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琛听得方崎如此说,只发出一声鄙夷轻笑,道:“无趣。”
方崎侧身看向许琛,逼问:“平宁侯可是无言以对了?”
许琛轻抖公服大袖,向御座躬身行礼,道:“臣的身世如何当年户部与宗正寺皆已查实。若今日紫宸殿不议军事,还请容臣告退,臣伤病未愈,无力与人在此磨牙争辩。”
夏翊清却道:“平宁侯留步,此事既然已起,你总得留下个说法才是。你虽为武将,却也是司职三衙的朝臣,面参对辩,需分说清楚。”
这番言论更教人无法看懂,世人都知寭王与平宁侯同窗数年,堪为挚友,可如今见他神色震惊,言语态度犀利,全无往日温和,竟是隐隐动了怒。
许琛轻叹一声,说道:“就算我今日留下些说法又能如何?方中丞已在所有人心中埋下了怀疑,我说与不说还有何意义?这世间许多事情都能得证,唯独少失考妣的孤儿身世最难分辨,我于世间已无血缘父母,即便要行滴血之事,也无处可寻我血亲。方中丞年过六旬,如今以自己御史中丞之名,半生为官清誉做赌,只为证明我是桑昆。既如此,我便认了罢,成全方中丞一生清名。我认下后还请四大王看在昔年同窗之谊,给我留个全尸。”
至此,朝堂官员终是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谢承汶出列道:“平宁侯莫要胡说,你可知方中丞参的是你欺君之罪?”
许琛道:“今日方中丞既开了这口,那不是他欺君便是我欺君。御史台从不行诬告之举,台官面参,若详查未果,便是台官失职。方中丞今日这般行径,是拿御史台的名声在威胁于我。他若欺君,御史台多年清名不再。而我无父无母,大主和远国公与我并非血亲,若真是欺君之罪,无非是我一人之过,牵连不到旁人。御史台向来持身中正绝不偏私,是仲渊法度公允象征,而我不过是个行伍丘八,因我一人搅得朝堂公允无存,我便是国朝罪人。如此这番,我岂敢不认?”
谢承汶是极聪明之人,立时抓住话关键,追问道:“平宁侯的意思是方中丞指证有误?”
许琛叹道:“误与不误,皆在一念之间。”
太后冷声道:“平宁侯,收收你的小孩子脾气,朝堂之上,不可妄言。”
许琛拜道:“请陛下与殿下明鉴,臣未曾行任何欺君之事。”
太后:“你既未做过,便不该胡乱认下。刚才方崎提出三点质疑,你需得一一辩过。”
“臣遵旨。”
太后又道:“应辩时长,平宁侯伤病未愈,赐大座。”
“谢殿下。”
有两名内侍搬来与寭王一侧相同的官帽椅置于许琛身后,这便是太后口中的“大座”。紫宸殿和垂拱殿中,惯常只赐坐,便是坐于小凳;夏翊清得了“坐而论政”的恩赏,方能于紫宸殿中坐在有靠背的官帽椅上。虽然依礼不能靠坐,但官帽椅比圆凳要宽敞舒适许多,历来只有恩待老臣重臣才赐大座,太后让许琛应对,却又赐了他大座,这番信任倒着实教人安心不少。
许琛落座,才缓缓开口,说道:“方中丞说我府中每年冬月初二皆有家宴,此事非虚。只是不知方中丞是如何得知?”
方崎说:“自是你许家人所说。”
许琛问道:“何人所言?人在何处?”
后方有人出列,行礼后道:“臣许仁铎在此。”
此刻,站在前排的太常寺卿许笠望向自家二弟,只见许策一脸惨白,而户部许仁柏也是满脸震惊。
许琛无奈摇头:“许家是书香门第,累世清流,怎的就出了你这个阴诡之人?”
许仁铎做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架势,跪地叩首道:“臣虽为许琛堂兄,但更是仲渊臣子,许琛行此等欺君之事,臣不敢隐瞒。”
许琛已获赐赞拜不名,朝堂之上礼官都不得直呼其名,许仁铎如今做这般称呼,教许策慌得几乎要冲到儿子面前捂住他的嘴。
许琛不去看许仁铎,缓缓说道:“冬月初二是我生父忌日。府中每年家宴不假,却并非为我生辰,大主感念生父当年救命之恩,是以每年冬月初二皆以家宴之名为我祭奠生父。这家宴向来都只有我们自家人,从未请过各位叔伯兄弟,家中大伯二伯亦未曾知晓,许仁铎,你又如何得知?”
许仁铎道:“自是公府中有人看不过眼,悄悄告知于我。”
“许氏虽未望族,但仍是清流世家,礼仪规矩皆全。你是我许氏何人?为何会有人特意告知于你?”不待许仁铎回答,许琛便继续说道,“祖父祖母早逝,家中向来以大伯为尊,即便日后子辈当家,也合该是大伯家的仁柏堂兄主事,许家何时轮到你二房庶子当家?你既不当家,又非我三房一支,为何我府中人会将看不过眼之事告知与你?”
许仁铎此生最恨旁人提他出身,听得此言立时反驳道:“你只是三叔义子,你凭什么拿嫡庶尊卑来说我?!”
许琛道:“仲渊律法规定,凡遗弃小儿年五岁以下,或边隅孤儿凡十二以下,不能存活者,虽异姓,听收养,即从其姓。另有律例规定,凡从姓养子,敬告家祠,取耆老允准,依文书为证,报所在州府造册,许其承嗣宗祧,视为亲子。我开宇十三年入许氏族谱,十四年初敬告家祠,并凭宗正寺令,报临越府造册,正式成为义父的承嗣养子,如今就算我称义父一声父亲,于情于礼于法都并无过错。且开宇十五年末,家中幼弟幼妹降生后,先帝特旨言明,我为承嗣嫡子,幼弟仁珩为袭爵嫡子。我三房一支二子一女皆为嫡出,我如何不能以嫡庶论及你?”
许琛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另外,远国公府中仆役,皆为边陲孤老,公府于他们有主仆之情庇护之恩,这般忘恩负义之事他们做不出来。倒是前些年我分府别住,你借暖房之名往我府中送了些厮儿,我念着是兄弟情谊未曾驱赶他们,如今倒成了你攀咬我的爪牙,若知如此,我早该找了牙子将他们发卖,还省了我这些年多分月钱给他们!”
许策根本不知那所谓家宴,更不知自己儿子竟送了人去侯府。他此刻无比痛恨自己心慈手软,去年刚刚给仁铎谋了闲差,尚未及一年便在朝堂之上行这种无父无兄之事。许策连忙出列道:“平宁侯恕罪,仁铎年幼,是臣教子无方。”
许琛向着许策微微颔首,而后道:“二伯不必如此。仁铎比我还大上几个月,如今早已成年,该为自己言行负责了。”
夏翊清道:“请户部、宗正寺及临越府调取旧档,详查在册文书记录。”
户部侍郎、宗正寺少卿及判临越府事的陆执行礼退班,三步并作两步便往外走去。
许琛略顿了顿,接着道:“既如此,我先应辩第二条。昔年有人在蓟城以‘小桑’之名唤我,请方中丞请出人证。”
方崎道:“此人在外府州就任,不能应对,但仍有人证证言。”
秦高濂出列,道:“下官可为人证。家父于开宇二十二年调任河北路为转运使,那曾以‘小桑’称呼平宁侯之人正是河北路官员,现任河北路保州知州兼常平管勾官顾攸。顾知州曾与家父说起与平宁侯旧时情谊,叙说之时皆以‘小桑’称呼,因平宁侯官称、姓名、表字之中皆无‘桑’字,家父还与顾知州再三确认,顾知州称平宁侯在蓟城时便是此名,是入京之后才改的名字。”
听完秦高濂这般说辞,许琛依旧神色不变,坦然应对:“却原来,秦高濂你认为我入族许氏之前并无姓名。”
方崎略皱了下眉:“平宁侯莫不是要编出个名字来糊弄过?”
“非也。”许琛看向放弃,眼角微抬,道,“方中丞不必慌张。姓名之事,当然不可随便乱说。我十岁之前,名叫维桑。方中丞与秦侍郎皆是进士出身,这‘维桑’二字指代何意,又出自何处,可还需我来说明?”
殿中无人应声。许琛稍稍挪动身体,似是有些疲累,便以方椅扶手借力,看向穆飏道:“这维桑与桑昆,烦请先生替我解上一二。”
穆飏并未料到有此一事,但见许琛这般说,亦想起几日前于侯府之中的对话,心中略有了些判断,便出列道:“维桑二字,出自《诗经·小雅》,‘维桑与梓,必恭敬之’。至于那‘昆玉’二字,可做两种解。有‘璡则志烈秋霜,心贞昆玉’以形容人之高洁,亦有‘陆机之赋虚握灵珠,孙绰之铭空擅昆玉’喻文章之美。其二,昆玉亦为兄弟手足之代称。平宁侯为人中直,如高洁昆山之玉,如今又为人兄长,这昆玉二字实为贴切。”
夏翊清此时接话道:“正是如此,这些年来我亦曾去过平宁侯府,他府中正院悬挂着‘昆玉二字’而他书房内则另有‘秋霜’二字为匾。如今这昆玉秋霜皆全,合该是取自《辩命论》才是。怎的竟教你们编排出桑昆之名了?”
此时兵部侍郎陆恩慈出列道:“就算这桑昆二字可以这般拆解,可平宁侯耳垂上的红痣又该作何解释?”
许琛看了一眼陆恩慈,并未理会他,只问方崎:“敢问方中丞是如何得知克烈世子的生辰样貌?”
“自是克烈旧人所说。”方崎此时竟有了些得意,“人证口供具在。”
许琛拱手向御座:“臣请对峙。”
太后示意,立刻有人将一名身穿草原服饰的中年男子提至殿中,那人跪地行礼,官话颇为流利。
许琛仔细看了看他,说:“看你样貌,该是过了而立之年,克烈灭族十余年,想来那时你已然懂事。既如此,你便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开宇六年时你多大?克烈最后驻地在何处?汗王叫什么?负责守卫的仲渊将领叫什么?”
那人立刻回答道:“那时我十五岁,克烈驻地在图若,汗王是脱斡,负责驻守的是纪吾将军。”
许琛颔首,又从袖中取出药瓶递于身旁内侍,说:“请辨认,这是跌打丸还是护心丹?”
内侍倒出一粒药丸,送到那人面前,那人皱着眉看过许久,说道:“这是……跌打丸。”
许琛笑笑,说道:“这是我日常在吃的药,既非跌打丸亦非护心丹。医部中人,自出生起就与药草为伴,会识字便会读医书,你说你那年十五,可却连跌打丸都不识得。”
那人低头不语。
许琛继续说道:“还有,若你真是医部中人,为何会称驻地为图若?图若是仲渊版图上正式名,而当地人却只说土拉河,就连北疆士兵都习惯称那里为土拉河。此外,纪吾于开宇六年战死,当时国朝刚刚完成文臣的官阶定品,武臣官称依旧循旧例,便是以如今的武散官厘定品秩,将纪吾追封为辅国大将军。然他生前只是骁骑卫统领,且军中称呼与官称不同,即便到如今再提起时,也只称他纪统领。现任骁骑卫统领纪寒为纪吾之子,军中及医部老人皆以小纪统领称呼于他,医部从未有人以将军称呼纪吾。我方才的问题,你只说对了克烈汗王叫脱斡,所以,你真的来自医部吗?”
冯墨儒听到这里立刻出列说道:“臣出身军中,可以作证,平宁侯所言句句属实。”
太后转顾身侧,问道:“可是真的?”
吕斌拱手行礼:“臣曾是骁骑卫都头,在北疆多年,可担保平宁侯所言为真。臣在军中时,确实只称图若为土拉河。且臣当年有幸在纪统领手下做过事,确如平宁侯所说,军中称呼不同朝中,皆以军职相称。昔年大主在军中时,亦只称元帅。如今军中为了区别平宁侯与远国公两位许元帅,便称远国公为大帅,平宁侯为少帅,除此之外,并无旁的特殊称呼。”
许琛转顾那跪伏在地的证人,说了一句话。那人茫然未应。夏翊清问:“平宁侯刚才这是说了什么?”
“一句草原上三岁孩童都能听懂的话。”许琛拱手向御座,“臣请纸笔,交予吕副都统和冯相公。”
太后示意邓继规,邓继规立刻命内侍奉上纸笔。
二人分别提笔,不过片刻,两名内侍将两张纸奉于御座前,太后挥手,内侍又将两张纸举起,
吕斌所写:“你叫什么”
冯墨儒所写:“询问姓名”
“我……我刚才没听清楚!”那证人兀自狡辩道。
可朝堂严肃之地,虽不至落针可闻,却也是非常安静,许琛的声音能清晰传至众人耳中。此时已无人再相信这证人的所谓“证词”了。
许琛缓缓说道:“此人是否来自医部都未可知,那他所说之话又有多少可信之处?即便克烈真有世子留下,即便克烈世子真的叫桑昆,且耳垂上真有红痣,那就能证明我是吗?究竟是他们先得知克烈世子姓名生辰然后发现我与克烈世子的所谓联系,还是他们先看到了我府中牌匾,知道了我旧时名字,才找人编出世子耳垂有红痣的这个说法?此事该如何证?又何处去寻证据?”
此时有内侍拿着几份文卷进入紫宸殿,送至御前,太后略翻过,道:“请盛相公宣读。”
盛弥接旨,取出其中一份文卷展开,道:“此为户部卷宗,录于开宇十四年。书曰,贾氏道延,字国平,蓟城人。开宇六年,镇安昴长公主不豫,道延以医募入伤兵所,夙夜祗应,及至长主康复,遂辞。七年冬月初二,落崖,殁。十四年正月,追和安大夫,谥忠义,着以厚葬,赠一代。道延妻诺敏,骍部人,贤妇人也。苦育幼子维桑、维梓,不曾改嫁。十一年正月,幼子维梓病殁。十三年,病愈甚,七月五日,携子维桑求告于长主,是夜,殁。十四年正月,追赠孺人。十三年九月,长主携贾氏子维桑入京,敬告宗庙,收养为子,改名为琛,从驸马都尉姓。”
而后盛弥又将宗正寺、临越府等一应文书一一读过。
言毕,太后道:“众卿可还有异议?”
许仁铎叩首:“圣人殿下容秉,除夕之夜平宁侯曾于医部祭拜过脱斡……”
“够了!”太后呵斥道,“当年大主重伤,被平宁侯的生父救下送至克烈,克烈一族倾举族之力为大主疗伤解毒,这才让她坚持至药仙谷当家人赶到。这救命之恩,他拜一拜又有何错?这些年来大主与远国公都亦去祭拜过,先帝与吾皆知晓。大主生于皇室,本不该祭拜外臣,是以此事不欲让外人知晓,如今竟成了你们攀咬功臣的借口了!”
太后语气极为严厉,惊得众臣躬身垂首。太后冷声道:“天家年幼,无谓在此听这腌臜狠毒之事,寭王领诸臣议过,交予吾便可。”
言毕,太后领着天家退朝而去。
众人连声称“不敢”。
夏翊清亲自走到许琛身边,将他扶坐在椅子上,道:“平宁侯今日受委屈了,只是事情尚未完结,还需要你辛苦坚持。”
许琛恭敬回话:“下官不敢。”
夏翊清看向一旁的方崎,问道:“方崎,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说辞?”
方崎:“下官是为仲渊着想。”
夏翊清冷笑道:“你若真为了仲渊着想,就不该在北疆不稳时做这种事。远国公伤病未愈,朝中没有人比平宁侯更适合去往北疆驻守,你在这时搅弄是非,何曾有考虑过仲渊?近半年来草原部落虎视眈眈,一旦大军进犯,你又将我边境万民置于何地?”
秦高濂依旧不服:“平宁侯身世不明,若他去北疆,谁能保证他会保我仲渊疆土?”
“秦高濂!”夏翊清怒道,“你一个刑部员外郎,成日里不理刑部事,只四处叫嚣功高震主,天家和太后都未曾觉得平宁侯行威胁之事,你倒急吼吼地想清君侧了!清过平宁侯后,你又该如何?莫不是要连吾一起清剿才算?”
“下官不敢。”秦高濂跪地磕头。
夏翊清朗声道:“许府一公一侯你们看得眼热,可你们知道许公到如今一共受过七十多次伤吗?你们知道大主身上三十多处旧伤都是如何来的吗?你们只看到平宁侯弱冠之岁便官拜二品,掌长羽虎符,可你们谁看到了他也一身伤病!”
此时内侍通传:“大主到。”
众人更是一惊,有那年轻些的甚至心中疑虑,大长公主如何能进得这紫宸殿?然当大长公主穿着那一身绣有凤凰图案的紫色朝服迈入殿内时,众臣都渐渐想起那被遗忘掉的事实————大长公主是仲渊独一无二的月凰大将军,当年先帝金口玉言明旨册封的大将军当然有资格站在朝堂之上。
夏翊清连忙上前行礼问安:“姑母今儿怎的上朝来了?”
大长公主神情冷厉,道:“我若再不来,我儿怕是要冤死在这紫宸殿里了。”
“姑母哪里话。”
大长公主摆手:“既在前朝,便按照前朝的规矩称呼。”
夏翊清顿了顿,行礼道:“太尉。”
大长公主回礼,而后道:“方才四大王说起伤病,倒是教我想起了些事情。这些时日我府中仆从外出采办,偶然听得秦高濂同其他几位衙内高声议论,说公府高门显贵,竟连一点小伤都治不好,远国公和平宁侯告假这月余,摆明是不将天家放在眼中。”
“下官……下官没有……”秦高濂从未想过,一介女流会有这般气势,大长公主如今流露出来的,不是高门贵女的尊贵,而是让人脊背发凉的威严。
大长公主冷笑一声,道:“既如此,我便要将话摊开来说,仔细算过,将这每一转军功背后的伤全数告知于朝臣,也告知于天下。教你们看看刚才被质疑出身,在你们眼中只是因为吾与远国公的关系才得了这爵位的平宁侯,为了仲渊到底受过多少伤!”
许琛慌忙起身,想要上前劝阻,却见大长公主玉指轻抬,指向自己,说道:“圣人殿下赐座,你坐好便是。”
许琛无奈垂首,心知此时已阻拦不得。
大长公主略顿了顿,朗声道:“开宇二十一年耶兰一战,他夜探敌营亲自埋伏,后又率领士兵突入阵前,亲自斩杀敌军主帅,大破耶兰。因此断了一根肋骨,身上八处刀剑伤,那年他十八岁。请问秦高濂,你十八岁时在做什么?”
大长公主继续说:“开宇二十二年南境,他亲自领兵清扫边境,二十三颗铁火连环炸开,他被炸断了四根骨头,腰椎错位,身上扎了三十七片盔甲碎片,其中一片离心脏只有寸余,震伤的肺腑至今未曾痊愈,卧床三月方能勉强下地行走,那时他十九岁。请问方中丞,你家那个十九岁的小儿子现在在做什么?”
其实大长公主语气颇为平静,可越是平静的描述却越显得凶险万分。
许琛别过脸去,他知自己当时那样回来定是瞒不住的,但未想到母亲竟已将那时之事了解得这般详尽。不过转瞬他便想通,平留和归平定然扛不住母亲的逼问。
袁徵睁大双眼看向许琛,心道:“这就是他说的休息几天就能好的小伤?永嘉知道定要心疼死了!”
冯墨儒站在一旁沉默不言,心绪难平。如今先帝已去,他本以为从此许公和大主还有许侯都能就此安稳,不再受那无端怀疑和猜忌,可没想到朝臣依旧这般容不得他们。就算平宁侯真是桑昆又如何?他这几年的功绩难道就能不算了吗?远国公府这些年的辛劳难道要就此抹杀吗?他心中替平宁侯不值,替远国公府不值,替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不值。他们用血和命拼出来的国家安定,在这金碧辉煌的紫宸殿中根本算不得什么。对站在这里面的很多人来说,有军功就是要被打压,做主帅就应该受伤。可是凭什么?正如方才大主所说,未及弱冠的少年郎们在家中仍如孩子一般被庇护宠爱,可平宁侯已经在生死边缘挣扎许久了。他何尝不是衙内公子?公府的郎君公子更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才对!
长公主继续道:“去年他自北疆回朝不过月余便又奔赴南境。亲入联军营帐埋伏攻击,后带着五十万兵成功围剿南境八十万联军,腰部又被伤到,行走站立都疼痛难忍。西境他虽全身而退,但在北疆收归六城时因旧伤复发而坠马。你们以为他回来交帅印是任性妄为,是居功自傲?弹劾奏疏雪片般送至两府,多少人借着探病的由头到侯府试探,看他究竟是否伤重?侯府不堪其扰,只好闭门谢客。因着无人探出详情,你们便道他是装病。如今我便告诉你们实情。”长公主自袖中取出一卷文案掷于地上,“药仙谷谷主及医官署医官和京中马行街数十家医药铺子郎中的诊脉脉案悉数在此,若有不信,自可去查。若他病情拖延再晚半月,他此生便无法再站立行走!”
此言一出,众臣心有余悸。平宁侯年方弱冠,若真如此,后半生岂非……
夏翊清根本不知许琛坠马。此刻他心如刀绞,疼得他恨不得立时将许琛抱走————谁要他这般拼命地守着这与他毫无血脉关系的国家?草原深广,四处皆可为家!辛苦如斯,竟还要在这紫宸殿上受这般委屈!
念及此,夏翊清恨恨地说:“平宁侯一身病骨为仲渊,你们却揪着个莫须有的身世想要污蔑于他?这就是我仲渊的文臣气节是吗?他一次次带兵坚守我仲渊疆土,换来的就是你们在这紫宸殿里给他泼上一身洗不掉的脏水!”
“四大王息怒。”许琛看夏翊清真的动了气,连忙劝道,“下官现在身体无碍,更何况下官的伤也与今日所说之事无关,四大王莫要激动。”
夏翊清深深地看了许琛一眼,转而对众人说道:“平宁侯原本不欲将伤病宣之于众,怕众人以为许家挟功自傲。军报之中从来不报伤病,你们就真的以为他,以为他们一家三口是刀枪不入的吗?如今太尉将事情说了出来,诸位也都该掂量一番,我们能安然站在这紫宸殿中,是谁用血用命拼下来的。方崎之流这般攀咬平宁侯身世,到底是私心还是公义,恐怕只有你们自己心中清楚!”
袁徵忍不住开口问道:“方中丞,你究竟为何要污蔑平宁侯?”
大长公主轻哼一声:“因为我杀了他儿子。”
袁徵有些不明所以:“大主……太尉这话是何意?”
大长公主缓缓说道:“开宇十四年扎达兰一战,我曾在阵前军法处置了一名临阵脱逃的士兵,那士兵名叫方子弢,是方崎的外子。”
此话一出,紫宸殿中一片哗然之声,这方崎在外向来端着一副清高文人做派,还曾因同僚纳了第四房妾室而在御史台勃然大怒,说毁了御史台的清名,如今他倒确实没有纳妾,直接养了外室外子。
穆飏气极反笑:“方中丞你可真是……好一个一心为国!”
谢承汶气得指着方崎道:“方中丞因自己外子犯错而迁怒于旁人,诬告我仲渊功臣,找人编排这出。你说平宁侯叛国复族,如今真相揭开,平宁侯是那忠君爱国的,你却是那挟私报复的!我仲渊文人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大长公主道:“方崎,杀你儿子的是我,你若觉得不甘,来杀我便是,你编排平宁侯作甚?他年幼时痛失双亲手足本就可怜,如今你逼得他在一众朝臣面前再次揭开自己身世,又让他再痛一次,如此你就解恨了吗?你心疼你儿子,谁又来心疼我儿子!”
夏翊清转顾大长公主,道:“太尉稍安,此事大抵还不止如此。请赤霄院即墨院首来。”
即墨允二十多年未曾上朝,紫宸殿中百官列班,都未曾有他的位置。许多人都忘记他是二品高官,本该着紫挂金,列百官之首与两府重臣并立的。
即墨允依旧一身素白,与朝堂众人格格不入。他进入殿内躬身行礼:“下官即墨允,见过四大王,见过太尉。”
夏翊清抬手:“院首请说正事罢。”
“是。”即墨允立刻说道,“赤霄院在方崎府中拿了一名女子,那人眉眼轮廓明显为外族人,一口官话却十分流利,想来是在仲渊有些年头。经过查问,那女子承认自己来自扎达兰,且与方崎育有一子。”
秦高濂等人立刻闭了嘴。方崎之前撺掇他们搜罗证据告发平宁侯时并未说过此事。朝堂之上党争是常事,但此时方崎所为已然超越党争,而是真正的叛国。秦高濂此刻只恨自己被方崎利用,不由得开始回想方才是否对平宁侯逼得太紧。
即墨允说完话之后转身便走,眨眼之间便消失踪迹。
大长公主失笑,长叹一声,道:“原来当年方子弢不是临阵脱逃,而是想回到扎达兰。我杀了你意欲通敌的儿子,你就要给我的儿子扣上个通敌卖国的罪名,方崎,方中丞啊,你果真是好思虑。”
许琛连忙起身上前,扶住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对夏翊清说:“我要带琛儿回家去,你们自便。”
“大主别生气,平宁侯————”夏翊清话未说完,大长公主拉着许琛已然走出了紫宸殿。
夏翊清无奈摇头,转顾朝堂众臣,问道:“可还有事要议?”
谢承汶躬身:“下官请旨彻查此事。方崎那名外子早已被处决,为何偏要拖到今日才发作?此时正逢扎达兰世子身死,北疆不稳,需要主帅之际,下官认为此事须得细细查过。”
冯墨儒:“下官附议。”
其他官员见状立刻齐声道:“下官附议。”
夏翊清颔首:“既如此,便请谢大学士主理,大理寺协办。刑部有人牵涉其中,不得插手复核复议。若有需要,自去赤霄院找即墨院首。许仁铎、秦高濂停职留用,暂时关到大理寺监牢,召秦淮樟和顾攸回京述职。”
被点到的几人出列领旨。
夏翊清又道:“兵部陆恩慈和翰林学士许策到宣政处等我,退班罢。”
一刻钟后,许策进入宣政处,直接跪地叩首。夏翊清无奈,亲自去扶:“许翰林坐。”
许策:“下官不敢。”
夏翊清把许策按在椅子,转而坐在他身旁,说道:“我并非要责怪于你,只是想同你说些实话。”
许策连忙道:“大王请说。”
夏翊清:“宥王一案中许仁铎就做过错事,当时险些害了许公一家,我说得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