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灼看到时不自觉就弯起了嘴角,挑了最多的一罐,想着办完事回来逗季庭屿。
可糖还没送出去,他们就出事了。
季庭屿不会再要了,他就打开自己吃。
一大坨全部倒出来塞进嘴里,边嚼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锦盒,盒子里装着他的铃铛。
本来在船上被季庭屿打碎了,碎片洒了一地,贺灼昏迷前用尾巴把它们拢了起来,在医院养病时就拿出来,用胶水一点点拼好。
碎片没有找全,缺了中间一大块。
贺灼并不在意,重新串好皮带,完整的那面朝外,小心翼翼地戴在脖子上,对着镜子照了照,假装它从来没有碎过,假装季庭屿还要他。
“两辈子都是这个命……”
他苦笑一声,示意桑卡:“可以走了。”
尼威尔时间上午十点。
皮卡准时上路前往海拔最高的雪山,缺了一扇门的后斗里,摇摇晃晃地放着一套香樟棺木。
越过一个土坡,皮卡被带得上下颠簸,贺灼手里的糖罐掉了,低下头去捡。
一辆红色牧马人挨着他的窗户擦肩而过,驶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雪地上留下两两一组相背而行的车辙。
季庭屿孤身上路,只背着相机和一个小包。
他走时谁也没告诉,趁着队员出去勘察防风洞,才到车库里挑车。
看了半天,最终还是选了贺灼常开的牧马人,绕到车门旁时抬手轻轻敲了敲前盖,像在和谁告别一般:“我走了,你也保重。”
第一站是海伦娜,一个位于湖畔的浪漫花园小镇。他要采一些那里独有的长在水中的白色桑茶花,做成干花标本,带去祭拜妈妈。
刚开出雪山群,沙漠青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他按下耳麦,手指不小心碰到脖子上戴的石头,还是像针扎一样疼。
不知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那天他把这块石头扔下海,好巧不巧地掉进了章鱼残肢的吸盘里,被一道打捞上来。
季庭屿没有再扔它,但也没还给贺灼。
他把指尖放在嘴里含了一下,问沙漠青:“怎么了?”
“哥你怎么不在基地?”
“我出发了,有事?”
“刚才车站给我们打电话,说发车十分钟后就发现贺灼不在火车上!”
“你说什么?!”
季庭屿瞳孔骤缩,猛地坐起身,一脚就踩在了油门上,可正前方是一个坡度极陡的高坡,他这样往上冲绝对会悬空飞出去。
情急之下,他只能猛打方向盘向左侧偏移,却不料左侧地面的雪层是空膛!
“唔——”伴随着一声惊呼和刺耳的剐蹭,牧马人开进空膛,车头急速下坠,车尾霎时翘起九十度,安全气囊迅猛弹出,和被震碎的挡风玻璃一起砸在季庭屿身上。
鲜血登时从他额角涌了出来,顺着太阳穴往下流淌,猫咪挣扎着抬了几下脑袋,终究还是不甘地垂下了头,颈间的石头透出浅浅一层红光。
睁开眼时第一感觉就是冷。
仿佛浑身上下都被冰封,手脚僵直不能动,关节和后背被针扎一样刺痛。
天上阴云密布,秃鹫和乌鸦盘旋着狂欢。耳边隐约响起“噼里啪啦”的烧火声,熟悉的硝烟味混着什么东西被烧焦的味道飘进鼻腔。
“嘶……”
季庭屿试着活动下手指,又转转脖子,从没感觉身体这么轻盈,就像一张没有重量的纸片,刚刚撑起身体就原地飘了起来。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真的在飘。
双脚是悬空的,伸出手一下穿过了低飞的乌鸦。
死了……吗……
小猫红着眼,满脸茫然。
怔愣片刻后,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黏腻的一瘫血。
再低头看向小腹和双腿,全都是透明的。
那就应该是死了……
他恍惚地愣在原地,无措地捂住自己的心脏,尾巴钻了出来,耷拉着垂在腿间。
原来生死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事情。
第二次生命,就这样草草终结了。
他心头酸楚,怔愣良久,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两世的遗憾和不甘就像海水一样将他淹没,吞噬,压抑得喘不过气。
一声稚嫩的哭声打破宁静。
他下意识往声音的来源看去,一个穿着黄衣服的小女孩儿从学校废墟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倒在地上的校牌上写着:叙斯特国际初级中学。
季庭屿抬起的脚猝然僵住了。
这是他前世被烧死的地方。
无措地眨了眨眼,他就像个断电的小机器人一样一顿一顿地低下头,看到焦黑的土地,血水积蓄成好几摊,就在他脚边被烧得最黑的地方,躺着一团枯黄的猫毛。
眼泪倏地滑了下来。
原来刚才那股烧焦的味道……是他……
这算什么?噩梦重现?
死了第二次了,都不放过我……
小猫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被灼烧的痛苦和绝望已经根植进骨子里,让他不敢再看自己的尸体一眼。
摇摇晃晃地跪到地上,想把那一小团混着血肉的毛毛捡起来。
可不管他再怎么用力,手指都从毛毛上穿了过去。
一阵风吹来,把毛毛吹散了。
他笨拙地去抓。
可风势越来越大,毛团越来越小,每当他快碰到时就会被吹到更远的地方。
他呜咽着哀求,双手深深地抓进焦土里:“别吹了,不要吹了……我只想捡起来……就剩一点了……”
可是狂风不听他的,转瞬间席卷起地上的烟尘和废墟,旋转着飘向空中,那一小团毛毛被吹散成一片枯黄的絮。
季庭屿哭喊着从地上爬起来,扑进风里。
身体猛地一凉,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穿过风墙,跨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
是医院产房。
房里有两张病床,一张空着,另一张围满了人,医生带着护士进来查房。
季庭屿抹了抹眼睛,跟在他们身后走过去,发现那张床边围着的是自己的家人,爸爸板着脸,妈妈笑盈盈,小豆丁哥哥垫着脚什么都看不到。
他凑过去帮他哥哥了一眼,温暖的襁褓里包着一只好小好小的小猫崽崽,还没有睁开眼。
原来我刚出生时才这么一小点……
他吸吸鼻子,从死亡的恐惧中挣脱出来,事已至此,再不甘又有什么用,
只是贺灼……如果回到尼威尔看到他的尸体,该有多心痛呢……
猫咪落寞地低下头,走到家人身边,像刚出生的幼崽一样寻找安全感。
可是家人看不到他。
季庭屿挥了很多次手后终于放下,安静地挤到家人中间,眷恋地看向帮他擦洗身体的妈妈。
妈妈还很年轻,眉眼间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暖橘色的长发盘起,用桑茶花发夹固定在脑后,看起来温柔至极。
她一边帮猫崽擦拭身体一边取笑:“呐呐呐,快看看我们小宝,怎么这么小啊,跟个小耗子似的,要快快长大啊。”
季庭屿鼻子发酸,挨着妈妈的肩膀蹭蹭:“怎么您也笑话我。”
哥哥捏紧拳头大声表示:“我会给弟弟吃很多饭!还会保护他!把他变成小猪!”
季庭屿剜他一眼:“你才是小猪。”
爸爸则拉着一张驴脸咋舌:“omega啊,不太好养,他又这么小,能养活吗?”
季庭屿瞪圆了眼睛:“好不好养关你屁事!说得好像你养过似的。”
身后蓦然传来一声轻笑,一道阴柔的男声调侃道:“你小时候蛮可爱嘛。”
季庭屿疑惑地回过头,看到产房门口站着个仙风道骨的清瘦男人。
一身青袍,蓄着长发,左侧袖子空荡荡地系着条绳子,绳子末端绑在他旁边的捷克狼犬身上。狼犬通体黑亮,威风凛凛,伸出前腿护在男人身前。
看得到我?
季庭屿怀疑他这身打扮是来捉鬼的道士,而自己好巧不巧是一只新鬼,刚死两分钟就被捉走未免太过丢人,于是试探性地晃了晃肩。
男人没反应。
再向前跨一步。
还是没反应。
到底看不看得到啊?
季庭屿抓抓脑袋,想了两秒,突然转身张嘴就冲他做了个鬼脸:“略!”
血刺呼啦的吓死人,就不信你还这么淡定!
这次男人有了反应:“嚯,长大了更可爱啊。”
季庭屿:“……”
妈的好丢人。
“你谁?”他气呼呼质问。
男人微微颔首:“鄙姓臧。”
这个姓氏特殊。
据他所知宜城就有一个神秘的古老家族姓臧,避世绝俗,轻易不与外人来往,从家主到小辈都有些古怪的守旧作派。
季庭屿确信自己没见过这个人。
“你是来捉鬼的?”
臧先生摇头。
那就是一路投胎的亡魂了,相逢即是有缘,聊聊吧。
季庭屿随口问他:“怎么死的?”
男人貌似噎了一下,摇头笑笑,团起袖子把两只手横着插进袖管里,身上仙气瞬间变地气,看起来亲切许多。
“对象太猛了,马上风。你呢?”
这次轮到季庭屿噎了。
相比之下他的死法太过平平无奇,有些没脸提。
扬扬下巴道:“臧先生是吧,我姓季。”
“喔,那我叫你小季吧。”
“那我把你打断吧。”季庭屿一秒变脸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换个字!”
臧先生一脸无辜:“可我只知道这一个单字啊,要怎么换?”
季庭屿摸摸鼻子:“你把小换成大啊。”
臧先生:“……行吧。”
人总是越缺什么越强调什么的。
臧先生站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向病床。
小摇篮里猫咪崽崽喝饱了奶,舔舔嘴巴歪头要睡。天气不冷,季妈妈用毛巾做小被子给他盖上肚脐,轻轻哼唱摇篮曲。
季哥哥看到了自告奋勇要哄弟弟睡觉,结果哄着哄着自己先睡着了,霸占了猫崽的床不说还差点把他拱下去。
季庭屿看得烦死了:“这个二百五。”
“是你哥?”臧先生问。
尽管季庭屿非常不想承认还是点头,看他面对这么诡异的事脸上也没什么异样,就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人死之后真能看到走马灯?”
“我上哪知道去,我第一次死。”
“我倒是第二次了。”
“那你牛逼。”
“……”
不是,你哄小孩儿呢?
季庭屿没有得到答案,恹恹地转过头去,仔细观察这间病房,发现除了中心焦点的他爸妈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只是个虚影。
医生和护士的脸模糊得看不清,墙壁像是虚设的屏障,轻轻一按手指就会陷进去,最清晰的是悬浮在头顶的一盏灯,菱形的琉璃灯柱里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将眼前这个狭小的小空间照得像一笼光怪陆离的梦。
他们被推着在梦里行走。
每次风沙扬起时,梦境就会陷入一片虚无的黑夜,眼前的景和人统统被风刮向身后,他则如同被指引般迈步向前,顺着召唤来到新的空间。
抬脚踏入的那一刻,灯光再度亮起,撕破虚无的黑夜。如同一只巨大的画笔从他脚下开始向内涂染,将黑白的世界铺上五光十色。
他看到了自己幼时住过的小楼。
翠绿翠绿的爬山虎顺着墙壁疯长,堵上了他房间的小窗,季庭屿想起他小时候总是幻想外面站着一只超级恐怖的怪兽。
臧先生在身后推了他一下:“走吧,看看小季主任这一生有没有出过糗。”
两人从窗子飘进卧室,刚一进去就被来回奔跑的猫崽踩上了脚。
“哎呀。”臧先生佯装跌倒,睨眼看季庭屿:“疼死了,给我踩坏可要讹你喽。”
季庭屿嗤他:“怎么不给你踩断呢。”
猫崽和爸爸妈妈一样看不到他们,自顾自玩自己的,季庭屿找了个角落坐下,看到时光如同静谧的河水般流动起来。
房内的布置瞬移变换,猫崽也在飞速长大。
脸蛋更加圆润,耳尖竖了起来,尾巴从一颗球变成一颗大球,四条腿却是一点没长。
突然的某一天,他喝奶时“砰”一下就长出手和脚变成白白嫩嫩的小娃娃,给自己吓了一跳,眨巴着眼睛一动不敢动。
“呦,这么早就学会变人了,真厉害。”
臧先生真心实意地夸他。
季庭屿也觉得自己小时候很厉害,但是再厉害也没人分享。
他越长大,家里就越冷清。
妈妈是战地记者,产假结束后就回到了工作岗位,常年驻扎在尼威尔,那里苦寒危险,不可能把一个小婴儿带在身边。
哥哥在国外读书,随着年龄增长与家庭的羁绊日益变浅,回国的次数越来越少。
季拙权则嫌弃他的性别和本体,在他妈走后就把季庭屿扔给保姆照顾,整日整月不闻不问,保姆照料得也就愈发不上心。
很快,这间被爬山虎挡住阳光的房子里就只剩了他一只小猫。
小孩子第一次学会变人,在普通人家是要举办一个小小的成人礼的,对宝宝的突出表现进行鼓励,还要教他认识自己的手和脚,告诉他:不要怕,这只是你身体的另一种样子。
但是季庭屿没有人教。
他不明白怎么喝个奶就把自己喝成了这样,吓得钻进被子里躲起来,看着自己的小圆手很陌生,放在嘴里咬了又咬,也没有弄掉,伤心地吧嗒吧嗒掉眼泪,心想:我要变成小怪物了,像窗户上的大怪物一样。
臧先生叹气:“小可怜儿,哭鼻子了。”
季庭屿鼻酸:“没事,哭着哭着就长大了。”
恐惧和孤独变成家常便饭,他逐渐习以为常,在最活泼的年纪掌握了与其相处的绝技。
他上午坐在有光的地方玩拼图和绘本,困了就往沙发上一躺,翘起尾巴来一下一下拍着自己的后背,哄自己入睡。
一觉睡到下午,把保姆留给他的奶喝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开始四处乱转,恐惧和不安无声地在房间里蔓延。
“怎么了?”臧先生问。
季庭屿喃喃道:“太阳要落山了。”
太阳落山前,房间会变得特别暗,因为爬山虎挡住了窗前最后一点光,张牙舞爪地朝里面可怜的猫崽示威。
猫崽以为那是来抓他的怪物,吓得一屁股摔在地上,缩着瘦小的肩膀瑟瑟发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要妈妈来抱。
窗外突然照进一束光,风铃被吹得叮当响。
猫崽猛地抬起头,流着泪的小脸喜笑颜开。
看到了什么?
季庭屿想不起来了。
猫崽奶声奶气地朝窗口叫:“哥哥,哥哥!”
哥哥?季听澜?
季庭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只见一头银白色的巨狼将头搭在四四方方的小窗前,占据了大半个窗子的冰蓝色眼眸是那样的青涩和柔软。
“抱歉,我今天来晚了。”
季庭屿的心被蓦地拖进他的眼睛里。
原来贺灼这么早,就出现在了他生命中。
猫崽抹抹眼泪,站起来,摇头说不晚的。
想要朝他跑过去,但看到窗口的爬山虎又有点怂地缩回脚丫。
贺灼看到了,一口扯下整面墙的爬山虎:“怪物被我赶跑了,过来吧,宝宝。”
猫崽眼睛里一下子蓄满了泪,呜呜咽咽地朝他跑去,跑到一半摔倒了不慎变回小猫,团成球叽里咕噜地往窗外滚。
贺灼怕他掉下来连忙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窗户,小猫崽屁股朝天撞到了狼吻上,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对不起,还撅起屁股来给他揍。
可贺灼却把他叼起来:“谢谢宝宝给哥哥抓痒。”
季庭屿怔愣地看着这一幕,嘴唇颤动,却说不出话来,胸口被那股酸涩涨得满满的。
“他好温柔啊,对吧。”臧先生说。
“嗯……”
季庭屿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口苦药汤。
巨狼把猫崽叼到楼下玩球。
体型如此悬殊的一对朋友,却莫名和谐。
大狼用腿轻轻碰一下球,小猫要跑好久才能追回来,嘴里叼着比他脑袋还大的球,摇摇晃晃地看不到路,老是摔跟头。
但是有人陪着,摔跟头也开心,尾巴甩得像螺旋桨。
“是不是生错物种了,怎么和小狗似的。”
季庭屿哼他:“我这是活泼。”
玩够了球,巨狼就用尾巴做逗猫棒在他眼前来回晃。小猫崽伸出两只小爪,一蹦一蹦地抓。
“现在倒像小猫了。”臧先生话里带着一丝揶揄:“这人谁啊?”
季庭屿迟疑了两秒。
“我爱人……”
“哇哦,他这体型你可有得受。”
“……”
“至少他不会让我马上风。”季庭屿反击得毫不手软,臧先生口气更欠了:“知道了,说不得他。”
从那之后的每一天,太阳落山前,巨狼都会如约出现在窗边。
猫崽不再害怕,不再一个人玩,他尝试着和巨狼聊天、分享,给人家读自己幼稚的绘本,还把幼儿园发的小花送给他。
巨狼话不多,但听得很认真,还会像长辈一样夸奖他。
得到小红花那天,猫崽搅着手指不好意思好久,才垫起脚把小花戴在巨狼耳朵上。
“送、送给哥哥。”
巨狼退出窗外,和楼下的小朋友显摆。
猫崽羞得不得了,一直叫着哥哥回来,好丢人,不要给别人看啊。
后来看怎么叫他都不回来,还有脾气了,转过身用屁股对着他。
贺灼一口就咬在他屁股上。
“别羞了,带你去玩球。”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保姆依旧不在家。
雷声裹挟着闪电震天响,把房间里照得一阵黑一阵亮。猫崽吓怀了,变回本体躲进小袜子里。
“嘎吱”一声,窗户从外面打开了。
季庭屿和猫崽一齐转过脸,看到巨狼浑身湿透地出现在窗前:“宝宝?”
恍惚间,季庭屿还以为贺灼在叫他,出于本能地飘了过去,可不等他张开双臂,猫崽就穿过了他的身体,扑到了狼吻上。
季庭屿呆愣在那儿了。
“你很想他?”臧先生看出来了。
季庭屿眼里滑出两滴泪:“好想好想……”
“想他为什么不抱他?他又不会发现。”
因为,我已经死了。
就算没死,我们也不能在一起了……
臧先生长叹一声,大手一挥就把紧紧相拥的猫崽和巨狼变走了,指着窗户:“你怨恨他在那扇该死的窗户前放弃过你一次,可他曾在这扇窗户前拯救过你无数次。”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你要知道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从而何来。”
臧先生抓住他的手,带着他在风沙中快步前行,季庭屿的人生轨迹变成一帧一帧的彩色画面,走马灯一般闪过他们眼前。
学生时代就获得无数奖项,成绩和体能都拔尖。
耀眼的男孩儿在绿茵场上开怀大笑,盛夏的风灌满他单薄的球衣。
十三岁,母亲带着他离开家乡,小季庭屿扛着摄像机和旅行包,踏上人生第一道旅途。
他走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地方,足迹遍布二分之一地陆地和海洋。
依云山下最湍急的雪水,塞北荒漠覆满黄沙的洞窟,圭亚那沿线终年不止的硝烟与炮火,以及不存在于任何地图上的至今还信奉巫师来治病的古老村落。
蓬勃的血液,柔韧的骨骼,硝烟战火混杂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语言,他是在不断前行的路上被岁月养大的少年。
从那个爬满爬山虎的狭窄庭院中走出去,以所有自己未曾见识过的岛屿绿洲为驻点,最终,落脚在尼威尔延绵不绝的十万雪山。
十七岁,他通过优异的综合成绩破格进入记者部,二十五岁,荣升联合国记者部主任,
在豺狼虎豹当道的尼威尔,硬是杀出一条属于omega的路。
联合国称他为生长在天空中的大格丽花,寓意为:和野风一样永不消止的希望。
然后,二十七岁到了。
振翅高飞的雄鹰被折断翅膀锁在高塔上,季庭屿熠熠闪光的人生戛然而止。
他还要往前,被臧先生拦住:“跳过吧,没什么好看的。”
季庭屿眨眨眼,通过缝隙往那个空间里看,是血淋淋的审讯室和长箱子。
他浑身一僵,如惊弓之鸟般缩回脚。
下一次风沙扬起,把他们带到落满梧桐叶的墓园。
夜色静谧,月光像是流动的纱落在一排又一排起伏的墓碑上,最清晰的那块上面赫然贴着季庭屿的照片。
“这就……死了吗……”
他心里空落落的,透明的指尖抚摸着照片上的自己。
臧先生告诉他:“你的进度条走完了。”
“原来一生这么短啊。”
“但你过得很精彩啊。”
“这算精彩吗……”
季庭屿苦笑,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
投胎?还是消散?
虽然死过一次,但他对流程一窍不通。
“跟我来。”臧先生带着他继续往前。
季庭屿发现一直指引他们的那盏灯光越来越暗,沿途的景象也变得黑白,与刚才的鸟语花香色彩艳丽相比,简直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刚要说这好像不是我的人生,就看到了下一个空间的主人公。
贺灼蜷缩在小阁楼的床上,抱着台电脑抽噎,他身上、床上、地板上,全都是血,像条黑红色的暗河把他包裹其间。
季庭屿的心骤然揪痛起来,忘了自己只是一缕鬼魂,想都不想就扑了过去,跪在贺灼面前,看到他手里攥着一块花盆碎片,在手臂上一刀一刀地自残。
“哥……你在干什么?”
猫咪痴傻地张着嘴巴,心如刀绞。
但贺灼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感觉不到疼似的把整条手臂活生生划烂。
季庭屿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血从他手臂上流出来,仿佛那些刀子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贺灼,你别这样……别划了……不要这样……你到底在干嘛啊……”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用尽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去叫贺灼,掰他的手,抱他的胳膊,甚至把自己的手臂挡在刀锋之下。
但是于事无补。
刀子穿过他的身体,又快又狠地割开血管。
血快流干了,贺灼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沾满泪的脸像鬼一样惨白,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又打开药瓶大把大把地往嘴里灌药片。
季庭屿认得那是前世娃娃脸给自己吃的药。
“别吃!不要吃这个,吃多了人会傻的……”
他傻乎乎地去抢瓶子,去捂贺灼的嘴。
可指尖一次一次地横穿而过,他终于认清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事实,崩溃地瘫在床上。
贺灼倒在他旁边,空洞的双眼望向他的方向。
“对不起,小屿,你是不是很疼?”
季庭屿以为他能看到自己了,摇摇头说我不疼了,你不要再伤害自己好不好。
可贺灼眼里流出更多的泪:“他们怎么能那么对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你……”
季庭屿怔了怔,意识到不对。
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头,看到自己身后有一台电脑,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段无声的监控录像,录像里发生的事曾在季庭屿的噩梦里上演过无数次。
“为什么……会有这个……”
他不敢想贺灼看到这段录像会有多绝望。
果然,转过头去,贺灼已经握着刀割上了另一条手臂。
“不要看了,不要再看了……”季庭屿厉声嘶吼,歇斯底里地冲到床边要把电脑砸了,可是身体却猝然扑空,他被卷进风沙里,裹挟到下一个空间。
依旧是无边的黑暗,仿佛这就是贺灼人生的底色。
季庭屿飘飘荡荡地跟在他身旁,看到高大强壮的alpha愈发消瘦,身体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腐败,白天用高强度工作麻痹自己,晚上就整夜整夜地在噩梦中抽泣。
他从贺氏退出,住进山里。
散尽家财在各大贫困山区盖了成百上千所希望小学,每所学校都起名叫“怀屿”。
他带人亲力亲为地建房填瓦,每经过一座或破败或繁盛的庙宇时都会进去叩拜祷告,就连荒山底下简陋的福德宫都不放过。
不知道在哪个村子盖希望小学时,返程途中下起特大暴雨,他坐在车里看到路边有一个村民自己搭的漆红小庙,命令司机停车,伞都不打顾自下去。
走到小庙前,径直跪下。
瓢泼大雨瞬间把他全身淋湿,但他毫不在意,拿出香给这路边不知名的神点上。
司机下车撑伞,却不帮他遮雨,只遮住他面前的三根香火。
照例跪拜三次后,他双手合十,虔诚默念。
季庭屿跪在他身边,听到他说:
“不知道您是哪路神仙,如果有幸能听到我的请愿,烦请您去帮我看看我的爱人。”
“他叫季庭屿,是一位优秀的战地记者,救助过很多人,曝光过很多事,去年六月被我害死,享年二十九岁,距今已经离开近一年,却从来不肯托梦给我。如果您能找到他,麻烦帮我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如果好,就不要再打扰。如果不好,请您帮我照顾照顾他,每年清明寒食我都会来祭拜。不胜感激。”
说完这些话,他将头抵在被雨浇湿的泥地上。
季庭屿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到他等到三根香全烧完才抬起头,站起身,转身离开。
司机问:“还要不要去下一个小学。”
贺灼说:“不去了,回家吧,早点睡。刚刚才拜过神,他今晚也许会来我梦里。”
车开走了,季庭屿没有再跟。
他知道贺灼今晚等不到任何人。
“我不想看了。”他说。
“必须要看的。”
“为什么,这不是我的人生了,我不想看都不行吗……”他沙哑的嗓音里有种小孩子的委屈和执拗。
臧先生不知道第几次叹气,沉吟半晌,抬手放在猫咪发顶揉了揉,似是无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