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烨一愣,回话道:“正如娘娘所言,刺客舌头被割,无法言语。”
许琛看向夏翊清,两个人目光相对,一触便开。太后沉默片刻,说:“杀了罢。”
戚烨刚想回话,却见即墨允冲他做过手势,于是说道:“臣遵旨。”
即墨允紧接着请罪道:“臣护驾不利,伤了四大王和卫国夫人,请太后责罚。”
“与你无关。”太后摆手,“是荻黎怕老身有危险才赶来的,你已尽力。”
此时邓继规引着杜院使入内,替夏翊清处理伤口。
帐内安静良久,已至落针可闻,太后方才起身,冷声道:“戚烨和吕斌统领亲卫营不利,戚烨罚二十军棍,吕斌罚十军棍,留待回京。方才伺候天家的十二名内侍,全部杖杀。”
一众内侍悉数跪地,邓继规欲上前求饶,却听太后说道:“有贼子刺驾,内侍全部乱做一团,以致天家身前无人护卫,失职至此,法理难容。若有人心存不忍,意欲求饶,同罪。”
邓继规立刻噤声,吩咐其余内侍上前将他们拖将出去。
“诏当值翰林入内,其余人等各自归位。”
太后言毕,众人行礼退出,不再多言。
寭王帐中。
许琛屏退侍从,将夏翊清外衣尽数脱下,又解了纱布仔细看过,重新包扎一番。
“你这是何必?”夏翊清道,“杜院使包扎得已很好了。”
“我总要看过才能放心。”许琛包扎完毕,手心竟起了薄汗。他用帕子擦过,又亲自给夏翊清换过干净的衣衫,方才松了口气,拥着夏翊清坐于榻上,徐徐说道:“我该寸步不离才是。”
“你不必自责。”夏翊清握住许琛骨节分明的手,摩挲着他指根薄茧,道,“伤这一次,倒是教我知道了你身上那些伤该有多痛。三十余块黑甲碎片,你只是痛便要痛死过去,更何况还有……”
“和光,”许琛打断道,“不必说了。你我心中都清楚,伤在我身,总比伤在仲渊国境要好。既已从军,受伤便是在所难免。”
夏翊清鼻尖发酸,缓声道:“我真不想让你再受这苦。”
“既如此,便更要做出一番清明盛世,总有一日国朝不必再打仗。到那时我便挂印回家,在栩园做个花农,为你种下一院桂花,教你夜夜安眠,再不受那梦魇侵扰。”
夏翊清埋首于许琛肩头,道:“你要记住今日所言。”
“终身不敢忘。”
少顷,夏翊清自许琛怀中起身,取过银针来替他施针,道:“气息乱成这样,刚才那一箭定是用了内力。”
“你歇歇罢,我没事的。”
“是你该歇歇才是。”夏翊清轻叹一声,道,“如今暂时替你压制住,明日圣驾回銮,我倒要看看陵老先生此番会如何骂你。”
“你竟不帮我遮掩?”许琛抬手轻捏夏翊清鼻尖,“我射那一箭还不是为你,你个没心肝的,竟真教自己受伤,何苦来呢?”
夏翊清愣愣,无奈道:“你才是没心肝的,我既说过不再以身犯险,怎的会又做出这等事?”
许琛听言连忙道歉:“我定是糊涂了,实在对不住。”
夏翊清贴身上去,在许琛肩头咬过一口,方道:“就该教你长长记性,什么话都能胡说乱说!刺王杀驾是多大的罪过?我如今已有这般权力地位,何苦做那苦肉计?又做给谁看?”
“是我错了。”许琛愧疚更甚。
夏翊清将许琛手臂上银针取下,道:“今日这番行刺,是要弄巧成拙了。”
“如何说?”
“刺客目的并非只为杀我。若是想杀,随时都可,不必非要在这行宫之中做出这般动静。一场春猎两次刺杀,十二营真的疏漏至此?”夏翊清笑笑,“此事可做两种解释,其一,十二营已然叛了,其二,有人想故技重施拉下戚烨和吕斌。然他这番算计,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戚烨不是王禹,他心中没有旁的心思。混乱之时,戚烨收剑奔向天家,若非位置在我之后,他定然先于我抱起天家。而且,若他已被宏王收买行那嫁祸之事,在嬢嬢说杀掉刺客之时他定然会据理力争请求指认,然而他并没有。十二营都统制最重要的职责,一为护卫天家,二为听从诏令,他全数做到了。至于吕斌……”夏翊清终究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吕斌出身骁骑卫,当时你也在场,他可能让你受伤吗?”
许琛微微皱眉:“这种话以后千万不要再说了。”
“你不必紧张,我只是同你说说罢了。”夏翊清又道,“戚烨和吕斌是在王禹生了异心之后被先帝选出来的,能入了先帝的眼,就足以证明他们的品性,此番行刺他们这般表现,只有失察之错,却绝没有谋反之心。”
许琛颔首:“所以太后也是明白这其中关键,才只罚了他们军棍。”
“是。嬢嬢睿智聪慧,只是从前不必她这般操心罢了。如今她临朝称制,家国担于一肩,所以才时时警醒。”
次日,圣驾回朝。
吕斌携副将随护寭王车驾;尚在病中的平宁侯与两名护卫换上黑甲,与戚烨一同,寸步不离天家仪仗;大长公主与两名女使亦再披戎装,随侍皇太后。
而后,太后懿旨翰林院草诏,自两府议定发出。
寭王翊清封号再加“忠”字,封肃国,为「祐渊忠寭肃王」,仍称寭王。
卫国夫人进郓国夫人,内外复称“公主”,赐郡主仪仗。
平宁开国侯许琛,军功核准十一转,柱国;进燕山军节度使,封镇国大将军,赐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大长公主改封秦国,加封齐国,为「秦国、齐国镇安昴大长公主」。
当年宥王落太子后,宏王寭王都未曾改封,依旧是美名封号,如今寭王加封国号,虽是小国封号,且依旧以“寭王”称呼,但地位更加尊崇。
荻黎封号自次国进大国,是加封。且令内外皆以“公主”称呼,便是将她身份抬高,不再以亲王侧室之礼相待。
许琛爵位未变,依旧为正三品,但正官及贴官皆已升至从二品,军功核转也已近极品。
关于那一日行刺之事,除亲历者外,其余人都只影影绰绰地听到些传言。
传言不会武功的寭王以身护住天家和自家公子,自己却受了伤。
传言身体尚未痊愈的平宁侯一开弓便射中数百米开外准备逃跑的刺客,箭术之精准令人咋舌。
传言荻黎公主不仅救了永嘉长公主,还飞身替圣人殿下挡箭,性命垂危。
传言赤霄院即墨允凭空出现,救驾之后又凭空消失,只看到一个白影闪过。
回京后几日,永嘉长公主借着探病的由头到了平宁侯府。许琛从她那里得知荻黎的伤势已然好转,也算放下心来,便道:“荻黎住在王府,我不好去探病,倒是麻烦你来回奔波了。”
永嘉笑道:“你先顾好自己才是,我听说你回来后又被陵老先生骂了?”
许琛盯着立侍在侧的归平说道:“尚未正式娶妻,便这般向着公主府了!”
永嘉摆手:“这次还真不是归平说的,是姑母告诉嬢嬢,嬢嬢又告诉我的。”
许琛无奈。
永嘉掩嘴笑道:“国朝战功赫赫的平宁侯,竟被一个布衣医者指着鼻子骂不听话,这定是头一遭,我倒真是后悔当时未曾在侯府,真想见识一番那场面,定然有趣极了。”
许琛摇头长叹:“丢人啊!”
“知白哥哥。”永嘉只叫过一声,便不再说话。许琛会意,命归平带着一种厮儿退到外间祗应。
“可以说了。”许琛道。
永嘉压低声音,道:“春猎时,荻黎……”
许琛打断道:“我知道,她也不易。”
“你听我说,”永嘉语带忧虑,“她一早便知墨竹武功极高,那时推开我倒还有理,可她奔向嬢嬢是绝无理由的。我是怕此事有更大的阴谋。”
“这事到此为止罢。”许琛说,“她只是借机给自己搏了个出路,其他事情不是她做的。”
“确定?”
“确定。”许琛看向永嘉,“怎的?竟是不信我了?”
“当然信!”永嘉这才放下心来,“不是我想的那般便好。四哥事务繁忙,我也不好去打扰他,这事我也不便与行正说,实在是憋得难受。”
许琛安慰道:“你放宽心。后宫手段我们或许比不过你们,但前朝阴谋你们可没有我们见得多。荻黎在耶兰时从未参与政事,她或许知道,或许能了解,或许能想通,但绝对做不下这般精密算计。”
永嘉疑惑道:“算计?莫不是除了行刺外还有旁的?”
许琛:“你当时在后面陪着荻黎,想来是没有听到,那刺客舌头被人割了去。”
永嘉怔坐在椅子上,半晌才道:“又是如此……”
许琛:“荻黎若有这番心思,当初又怎会傻到持剑杀到我面前?”
永嘉缓过许久,才说:“知白哥哥,你与四哥一定要注意安全!”
许琛笑道:“是,谨遵长主教诲。”
宣政处内,即墨允坐于夏翊清对面,端着茶盏说道:“四郎真是宠辱不惊。”
夏翊清手中翻着奏疏,问道:“明之这又是哪里生出的感慨?”
即墨允:“封赏之后,外面各种猜测,你倒是安稳。”
夏翊清笑笑:“与我何干?传言中的即墨院首已与天降神仙无异,你不也依旧安稳吗?传言猜测总归都是假的,不必理会。可是有事要我知道?”
即墨允自袖中取出纸条放于夏翊清案前:“最新消息。”
夏翊清打开看过,而后放到一旁,说:“你去处理就好。”
即墨允问:“怎么处理?”
夏翊清抬首注视片刻,问道:“你可是忘记如何杀人了?”
“啊?”即墨允愣愣。
夏翊清:“难道你以为我会让你以德服人?那可都是死士,我不杀他他便要杀我。”
“那……全杀?”
夏翊清伸出一根手指:“留一个半死的能报信就好,做干净些。
“明白。”
即墨允起身欲走,却被夏翊清叫住:“还有,西边的事情可以开始了。”
“知道了。”
第129章 一百二十九 平静
这一日收班之后,夏翊清难得按时回了王府,他甫一坐定,木鹞便带来一个消息。他唤来张培,将纸条交予他,吩咐道:“你辛苦一下,备上三份礼,明日带着这三人依次替我去送礼。”
张培会意,立刻着手去办了。
晚间,夏翊清躺在许琛床上,手里将他的头发来回摆弄。
自许琛回来后,夏翊清便多了这个习惯,两人一旦散下发髻,夏翊清必得抓着许琛的一绺头发在手中,或是一下下拽着玩,或者是把发梢在手指上绕上几圈,反复松开缠绕。后来似是又被仁珩启发,将两人头发松松垮垮绕在一起把玩。
许琛问:“在想什么?”
“下午院里的消息,木赫死了。”
许琛愣愣,旋即道:“该来的总会来。他死与不死,扎鲁都是要叛的。我知道你担心我身体,但你也该清楚我必须得去。我与扎鲁之间不仅仅有国仇,更有家恨。”
夏翊清:“扎鲁当年在京中安插的探子我已全数清剿,两府亦可留中几日,但毕竟是质子身死,总不好一直压着。我估摸着不过月余扎鲁便会收到消息,你得让骁骑卫做好准备。”
许琛拍了拍夏翊清,道:“放心,这两个月我又不是真的诸事不闻。”
夏翊清靠在许琛肩窝里,低声说:“院里和颍昌军作院已派人去了经州,最快下个月就能正式调整好。接下来就是西边和南边……”
“和光,”许琛打断道,“你已经很累了,别再这般逼迫自己了,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件一件做。”
“也对,”夏翊清轻笑一声,“躺在你身边还在想那些事情,真是煞风景。”
许琛在夏翊清的额头上轻柔一吻,柔声道:“睡罢。”
次日晨起,夏翊清照常去往宣政处,许琛则敲开了陵游的房门。
谏院值房,穆飏自外面进入,迎面正碰上袁徵和谢承汶,谢承汶问道:“如风老弟,你这又是去哪里看乐子了?”
穆飏笑着坐到椅子上,说:“确实有件趣事,你们可想知道?”
袁徵来了兴趣:“快说来听听。”
穆飏喝过茶,缓缓说道:“今儿上午,寭王府都监带着人去给文庄公府送礼。”
谢承汶觉得新奇不已:“四大王?给文庄公送礼?这送的什么礼?哪有大王给臣属送礼的?”
“妙就妙在这礼!”
袁徵道:“穆大学士,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说。”
穆飏稍微收了笑意,道:“四大王给文庄公府送去一只折了翼的鹰,那位都监还在文庄公府门口说了句话。”
“什么话?”谢承汶追问。
穆飏学着张培的语气说道:“四大王夸赞靳公子有雄鹰之志,特命老奴将此次春猎猎得的鹰送与公子。”
袁徵憋笑道:“折了翼的鹰,果然是好志向啊。”
谢承汶问:“四大王这是何意?”
穆飏摆手:“这只是开始,泽源兄莫急。”
泽源正是谢承汶的字。
穆飏继续说道:“跟着王府都监送礼的一名厮儿被留在了文庄公府门口。而后都监又分别去了诚武伯府和秦高濂家,给诚武伯送了一张弓,给秦高濂送的是一本刑律。”
谢承汶朗声笑道:“拉不开弓的诚武伯和不懂刑律的刑部员外郎,有意思!四大王这礼送的可真有意思!”
穆飏:“更有意思的是,此次王府都监只带了三名厮儿,然最后回府时却只是独自一人,那三名厮儿分别留在了这三人府宅外。”
“这又是何意?”袁徵问。
穆飏压低了声音:“我听说,这三名厮儿是他们安插在寭王府的眼线。”
谢承汶笑道:“蠢啊!真的是蠢!先帝在时寭王府就如铁桶一般,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出。如今寭王辅政,难道反而会让人将消息打探出来吗?他们这也太蠢了些!”
“难怪!”袁徵突然拊掌,“难怪我今日自崇政殿出来路过宣政处时,见秦高濂一脸苦相地等在门口。”
谢承汶道:“你自崇政殿出,如何过得了宣政处?你这又是哪门子借口?”
袁徵无奈笑笑:“我是去送天家御笔给四大王,不过见秦高濂在门口,我便没有进去,将御笔交与安先生便回来了。”
“天家有旨意?”穆飏问道。
“不是旨意。”袁徵颇有些无奈,道,“是四大王要求的,每三日要将天家描字送给他检查,今日我原是想着顺便去同四大王说些天家读书之事,见他忙着,便没进去。”
谢承汶:“四大王对天家做学之事看顾得紧,倒是累你往返崇政殿和谏院了。如今天家经义习得如何了?”
“经义尚可,只是……”袁徵轻叹一声,转顾穆飏道,“此事倒还要劳烦如风兄,内外皆知如风兄书法造诣极高,所以小弟想请如风兄墨宝,供天家习练。”
“我的天……”穆飏不可置信地问,“难道天家之前都没有临帖吗?”
袁徵面露难色:“临了,但那字……好在天家还小,尚来得及。”
穆飏和谢承汶对视一眼,都无奈摇头。
傍晚,夏翊清收班之后去往栩园,见许琛正在侍弄院中桂花树,心中一暖,走上前去,自后面环住许琛,轻声说道:“我拦不住你,但你记住,必须活着回来。”
许琛抓住夏翊清的手转过身来:“我的神医,你这又是胡说什么呢?”
夏翊清道:“你去找过陵老先生了,不必瞒我。”
许琛弹了一下夏翊清的额头:“我去找陵老先生给你要安神香,你昨晚睡得不安稳,抓着我梦呓许久,险些勒死我。”
“我……”夏翊清一时语滞。
许琛笑着说道:“若不是我这身功夫尚未松懈,还真制不住你。”
“胡说!”夏翊清嗔道,“怎么可能!”
许琛掀起自己衣袖,将手臂送到夏翊清面前,幽幽说道:“不愧为龙子,你这小蟒爪子倒真是厉害。”
“我……我不记得了……”夏翊清看着许琛手臂上那一道道尚未褪去的红印,心中满是愧疚。他并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更不知自己在睡梦之中将许琛抓成这般模样。原来今早许琛格外小心体贴,竟是怕自己噩梦之后心情不好。
许琛放下袖子说:“身上还有许多,你可要一一看过?我尚未问过,你究竟如何记恨我,竟要这般拼命掐我。”
“我给你上药。”夏翊清拉起许琛往屋内走。
许琛跟着夏翊清进入屋里坐定,道:“纪寒传回信来,二月初已从驻军之中又选出万人跟随骁骑卫训练。玄狼、乌珠和诃羯三部的小股侵扰便当做训练。等经州军作院制出黑甲便配给他们。如今这万人已开始专项训练,具体情况纪寒和覃岷会写奏疏递来。草原有骍部和鹰部,这本是好事,但前些年因为朝中文臣反对,骍部和鹰部只提供战马和战鹰,从未编入长羽军,其实他们才是最了解草原的,若可以,我想启用他们。当然若是推行不动也不必勉强,这本就非一蹴而就之事。”
夏翊清一直没有应声,上完药后便趴在药箱上注视许琛。许琛被他看得有些不明所以,问道:“可是我说错什么了?”
夏翊清摇头:“没有,你说得都对。”
“你这是怎么了?”
夏翊清笑笑:“大将军这个侃侃而谈的样子真好看。”
许琛刮了一下夏翊清的鼻尖:“又说胡话了!”
夏翊清依旧趴在药箱上,说:“如今你已得了新贴官,是真的大将军了。你可还喜欢这贴官?”
“不喜欢。”许琛顺势掐了一下夏翊清的脸颊,“从前名不正言不顺,这是我们俩之间的情趣。只有我能叫你翊哥儿,也只有你会叫我大将军。可如今我得了这贴官,谁都可以这般称呼我,我在你面前似乎再没有什么特殊的了。”
夏翊清直接扑进了许琛的怀里,撒娇般连叫了数声“大将军”,而后用额头抵住许琛,低声说道:“你永远是最特殊的,而且还有一个称呼,谁都抢不走……唔!”
许琛轻轻含住夏翊清的双唇,温柔地将他尚未得及说出口的话吃了进去。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许琛低声问道,“我为何不回应你,你真不知道?”
“大将军!”夏翊清已坐于许琛腿上,他感到许琛一团炙热的欲望亟待发泄,便亲吻得更加深入,“我知道你喜欢我这样唤你。”
亲到动情,夏翊清却倏然起身:“快冷静,调息。”
许琛喘息着抬手,竟终究未能说出话来,只略指了下床铺。夏翊清连忙扶着许琛坐到床上,调息过一刻钟,许琛才渐觉恢复,缓缓睁开眼。夏翊清自责说道:“我真不该招惹你。”
许琛轻轻摇头:“是我一见你就忍不住,不怪你。”
夏翊清微微蹙眉:“我虽不能习武,但我好歹习过这些年医理,我知道走火入魔是何模样。你……你回来已近两个月,却总也不见好,真教我担心。”
许琛握住夏翊清的手,道:“我确实去找陵老先生调药了,这新药……药劲有些大,刚才气血翻涌,一时没控制好。”
“我就知道!”
“没事了。过来说会儿话。”许琛将夏翊清拽入怀中,拥着他靠在床上,道,“木赫一死,扎达兰便失去最后的忌惮,势必要反了。其实你心中清楚,我偷闲两个月已是极限,我知道你们希望我能好好休养,可敌人却盼着我缠绵病榻。对阵之前是没有人会询问对方主将能否提得动刀的。”
夏翊清颔首,这道理他自然明白。
许琛继续说:“玄狼部从草原深处一路打出来,不可能只有这些手段,也不会只有这么一点企图。乌珠和诃羯两个小小部落敢屡次三番犯我边境,背后定然有所凭恃,扎达兰若真反,最大可能便是与玄狼部联手,正如当年草原七部联合那样。若真如此,我们必得提前做好准备。”
“你已做了准备?”夏翊清问。
“不然我何将纪寒留在草原?”许琛笑笑,接着说道,“只是木赫死得早了些,以防意外,我过几日便会上奏状自请回北疆,到时候四大王不要以权谋私不让我走就行。”
夏翊清:“当然不会!我怎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我知道你懂事。”许琛道,“现在朝中没有堪用的主帅,父亲身体尚未好全,他有心无力。而且草原……你明白的,我责无旁贷。只是我想你心中做好准备,此番我离开,怕是要以年为计。”
“为何?”
“因为只要草原一动,南境必乱。之前并非真刀实枪地将南境打服,而且父亲受伤的消息并未瞒住,这般情况,南凉是不会死心的。先帝曾说过,南蛮小人,最爱趁火打劫,断不能掉以轻心,所以我在南境设了个局。去草原只是幌子,到时我会转向南境。”
“设局?”
许琛抚过夏翊清的乌发,轻声说道:“既是顽疾,便要下猛药,我定会给你一个安稳的南境,教南蛮小国再不敢做那趁火打劫之事。”
“那……你需要我如何配合你?”夏翊清问。
许琛:“我需要你相信我,然后好好等我回来。”
夏翊清用力颔首,抱住许琛良久不言,不管未来还有多少仗要打,会面临多长时间的分离,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彼此相拥。
然而几年前即墨允就曾说过,越是平静的夜晚,越容易酝酿风暴。
第130章 一百三十 克烈
三月底,经州分院改革完成,选调玄部冶炼匠人百余人充入军作院。兵部提请的兵制改革也在寭王的一路力保之下顺利开展。
四月,北疆传回绿疏,平宁侯自请前往北疆,两府留中不发。平宁侯再上奏请,皆被两府留中。寭王召宰执相询,答称参政方崎坚决不在诏令上落名签印。后首相冯墨儒与次相盛弥以宰执令绕过两府决议,将敕授直送吏部,派往宣告院,却被御史台方崎以御史中丞令追缴敕书。
台谏向来有权追缴敕书,只是多年来未曾行使此权,如今方崎这般行事,便是要做庭议才可。
四月二十日,朝会,紫宸殿内,御史中丞方崎当庭参弹平宁侯许琛犯欺君之罪,众臣哗然。
国朝规定,凡台谏当庭面参,所弹官员需出列应参,做应辩之举。然今日平宁侯并未上朝。
谢承汶出列道:“依制,当庭面参若无实证,则定台谏诬告之罪,是要罢官免职的,方中丞你可想清楚了?”
方崎义正严辞地说道:“下官司职御史台,定然知晓这规矩。”
秦高濂趁火打劫一般出列道:“臣以为,御史台向来持中,既方中丞行此事,必定握有实证。”
夏翊清起身,向御座道:“臣请召平宁侯应对。”
秦高濂道:“不知四大王要请何人去召?若是你身边的中贵人,怕不是要与平宁侯暗通款曲一番?”
太后的声音从帘后传来:“放肆!寭王平章军国重事,行辅政之职,还不得着你刑部员外郎这般置喙,礼仪尊卑稀疏至此,端的是不将先帝遗诏放在眼中。”
秦高濂立刻跪地:“殿下息怒。”
“当庭面参,须得当庭对应,这是礼制法度。”太后转顾身边内侍,“去召平宁侯入紫宸殿应对。”
内侍躬身而出。
少顷,内侍通传:“平宁侯应对。”
许琛入殿内恭敬行礼,太后道:“不必入列,今日有御史要当庭面参,需你应对,站在原地即可。”
许琛再度行礼,而后立侍原地。
方崎上前,道:“臣御史中丞方崎,参平宁侯捏造身世,蒙骗先帝与天家,入朝多年行欺君之事。”
此言一出,众臣侧目。
方崎接着说道:“平宁侯实为克烈遗孤。”
许琛神色未变,道:“方中丞空口白牙,便将这遗孤身份安于我身,莫不是太草率了?开宇六年克烈族灭,如今哪里还有克烈?”
方崎辩道:“克烈虽灭,但族人还在,你隐瞒身份便是欲行复族之事!”
许琛冷笑一声,对辩:“医部收归仲渊十余年,衣食住行皆已无差异,通婚日久,更不复蛮族野性。纵使我真为克烈遗孤,以我一人之力又如何召令北疆医部数万民众依附于我?方中丞此言毫无道理。”
方崎似是料到有此一辩,并未见任何慌乱之色,说道:“你并非普通克烈遗孤,而是克烈世子。”
方崎这话激起千层浪。若仲渊手持兵符的元帅真是草原部落的世子,便是说国朝这些年在靠一个草原人守护北疆。更何况当年是大长公主认子,方崎这参的不只是平宁侯一人欺君,更暗示了远国公和大长公主与草原早有勾结。
众臣心中犹疑不决,都以余光望向许琛。
许琛淡然道:“方中丞怕是听多了话本故事,分不清戏剧与现实了。”
方崎见许琛避而不应,言语更加笃定,道:“克烈世子名叫桑昆,生于开宇二年冬月初二,自从平宁侯入京以来,每年冬月初二都会有家宴,此为其一。其二,昔年在蓟城时,曾有人见过年幼的平宁侯,那时周围人皆以‘小桑’称呼于他。且平宁侯府中正房院落悬有‘昆玉’二字,一桑一昆,正暗合了桑昆之名。其三,克烈世子左耳垂有一红色圆痣,平宁侯左耳垂亦有一红色圆痣。”
话到最后,朝臣们看向许琛的眼神已然转变,就连一直坚信许琛的人心中都有了些许犹豫。许琛相貌惹眼,气度不凡,又尚未姻亲,屡立战功后,上至高门贵女,下至教坊女伶,争相求顾,若是能有幸得他看上一眼,同他说上句话,那更是足够说上大半年的。更有那‘男身女相许郎君,红玉耳饰俏元帅’的议论调侃。可此时那左耳红痣却像一枚红色石头,砸入众臣心中,直砸出了许多猜疑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