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枝、柏枝混着雪白的青稞粉,在铜盆中缓缓闷烧。
牧民和准备帮助他们运盐的士兵们在铜盆外,围作几圈。
一个留着络腮胡、年纪最长的男人口中念念有词,几乎是不做停顿地,一面祷告,一面向铜盆中添加新的青稞粉。
林辞不知道那些话语的含义,但他记得戴景言曾向他介绍过,煨桑时,当地人会先后祭祀三宝、逝去的英雄、雪山女神、战神、护法……直至将他们所认为的,管理统领这片土地的满天神佛一一敬拜,他们会将多余的青稞粉洒向天际,高喊吉祥如意。
“扎西咻!扎西德勒!”
远处的人群中爆发出第一声吉祥如意的呐喊,层层围圈的人们便也开始跟随领头人,极力呐喊,高声祈福。
“扎西德勒!”
“嗷!扎西咻!”
祭神仪式结束,盐队的男人们扛着铁锹铁铲和牲畜皮子,兴高采烈地高唱着古老的歌谣,奔向湖面冻结的空桑茶卡。暂时将外星生物入侵的危险和一路上的艰苦卓绝统统抛之脑后。
士兵们也很是高兴,一个个颇为激动地帮助牧民们从牦牛背上取下撞盐的袋子,运送到盐湖边。
因为缺氧,林辞还是有些眩晕,但这样的气氛让他不愿回到车上:“我们去看看吧!”
向导拉着格雷,紧随众人身后,走到湖边。
与格桑茶卡不同,空桑茶卡保持着这个季节盐湖该有的样子。
寒风呼啸,刮得铜盆中焖烧的白烟在小腿那么高的时候,就彻底消散在天地之间。
冻结的湖面和析出的盐晶让外行人难以分清到底哪里是冰雪,哪里又是盐巴。
藏人们粗犷的歌声,随着抬起落下的铁锹铁铲,字字句句敲击在湖面。
析出盐晶的最上层是大块大块的粗盐,牧人们先用铁锹将其敲碎,然后装到狼皮垫上,由两个人搬运到湖边的陆地,按照纯净度堆成两堆。
一些早就拿着编织袋等在那里的士兵则开始快速填装。用随身携带的任意工具将袋子砸实。再将装满的盐袋用特大的铜针带着粗线绳缝起扎口。
这些盐主要是喂给家畜的。
一袋砸实的粗盐,要两三个人一起,才能抬动,搬去装到牦牛背上。戴景言和达瓦旺青都在运盐的人群中。
再向湖面深处走一点,掀开最上层的粗盐板,下面露出的就是最干净、品质最好的细盐,住民们就是用这些盐做饭泡茶,维持生活的。
鲜亮的红色条纹编织袋被牧民带上湖面,每当发现适合人类使用的细盐,他们便用这种袋子就地装填。
林辞看到扎西次仁甩着袖子,手中抱着一打红色编织袋,跟在主要负责寻找细盐的人身后,在结冰的湖面小心行走——湖心没有结冰,越靠近湖心处,冰面越薄,越危险。
盐队要寻到足够一整个基地、上千人食用一整年的盐,只靠在湖岸附近寻找细盐肯定是不够的。
取盐的过程辛苦,却也满含着希望与欢乐。
车队是上午十点左右抵达空桑茶卡的。午饭都没吃,近百人一直忙活到夕阳西下,才终于取得足量的盐。
因为没有参与祭神仪式,向导和哨兵不能够参与到取盐的活动中。
期间,林辞渐渐适应了海拔五千米以上的氧气含量,终于不再头昏脑涨。
带着哨兵站在盐湖旁,林辞静静地看着四周为生活奔波努力,即使面对困难危险,却仍然满怀希望奋力生存的普通人。
风声很大,但牧民们的欢声笑语更加高昂。
“所以,我更喜欢Mute。”林辞忽然道。
格雷转头,看着林辞。
“虽然他们真的是脆弱而渺小的存在。而且Mute里并不都是好人,但,他们总能让我意识到,我还活着。”
太阳落山前,众人终于将所有的盐袋打包装好。
昆汀下令就地扎营休息。
既然已经取到盐,这个庞大的巡查队也即将分散开来,各奔东西。
车队中三分之一的人将被安排护送盐队返回基地,剩下的三分之二则需要继续前行,完成绕基地一周的巡查任务。
而林辞和格雷,完成了护送众人取盐的任务,也将要从这里开始,独自进入西北方的羌塘无人区。
按丹增嘉措的计划,他们先要环绕普若刚日冰川巡查,并再途中寻找合适的位置,登上冰川,探查山顶冰原,确认这片真正的无人区是否安全。然后才能返回基地。
天色暗了下来,扎好的营地中燃起堆堆篝火。人们开心的饱餐了一顿,牧民们大概还喝了点青稞酒,有几个容易上头的,红着脸载歌载舞,引来一片叫好。
“你们明天就要出发。进入无人区这段时间需要的所有物资都已经备好,放在你们的车里。林向导,你的通讯器里有GPS、卫星通讯等功能,但我们还是给你们准备了指南针和手机电话,就在车前座下面的抽屉里。算是以备不时之需吧!”昆汀坐在林辞和格雷的对面,用小木棒搅拌着铜壶里的酥油茶。
“好的,谢谢。”林辞简单回答。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昆汀顿了顿,才又说到:“那个,只有旺青一个人会不会有点少?要不,我还是再找个人和你们一起进去吧!毕竟那可是羌塘无人区……”
“不用,让达瓦旺青也回去。我来开车。”格雷拒绝了昆汀的提议。
“这……旺青以前偷跑进去过一点,前面的路他认识,你们带着他吧。”
格雷摇头,表明自己的态度。
“你也说了,那是羌塘无人区。就别让你们的人无故涉险了。”林辞看了看正和扎西次仁、戴景言一起蹭牧民肉干吃的年轻士兵,再次拒绝道。
“……”昆汀无奈,只好点点头,把手中冲泡好的茶壶放到两人面前:“那就,感谢你们了!”
清晨,东方露出一线鱼肚白,灰蓝的天穹固执地笼罩着四野。
林辞和格雷收拾好行装,相继走出帐篷。从今天起,他们将踏上独自巡查的旅途。
“这个分队是怎么决定的?凭什么只让新兵蛋子护送盐队?我们老兵就活该去送死?”
不远处的争吵引起二人注意。
叫嚣着的人是个穿着破旧厚棉袍的高大白人士兵。男人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一脸不甘的老兵。
“巡查不是闹着玩!今年这个情况,让有经验的去,是最好的选择!”被几人围住的昆汀据理力争。
“昆汀,咱们可都是同期。你想为了升职豁出性命,没人管你,但我们不想!不过是个临时任命的负责人,别太把自己当回事!”白人士兵几乎是指着昆汀的鼻子威胁道。
“就是,你想被埋在这里,就自己埋自己吧!明年轮调,我们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现在让我们去送死?”白人士兵身后的家伙附和。
“轮调?就算是明天轮调,你们今天也得给我巡查!我们是军人!看看你们自己,现在还有点军人的样子吗?!”昆汀气势上被高过自己一头的士兵压制,却仍迎刃而上,与士兵对峙。
士兵被昆汀说的羞红了脸,他愤怒地举起拳头。
“干什么你!”一直被昆汀挡在身后的几个新兵终于按奈不住,冲上前,将那几个闹事的人同昆汀隔开。
“不就是巡查嘛?我和你换!怕死还当什么兵?!”最先出头的是个一身腱子肉的愣头青,看模样还不到20岁。
愤愤地将代表护送驼盐队的红色袖箍丢到白人士兵胸前,年轻的战士走向另一侧的巡查车队。
“呸,垃圾!”愣头青后,另外几个年轻人也将袖箍丢给老兵,加入巡查队的行列。
“你们!给我回来!我才是负责人,谁让你们去巡查队的?!”昆汀气得跳脚,但这个时候,却没有人听他的了。
巡查队里自然还有不想去送死的人。但或许是能力地位比不上这群闹事的家伙,又或许有什么其他考量。他们只是艳羡地看着拿到袖箍的人得意地向驼盐队走去。
这只是整个队伍分别前一个小小的插曲。
格雷想要去帮忙的动作被出头的几个新兵打断。
既然士兵内部自行平息了骚乱,本就不受Mute待见的两人也不好再贸然插手。
离别在即,两人同昆汀打过招呼,找到分配给他们的越野车——正是这段时日达瓦旺青一直开的那辆。
“喂!向导、哨兵!”驼盐队那边忽然钻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达瓦旺青手上抓着红袖箍,屁股后面还缀着个扎西次仁。
一高一矮两人,向林辞和格雷跑来:“咱们都这么熟了!就让我给你们开车吧!我真的认路。”
“你们、为我们,才去冒险。我们,应该和你们、一起!”大概是使用通用语的次数变多,少年讲话流畅了不少。
“没你的事!你本来就是驼盐队的!”达瓦旺青推开扎西次仁,继续同向哨二人交涉:“带我一个吧!我才不想跟驼盐队回家呢!我喜欢无人区的风景,喜欢在里面开车驰骋的感觉。这么光明正大的机会,你们不能把我扔了。”
格雷看向林辞。
林辞摇头。
主动进入无人区探索和在营地等待哨兵归来的危险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向导想:如果是刚才那几个闹事的家伙想要一同进入,他大概会乐意至极。但眼前这两人不行。
“你俩得了吧!别在这耽误事,回你们的驼盐队去!牛和盐就不用人照顾了吗?”戴景言人未至,声先到。
林辞转头看去,军医依然穿着他那身与众人格格不入的羽绒服,身上没有红色袖标。
“我是医生嘛,得跟着巡查队走的。”见到林辞的眼神,戴景言笑了笑,解释。
“辛苦,路上多加小心。”这段时间的相处,几人的关系倒也当得起林辞这句小心。
清点好物资,格雷和林辞分别上车。
打火,挂挡,驾驶室的向哨同三人挥手道别。
发动机嗡鸣,格雷一脚油门,汽车驶离巡查队,冲进无人的旷野。
哨兵的能力,让他们可以清楚地记得只看过一遍的地图。
按照脑内的地图,两人孤车一路向西北方前行。
不需要辨别路途方向让林辞轻松不少,也多了些许无聊——不能打扰正在开车的司机,他只好翻出座位底下,昆汀为他们准备的手机,摆弄起来。
“你很喜欢这个?”格雷早些时候就注意到,林辞对扎西次仁的手机极感兴趣。
林辞饶有兴趣地打开摄像头,对准格雷英俊的侧脸,咔嚓一声:“也不算。只是这东西与全球网路隔离,总觉得如果S……”
话说到一半,林辞忽然住了口。
向导神色难辨地盯着格雷看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无人区外围的旷野开阔平坦,格雷不用一直盯着路况,他回头看了看林辞,却没有询问。
车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车在满是沙土的戈壁荒漠中飞驰而过。林辞靠在车窗边,贴着防窥膜的玻璃外,绵延的群山缓缓倒退。
格雷忽然减慢了车速,道:“有人跟着我们。”
“什么人?”林辞收回视线。
“是达瓦旺青和扎西次仁。”格雷道。
林辞一愣:“他们怎么追过来的?”
格雷略一偏头,侧耳倾听车窗外的声音,回答道:“达瓦旺青开车,跟着我们车辙来的。大约二十分钟的车距。”
林辞无奈地将手机揣进外袍内袋:“停车,等他们过来。”
“我们偷车、嘉措哥,肯定生气。”扎西次仁不安地拽拽胸前的安全带,又摸摸腰间的藏刀。
“本来这车就只给咱俩坐,偷走他们也不损失什么!回去后,顶多挨顿骂,多跑两圈操。上次我偷跑进来就这么处理的,都是小意思~”达瓦旺青脚下油门一紧,车速再次加快。
无人区自古以来就只有野生动物生活,是人类不能、也不愿踏入的生命禁区。这里的一切都完全是由自然打造的,人类所能留下的痕迹不过是地面上几条浅浅的车辙。
多亏这些孤零零的车辙,两人才敢这样孤身闯入无人区,跟随向哨前行。
“我觉得、我们跟他们、一起,不是错。”扎西次仁低头抠着指甲上的倒刺,有些心虚,却依然坚定地自语道:“虽然,他们、很厉害。但,没有、让他们独自涉险的,理由。这是,我们、的土地,理应由我们保护。”
达瓦旺青点点头:“我本来就是被安排来给他们开车带路的,那两个家伙,太见外了!不过是有可能遇到外星生物而已,我又不是麦迪逊那种怕死的孬种!”
年轻的士兵说着,帅气地打了一把方向盘,越野车以近似漂移的姿势,略过轮下的车辙印,拐过山道。
“在这开车就是好!想怎么——”达瓦旺青话没说完,身体便条件反射地踩下了刹车。
吱嘎!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尖锐声在山道上回荡。
还好系了安全带——身体被惯性甩出的瞬间,扎西次仁无比感谢几十分钟前的自己。
“技术不错。”与车前杠只有不到五厘米的格雷敲了敲达瓦旺青的车前盖:“回去。”
车上惊魂未定的两人还处在肾上腺激素飙升后,心悸复视的状态里。
“你们不应该来这里。回去吧,很危险。”林辞从格雷身后走出,站到扎西次仁一侧的车窗前,表情严肃地说。
“我不怕危险!”扎西次仁大概是第一次将通用语讲的这么流畅。
少年激动地扯开安全带,就要打开车门同林辞理论。
林辞用上了精神力,将车门堵住,无论扎西次仁如何使劲儿,没有上锁的车门都纹丝不动。
“照顾你们很麻烦。”林辞说话总是不太好听。
“我不用照顾!我本来就是来给你们带路的。你们让他回去就行了!”达瓦旺青卖队友卖得倒是利索。
“你让他一个小孩怎么自己回去?”
“不小了,他会开车。”
达瓦旺青说完就被扎西次仁狠狠地瞪了。
林辞无奈又好笑的看着车里的两个年轻人:“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跟过来?我是向导,他是哨兵,我们的能力你们也知道……进入这里,对我们而言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危险。”
“因为,”年轻的士兵轻微停顿,脸有些红,但还是认真地回答了向导:“你们是为我们才要涉险的。这块无人区早在天罚后就真的再也没有人深入过了。我知道你们是进化人很厉害……可,我们不是朋友吗?要为朋友两肋插刀的。”
扎西次仁的表达能力不行,但达瓦旺青所说的也正是他想说的,于是在一旁用力点头。
这番话是林辞没想到的,胸口有暖意流过。这是他们来到TP基地后第一次,被人当做朋友对待。
但也正因为是朋友。
“不行,回去。”林辞说着,收回了精神力走回格雷身边。
车门上的阻力突然消失,扎西次仁用力过猛,砰的一声撞开门,从高大的越野车上滚了下去。这次,并没有向导站在门前接住少年,少年与地面进行了个亲密接触,额头擦出了血丝。
“你们不走,我们也不会继续走。这样除了浪费时间,什么也做不成。”林辞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威胁是否有用,但面对这两个打不得骂不回的家伙,他也只能这么办了。
实在不行,硬耗上两天,就让格雷把这两个家伙扭送回盐队!
摔了个狗啃泥的扎西次仁倒是一脸不走就不走,要和向哨对抗到底的姿态。
但好在,达瓦旺青毕竟还是年纪大一些,沉默地想了一会,便低了头:“对不起,我们回去。”
扎西次仁拉着臭脸,一脸不解地看着达瓦旺青。
年轻的士兵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强硬地将少年推进车里,锁死了车门,点火,油门一踩,调转车头原路返回。
不过几分钟,林辞和格雷的视线中就失去了越野车的踪影。
站在烈风中的向哨对视一眼。
林辞叹气:“吃个午饭,等会吧。”
格雷点头:“去车上等,外面冷。”
第57章 暴雪
达瓦旺青把车开出去几公里,在扎西次仁的气愤中,笑嘻嘻地掉头,再次跟上了车辙印。
“所以说你傻!他们不让跟,咱们偷偷跟嘛!他们又不知道~”
“不知道?”扎西次仁皱眉,用藏语质疑道。
“他们肯定不知道咱们又偷偷跑回来了!这次我车速放慢点,咱们再离他俩远点,绝对不会被发现!”达瓦旺青说着,轻点刹车。
前面就是之前被发现的弯道了,心有余悸的年轻士兵不敢再耍帅,老老实实过弯。
吱嘎——这次,轮胎与地表的摩擦声其实不大,但是落在车内两人的耳中,却宛如惊天巨雷。
“你说、不知道。”扎西次仁看着车前站定的向哨,语气冷漠地对达瓦旺青道。
达瓦旺青:“……”
“嗯,好的,也只能这么办了。”林辞忽然对通讯器说道。
达瓦旺青和扎西次仁同时愣住。
林辞打开了通讯器的外放,丹增嘉措的声音传出:“次仁,旺青,你们两个不想死,就弃车,把油和物资转移到一辆车上。”
两个年轻人一时间还没能反应过来。
林辞叹了口气,拉开车门,把通讯器抛给达瓦旺青,同格雷一起将两人车上的物资装备搬运到他们车上。
“我、们,可跟着、林辞,一起了?”扎西次仁大概是过于激动,说话又变得结巴起来。
“不让你们跟着,难道放你们两个耗光汽油,然后困在无人区,被熊吃掉?”丹增嘉措无奈道。
同达瓦旺青对视一眼,两个年轻人刚想振臂欢呼,通讯器里便再次传出丹增嘉措严厉的声音:“现在的情况,也只能这么办。但是,私自违反上级命令是严重违规。等你们回来,都得给我记大过!”
“好的!没问题!”达瓦旺青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嗯,还有这辆被遗弃的越野车,就算在你俩头上!这个月起,从津贴里开始扣!一月50芙拉!赔完五万为止。”
“赔就赔,谁怕了!”扎西次仁撇撇嘴。
低级士兵的津贴是每月55芙拉,扣除50,就代表两人在还清欠款前,再也别想吃食堂以外的饭,别想穿作战服以外的衣服。
“不是,少尉!这车全新的也就五万芙拉……这辆都十几年的老古董了,怎么也得有个折旧费吧?!”达瓦旺青试图同丹增嘉措讨价还价。
“没有折旧费,因为这辆扔了,我就得去买新的!就是五万,少一分你俩就给我滚去无人区喂狼!”丹增嘉措说完就挂了通讯。
两人看了看手中指示灯熄灭的通讯器,那头,林辞和格雷已经搬运完所有物资。
格雷将车开来,林辞递给达瓦旺青一根软管,一个塑料油桶:“去,把油箱的油吸出来,别浪费。”
把通讯器还给林辞,达瓦旺青和扎西次仁乖乖跑去干活。
汽车在荒凉的戈壁滩上飞速行驶。
黑褐色的土地与苍白的冰雪犬牙交错,远处灰败的天空中飘散着淡如烟丝的薄云。一路行来,四人幸运地没有遇到任何野生动物。
“要、下雪了。”扎西次仁趴在后车窗上,遥望着挂在雪山之后的苍穹。
因向导与哨兵的执意,达瓦旺青和扎西次仁被赶去了车后座。现在在开车的是格雷。
“下雪会怎样?”林辞回头问身后的两人。在向导的知识体系中,没有开普通汽车这门课程。
“温度低,容易积雪。最好换上雪地胎,不然车子容易打滑。”达瓦旺青作为汽车兵,专业知识丰富。
格雷应声停车:“五分钟后我们会经过一片积雪区域。雪地胎在后备箱。换上吧。”
“嗯!”
带着达瓦旺青还是有好处的——士兵更换轮胎的速度飞快,动作熟练。
四人再次上路的时候,鹅毛大雪便伴着大风,从虚无的天空落下。
眼前的世界被纷乱的雪花瓜分,格雷莫名想起了没有信号的老旧黑白电视。
含特殊硅配方的橡胶轮胎在低温下依旧柔软,刻着交叉Z形刀槽花纹的表面,抓地力不俗。格雷操控着车辆,平稳地驶上一片经年被寒冰覆盖的地表。
咔嚓、咯吱——碎冰片被挤压出细小刺耳的声音,听的车上几人有些牙酸。仿佛下一秒,车子就要脱离前进轨迹,甩到几米开外去。
时间本就临近傍晚,突来的降雪让天阴沉的更厉害了。
安全驶下冰层。
除哨兵外,几人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
然而,当众人将紧绷的神经放松后,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雪变大了。
因为多了一辆车的汽油,格雷将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那些原本散漫飘扬的冰凌集合变得更加密集,在劲风的怂恿下,大团大团地拍在逆风而行的车前窗上,留下化作水流的尸体。
“先找地方扎营休息吧。”达瓦旺青的声音变得紧张严肃。
“嗯。”林辞点头。这样的环境确实不适合继续赶路。
格雷得到林辞的指示,从脑内地图中选取了合适的避风点,将车开去。
这是一块沿融化的冰川滑落的巨石,足有三人高,正横在无人旷野的风口,为几个勇闯不毛之地的人类,暂时提供出一片可以喘息休息的领域。
“这么大的风,如果风向改变,帐篷撑不住的。今晚。要不就睡车上吧……”达瓦旺青抓着固定帐篷用的地钉,向林辞征询意见。
睡在车里比露宿帐篷要冷得多——帐篷内可添加特殊保暖层,空地上也可以燃起篝火取暖。但汽车不行。即使多出了一辆车的油耗,他们也不能开着暖风睡一宿。
“也只能这样了。”在这种事情上,林辞向来是无条件相信更加熟知情况的人的。
没有帐篷,没有火堆,没有灯光。
浩瀚无垠的黑色天幕下,一辆孤零零的铁皮车内,四个裹着睡袋的人类。
寒冷时刻侵蚀着人类的肌肤和意志。
后座的青年和少年合盖着两层睡袋,报团取暖。
格雷为防突发事件,只能和林辞分别睡在主副驾驶座上。
睡袋保暖靠的是填充物,外面的防水涂层若得不到人体温的传导,便总是有些凉。
林辞缩手在袖子里,将睡袋向上拉了拉,盖住鼻尖。
海拔高的地方果然最冷——人类整张脸上,海拔最高的地方就是鼻尖,所以这里才总是冻得像冰块,车窗外呼啸的北风中,林辞自娱自乐地想。
沙沙——
睡袋边沿忽然被掀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无孔不入的冷气瞬间钻入其中,但还没等接触到向导的皮肤,便被另一只温暖而粗糙的手阻隔开来。
车后座的两个人已经睡着,但因为寒冷,睡得并不沉。
格雷不想吵醒他们,便没有说话,只是抓着林辞微凉的手。
暴雪的夜晚,没有月亮,林辞不知是哪里来的微弱光芒,使得他还能在这样漆黑的环境中,看到哨兵轻合的眼睑,微卷的睫毛,锋利的下颌骨以及凸起的喉结。
夜里很冷,但哨兵的手,总是那么暖。
夜晚过去,晨曦暖阳降临大地。
暴雪已经停了。车窗外白茫茫一片积雪,黑褐色的土地被暂时掩去了踪迹。
林辞从迷蒙中醒来,空气寒冷,眼前泛起白雾,睡袋里却意外温暖。
想要活动下酸硬的腰背,掌中与自己十指交握的手让林辞一愣。
林辞看向格雷。
“早。”哨兵早已醒来,问早后便想收回手掌。
林辞指尖用力,勾住男人的大手。另一只手顺着他骨骼凸起的手腕摸了上去——睡袋外的皮肤果然冰冷。
“你就,这样一整夜……”林辞不知自己还要为这个男人感动多少次,心动多少次,心疼多少次。
“我是哨兵。”格雷的拇指在向导手侧轻轻滑动。
前座的动静,吵醒了后面的达瓦旺青和扎西次仁。
“嘶!冻死了冻死了!”达瓦旺青一面掀开被子伸着懒腰,一面嘴里含含糊糊的叫着冷。
被迫直面冷空气的扎西次仁被冻了个激灵,愤愤地瞪着达瓦旺青,眼刀子像是要生剜了汽车兵,粗线条的青年却丝毫没有接收到对方的敌意。
在这种地方,无需刷牙洗脸,也不用穿衣收拾,早饭还可以在路上解决。
“吃点东西,我们走了。”格雷收回手,活动了下僵硬的关节,扭动了锁孔里的车钥匙,将发动机打开。
轰——轰——钥匙的催促下,发动机抖落寒意,开始转动。
格雷环顾白茫茫的无人区,在脑中找到既定路线,踩上油门。
嘎吱!噗!
汽车发出悲鸣,熄了火。
车上的几人一愣。
达瓦旺青最先反应过来:“啧,大概是昨晚太冷,冻坏了!”
年轻的汽车兵说着打开车门跳入冰天雪地中,大步快跑,来到车前,打开车前盖。
林辞想要下车,却被格雷制止:“冷,你们在车上。我去就行。”
车前盖后的达瓦旺青忽然从一侧探出脑袋,冲车里喊道:“来瓶二锅头!还有氧气罐!”
向哨二人均是一愣:二锅头?氧气罐?
倒是后面的扎西次仁见怪不怪,探身道后备箱里翻出达瓦旺青要的东西,送了过去。
达瓦旺青一句话,林辞自不会再老老实实坐在车上。
四人相继下车,围住前车的发动机。
“怎么都下来了?这小问题!一口二锅头,再灌半瓶氧,这家伙就复活了!”达瓦旺青将白酒倒进某个竖起的管口,又接了氧气往什么地方输送。
林辞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扎西次仁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海拔高、又太冷、冻了一夜。酒,氧气,防冻剂。”
原来是这样。
达瓦旺青还在给车“吸氧”:“这可是我的车,我最熟悉它!没大事,你们回去吧,外面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