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话颇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教室里果然嗡嗡嗡哗然起来,众人交头接耳,却居然没有一个人公然提出异议,沈魄想要反驳,奈何他肚子里没有什么墨水,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急得差点就抓耳挠腮了。
【要不我开骂吧,直接骂他个祖宗十八代,他绝对骂不过我!】他对闻言道。
闻言:【你闭嘴,你一骂就前功尽弃了。】
沈魄:【我受不了这孙子这么黑白颠倒!哎哟我去,我以前怎么就不多读点书,现在保准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浅井遂说完,看着沈魄表情纠结,欲言又止。
“沈同学,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魄抽了抽嘴角:“浅井老师,我觉得你说的内容,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哪里不对,但我学识浅薄,说不太好,要不然你跟我表舅公见个面,他老人家肯定能帮我驳倒你。”
浅井遂好笑,心说这真是年轻人的胜负欲,但他的确很想找个机会再见张元济一面,因为张元济那些藏书,在他这个懂行的人看来,就是无价之宝。
“如果你能约到张老先生的话,我当然很乐意与他讨论这些学问,上次匆匆一面,真是意犹未尽。”
听见浅井遂的话,章鸣却皱起眉头。
她觉得沈魄根本就不是在正经请教学问,这只不过是对方玩世不恭的把戏罢了!
因此下课铃一响,她马上去找浅井遂。
“浅井老师,请你不要听他的胡言乱语,这个沈魄就根本请不到张老先生,上回沙龙之后我问过了,他是跟着同学混进去的,张老先生和他只是远亲,平时连面都没见过几回!”
她家与浅井遂关系匪浅,浅井遂一听,也有些警惕起来。
闻言:【那样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沈魄:【我这辈子没这么憋屈过,还被人用看小偷的眼神看!】
闻言:【你哥生前,是不是过得比你还憋屈?】
沈魄不说话了。
这样的交流在脑海里仅仅持续了几秒,在浅井遂看来,沈魄先是一愣,而后眉毛上扬,怒目而视,好像很不服气。
“章同学,你这就太小看我了!”
沈魄从口袋里掏出印书馆的借书证,在浅井遂和章鸣面前晃了晃。
“看见没,这是我表舅公让人帮我办的,他说我有灵气,还说这张证是特殊借书证,可以看珍本古籍的藏书区,一般人去不了!”
还真别说,沈少爷将眼高于顶傲气十足的名门子弟,演绎得活灵活现。
七分真,三分演,章鸣还真就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章同学,我是喜欢你,喜欢你的学识和气质,但你要是想靠给老师告状来污蔑我,我还真要改变对你的印象了,告辞!”
说完他头也不回就走。
沈魄:【他还没反应,不会真就让我这么走了吧?】
闻言:【五,四,三,二,一。】
浅井遂:“沈同学!”
他喊住沈魄,亲自追上来,拉了他的胳膊,又喊章鸣。
“章同学,你无凭无据这样说一个同学,确实需要给他道歉。”
章鸣面露不服,却最终低头。
“对不起!”
语气不情不愿,明显是迫于浅井遂的要求。
浅井遂对沈魄道:“沈同学,刚才我也对你有些偏见,我也应该向你道歉。”
沈魄在内心对闻言道:【要不是我先入为主,就他这个态度,我也会觉得他是个好人。】
其实不单沈魄,如果不是文化沙龙上发生的事情,闻言也会这么觉得。
闻言:【张老先生那边还没有最终应允你,现在就邀请他们,会不会为时尚早?万一张老先生不去呢?】
沈魄:【我已经让郑笙去说了,他的宝贝外孙相邀,老爷子怎么都会赏脸吧,就是不知道老杜那边靠不靠谱,今晚就要行动,会不会太仓促了?话说现在上海歌舞升平,我的确没看见日本人有什么动静,你会不会记错时间了?】
不止沈魄,连老杜他们也有这个疑问。
此时的上海,虽然鱼龙混杂,每天大事小事不断,但总体来说,这还是东方最为繁华的城市之一,连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乌云都没有,这座城市的人宁可相信中国其它城市会被侵略,也不会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上海。
老杜和林桂生当时愿意相信闻言,只怕有一部分原因还是看在沈家与其背后的关系上。
闻言:【我不会记错时间的。】
一月二十八号,一百年后只要受过教育的国人,就几乎不会忘记的日子。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许多人才真正感受到切肤之痛,而之前的东三省,虽然也唤醒了一部分人,毕竟不如上海这种“繁华要地”来得更让人震撼。
这并不是因为说东三省地位不如上海重要,而是上海当时汇聚了全国大多数报纸媒体,名流望族,而他们是掌握了话语权的人,刀只有戳到眼皮子底下,他们才会感觉到痛。
【再过三天,顶多三天。】闻言道,【你们就能看见一些动静,但是到时候再炸图书馆,就显得太刻意了,所以我们才要提前行动。】
这边两人在心灵交流,那边章鸣已经将语气放得更软。
“沈同学,能亲自聆听张老先生的教诲,是个难得的机会,不知道我能不能跟浅井老师一块去叨扰?”
沈魄对闻言啧啧称奇:【她就这么亦步亦趋跟着她的浅井老师吗?我从前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她的。】
闻言:【她也许是真的喜欢学问,真的认同了浅井的那一套理论。】
沈魄:【放屁,像我这种没文化的人都知道,日文文化里面有一大堆中华文明的东西,他搁这说什么中国受到日本的影响,不是黑白颠倒吗?!】
闻言:【那为什么日本在中国有殖民地有租界,而中国在日本没有?】
沈魄:【那只是因为近代中国落后了!】
闻言:【落后,不就意味着你的这套不行了,才会被超越?这就是浅井的逻辑,也是很多人的逻辑。许多结果都是从实力出发的导向,不管那些公里正义说得再冠冕堂皇,打架输了的人,只能被人踩住脑袋羞辱。】
章鸣:“沈同学,可以吗?”
她没听见沈魄的回答,只得又将语气放得更柔和一些,表情更真挚一些。
换作以往,她这样的态度,早就没有人能拒绝得了她。
沈魄说不过闻言,正一肚子气,没好气翻了个白眼。
“你想去就去啊!谁拦着你了?”
真是个喜怒随心的少爷脾气。
章鸣忍下气,浅井遂却觉得这样的反应才符合沈家少爷的脾性。
浅井遂笑道:“沈同学,如果张老先生没时间,或者你那边请不到的话,改天也可以,你不用勉强的。”
这隐晦的激将果然将沈魄激得“生气”起来。
“谁说我请不到了,就今天晚上吧,宝山路的罗曼蒂克西餐厅,我是那家餐厅的会员,晚上七点半,你到了报我名字就可以了!”
沈魄豪气道,又看了章鸣一眼。
“也可以带一个人过去。”
浅井遂很有礼貌地笑道:“太好了,托沈同学的福,能有机会向张老先生请教,真是难得的机会,我会如期赴约的,带着礼物。”
他看了章鸣一眼。
章鸣这才道:“谢谢沈同学。”
沈魄嗯哼一声,架子摆得很大,脸上露出标志性的得意招摇。
章鸣觉得刺眼,禁不住移开视线,又将嘴角嫌弃的弧度往下压了压。
课间时间很快结束,三人匆匆分别,两名学生还得去上别的课。
闻言:【你刚才看出什么没有?】
沈魄:【姓章那小娘们对浅井言听计从?我早就看出来了!】
闻言:【不止是这个。你没发现吗,浅井对这场见面很期待很迫切,他可能原本正想着找办法再见张元济一面,而你正好送上门了。】
沈魄回想了一下:【还真是,我一提,他就同意了,还主动让章鸣给我道歉,生怕这场约会黄了一样。诶你说,他是不是知道点什么,生怕后面那些书被毁了,才迫不及待想要在出事前,把那些书弄到手?】
之前沈魄听完闻言的计划,再看老杜他们如此郑重其事,还没觉得如何,现在看见浅井遂的态度,反倒能直观感到那些书的重要性了。
闻言:【以他的身份,未必能知道得很详细,但只要打听到一点风声,就足够让他着急了。】
从某种程度来说,浅井遂也算是热爱中国古籍和文化的,甭管他热爱的目的是什么,他肯定是不希望那些书随着战火一块被焚毁的,所以才分外着急想要与张元济再度见面。
上完课,沈魄就去找郑笙。
今天一大早,他去郑家堵人,好说歹说,软磨硬泡,才说服郑笙答应帮自己当说客,去请老爷子吃饭,沈魄的借口是自己得到一本不知真假的珍本,想让老先生帮忙甄别一下。
结果中午他去找郑笙,后者一见他就道:“外公让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接去印书馆找他就可以了,不用请客吃饭那么破费。他还说,你还是个学生,应该把精力多放在学习上,不必要的应酬交际可以免了。”
这番话是长辈对晚辈的谆谆教诲,但沈魄一点都不爱听,要是不请客,那他还怎么把浅井跟张元济拉一块,让他们亲眼见证一场大戏?
他抓耳挠腮:“要不你帮我想想法子,再跟你外公说一下?”
郑笙有些奇怪:“外公说得没错,你要找他老人家鉴定孤本,为什么非得找个西餐厅?”
沈魄:“中文系章鸣你认识吧?”
郑笙:“听说过。”
沈魄开始胡说八道编借口:“我可喜欢她了,但她看不上我,不过她很崇拜老爷子,希望能跟老爷子请教学问,我就想请老爷子和她一块吃个饭,你帮兄弟这个忙,兄弟不会忘记你的,从今天起,请你去新世界玩一个月,怎么样?”
他这话一出,闻言就知道要糟。
果不其然,郑笙脸色一变。
“外公是大学问家,不是你追求女孩子的工具,还有,我不去什么新世界,要去你自己去吧,这个忙恕我帮不上了,告辞!”
他拂袖而去,沈魄忙拉住他。
“诶,你别走啊,你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脾气跟驴似的!”
郑笙冷笑:“我还以为你真想上进了,没想到你从头到尾,都想通过我和外公来帮你追女孩子是吧!算我瞎了狗眼,看错人了!”
他怒气冲冲转身就走。
沈魄直接傻眼了。
【他怎么反应那么大?】沈魄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
闻言扶额,他早知道让这大少爷干活必然会捅篓子,能到现在才出错,已经不容易了。
【赶紧追上他,照我说的来,事到如今,只能跟他坦白了,不然你没法说服他给你帮忙!】闻言道。
沈魄:【坦白?这么大的事情能跟他说实话吗?他肯定不信啊,回头万一要是走漏风声,那不是功亏一篑!】
闻言:【如果不是你刚才乱说话,怎么会变成这样!没有这场饭局,效果就要折半,但凡被日本人发现一点不妥,整个计划就要付诸东流,你想让所有人白忙活吗!】
沈魄一愣。
换作以前有人这么指责他,他早就跳起来指着对方鼻子骂哪根葱了。
但这次,他一愣之后,居然沉默不语,也没着急反驳,只是默默追上郑笙。
“我有话跟你说!”
郑笙头也不回:“你去跟你的章鸣说吧!”
这次沈魄直接拽住他的胳膊往办公楼墙角带,那里有几棵大树遮蔽,是夏天学生们最爱过来纳凉的地方,但现在是冬天,没人会跑这里来。
“其实我不喜欢章鸣,也不对,以前算是喜欢过吧,但我没想到她是那个样子……”沈魄抓抓头发,脑海里闻言在说话,但他一句都没听进去,还是按照自己那可怜的乱七八糟的语言组织能力来措辞。“总而言之,其实我找你帮忙约老爷子吃饭,跟章鸣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个引子,今天饭局还有一个主角,叫浅井遂。”
浅井遂……
郑笙脑子转了一圈,眼睛瞪大:“是他?!你竟然跟他有瓜葛!”
沈魄:“他是我们系的教授!”
郑笙冷笑:“他上次在外公面前咄咄逼人,你也看见了吧?他觊觎外公的藏书,想要巧取豪夺,你难不成是被日本人收买了,也想为虎作伥?!他老人家绝无可能答应的!”
沈魄看着他:“你很讨厌日本人吗?”
“东三省——”郑笙紧急刹车咬住舌头,警惕看他,“你要干什么?”
沈魄:“如果我告诉你,浅井遂的确给了我不少钱,让我说服老爷子,把那些古籍拿出一部分借给他带回日本,只要你肯帮忙,那些钱就分你一半,五万大洋,怎么样?”
五万大洋是什么概念,饶是沈魄这种大少爷,也觉得是个天文数字了。
但郑笙先是怔了一下,而后脸色慢慢红了起来。
不是害羞,而是激动和气的。
“你果然收钱了,沈魄,你果然……我就说你为什么突然想好好学习了,原来是在这等着呢!我告诉你,要当卖国贼,你自己去当,我绝无可能!”
沈魄故作不解:“就是借书去日本参展而已,跟卖国贼有什么关系?”
“那天晚上你不是说得挺明白的吗,当时我还以为你真是个大智若愚的人物,怎么今天几万大洋就把你的眼给迷住了!你醒醒吧!那些书真去了日本,就不可能再回来了!”郑笙痛心疾首看着他,“那天晚上,我觉悟还不如你,结果才几天时间,你就成了日本人帮凶了?!”
沈魄试探够了,眼看郑笙再说下去都要气吐血了,这才正经起来,将计划一五一十告诉他。
郑笙听得一愣一愣,直接被沈魄整懵了。
对方从浅井遂的“帮凶”,摇身一变,突然又成了想要保护书的人,这节奏让郑笙有些难以适应。
“你的意思是,你想让日本人亲眼看着图书馆起火,再借着闭馆修缮把书偷运出去,让他们以为图书馆里面的书还在?”好半天之后,郑笙才迟疑问道。
沈魄:“不错,刚才也告诉你了,这个计划有老杜帮我,他能耐多大,你也知道,我们不是闹着玩的,是真有把握成事,现在你知道真相了,还想反对我吗?”
他已经打定主意,如果郑笙露出半点不对劲,他马上就让老杜把人绑走,先关个十天半月再说,务必让他不会走漏风声。
郑笙:“可是外公那边……”
沈魄:“只有老头子什么都不知道,才不会让浅井他们生疑,这出戏才能完美。”
郑笙低着头想了半天,沈魄开始不耐烦了,他觉得果然读书人就是墨迹,难怪别人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什么事都下不了决心,能有什么成器的?
郑笙:“干了!”
沈魄:?
郑笙一手握拳往另一只手掌心一捶,蓦地抬起头。
“我刚才把你们的计划过了一遍,没什么大纰漏,但是最好再找个内应,这出戏可以更完美,我推荐个人,图书馆里有个老陈,以前是负责园区清扫的,后来老爷子看他爱书,就让他去管古籍区,有他配合,肯定没问题!”
沈魄看着他隐隐夹杂兴奋与激动的表情,内心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
什么情况?
我好像没说要带上你啊?
第27章
闻言记得,那天晚上的文化沙龙,郑笙跟张元济是一个态度的——他们都觉得日本人不可能失智到对商务印书馆下手。
为什么今天沈魄三言两语,说了计划内容,郑笙就改变态度了?
他将这个疑惑告诉沈魄,沈魄又问了郑笙。
郑笙沉默片刻。
“其实那天之后,日本人又联系过外公。”
沈魄吃惊:“浅井遂那孙子可真是不死心啊!”
郑笙摆手:“不是浅井,是另外一个,姓林下,据说是东洋很有名的书法家,日本领事和你大伯陪同他过来拜访的,所以外公也不好不见。他听说外公收藏了黄庭坚和苏轼的几本字帖,提出想要见识见识。那几本字帖其实是清朝人临摹的,外公就拿出来给他们看了。这个林下看完之后,连连称赞,说希望能让日本国民也够见识到中华书法的博大精深,提出租借一些字帖和书画回去给日本书画院的同仁临摹学习,一年为期,绝不外展,如有损毁,愿以全副身家赔偿。外公上回已经拒绝过浅井了,这次林下的要求没那么过分,他就有点犹豫,加上对方想借的那些书画,也不是特别珍贵的那批……”
沈魄紧张起来:“表舅公答应了?”
郑笙摇头:“没有,我就是想起你那天晚上说的话,私下劝了他老人家,外公最后没有外借,林下那帮人走的时候,脸色很难看,连带你大伯,也对外公诸多埋怨,觉得他不识好歹,说这些东西借一年再回来,又不少块肉,总是藏着掖着,反倒不为世人知晓,不利于推广中华文化,外公这几天也正为此事,郁郁寡欢呢!”
沈魄一拍大腿,差点没跳起来。
“放屁!”
郑笙皱眉:“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粗俗?我哪里说错了!”
沈魄:“我说我大伯放屁!这些古董字画,什么孤本珍本,甭管是特别珍贵还是不那么珍贵,统统都是中国的东西,凭什么说外借就外借!要看也得是他们求爷爷告奶奶到中国来看!”
“弱国不仅无外交,连保留祖宗宝贝的权利都没有。如果那个林下不死心,又找了更有脸面的人来出头,只怕外公也没法反对。”郑笙长吁了口气,“我这几天也跟着发愁,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要是你这个办法可行,倒是省了后面源源不断的麻烦。”
沈魄嗤笑:“我说你怎么突然就开窍了,还以为你自己想通了,原来还得是外力逼迫,要没有林下那事,你估计还一根筋的说不通!”
郑笙被他说得恼怒:“你光是知道把书运走,你知不知道东方图书馆本身是一个多大的目标!再说了,外公的想法,就是让更多国人能亲眼看见阅读这些古籍,北平那边环境动荡更不安全,只有上海是目前最开放稳妥的,谁知道,谁知道——”
他忽然顿住,看着沈魄,眼神诡异。
沈魄:“你干啥这样看我,我喜欢章鸣那种女生,对你没兴趣!”
郑笙:“你大伯跟着日本人劝我外公把字帖外借,你却私底下跟老杜他们整出这么个计划,你的消息来源又是什么?”
沈魄:“你真想知道?”
郑笙点点头,随即又摇头。
“算了算了,你还是别跟我说了,知道的少就能活得更久一点!”
沈魄:“我大哥死了。”
郑笙一愣,脸上慢慢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沈大哥,他,死了?”
沈魄没有再说话。
郑笙却觉得自己好像猜到什么,也没再追问。
“说回原先的计划吧,老陈是一定要找的,不然你们纵火运书,躲不过他的眼,要是把人打昏了,他醒来也知道怎么回事,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外公会很生气,到时候就算计划成功,也会搭了人命在里面,我们是要走跟日本人截然不同的路子,而不是跟他们干一样的事。”
沈魄抓抓头发,他一个富家少爷,之前哪里制定过这么详细的计划,这个计划大半都还是闻言跟老杜他们定的。
【郑笙说得有道理,不过要先确定下老陈的可靠,可以让老杜去调查调查。】
闻言的声音在他心里响起。
沈魄问道:“你说的那个老陈,可靠吗?不会被日本人收买吧?”
郑笙点头:“他在上海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早年跟着我外公走遍大江南北收书的,后来年纪大了,就去投靠弟弟一家,他们兄弟俩感情好,他拒绝了外公的挽留,去兄弟那边养老了。”
沈魄:“那怎么还回来了?”
郑笙:“那是小十年前的事情了。听说四年前,他弟弟那边出事了,全家都被灭门,无一生还,他当时正好去乡下钓鱼,躲过一劫,回去看见惨状,人都快疯了,后来就回上海来投靠外公了。我小时候,他还经常背着我到处去玩,可是四年前回来后,就再也不爱说话了,经常一个人晒太阳吃茶发呆。”
年轻人颇是有些八卦和追问的好奇心的,沈魄禁不住就追问:“怎么会被灭门,是仇家寻上门了吗?”
郑笙看了他一眼:“他当时在济南。”
沈魄还懵懂着:“济南怎么了?”
闻言却听明白了缘由。
他告诉沈魄:【四年前,济南。我没记错的话,是1928年日本为了阻止国民革命军北伐,进攻济南,你们某位委员长下令撤军停战,然后,济南就被屠城。】
这是历史书上寥寥的几句话,也是闻言所能告诉沈魄的内容。
他不知道的,是历史书外,老陈弟弟一家的命运,和老陈半生的飘零。
而郑笙要说的是,这样的老陈,是绝不可能出卖他们,去通风报信的。
沈魄的表情变了。
郑笙:“你想起来了?”
他不知道闻言的存在,只当是沈魄自己回忆起来了。
沈魄难得没有嬉皮笑脸,他想了想:“今天甭管你骗也好蒙也好,一定要让表舅公来参加这个饭局,必须让他亲眼看着图书馆烧起来,他的真实反应才能打消日本人的怀疑。还有,除了你和老陈之外,这件事绝对不能再传给第三人了,要是风声走漏,不仅书保不住,连咱们都得吃不完兜着走!”
郑笙郑重保证:“你放心,我知道轻重的。我比任何人都想保住那些书,那不仅是外公一辈子的心血。”
两人没在树荫下停留多久,把事情敲定之后,就分别忙活去了。
沈魄这边,思来想去,有些不放心。
【你说,万一今晚浅井到了,表舅公却没到,怎么办?】他问闻言。
闻言道:【两手准备。如果他没到,你就拖时间,摆出吹牛的姿态,说老先生一定会到,指定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拖到起火为止。老先生知道起火了,肯定会第一时间赶过来,到时候也能让浅井看见他的反应。】
沈魄忧心:【这么复杂,老杜会不会反应不过来?】
闻言:【……你放心,人家老杜的预案比你多多了。在上海滩摸爬打滚这么多年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
有了这桩事情在,沈魄一天都心不在焉。
直到下午,老杜派人过来,告知一切都安排妥当,让他务必演戏到位,不能让浅井察觉异样时,他这才打起精神。
只是沈少爷从没干过这种大事,内心难免还是有些紧张的。
【别担心,】闻言安慰他,【郑笙不是也说了吗,他成功说服张元济赴宴了,郑笙也知道这个计划,晚上有他配合你,你紧张就少说点,千万不能让浅井看出来。】
沈魄也知道不能紧张,但是——
【紧张这种东西不是我不想要它就不会出现的啊!】
闻言:【如果是领事馆其他官员过来,我可能还会有点担心,但从这两次接触来看,浅井这个人,还是比较纯粹的学者,不管他用心是否险恶,起码城府没那么深,你只要稍微表现得自然一点,他怎么都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去。再说了,不是还有一张挡箭牌吗?】
沈魄:【什么挡……你不会是说章鸣吧?】
闻言调侃:【你之前还为了人家转系,现在就用这种嫌弃的口吻了?】
沈魄:【我警告你啊,打人不打脸,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闻言:【但现在你就必须继续早上的戏,表现出对章鸣傲慢的不服气,又对她还有一丁点兴趣,少年慕艾,懂不懂?】
沈魄:【我现在看见那女的就想骂她。】
闻言:【你可以把她想象成一个你一开始看不顺眼,但后来又觉得还不错,可心里总有些别别扭扭的朋友。】
沈魄迟疑:【把她想象成你?】
闻言:【?我说的是女性朋友。】
沈魄双手一摊:【那我没有这样的女性朋友,玛丽也好,小茉莉也好,全都是漂亮聪明又风情万种的!】
闻言一听什么玛丽啊小茉莉的,就知道肯定是他那些舞小姐红颜知己们。
【反正今晚计划,一半的成功与否,就看你发挥了,我只能提醒细节,帮不了你什么。】闻言叮嘱他,【你不用太把注意力放在浅井身上,那样反而太明显了。】
沈魄双手捂住脑壳:【呜呜呜,我真的好紧张!】
对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没经历过什么大事的少爷而言,这件事确实有些难为他了。
毕竟再怎么样,这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放在一百年后,应该是闻言还没毕业的学弟的年纪。
闻言忽然想,要是他能连身体一块穿过来,也许现在就可以薅一把沈魄的脑袋,或者拍拍对方的肩膀了。
【有我在。】闻言对他说道,【虽然我只能和你说说话,出出主意,但你往好处想,起码不管处境怎么样,问题如何棘手,都有一个人陪着你。】
而你大哥,却永远是孤身一人,从光明走向黑暗,在黑暗中走到尽头。
浅井笑眯眯地打招呼:“沈同学,你来得这样早。”
“浅井老师好。”沈魄故意不看章鸣。“我怕我表舅公久等,就先过来了,毕竟他老人家事情太多,经常忘事儿,我们先等等,到七点半如果还没来,我就打电话去问一下。”
章鸣许是从来没有被忽视的待遇,脸色有点不好看。
浅井却不以为意,摆摆手:“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我们等等是应该的,不必着急。”
沈魄招招手,让侍应生先上饮料和前菜。
浅井打开话匣子:“沈同学特地转系,想必平时是很喜欢文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