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灼抱着他起来,直起腰时明显两条腿踉跄了一下,季庭屿看到地板上有两滩血,贺灼穿的黑衬衫,后背肩胛骨处已经被浸得湿亮。
“你的伤流血了。”
“没事,不怎么疼。”
贺灼笑了笑,小心牵起他的手,走进流理台。
办公室没有厨房,只有一个洗手的池子旁边放着菜板和刀具,矮小的冰箱像个小老太太似的窝在角落里,打开里面没有任何带着人气的东西。
冰凉的水、酒,瓶子外面都覆着一层气泡,半个鸡腿汉堡,还有一盒表面结了层厚厚的白油蜡的牛肉盖浇饭。
“如果我不来,你晚饭准备吃什么?”
“不吃,酒喝饱了。”
“那明天呢?”
“汉堡或者盒饭挑一个吧。”
贺灼不说话了。
心痛到麻木时,就如同纤维化的树干,碰一下,表面看着没什么反应,但糟烂的内里却一丝牵一丝地揪疼。
明明把日子过得乱七八糟,到底算哪门子的准备好?
“做鸡丝小馄饨吧,你爱吃这个。”
还能做久一点。
拿出一块不知道猴年马月的生鸡肉和小袋面粉,放下菜板开始和面。
没有围裙,就把衬衫袖子一圈圈卷到手肘,露出爬满伤疤的狰狞手臂,因为弯腰,微微耸起的肩胛骨随着他揉面的动作,渗出的血越来越多。
季庭屿在他身后看着,一言不发。
预测到自己死期的猫咪,会变得格外安静、乖顺,整日整日地跟在主人身边,反复叫他的名字,却不置一词,只在大限将至时悄悄里去。
季庭屿没看到自己的死期,但看到了他和贺灼的结局。
他起身把医药箱拿出来,走到贺灼身后,抽出衬衫,掀到后颈上,把那两处冒着血的刀口做了简单的处理。
贺灼全程一动不敢动,甚至沾着面的双手在半空中僵硬得有些滑稽,等季庭屿处理完才小声说了句谢谢。
猫咪没应声,坐在一旁继续看他做饭。
眼神中的眷恋仿佛看一眼就少一眼。
贺灼注意到了,心脏一点点下陷。
他们没有多余的交流,一个做一个看,如同一对正在冷战但还是忍不住关心彼此的情侣,区别是冷战的情侣不久就会和好,而他们很难再有明天。
馄饨做好了,出锅时撒上点冻蔫儿的香菜。
两人面对面坐着,安静地吃着属于自己的那碗,即便头挨得再近心也无法靠在一起。
馄饨的热气熏得小猫眼睛疼。
他垂着耳朵,想尽办法不让泪流出来,但还是失败了。
这场戏没能演下去。
他把努力吃进去的三个馄饨全吐了出来,趴在洗手池上吐得昏天黑地,口水眼泪沾了一脸。
贺灼轻拍他的背,说吃不下就不吃了,不论发生什么,都别逼自己,不要受委屈。
两只碗被丢在流理台上,鸡汤很快凝固。
贺灼抱着脏兮兮的猫咪去浴室洗澡。
放水、沐浴球,调整靠背的位置,确定水温合适了再把顶着毛巾的小猫放进去。
贺灼坐在浴缸边,一如往常地给他擦洗身体。
他们的动作还是那么默契。
刚擦完左手季庭屿就会把右手递过去,洗屁股时要翘起来一些,做完这步,贺灼的手慢慢往下帮他擦腿。
季庭屿抓住他的手,隔着氤氲的潮气对视一眼,主动踮起身子,吻了过去。
没有暧昧和情动,更像是机械的动作。
贺灼第一次知道原来亲吻也可以这么苦涩。
明明含着他的唇,心口却被揪扯到半空高高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判下死刑。
“去床上。”
季庭屿轻声说着,被抱起来,压在床上。
冷眼看着在身上动作的男人,木头似的没有任何反应。
贺灼从他的脚踝吻到脖颈,吻着吻着就不动了,将脸贴在他肩窝里轻轻颤抖,就像被迫享用断头餐的死刑饭。
“这是你最后一次给我了,对吗……”
泪水从他冰蓝色的眼睛里滴下来,滑进小猫嘴里。
“我要走了。”他喃喃道。
“去哪里?”
“很远的地方。”
“多久?”
“七八年,或者十年,直到我能从这件事里走出来,可以平静地面对你,不怕你,不恨你。”
也不再喜欢你……
“别这样,小屿。”
贺灼低下头,躬在他身上,如同一只走投无路的兽。布满伤口的双手死死攥着他的肩,可不管怎么用力,都再也留不住他。
“你可以和我分手,可以不爱我……但你不能让我看不到你。我发誓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我不会再让你受一丝委屈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一次就好……不要这样抛下我……求求你,别走……”
眼泪能轻易把一个人变得软弱。
狼王的强大和骄傲被由内而外地打碎,用野兽的姿态匍匐在他面前,祈求一次机会。
“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任何事,就这一次,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季庭屿呜咽着摇头,不忍看他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在他心里贺灼永远是自信强大的王者,绝不会做小低伏甚至卑微地向别人低下头颅。
心疼和仇恨裹挟着刀片,在他心口翻涌跌宕,刮烂每一丝软肉,季庭屿快疼死了。
他想原谅,可闭上眼就是贺灼那天离开的背影。
他又想怨恨,但睁开眼却看到爱人伏在自己身上哀求。
“我受不了了,你放过我吧。”颤抖着抬起手,抚住他的脸颊,“贺灼,我们没有别的结局了……”
“有的,为什么没有,你不要把我当贺灼了,你把我当达蒙,把我当成一个全新的人,我们聊聊好吗,我们把误会说开,我可以解释。”
季庭屿眼睫颤动一下,心脏似乎被撬动。
贺灼乘胜追击:“你都想起什么了,告诉我好不好?”
“想起很多事,很乱很乱。有些能串在一起,有些乱成一团。”
他从贺灼身下出来,就那样赤裸着挪到床边,点了根烟,在夜灯昏黄的光晕笼罩下,只有瘦瘦小小的一团。
沉思良久,开口道:
“我最近总是做梦,梦里有很多人。”
“他们逼我坐带电的椅子,用藤条沾盐水打我的关节,不给我吃饭,不给我睡觉,把我关到一个很窄的长箱子里,我只能在里面一直保持直立,二十七天。”
“后来,我精神就不好了。”
“我看到死去的队员站在我面前,罗莎琳、猴子,孟凡,猎豹……他们要我赔命,要我认罪,和我说他们还有理想没完成。”
“我认了,解脱了,回国了。”
“和我喜欢了很久很久的人结婚了。”
像是在一帧一帧地回放过去,他说到结婚时憧憬地笑了一下,仿佛那对他来说是很美好的事。
“那是我……最轻松的一天。”
“我们的婚礼很漂亮,他准备了我喜欢的花,牵着我的手步入教堂,站在雕塑前,像天使一样。我以为我得救了,我以为他会帮我的,但是……他也欺负我……”
捏着烟的手一顿,季庭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恍恍惚惚地看着虚空里一个点。
“他不理我,嫌弃我,羞辱我。”
“我的腿不好,走得急了会跛脚,很难看。样子也不漂亮,像个疯疯癫癫的小丑。”
“我不想出去,但他要我陪他参加舞会,可我怎么去呢?”季庭屿耸了耸肩,吐出一口烟:“我没办法跳舞了。”
“别说了。”贺灼听不下去了,从床上冲过去到他面前,慌乱地伸手捂他的嘴,擦他的眼泪,试图用一切方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不要说了,小屿,不要再回忆了,忘记这些事,好不好?不要想了。”
“不是你问我想起什么吗?”季庭屿反问他,脸上的表情天真又残忍。
“你想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吗?”
贺灼拼命摇头,快要被他逼疯了。
季庭屿自顾自说:“你把我带到舞会上,又丢在角落里不闻不问,只顾着和其他老板高谈阔论。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我逃到小花厅里,撞到了人,那人把我推倒了,我起不来,瘫在那儿,他叫了许多同伴过来,围成一圈,笑话我是个瘸子。那时候你在哪啊?”
季庭屿垂下脸,看着贺灼的眼睛告诉他:
“你在人群中央,搂着一个高高瘦瘦的omega跳舞。不是有舞伴吗,为什么还要叫我去出丑呢。”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出事了……”
贺灼崩溃了,心脏被捅穿了,扎烂了。
如同砧板上一块烂肉,被反复捶打凌迟。
他绝望地跪在地上,和季庭屿徒劳地解释那晚的事。
那是一个救助儿童的慈善晚会,有很多小孩子会装扮成动物的样子表演,他以为小猫会喜欢,就不顾他的意愿,强硬地将他带出门。
不管到哪里,贺灼都是人群的焦点,很多人找他谈生意拉关系,他就让管家帮忙照看季庭屿,但那时管家已经被收买,故意哄劝他去花厅放松。
贺灼回来后要去找他,管家却说他在和新认识的朋友吃东西,看起来有说有笑的。
贺灼醋意大发,正巧这时有人邀请他跳舞,他想都不想就答应了,牵着对方走向舞池,有意要刺激季庭屿一下。
季庭屿听笑了,捏着烟忘了吸。
“就为了刺激我?那恭喜你事半功倍。”
“我的腿被撞伤了,疼了好几天,但这不是什么大事,因为我每天都很疼。肚子饿没有东西吃,药却多得怎么都吃不完,吃不完就要被打。”
“我想求你,能不能不要在我犯错时转身就走了,我不是故意打翻桌子的,我很害怕,我不会再犯了,但我还没说出来,你就不见我了。”
“多讽刺啊,你说你爱我,但你欺负起我来,不也和他们一样得心应手吗?”
欺负,这是一个太过弱势的词语。
季庭屿第二次把它用在自己身上。
双方势均力敌叫对抗,实力不平等才叫欺负,表示如果是你对我出手,那我一定会受伤。
因为伤害我的人是你,比被伤害这件事本身,还要让我痛苦百倍。
“我都改了,我会一点点弥补你的。”
“我发誓我再也不会抛下你了,我会永远走在你身后,不让你看到我的背影,好不好?”
贺灼跪在他面前,虔诚地牵起他的手,说这些自己听了都觉得可笑的话。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季庭屿眨了眨眼,眨下一滴泪来:“可我不是一次眼睁睁看着你的背影离开……”
贺灼心尖一紧,如擂鼓般狂跳。
他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
“我不记得那是哪一天了,日期、天气、发生了什么,统统想不起来,因为那天对我来说只发生了一件事。”
他掐掉烟,深吸一口气,肩膀塌陷下去。
“一觉醒来,噩梦就开始了。”
“他们把我绑在床上,打我、拧我的手脚,掐我的喉咙,灌我吃花盆里的泥。我活不下去了,我好想死,但我不甘心,我听到了你的车声,那个声音我听过无数次,我确定是你,于是我冲到窗边和你求救,我只有三秒钟,可是、可是……”
这是他根本无法用语言描述出来的噩梦,从心底里滋生的恐惧在一点点把他吞噬,喉咙一哽一哽地说不出话来,用尽全力才能吐出那几个字:
“你为什么……不救我呢……就那么嫌弃我吗……”
贺灼猝然阖上了眼。
双手撑在地上,将自己弯成一只虾子。
他知道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局,迈不过去的坎,他只是看到那段录像都疼得恨不得杀了自己,那亲身经历这一切的季庭屿呢?
他用仅有的三秒钟跑向自己,拼命呼救,却被毫不在意地丢弃时,该有多绝望。
“玻璃是单向的,我看不到里面。”
他连声线都在颤。
“那声音呢?”
“你听力那么好,晚上我哼一声你就会醒,为什么我当时那么用力地撞玻璃,你都听不到?”
季庭屿的心悬了起来,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只想要一个解释,一个能把他从噩梦里带出来的解释。
不管贺灼说得有多离谱,比如当时带了耳机、感冒了听力减弱,甚至压根就没听到声音只不过是随便回头看看,他都会接受。
他不会再介意那三年的忽视和冷暴力,不再介意他弄丢自己的石头和无数次言语相讥,只要贺灼说出来,他都会信的。
但是贺灼却告诉他:“我听到了……”
季庭屿闭上眼,心脏沉入谷底。
“别说了,闭嘴!不要再说了!”
他冲上去捂住贺灼的嘴,将他扑倒在地,不让他再说出一个字。
贺灼流着泪,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坦白自己埋藏在心底一整年的秘密。
“我听到了声音,但我以为你知道我回来,又在发脾气,所以没在意……”
悔恨如蛆附骨,在每个午夜梦回啃食着他的血肉。
玻璃是单向的只不过是他蒙骗自己的理由。
他不管重生几次都不会原谅自己,明明听到了声音,却没有上楼。
如果他当即上去查看,那四个人根本来不及转移,他就可以戳破威廉的阴谋,救下季庭屿。
那是他最有可能成功的一次,救下小猫的机会。
“原来真相这么简单,只是因为不在意……”
季庭屿笑了起来,端着肩膀,笑得发晃,一声一声阴恻又压抑。
转瞬间那笑声就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咆哮,他从腿包里掏出枪,顶在贺灼头上:“我真想杀了你!”
贺灼不躲也不避,心甘情愿地闭上眼。
可季庭屿握着枪的手却哆嗦得厉害,眼睛又开始充血,他嘶吼着把枪砸到墙上,就像前世发病那样抽自己巴掌:“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做了一辈子好事,我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要让我碰上你,碰上你们!”
“对不起,对不起。”贺灼紧紧抱住他,攥住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放,任由他打骂挣扎都不松开,嘴唇颤抖着安抚他,“都过去了,过去了,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要罚就罚我好不好。”
“对不起有什么用!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啊?”
他掰着贺灼的脸,一字一句地质问:
“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去叙斯特,不会被火烧死。你知道骨头被一点点烧干有多疼吗?你知道我在那几秒里能听到自己的皮和肉被烧出来的声音吗?你知道我死的时候只有你给我的那块石头吗!”
他一把推开贺灼,垂着手,无力地跪着。
仿佛一株无依无靠的断蓬,轻轻一阵风就能吹走。
“如果你知道的话,凭什么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一世,我还想和你在一起呢?”
“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下贱吗……”
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总是把先伤害再弥补自诩为深情,却从来没想过,受到伤害的人还想不想要这份弥补。
被一刀问斩的人,永远都不会忘记闸刀割断脖子的痛,又怎么会因刽子手把他的头接回去,就爱上刽子手呢。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他说。
真相并没有将他从噩梦里拯救出来,反而逼他把心底里的爱一丝一丝抽离出去。
情情爱爱都是该死的东西,只会让他痛苦和沉迷。
如果让他带着记忆重生,第一件事就是杀掉威廉和那四名佣人,再把贺灼暴揍一顿,永远不准他踏入尼威尔的土地。然后带着他的队员潇洒快活地过完这一生,哪会像现在这样生不如死?
他一旦做下决定,就再也不会更改。
贺灼知道自己被判了死刑,垂死挣扎道:
“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你说过十三次喜欢我,所以这些喜欢,会在一瞬间被摒弃,是吗……”
季庭屿不再发狂,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喜欢和爱又有什么用呢?”
“你爱我时连我被冰肿了牙都能发现,不爱我时我病成那样都毫无察觉。说到底,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靠着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维系,没有任何保障和效力,现在爱得死去活来,保不准第二天不会弃之如敝履。”
“可你知道我会一直爱你,不会有‘保不准’。”
“我说的是我。”
季庭屿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拿出自己的睡袍,慢慢披上,睡袍腰带用别针在胸前固定着,他把别针取下来,锋利的针尖刺进指甲里。
十指连心,那是全身上下最受不得痛的地方,尖锐的痛感就像在心脏上狠狠抽了一鞭。
“我发现没那么喜欢你了……”
季庭屿背对着贺灼,针尖越按越深,每说一个字就像剜走他一块骨头。
“你自大、强势、易怒,好色,以前觉得你千般好,现在只觉得恶心至极。你那天伤痕累累的样子我并不觉得心疼,反而觉得……觉得你死了我就解脱了……”
对不起,我只能这样说……
他永远都跨不过去心里那道坎了。
看着贺灼的脸就想起他前世对自己的侮辱和冷待,看到他的背影就觉得绝望和恐惧,喉咙里条件反射的泛起苦水,等待着有人抓着他的头发喂他吃泥。
这样的死局,还要他怎么去爱呢?
遗忘和舍弃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贺灼不知道该对这些话作何反应,他脸上火辣辣的,像个出糗的孩子一样后退了几步,茫然又呆怔,想说些什么,可嘴唇颤动了无数次,都没能挤出一个字。
“我、我明白了,我不会再打扰你。”
季庭屿把额头抵在衣柜上,用满是血的手捂着嘴巴,不让自己的哭声流出去。
贺灼想要离开,混沌地走出几步后又抱歉地退回来。
“我记得你之前为我刻过一块石头,你还要它吗,不要的话……可以给我吗?”
石头是在防风洞捡的,上面刻着:18年春,遇贺灼,他是一头蓝眼睛的小狼。
那是他第一次被季庭屿刻进人生的轨迹里。
但季庭屿告诉他:“我已经扔了。”
一整根别针全部刺进了肉里,小猫恍惚间已经不知道手指和心脏那个在疼。
他告诫自己不要优柔寡断,不要藕断丝连,不要让贺灼永远陷在这段不该产生的感情里。
他咬着指甲竭力忍着无边酸楚,彻彻底底断掉他的念想:“我不想你的名字,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失去的,是和你在一起的这半年记忆。”
贺灼张了张嘴,浑浑噩噩地抓着头发,突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即便我告诉你,我献出了我的所有……才把你换回来,你都不会要我了,对吗?”
季庭屿哽咽着颤抖一下,再撑不下去,顺着柜门滑到地上,满手满脸都是血和泪,顺着指缝往下滴。
“这世的你很好,再去找一只小猫吧……”
贺灼从后捞住他,掰出他的手,将那根别针拔出来,笑着最后吻了吻他的耳尖。
“不哭了,小咪,我会帮你解脱的。”
因为晚上下了大暴雪,他下不了山。
季庭屿把他的东西收拾出来,装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纸箱里,通过沙漠青房间的窗户递给他,隔着窗玻璃对他说:“明天有离开尼威尔的火车,我让罗莎琳去送你。”
这是在逐客。
贺灼缄默不语,站在窗前往外看他。
不知是夜色太重还是灯不够亮,他怎么都看不清外面小猫的轮廓。
“这面玻璃也是单向的吗,为什么我看不到你。”他苦笑着自我调侃。
季庭屿也笑了一声,发自内心的笑。
眉眼弯弯,眼波流转。
眸中细碎的光斑像星星一样璀璨。
贺灼很喜欢他的笑,更喜欢他的眼。
他曾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望着猫咪的睡颜发呆,温热的指尖一次又一次描摹过他的双眼。
那是他两世以来最满足的时刻,千金都不换。
因为和他相拥的人,是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是他最富足又安稳的精神花园。
贺灼曾想过在死后变成冰冻湖里一株朴素的水杉,永远向着猫咪的方向摇曳。
但现在连分别前的最后一眼,季庭屿都不愿给他看。
“看不到……就不会想了,时间长了就忘了,我们都该走出来了,你也要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我自己的生活?”
贺灼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
雪下了一整晚,两个人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罗莎琳就来叫他起床,说是要赶最早的那班火车。
贺灼茫然地睁开眼睛,起床跟她走了。
没有拿走那个四四方方的纸箱,手里只提着一个皮质的黑箱子,到达车站后他把箱子交给罗莎琳:“留给他和你们的东西。”
罗莎琳于心不忍,早就把他当战友了。
但远近亲疏,她分得很清,只略微点了点头,祝他一路顺风。
贺灼转头看向黑洞洞的隧道,随着一阵年久失修的轰隆声,斑驳的车头像个年迈的老人似的慢慢晃出来,经过他背后,向前驶出一段距离,拖曳着停下。
“我第一次来时,坐的就是这趟车。”
绿皮火车就像一列行走的邮筒,在国人的色彩印象里,这种绿色总是有着特殊的意义:远行、归家、升学、喜讯、重逢……
而在贺灼心里,它则代表着时间的回溯。
他的前世在下车后终结,今生则从下车开始。
他以为自己会一生落脚在这里,有一只小猫,有一队战友,闲时就带他们去旅游,忙时就为他们鞍前马后,这也算不错的一生。
但短短半个月,他所希冀和向往的一切,统统被清空。
“挺好的,有始有终。”
罗莎琳用手挡着打火机,歪头点了根烟,细细的雾从她性感的红唇里吐出来,被风吹向身后很远很远。
“贺总,我不知道到了这一步还能说什么,但相识一场,你为我们做的,我们都感激。老大那边我帮不了你,其他事,你如果有需要就来个电话,我们大伙儿都会去。”
“多谢。”
“我把基地紧急联系电话留给你。”
“不必了。”
贺灼看着远处的雪山,眼睛里倒映着巍峨的山巅:“我不会再出事了。”
车站年头不算久,但因为保养维修不及时,看起来有种和时代脱节的老旧,搭乘的旅客寥寥无几,连广播都是人工大喇叭。
戴着红袖带的列车员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个小金铃铛,边摇铃铛边喊几次列车的乘客准备上车,喊半天没喊来一个人。
转头看向他俩:“你们走不走?”
“上去吧,贺总。”
罗莎琳接过箱子,替季庭屿催促他。
贺灼转身踏上连梯,走过一段狭窄的通路,才进到包厢里。
罗莎琳看他坐下了,朝他挥挥手,转身走到站台后给季庭屿打电话。
“老大,贺总上车了。”
“好……”
“他下车后还得倒大巴,向导我帮他找好了,到时候会去车站接他。”
“谢谢……”
说完“嘟”一声挂了电话。
罗莎琳悻悻地“啧”一声。
“分开又惦记,不分又过不下去,谈个恋爱能把九九八十一难打通关了。”
大口大口把烟吸完,她大步流星走出站。
两分钟后,黑洞洞的隧道口传出一串几不可察的脚步声,原本应该在火车上的贺灼一步一步走到光下,拿出手机:“让他过来吧。”
来的是一辆皮卡,不知道开多少年了,车上结了一层黑泥,后斗还掉了半扇门。
司机一条胳膊搭在窗户上,转过头来,沟壑纵横的脸像被酱油腌过的核桃表面,嘴里“咂咂”地咬着烟斗,说话时撩起黝黑的嘴唇露出零星几颗黄牙。
“就是你要找送葬?”
“嗯。”贺灼头都没抬。
司机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眼珠一变坐地起价,伸出五根手指头:“天儿不好我涨价了,最少这个数!”
“随你。”
“爽快人!上来吧。”
桌上放着小山高一摞酬金和精薄的白纸协议。
司机桑卡蹲在地上寻摸变天,终于找到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煤渣递给他。
贺灼没接,兀自从西装口袋上取下钢笔。
刚要在纸上签下名字,桑卡拦住他:“哎哎,想好没有,这个字一旦签了,我可就不承担法律责任了。你如果反悔,酬金一分不退!”
“想好了。”贺灼扫开他的手。
桑卡咂着烟公事公办的语气:“去哪座山?”
“最高的那座。”
“嘶,那座有点难爬啊。”
“还要加多少钱,一次性说清。”
贺灼有些不耐烦了。
桑卡连连摆手:“冤枉了啊,不是那意思,干我们这行有我们这行的规矩,我刚才加的是给你压命的钱,你命太硬了,轻易压不住。”
“那就别废话了。”
“害,我就是好奇为啥非要去那座山?”
贺灼笔尖一顿,怔了两秒后把字签完。
“我爱人曾经葬在那里。”
“啊……是想合葬啊。”
桑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行,给你半小时,吃点好的换身行头,咱们上路。”说完就跳到车上,晃着腿等他。
半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贺灼却像只漫无目的的飞蛾,不知道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有哪里可以短暂地收留他。
他把手从桌上拿下去,呆坐着望向远处的雪山,脑海里一帧一帧浮现过许多往事,突然想起下船那天早上,在渡口买过一罐软糖。
一掏口袋,糖竟然还在。
他把糖拿出来,已经黏成了一大坨,晃都晃不动,瓶盖打开扑面而来一股草莓香精味儿。
软糖做成了猫咪的形状,个个都粉嫩饱满,一只摞一只地放着,像是一罐子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