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翊清颔首:“自是要尝的。”
夏翊清接过酒杯,一股酒香扑鼻而来,他问道:“这酒……可有名字?”
许箐摇头:“没有。这世间不是所有东西都要有名字的。你若爱它,没有名字又何妨?你若不爱它,有了名字也无用。重要的不是名字,重要的是抛开名字,它是什么味道。”
夏翊清若有所思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被辣得几乎无法控制表情,半晌才道:“这酒也太辣了!”
“慢慢品,有回甘。”许箐又给夏翊清斟了一杯,“这酒啊,喝急了就呛到了,喝得慢了又没有乐趣,恰到好处地掌握着分寸,你才能感觉到它真正的味道。”
夏翊清品味片刻,抬头说道:“受教了。”
许箐摆摆手:“我只是在说酒而已。”
“我也是在说酒,”夏翊清和许箐轻轻碰杯,“小叔的酒很好喝。”
二人又接连饮过几杯,晟王看夏翊清脸上已飞起红晕,便知差不多了,于是开口说:“四郎,你若是累了就回府去罢。”
夏翊清摇头:“我想……我想在侯府待一会儿。”
许箐笑着说:“那就陪着你,想待到什么时候都行。”
夏翊清又自顾自地喝了几杯,此时明显已经醉了,晟王心下不忍,扶着夏翊清站起来:“我扶你去歇着罢。”
“伯父……”夏翊清趴在晟王怀里,低声说道,“我真的好累……天家为什么要让我辅政?为什么一定是我!知白……还有许公……我亲自批的奏疏将他们送至前线,害得许公重病,知白三线奔波!这不是我想要的啊!我是想让所有人都能安稳的……南境……他该多疼啊!他不说累也不说疼,可我……这次若是许公真的出了意外,他会恨我的……他会恨死我的……”
夏翊清语无伦次地诉说着,从远国公的病到朝中被人掣肘,自前朝百官议论至后宫流言蜚语,大有要将这些年的委屈尽数说出的架势。
晟王瞪了一眼许箐,连忙哄着夏翊清回到寝室之中。
一番安抚劝慰,晟王退出寝室,走到许箐面前:“何必如此?”
许箐斟过酒递与晟王,道:“他太累了,有些话得说出来才行。他刚十九岁,那小肩膀扛得住吗?前朝后宫多少眼睛盯着他呢?”
晟王喝了口酒,说:“当年也没见你替夏祌这般操心。”
“夏祌是自愿的。”许箐微微摇头,“夏祌名正言顺,太子监国,帝崩即位。可他呢?辅政,这两个字就是用来诛心的。夏祌在时,这孩子跟宏王一来二去地过招,从来都是被动破局。咱们都知道他有能力破局更有能力设局,但他从来就没主动出击过,他是压根不愿意去搭理这些事。他既不愿意做事,又没有名份做事,可现在必须得做,你说他能不累吗?”
“夏祌是真狠。”晟王说道,“到底是自己的儿子,竟真把四郎往火坑里推!”
许箐语气平静地说道:“因为他不心疼四郎,所以四郎怎样他都无所谓。他是不喜欢宏王,但宏王毕竟是在他眼前长大的。就算是条狗,天天在眼前转,也总能有些感情,夏祌心疼宏王多过四郎。”
晟王还是觉得不平:“遗诏既已写了‘辅佐嗣君’,那便多给四郎一个摄政王的名份又能如何?”
“给了就不是他了。”许箐摇晃着酒杯道,“亲王辅政和摄政王是两个概念,摄政王可是位同副帝,他可能让有元氏血脉的孩子沾上这个‘帝’字吗?现在虽然奏疏都是四郎过目批复,他也有权力自己决断,但每一次批复用印时,他只能用‘诺’,也只能用自己那个祐渊寭王的宝印,就这一点点差距,就让满朝大臣都能明白,只是亲王辅政,没有摄政王。”
晟王叹了口气:“我实在是心疼四郎。”
“你怎么不心疼我啊?”许箐故作委屈道,“我也很可怜的……”
晟王:“就你?用你这酒把小孩子灌醉,你哪里可怜?”
许箐撑着头看向晟王:“我这是给他个发泄渠道,今儿晚上在琛儿的寝室里应该能睡个好觉。毕竟爱人的床榻是最管用的。”
晟王抬手拍了一下许箐:“还这般不正经,这些话你少跟孩子们说!你离经叛道也就罢了,别带坏了孩子。”
“你当初不是最喜欢我离经叛道吗?”许箐笑着靠近晟王,“怎的现在嫌弃我了?”
晟王拿过许箐手里的酒杯,道:“你今天喝得不少,别喝了,留神又头疼。”
许箐指了指地上说:“我就刚才喝了一口,其他都倒了。”
“你竟转了性了?”晟王颇有些意外,“以前你可是有酒必空杯的。”
许箐低头转着酒杯说:“阿禤,我想跟你多待几年。夏祌死了,三哥也在鬼门关转过一圈。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已经是可以去阎王爷那儿排队的年纪了,可我还没活够,我还等着七老八十的时候,拔你的胡子做毛笔给你写诗呢。”
晟王竟显得有些激动:“你……你刚才是说你还没活够吗?我没听错?!”
“你没听错。”许箐笑道,“你别闹啊!怎的岁数越大眼窝越浅呢!”
晟王拉过许箐的手说:“我替你担惊受怕了二十多年,你一直说得过且过活在当下。现在我……我终于从你嘴里听到了以后。”
许箐站起身来环住晟王:“我们会有很长的以后,到时候你别嫌我烦就行。”
次日,夏翊清醒来后坐在床上发愣,安成递来一碗解酒汤,说:“这是晟王留的,说是一早去请陵老先生开的。”
夏翊清木然接过那解酒汤,问安成道:“我昨晚怎么了?”
安成:“主子跟晟王和许家四叔喝了几杯酒,然后就睡了。”
“那我怎的睡在侯府了?”
安成:“主子说不让我们伺候,晟王再来找臣时,主子就已经在许侯这里了,晟王没让叫,说就让主子睡这儿。”
夏翊清努力地回想,却只记得小叔说酒要好好品。
安成提醒道:“主子,今儿正旦朝会,可不能失了礼数。大主说公府备了早点,让主子用过后再去点卯。”
夏翊清回过神来,连忙喝完解酒汤,被安成伺候着往公府去了。
大长公主看到夏翊清,连忙招呼道:“你定是被季亭灌了酒。快来吃些果子,莫要空着肚子去朝会。”
夏翊清坐到桌前:“姑母,我昨儿睡在了知白的屋里……”
大长公主摆手:“无妨,他不在,侯府也是空着。如今没人盯着你了,放松些罢。”
“多谢姑母。”
“五哥说季亭请你喝酒,我就知道你定然得醉。”大长公主回忆道,“季亭那酒是真烈,我当年一杯就开始晕,三杯后就毫无记忆了。”
夏翊清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不记得昨晚发生什么了。”
“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大长公主压低了声音,“反正在我府里你就是喝多了去爬树也不会有人说出去的。”
“爬树?”
“有一年除夕,琛儿喝完那酒后就上了树,竟说自己原就是长在树上的,不肯下来。最后我亲自出手给他拎回寝室,归平和平留一起将他按在床上,足折腾了半宿才踏实。”
夏翊清直笑出了声。
大长公主笑着说:“他到现在都不承认,但从那之后就再没喝过那酒。他定是想起来了,嘴硬罢了。”
夏翊清终究没忍住,趴在桌上直笑到噙出泪来,他心里想着:以后若有机会,定要亲自见识一番。
=太康元年正月二十,朝会,太后与天家共御垂拱殿。
寭王站在下方率众臣行礼,开始议事。这一日朝堂上最大的事情是围绕着平宁侯展开的。年前在宣政处,夏翊清以战事吃紧的由头将平宁侯擅离职守之事暂且压住,但御史台不会罢休,如今战事告停,自然要清算功过。
百官各抒己见,辩得个热火朝天,争得个面红耳赤。少顷,太后发话:“国朝孝治,远国公病重,平宁侯已尽忠于国,如今该尽孝于父了。既边境暂时无忧,便召回侍疾。”
太后不轻不重的一句话,没说赏罚,没说国事,只提了家事。
散朝后,太后和寭王一起送天家回福宁殿。
太后道:“方崎对知白有敌意。”
“儿知道。”夏翊清说,“只是暂时还未想通缘由。”
太后缓缓说了三个字:“削兵权。”
“嬢嬢的意思是……?”
太后轻叹一声,道:“许家掌握兵权太久,早已有人看不过眼。先帝是叔亭的舅兄,有这层关系在,之前总还弹压得住。可如今先帝已去,天家同叔亭是姑侄,同知白更是只有名义上的表亲,关系已远了不少,他们不想再让许家拿着兵权。兵权该是在皇家人手中传承,不该一直握在许家人手中。”
夏翊清无奈笑笑:“嬢嬢又何必说这般冠冕堂皇的话?我自是知道的,若是许家旁人也便罢了,他们是不想让知白掌兵。在他们眼中,知白是所谓的‘寭王党’,他们是怕我要造反。”
“你啊……心里都明白。”太后语带疼惜,“但是有时你必得装傻,得放任他们对你制衡,万事过犹不及。现在天家还小,可他总会有长大懂事的那一日,事情做绝了,你也就把自己的路堵死了。”
夏翊清:“嬢嬢放心,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没想到他们这般按捺不住,北疆还未彻底安稳,竟急着要把人叫回来。”
“回来也好,”太后微微叹气,“知白去年一整年在京中就待了月余,他也该歇歇了。去年这接二连三的战事虽然疲累,但也管用。南境和西域不会再妄动,北疆驻军暂时还守得住,若有事再让他去也是来得及的。”
“是。儿明白。”夏翊清压低了声音,“大哥的奏疏嬢嬢可看过了?”
太后颔首:“我回了他,暂时不让他去皇陵。京中已给他置办了府邸,若想回便回来。皇陵去不得,卓儿还在那边。”
夏翊清:“先帝当年的旨意是无召不得入京。若是如今让他回京,还得嬢嬢的懿旨才行。”
太后略想了想,道:“长纾如今已唤你做爹爹,衍儿心中定然不好受,还是算了,让他在经州好好安养,待他再有了孩子再进京也不迟,你让经州那边多关照些。”
夏翊清恭敬应声。
月底,平宁侯奉诏回京,一封言辞恳切的请罪奏疏递到了两府,随着奏疏一起交回的还有兵符帅印。平宁侯称,义父卧病,自己在阵前亦旧伤复发,实在力有不逮,恐误了大事,特交回帅印。
宣政处。
夏翊清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那道奏疏,道:“这奏疏两府已然阅过,可有何论定?”
冯墨儒说:“平宁侯此次平三线战乱,功不可没。若此时收回帅印,恐寒了将士们的心,倒不如暂且留中不发。”
方崎反驳道:“下官以为,平宁侯这是居功自傲来要挟朝廷。既然平宁侯已交还帅印,不如就顺了他的意思,收……”
“要挟?”冯墨儒看向方崎,“方中丞,平宁侯这奏疏你也看过,他何曾有一个字求赏?方中丞认为平宁侯要挟了什么?”
“平宁侯回朝后尚未论及功过就交回兵符帅印,这便是要挟。昔年远国公回朝之后以辞官……”方崎顿了顿,终究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议事便是议事,方中丞可莫要失了分寸。袁徵道,“平宁侯这一年来,退南境联军,守西域安稳,又接连收回北疆边塞数城,这般奔波劳苦,你竟还要论及功过?”
夏翊清却道:“袁学士此话有失偏颇。平宁侯前往南境和北疆确实有旨,但他往西域阵前却并非两府决断。当时南境已平,西境堪忧,他前去驰援于情于理都无错,但于法有失。有功当赏,有错自然也该罚,否则便是无视国法纲纪。”
方崎见寭王难得如此表态,立刻说道:“大王说得极是。如今平宁侯是平了三境战事不假,但若不将他错处昭示于众,便是给以后领兵的主帅都立了前例,只要能打赢仗,便是不会受罚。这岂不是教他们挟军功自傲?这万万不可。”
夏翊清面色未变,只平静说道:“此事关乎国朝三品侯爵,马虎不得,须得同太后商议,暂且先留置此处。工部唐尚书留步,诸位相公先回两府去。”
众臣行礼退出。
半个时辰之后,工部尚书唐存自宣政处出来,迎面碰上许琛,便拱手道:“平宁侯。”
许琛回礼,道:“唐参政这般眉头紧锁,可是庶务烦忧?”
唐存犹豫片刻,终是说道:“原也不是要紧事,今儿既见了许侯,下官便冒昧相询。”
“唐参政请。”
“下官知许侯同四大王有同窗之谊,该是有所了解。”唐存道,“只是……下官有时不太明白四大王。”
许琛知道事关政务,唐存该是不方便开口,但这所谓的“不明白”,倒是很好理解。他笑了笑,道:“四大王向来直言,唐参政倒是不必去揣度他的意思。他不善做弦外音,亦不做春秋笔法。唐参政所听之言,便是四大王所想之事。”
“还请许侯明示。”
许琛道:“我是武将,便只带兵。唐参政统领工部,便只管好工部。专心政务为上,不必揣测四大王心意。”
少顷,唐存眉间愁容散去,对许琛拱手道:“多谢许侯解惑。”
许琛虚扶一下,说:“唐参政客气。”
唐存离开后,许琛走进宣政处,斜斜地靠在屋内的梁柱旁,语带笑意地说:“四大王可要下官行礼?”
夏翊清立刻起身,快步走到许琛身前,将他揽入怀中。
许琛低声说:“在宣政处,好歹注意些。”
夏翊清并未挪开,只嘟囔着说:“竟不来见我……”
“得先去福宁殿拜见天家才是。”因着夏翊清带着幞头,许琛便将手挪到他后颈,轻轻捏住,道,“礼不可废,我可不能给你惹麻烦。”
“你就算是不进宫来,也不会有麻烦。”夏翊清抵在许琛胸前,“你这次可有受伤?”
“没有,新制的黑甲很坚硬。”
“可南凉的盔甲并不坚硬。”夏翊清将手滑落至许琛腰间,稍用力一勒,“你可伤了两次腰了。”
许琛无奈:“不知这俩小祖宗向着谁了。”
“我去公主府看过大姐和长缃。”
“果然是归平。”许琛安慰道,“不过现在已全好了,你不用担心。”
二人又略说了几句,便有内侍送来奏疏,许琛也知夏翊清如今重担在身,早已不似以前那般自在,便先独自回府去了。
是夜,夏翊清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许琛寝室,并未惊动旁人。许琛大概是累极,虽屋里点着灯,却已然落下帷帐歇息了。
夏翊清悄悄坐到床边,手刚探到许琛衣领处,就听许琛说道:“我真没受伤。”
“又装睡!”夏翊清松了手。
许琛似乎刚刚真的睡着了,声音不似白天那般清亮,带了些鼻音,却意外地让夏翊清觉得安心。他伸手拉过夏翊清,说:“知道你今晚要来,没敢睡实。”
“今儿事多,我来晚了些,抱歉。”
许琛却道:“不必道歉,你现在更加身不由己,我自然懂的。”
“多长时间没卸甲了?你这腰背紧得像铁板似的,我帮你松一松。”夏翊清教许琛轻轻翻过身,将已搓热的手掌覆在他后颈。未料许琛全身骤然紧绷,夏翊清连忙松手,待缓了缓,才说:“竟是这般机警了,可是已磨炼成了本能?”
许琛道:“枕戈待旦一年多,如今还不太适应。”
夏翊清手上的力气逐渐加重,语气却依旧轻缓:“若是疼了不必忍着。”
“不疼。”为了方便说话,许琛侧过头来,道,“今儿我在宣政处外碰到了唐存,我看他眉头紧锁,就劝了他几句,也不知他听进去了多少。”
“我打算把军作院从工部分出,作为独立一部,不再受工部和兵部多重管辖,他或许是认为我对他不满。”夏翊清换坐为跪,给许琛揉压着腰背,“我是没那个意思,军作院挂在工部名下,但这些年来实际却由兵部直掌,导致每年工部都是亏损的,账面上不好看,工部其他各司郎中也都颇有微词。”
许琛道:“若是将军作院独立出来,倒确实是能避免旁人借工部之手干预军作院。其实我这次回来倒真是准备同你说说军作院的事。”
“难得你对朝堂之事也有了些看法,说说看?”
“倒也不全算朝堂之事,军作院毕竟是为军中所用。”许琛道,“这次我设计离间南境四国联盟,之所以能成功,与我炸掉联军铁火库有很大关系。斥候去探过,说那铁火库中存放和保管颇为疏松,且那些铁火质量参差不齐,想来是制造者的功夫深浅不一。如铁火这般威力大且不稳定的兵器,合该小心保管才是。我能炸了他们阵前的铁火库,他们日后自然也有机会摸到我们的铁火库。而且小叔如今做出许多新鲜兵器,这东西若是教旁的国家学了去,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我们总该留些机密才是。军作院所产兵器颇多,且人员往来复杂,这铁火和手雷倒不如找些新的作坊和匠人去做。若是还教军作院做也无妨,可以只做些其中的零件,最为关键的组装还是要秘密进行……嘶……”
“疼了?”夏翊清稍稍收了力。
许琛闷声说道:“倒是不疼,只是有些发酸。”
“按到了穴位,有些酸胀是正常的,我稍轻些。”夏翊清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你说得对,小叔也说过,施政以仁不代表要做无私圣人,说到底国与国之间争的便是国力,钱财、政治、军事、民心皆为国力,各国之间总要留些机密之事。此事我记下了,过些时日便同嬢嬢和两府三衙议过。”
“去年接连战争,又逢先帝丧仪,国库怕是要亏空了?我说这事倒不急在一时,总归还是民生为本。”
“并没有。”夏翊清笑笑,“去年岁收六千万缗。”
“所有岁收?”
“仅上供钱缗,不含粮食布匹田赋,亦不含留州送使。”
“那岂不是……总计过万万了?”
“是了,所以你不必担心国库,如今就算要想回到永业年间税赋不足百万缗的日子也是难了。”
“如今倒真是富足了。”许琛长舒一口气,又问起了西域之事,却原来,当时西域诸国撤兵,是耶兰在暗中相帮。龟兹与蒲卢两国另有结盟,意欲釜底抽薪,借机同时吞并渠勒和依耐。本是四国结盟,却又要暗度陈仓。耶兰王得知此事后便将消息透去渠勒和依耐,他们当即撤兵回守本国边境。
许琛听完笑道:“联军若是一鼓作气破了仲渊西境,西域那弹丸小国之间的兼并还算什么?就这般短视,也难怪至今发展不好。”
“所以啊,幸好西域没有另外一个平宁侯,不然这仗怕是要真的打起来了。”说话间夏翊清已经又将许琛的背从上到下按过一遍。
夏翊清坐了下来,道:“这段时间你可能会受些委屈。”
许琛拉着夏翊清的手,轻声道:“我本就有错,罚也是应当的,算不上委屈。”
夏翊清:“你既说了旧伤复发,便再做得像些,过几日再送一道奏疏入两府,可以稍稍夸大一番,我准你休假。“
许琛笑道:“原来你辅政后,我得的好处竟是这个。”
“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夏翊清却又道,“不过不能太久,不然御史台又该参你了。”
许琛盯着夏翊清,半晌才缓缓开口:“和光,过来些,我有话对你说。”
“嗯?”夏翊清伏到许琛身边。
许琛稍一用力,将夏翊清拉入怀中,堵住了他的嘴。夏翊清只晃了下神,便被许琛翻身压住,端的是馥郁迤逦,醉意入怀,便是直到此刻,夏翊清心中才堪堪醒过神来,暗道:“回来了,我的大将军真的回来了。”
依依不舍,又亲吻抚摸过几回,夏翊清才问:“这便是你要说的话?若不是看你已累到如此,我定要……”
“你就怎样?”许琛含笑,将手松松搭与夏翊清腰间,“这种事我是不怕累的。”
夏翊清却终是忍住了,说:“你倒是可以折腾一番,我明早却必得进宫去。若真教你弄得腰酸腿软,丢脸的也只是我。你就当替我着想,等我休沐之时再做。”
许琛知他心意,便没再坚持,弹灭屋内蜡烛轻声道:“翊哥儿……这样真好。”
未几,沉沉睡去。
“睡得可真快。”夏翊清心想。他给许琛掖被子,终是放心不下,将手搭在了许琛的腕侧。夜色正浓,夏翊清的脸隐在一片黑暗之中看不清神色,他弯下腰在许琛额头落下一吻,悄然离开侯府。
刻钟响过四更三点,许琛醒来。调息片刻,终究还是唤了归平进来。
“扶我起来,”许琛再度开口,声音竟虚弱至几近颤抖,“先取来些水给我。”
“郎君可是又难受了?”归平取来温水,扶起许琛喂他喝下。
“去请陵谷主,莫要声张。”
少顷,陵谷主被归平引着进入寝室,许琛正歪靠在床上,不知是睡是醒。
陵游伸手搭脉,许琛似是被惊动,喘息几番,正欲开口,却被陵游打断:“不必说话,我诊过便知。”
许琛轻轻颔首。
“肺腑伤未全好,又劳累过度。”陵游自药箱取出银针,示意归平端来蜡烛,口中继续说道,“我在西域同你说的话定是一句未入耳,你若非以药当饭,倒还不至于这般。”
许琛心虚,沉默不言。
陵游:“受伤后不休养,仗着年轻不在意,如今拖成了气血两虚,非得重病一番才算知道厉害。你们一家人怎的都一个样?”
许琛道:“陵谷主,我昨儿还好好的,是今早起来才……嘶……”
陵游将银针在火上燎过,一针入穴,直接打断他道:“你若是觉得能站着便算好,那如今你爹那样也算是好。”
许琛噤声。
陵游终是收了脾气,道:“先治伤,再调理。伤好之前不许动武,不许用真气,禁酒禁辛辣禁情绪激动禁……我看你这府里没有女眷,正好没人招惹你。每日改做三餐,餐后用药,每晚睡前针灸。可有意见?”
“不敢。”许琛连忙道。
“有也无用。”陵游取下针,“总之,在西域时我已将话说明,你若听话,我保你健康无虞,你若不听,最终同你爹爹一样倒在阵前,我也不能将你如何。到时你莫要说是我病人,砸我招牌。”
许琛连忙道:“都听谷主的。”
陵游:“活动一下,感觉如何?”
许琛稍稍抬起手,果然觉得身上松快不少。
陵游收好银针放入药箱,依旧面色不悦,道:“我这一针只能保你半日力气,午后若是再难受便再来找我。汤药一日三次不许落下,这几日定然困顿,不必想旁的,睡便是了。以你现在的精气神,睡一整日都不算多。”
许琛看向归平,归平会意,向陵游请了针法穴位,说晚间由他伺候。陵游知道归平是正统习武,定然会认穴,便不做他想,留下针法和药方离开了。
待屋内无人,许琛才道:“进来罢。”
夏翊清推开窗翻了进来,到许琛床前站定,说:“你这次又打算瞒着我?”
许琛摇头:“没有,我让谷主留下针法就是给你的。”
“原来你竟是吃这一套。”夏翊清坐到许琛身边,低声说,“吃硬不吃软,要像陵老先生这般严厉骂你才行。”
许琛笑笑,拉过夏翊清的手,问:“你今儿不去宣政处吗?”
夏翊清指向床前刻钟:“四更五点,没到时辰呢,今儿没有朝会,我卯正到宣政处便好。昨晚你睡着后我给你诊了脉,觉得不大好,想着早上来劝劝你,请陵老先生为你诊治,没想到这次你倒是自觉。”
许琛:“晨起有些不舒服,就叫归平去请了。”
“有些不舒服?”夏翊清轻哼一声,“你当我是无知幼童?”
许琛连忙哄道:“神医不要生气了,我给你道歉可好?”
沉默片刻,夏翊清伏至许琛胸前,道:“你如今这般清瘦,我当真是心疼。既已回来,便好生将养,莫要再想旁的。朝中军中都不用你担忧,有我在,不会出乱子。”
“好。”许琛轻轻抚过夏翊清的后背,“翊哥儿辛苦了。”
夏翊清未做声,只陪着许琛又躺过许久,直到五更二点,才起身往宫中去了。而后许琛吃过药,自觉已恢复力气,便命归平去请小叔过府。
夏翊清在宣政处忙得焦头烂额,许琛则在府中花园和许箐一起品茶赏景。
许箐靠在躺椅上,道:“你今儿倒是闲,叫我来也不说事,就让我陪你看这光秃秃的树?”
许琛双手放在头后,悠闲说道:“陵谷主给我下了禁令,我如今唯有吃饭睡觉是正事,旁的一概不许做。”
“还真有人管得了你!”许箐顿了顿,终是说起了正事,“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不管你承认与否,你就是寭王党。寭王摄政,你又立了军功,你手里的兵是服从天家还是服从寭王?我让你交还虎符,是给你和四郎一个表态的契机。你并不恋栈军权,他也不会将虎符收入囊中。虽说这一番并不会彻底消除朝中疑虑,但总归面子上的事情是做过了。”
“他一向只说是小事,可我却知道,如今对他来说并没有小事。”许琛叹了口气,“太难了。”
许箐继续说:“甘崇是你和四郎一手提拔上来的,冯墨儒之前是军中人,穆飏是你们的先生,袁徵是公主驸马,跟你们也有旧交,礼部吕克是个迎风倒的,你大伯是太常寺卿,吏部尚书和侍郎都是你二伯的门生。寭王在朝中有这么多势力,你说这是好还是不好?”
许琛拉了拉盖在身上的氅衣,低声说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他懂。”
许箐:“他是懂,但身不由己的滋味他更明白。天家若是长得正也就罢了,若是长歪了呢,要是以后没有四郎能干呢?要是个痴傻呆苶的主呢?现在大家都观望着。四郎是正统皇子,不是皇叔,更不是外戚亲眷,他是有资格直接继位的,而且这半年辅政下来,很多人都觉得他应该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