉得这就是小打小闹,都不稀得给上一眼,可现在,郑笙发现,除了自己,还有许多人从二楼窗户探出头望下去,脸上带着或许是憧憬的难以名状的神情。
没有人去斥责这支舞狮队的不合时宜,可能此时所有人心里都跟郑笙一样,想从“小狮子”的跃动中,从锣鼓的喧嚣中,窥见从前的热闹,与未来的希望。
长长的街道,原本是几个行人低着头行色匆匆,如今却也都驻足让路,看着舞狮队路过。还有好事的小孩子跟在后头拍掌,仿佛又有了从前几分过年的氛围。
不知怎的,郑笙鼻头一酸,也差点落下泪来。
“以后会有的。”
听见这句话,他扭过头,发现沈魄居然从床上下来,同他一样并肩站在窗边。当然,两只手都拄着拐杖。
“哎哟,你怎么下床了!”郑笙忙搀住他。
沈魄看着楼下光景,对郑笙道:“以后不仅会有,还会更热闹,这里所有楼房,都会被拆除,变成高楼大厦,战争会被阻挡在国门之外,因为不会再有人敢轻易就把大炮军舰拉到我们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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