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策低头道:“是。当时……当时……”
夏翊清笑了一下,说:“许翰林不必紧张,重提旧事并非为了追责。我只是想告诉你,许仁铎此人绝不可再入朝,他攀咬的不仅朝廷二品高官,更是大主之子,皇家外戚。许仁铎已并非幼童,谨言慎行这四个字他定是懂的,但他却从不这般去做。事到如今,再去追究教养之责已为时晚矣。许翰林是国朝栋梁,半朝门生,足见你于育人一事上并非无能,如今许仁铎这般,怪你溺爱,也终究是他自己不争气。如今许翰林能做的,便是守住你许家满门忠义之名。”
“大王请明示。”
夏翊清道:“从那年知白落水开始,许仁铎前前后后害了知白多少次你可知?若桩桩件件全都拿出来清算,他定是死罪。我今日同许翰林这般说话,是要告诉你,许家其他子嗣的未来皆在你一念之间。再说明白些,知白的母亲是我姑母,也是当今天家的姑母。可许家旁人与我皇家并无关系,我保得了许公一家,却保不下旁人。太常许寺卿、户部许侍郎都已至高官重臣,许寺卿家第三子和你家两名幼子日后可要继续入朝?再远了说,你的孙辈日后可要入朝?你许家难道要为了这一个儿子,断送掉其他子嗣的前程?”
“下官……”许策不知所措。
夏翊清轻叹一声,道:“我此次最多保得许仁铎活命,但他此生绝不可踏入临越半步,许翰林,你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罢!”
许策愣了许久,缓缓起身,行礼道:“下官明白了。”
待许策离开后,夏翊清坐回案前,命安成去唤了陆恩慈进来。夏翊清并不多话,只让安成将案前几张纸递于陆恩慈,自己则缓缓喝茶。
未几,陆恩慈双目微红,跪伏在地,说道:“下官知罪。”
开宇十年,陆恩慈的哥哥,时任谏议院司谏的昭文阁学士陆恩远和御史台侍御史吴方袁在回家途中被刺身亡。官方认定为歹人醉酒闹事,实际上却是因为他们掌握了开宇七年御史失踪案的证据。而当时掌握证据的除了陆恩远和吴方袁以外,还有方崎。方崎在察觉到此事不可继续追查后,不仅没有劝阻二人,反而鼓励他们继续追查,最后导致二人被杀。
这一次,方崎哄骗陆恩慈,称陆恩远是因拟奏疏弹劾远国公而被灭口。陆恩慈原本对自己兄长之死心中存疑,被方崎三言两语哄骗过去,才会在朝堂之上帮着方崎质问许琛。
夏翊清道:“陆侍郎请起,不必跪我。”
陆恩慈没有动,只是说:“下官有罪,请大王处罚。”
夏翊清:“当年之事我尚未能尽数详查,但方崎确是促使你兄长被杀的元凶之一。你兄长身亡那日,大主与远国公同在草原。你若不清楚,可以去问问朝中老人,开宇九年到开宇十三年期间公府是如何度日的。那时所有人都在打压公府,大主和许公过得如履薄冰。若他们真的能为了一道奏疏就杀人,那当时朝中怕是没几人能活命了。”
话到此处,夏翊清略停顿片刻,整理好心绪,才继续道:“陆恩远是个好官,你也是个好官,所以方崎找到你时你并未完全按照他的意思行事。你身在兵部,这些年也算了解许公一家,所以你心中尚有疑虑,我说得可对?”
陆恩慈磕头道:“是。可是下官还是受了蒙蔽。”
夏翊清摆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便好。”
陆恩慈道:“今日朝堂之上下官这般行事,已然做出错事。下官知道冯相公与平宁侯不会与下官计较,但……但下官心中有愧,不敢再忝为兵部侍郎,请四大王将我贬斥出京。”
夏翊清略思索片刻,说道:“我以何理由贬你出京?”
“下官说错了话。”
“你那话说得无关痛痒,甚至更可以说是直言疑虑,我若因此将你贬斥,百官不会说你如何,只会说我这个辅政亲王容不得旁人说话,你又置我于何地?”
“下官……下官知错!”
夏翊清笑笑,缓和了语气,道:“文善同我说过,你于庶务非常精通,却唯独不善与人交往,太过耿直,且心思单纯,不懂是非利害,言语之间得罪同僚而不知。我想你这般性子,大概与你兄长有几分相像罢。只是……你家不必再出台谏官了,我另有差遣给你。军作院独立之后,尚缺领事之人,如今是文善兼领,但总归不是长久计。前些时日我已同吏部议过,也报请天家和太后准允,勾当军作院差遣,以正四品上朝官充。你如今从三品,正是合适。只是勾当军作院为专职差遣,不兼领,不入两府,你若去了,便只专心领军械制造及未来军商合作之事,虽是重臣,却不能拜相。当然,若你不愿,我便还留你在兵部,落参知政事,任崇政殿说书,专职为天家讲学。你可以自己选,不必立时决定。”
陆恩慈面露喜色,立刻就说:“下官愿去军作院,臣才疏学浅,与图纸机括打交道好!下官愿意!”
夏翊清笑笑:“你做事稳妥,以后军作院交给你我也放心。今儿这朝会惊心动魄,你也累了,回去歇着罢。”
“下官遵旨。”
身世波澜至此落下。
是夜,平宁侯府,颠鸾倒凤畅快,山盟海誓入耳,喘吁吁两番云雨罢,意绵绵离别愁思近。
两日后,平宁侯奔赴北疆。
五月初三,扎达兰叛仲渊而出,扎鲁率领部众准备反杀,却被长羽军提前得到消息,最后只一队亲卫拼死护送扎鲁和世子冲出合围,狼狈逃往草原深处。
捷报传回,朝堂之上再没有人对平宁侯疑心。同时,寭王在朝中快刀斩乱麻般处理后续————方崎赐死,许仁铎流放,秦高濂革职下狱,秦淮漳暂留京中,待吏部清查往年功过后再行处理。
宣政处内,夏翊清合上奏疏,问面前人道:“顾知州觉得我该如何处置?”
顾攸心中紧张,他在官场数年,自忖阅人无数,却终究看不透这少年亲王。半晌,他开口道:“下官全听大王吩咐。”
夏翊清:“知白视你亦兄亦友,我同你虽未深交,但从你历年考核评语亦可看出你政绩不错,且不曾攀附,想来说那话并非心存歹意,且你所说皆是实话,你并未做错。顾知州,昔年蓟城你认识他时,他是小桑没错。可如今他是护卫北疆的平宁侯,不再是蓟城里那个只有家仇的幼童了。他在临越长大,在皇宫读书,他是大主和远国公的儿子,你明白吗?”
顾攸颔首:“是,下官明白。”
夏翊清抬起手来摸着案上的绿状,轻声说道:“他又打赢了一场仗,这疑虑,也该能消解了……你回去罢。”
“大王?”顾攸惊讶抬头。
夏翊清摆手:“你这般年岁,该寻个人看顾你了。醉酒之后,应是有人能拦住你,别让你说胡话才是。”
顾攸立刻道:“谨遵大王教诲。”
顾攸离开后,即墨允自屏风后出来,笑着说道:“嗯……有点儿酸。”
夏翊清嗔道:“明之又拿我调侃。”
即墨允板起脸,学着夏翊清刚才的语气:“他不再是你的小桑了。”
夏翊清被即墨允这个样子逗笑,道:“我可没说那话!”
即墨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到椅子上,说:“话虽不是原话,但意思却是一样。”
夏翊清起身拿过即墨允手中的杯子,笑道:“不给你水喝了。”
“忙了这么久,连杯水都不给?怎的这般小气?”
夏翊清将自己案前的茶盏放到即墨允手中:“万春银叶。”
即墨允笑笑:“我喝什么都无所谓。”
待即墨允喝过茶,夏翊清问:“如何?”
即墨允答:“大大王托我带句话,他说人生在世,最难得的就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过一生。”
夏翊清长叹了一声,道:“我如今倒是真有些羡慕大哥了。”
“还有一件事,”即墨允说,“秦淮漳在找门路,吏部有些人原本与他们父子过从甚密,还是想保的。”
“好,那就……就再等等,暂且不必动,仔细观察就好。”夏翊清说完话,见即墨允面有犹豫,便道,“说便是了,你我之间还用这般纠结?”
即墨允:“放我一日休沐可好?”
夏翊清笑笑:“一日不够可以多歇几日,赤霄院又不是寻常衙门,没人点卯,你又不上朝,何必专程来求我?”
即墨允:“你就不好奇我为何要休沐?”
“你若想说刚才便说了。”
“多谢。”即墨允微微欠身,往窗旁走起。
“明之!”夏翊清叫道,“走门!”
即墨允愣了一下,转身朝着门的方向边走边说:“翻窗习惯了,四郎见谅。”
许琛带着归平和平留到经州军作院去查看黑甲进度,平留甫一进入枢修院就激动异常,道:“原来我们的乌霜竟是这样做出来的!”
归平在旁满是嫌弃:“你冷静些,怎的就这般没见过世面。”
平留立时反驳:“你见过吗?跟郎君和我面前还端着,你累不累?”
许琛笑道:“放你们俩出去,别在我眼前吵,耳鸣。”
“谢郎君!”平留立刻拉着归平跑开。
许琛自己走到了一旁,对着一名正在忙碌的“工人”低声道:“大大王安好。”
宥王回头,笑着拍了拍身上的灰:“你怎的还亲自来了?”
许琛:“我们借一步说话可好?”
宥王颔首,带着许琛走到后院。许琛见四下无人,才开口说道:“我接到四大王消息时还以为他是诓我的。”
宥王淡然一笑:“他也是不信,特意派了即墨院首来亲自确认。”
许琛:“大大王这是何苦?”
宥王却道:“我不觉得苦,这天底下没有比军作院再让我舒服的地方了。操纵着这些机器就能做出那样坚硬的盔甲和锋利的武器,我是真心欢喜。军作院是长羽军的后备,你们打了胜仗,我们也与有荣焉。”
许琛看着眼前的宥王,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宥王坐在廊下说:“你不必觉得诧异,起先我确实怨恨,可后来看到这些边民,看到他们对长羽军的信任和对先帝的感恩,我也就释然了。先帝不是一个好父亲,但对百姓来说他绝对是个好皇帝。我自知没有能力接手这天下,我没有魄力,没有胆量,没有雄心壮志,我确实不如四哥。”
“四大王只是辅政。”许琛压低了声音。
“有区别吗?八哥那么小,如今朝政皆在四哥手中。说来你或许不信,那年四哥刚得了名字,我曾对阿姨说四哥那个翊字是辅佐之意,没想到如今……”说到这里宥王笑了笑,“当然你也不必担心,我没有旁的意思,四哥辅政总比二哥登极好。”
“宏王他……”许琛这话终究是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尴尬不已。
“不必说了。”宥王道,“我知是他害的我,不过我已然不在意了。还有,我得向你道歉,那时在资善堂,我确实对你不太友好。那时我眼界太窄,耿耿于怀自己不是嫡子,既想不明白四哥为何得了嬢嬢青睐,又想不明白先帝为何会让你一个外戚进宫读书。我端着个皇长子的架子,对你和四哥都没好脸色,可这些年来反而是姑母和四哥对我多番照顾。”
许琛道:“大王是真的想开了。”
宥王点头:“确实。你们一家三口为仲渊疆土抛洒热血,是有不世之功的,四哥辅政也确实只为仲渊。而我就在这军作院里帮着军中做些武器装备,也算是为国尽力,对得起我这个姓氏了。”
许琛坐到宥王身边:“大大王,四大王曾同我说过,若当年他有能力,定然会相助与你。”
宥王:“我不后悔,也不怨恨,让他不必如此,好好辅佐天家,然后……替我照顾好纾儿。”
许琛颔首:“大王放心,纾儿一直养在宫中,太后对他十分疼爱。“
二人又说了些旁的,就见归平来寻,便不在多话,各自分开了。
许琛准备回返,却见平留被人团团围住,正在详细讲解盔甲各个部位应该如何改进,说得头头是道,甚至还上手演示起来。许琛没惊动他们,插着手靠在一旁。少顷,归平拿着两片盔甲片回到许琛身边:“郎君看看这个。”
许琛不明所以:“两片甲?有何特殊?”
归平说:“这里有一片是平留刚做的。”
许琛接过两枚甲片来回翻看,诧异道:“你没唬我?这机器可是需要训练才能操作的,平留第一次上手,就做出来了?”
归平朝着平留的方向努了努嘴:“不然郎君以为那帮人为何那样?”
许琛将那两枚甲片放在手中轻掂几番,道:“我身边怕是要出一名随军锻造师了。”
归平:“我倒觉得,他会是小寒哥哥的锻造师。”
许琛用手肘顶住归平肋下,道:“他敢!”
归平笑道:“是!他不敢!”
五月中,宥王领旨,判经州军作院。
六月和七月,玄狼部数次侵扰皆无功而返,反而折损小半精锐。
七月十六,平宁侯家书抵京,随家书而回的还有一只精致的铁手环。
许琛在信中说,这是他去军作院按照当年小叔所画图纸亲自打造而成,将触发装置改为手环上的按钮,且将其中暗箭换为与骁骑卫黑甲袖中暗箭同样材质。夏翊清对这个铁手环爱不释手,拿着把玩了许久。
是夜,即墨允进入寭王府寝殿时,夏翊清正举着手中的铁手环。
即墨允见状道:“怎的?十年后还要拿腕箭对着我?”
夏翊清笑笑,问:“你许久未曾这般直入我寝殿了,这次所为何事?”
“送礼。”即墨允从递给夏翊清一张纸。
夏翊清接过来看了片刻,无奈说道:“你这礼送的真煞风景。”
“煞风景总比要人命的好。”即墨允叹了口气,“四郎早做准备。”
夏翊清颔首:“暂时保密,该盯哪些地方你清楚,莫要漏了。”
即墨允:“我明白,四郎可有打算?”
夏翊清摸着手腕上那冰凉的铁手环,平静说道:“坐等。”
即墨允眉梢微挑,眼前这少年人已褪去青涩和懵懂,已有能力和魄力自己做决断了,他没再多说,只道了声“保重”便起身离开了寝殿。
白影飞过,夏翊清抬首,见方才即墨允靠过的桌上多了一盏崭新的琉璃灯。夏翊清嘴角挂上笑意,走到桌前拿起那琉璃灯仔细端详片刻。琉璃灯共有六面,灯架为玉,六方灯面皆为掐丝制琉璃福寿延年图案,定是从小叔那里抢来的。
这些年即墨允都会给夏翊清备生辰贺礼,夏翊清总想还礼,即墨允却道不知自己生辰,且从不收礼,夏翊清试过几次,后来便放弃了。即墨允待他的好,不是几份礼物就能还清的,他们之间的情谊也早已无需以礼物为证。
夏翊清拿着那琉璃灯小心走到桌案前,轻轻安放好后,便开始处理积压的奏疏。
许琛已将北疆驻军训练得初有成果,轻骑、重骑、步兵、火器营以及随军锻造师都在逐渐形成规模。同时依据草原特色,在医部大本营邕城设立军医堂作为后勤之一,军医堂的郎中全数由军中拨饷奉养,平常可以收治帮助其他百姓,但战时要随军出动。
八月,南境军报,南凉在边境以铁火开路,出其不意抢占边塞两座城池,因着南凉铁火已然精进,霍与韬不敢妄动,与南凉形成对阵之势,两座边城尚未收归。
三日后,平宁侯带一万骁骑卫赶往南境,同时,颍昌军作院的武器装备加急送往前线。
九月底,军作院新制的火器送到,南凉骑兵尚未到阵前就已被炸上了天,长羽军一举收复边城,还“一不小心”踏入了南凉国境之内,又“一不小心”围了他们两座城池。这两座城,恰好一座挨着南赵,一座挨着吴国。
南赵与吴国皆战战兢兢。长羽军并未越过国境线,只日日换防练兵,喊杀声震天。南赵和吴国的使臣在仲渊与南凉之间来回奔走,四国边境紧张不已。
十月底,南凉不堪重压,派出使臣前来和谈,平宁侯放出话来:“仲渊不接受议和,只接受投降。”
初次和谈失败,是夜,长羽军又送了南凉士兵一片烟花。两日后,南凉又来使者,依旧无功而返。又过半月,南凉缴械投降,主帅萧定代表南凉皇帝送上国书,承诺不再侵扰仲渊土地,赔款五千万两白银,五年内付清。同时将被仲渊所围的两城再加相邻四城一并划入仲渊领土。
南凉割让这六座城,原是与南赵及吴国的边界,如今划归仲渊,仲渊与那两国的国境线又延长许多,渐成包围之势。许琛和霍与韬一起将南境五十万大军重新整顿,在边境设立了一套完善的巡逻预警机制,并开始着手训练当初许箐提到过的“野战军”。
军中时日过得飞快,转眼便是一年,虽然兵制改革始于北疆,但如今许琛在南境亲自督阵,且武琼军数量多,兵制改革反而比北疆更快些。如今五十万大军已小有规模,甚至还成功举行了一次颇具规模的模拟对战,对战之日火炮连番炸响,直震得吴国和南赵军营暴土扬长。如此一来,两国更不敢妄动,只固守自己疆土,不敢迈入仲渊一步。
太康二年八月,永乾陵。
“啪”!一只玉盏落地摔得粉碎。
宏王暴怒:“安心守陵?!我已守了两年!他还不让我回去?!”
内侍跪地,颤抖着说:“是……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说先帝遗诏命大王守陵,并未明旨回朝,且……且如今尚未出衰绖之期……更不该……”
“混账!”宏王一脚踢翻了那内侍,“我必须回去!”
内侍李木劝道:“主子,无诏入京可是大罪。”
“大罪?”宏王冷笑一声,“谁敢给我定大罪?我是亲王!我是八哥的兄长!”
李木微微皱眉:“主子慎言!那是天家……”
宏王吼道:“滚!都给我滚出去!”
这一年多来宏王多次上奏请求回京,都被留中或者打回,太后数次派人安抚,但收效甚微,只多次提醒夏翊清要小心提防。赤霄院的消息也越来越频繁,待到入了冬,便是每两日定有新的动静。
这一夜,皇陵之中宏王反应又传回寭王府,夏翊清轻轻一笑,将纸条烧毁。安成立侍在侧,说:“已过二更五点,主子该歇歇了。”
夏翊清轻揉过自己僵硬的肩颈,微微摇头。此时有内侍端着药进殿,安成立刻接过来说:“主子喝药罢,已热过三次了。”
待那内侍退到一旁,安成将药送至夏翊清面前,低声道:“许侯若是知道主子病了还不好好歇着,定会心疼的。”
夏翊清愣愣,终是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而后指向床铺。安成会意,一边招呼着内侍铺床,一边心里想道:“果然还是提许侯管用。”
入了冬后夏翊清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病,烧了几日,嗓子便哑了。倒是尚能开口,只是白日里要去宣政处议事,晚间回到王府就懒得再说话。好在安成跟了他这些年,早已十分了解他,一抬手便能会意。
这些年夏翊清已很少生病,祛毒之后身体逐渐康健,倒是让他松懈了保养,这一年多来朝事繁忙,前些年将养出来的精气神散去不少,吹过冷风,便发将出来。自觉不适之后,夏翊清给自己诊脉开药,本是不欲声张,未料他起烧那日正是朝会,勉强撑到朝会结束,准备恭送圣驾,只刚起身,尚未行过礼,便晕在了紫宸殿中。一众大臣内侍七手八脚将他扶起,才觉他身上滚烫。太后立刻命人将他挪到后室,一众医官与泽兰足照顾大半日才算将病情稳住。
“累的。”
太医这简单的两个字让两府宰执参政都有些自责,自寭王辅政以来,一些原本两府能独自处理之事他们也要送到宣政处去议过。大多时候寭王的意见与他们并无出入,但总觉有了寭王定论才算完整。
寭王醒来先是召两府重臣安抚一番,道自己不过偶感风寒,不必担心。后又坚持挪回寭王府,同时亲拟请罪奏状,称臣下僭越,窃用紫宸殿后室休息,自请罚俸。这奏疏自然被太后发回,谕令寭王安心休养,病愈前庶务悉数送往寿康宫议过。然年底政务繁多,寭王不过休息三日便重回宣政处。他病未全好,两府自是不敢再想以前那般事事禀报,只捡些重要事情议过。寭王拖着个半哑的嗓子,白日里气定神闲地处理朝事,到了晚间则在寝殿之中处理着另外一件棘手的事情。
第133章 一百三十三 逼宫
腊月二十七夜,宏王无诏入京,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万守陵厢兵,而本该固守城门的临越府厢兵亦将城门大开,行至内城崇明门时,右龙胜四旅统制率两千五百人加入宏王队伍。城中高门府宅尽数闭户不出,死守府门,然仍难避免死伤。不过半个时辰,各京中官员宅邸门前皆已列兵布阵。一众官员都惶惶不安,也有那历经三朝的恩养老臣端坐家中正堂,嘱咐自家儿孙守门严防,而后叹道:“此番不知是壬午之乱,还是玄武兵变。”
宏王带兵直逼禁中,宏王府兵亦与寭王府兵冲撞起来。
大内西华门外,宏王立马当前,却见一女子持剑自城门上飞身而下,道:“宏王留步。”
宏王端坐马背,道:“史内人此为何意?”
墨竹说:“依监门式,禁中四更两点开门,若需夜开宫门,需持天家御批、两府及监门官悉数阅过、核对人数缘由及左右契后,请掌匙内官开门。”
“那又如何?”宏王道。
墨竹道:“违反监门式,夜开宫门,是为谋逆。”
宏王轻笑一声,复道:“那又如何?”
墨竹自袖中取出一方谕令,道:“太后娘娘懿旨,两府及监门官已然核对无误,今夜宏王卓清赴大内寿康宫侍疾,依制,下马、除剑、独自入内,允。”
“我若不依呢?”
“那便等同谋逆,就地诛杀。”
“就凭你?”宏王冷笑一声,“你便是武功再高,又能杀的了多少?”
墨竹:“一人足矣。”
“那你试试看。”宏王言毕,扬声道,“开宫门!”
紧闭的宫门在墨竹身后缓缓打开,一众士兵持盾上前,将宏王护在当中,以盾结阵,缓步护送宏王进入宫门。
墨竹垂剑退至一旁,沉默不言。
自西华门入,直行半刻钟向北,过勤政殿,便至福宁殿。
宏王翻身下马,在一众护卫拥簇之下迈入福宁殿前正院,高声喊道:“臣救驾来迟,请天家与太后开门。”
太后充满怒意的声音自殿内传来:“吾与天家无碍,你救的是谁的驾?”
宏王道:“请太后开门,臣有话要说。”
少顷,福宁殿正门打开,走出来的却是夏翊清。
“宏王,许久未见了。”夏翊清风寒未愈,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宏王见他出来,愣了一瞬,旋即道:“狡兔三窟,我该想到的。”
夏翊清似是真的不适,只靠在殿外廊柱旁,问道:“宏王,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便是知道,才会在此。”宏王转过身,向身后士兵喊道:“寭王翊清假传圣旨,把持朝纲,意图谋反!各位将士随我一起清君侧!”
“清君侧!清君侧!清君侧!”
宏王挥手,立刻有士兵将正殿团团围住,谁料此时正殿两侧小门打开,一群侍卫鱼贯而出,与准备破门而入的士兵对峙起来。
大长公主一身戎装持剑迈出殿门,那些士兵不由得停住了脚。大长公主掌兵二十余年,军中将士大多曾在她麾下效力,即便如今她已无虎符,但军威犹在。
大长公主扬声道:“宏王,我劝你再想想清楚。”
宏王后退两步,立刻有护卫挡在他身前,不过一瞬的惊慌后他便恢复镇定,笑着说道:“姑母,我觉得这话该是对你自己说才是。你手里已无虎符,许公又卧病在床,就连你那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儿子如今也远在南境。我手中有一万皇陵兵、两万厢兵,戚烨也早是我的人了,你纵使英勇无畏,也绝无半分胜算。”
大长公主略想了想说:“如今我唯一能调动的便是公府与侯府的两千护卫,我确实赢不了。”
“戚烨竟也是你的人了?”夏翊清似是意外,但旋即又点头道,“是了,不然你不会这般快便进了皇宫。”
宏王略显得意地说:“说来还要多谢嬢嬢,用二十军棍送了我四万亲卫营!”
夏翊清轻叹一声,缓缓说道:“二大王,我们说说话可好?”
“不必拖延时间。”宏王笑道,“京畿军已吃了蒙汗药,今晚便是血洗军营他们都醒不过来。京畿路各府厢兵皆已待命,随时护我拱卫皇城。”
夏翊清摇头:“我并非要拖延时间,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为何这般?”
宏王冷笑一声:“我只是要拿到我应得的!”
夏翊清提高声音质问道:“什么是你该得的?辅政?还是皇位?先帝遗诏写得清清楚楚,他保留了你亲王尊崇,只要你踏实守着皇陵,你依旧是身份尊贵的亲王,没人敢对你不敬,你还要怎样?”
宏王对夏翊清这番话嗤之以鼻,道:“踏实地守皇陵?凭什么?八哥年幼,你把持朝政排除异己,你又是在做什么?你离那皇位只一步之遥,你敢说你从未想过?”
夏翊清:“我确实从未想过。”
“鬼话连篇!”宏王拿出连弩指向夏翊清,“你我手足一场,我留你全尸。”说罢按动连弩,一根箭直向夏翊清胸前飞去,夏翊清抬起手腕射出一支铁箭,那铁箭直直飞出,竟是将那支箭从当中劈开了————那是许琛送给他的铁手环中的暗箭,宏王手中的连弩自然不能与骁骑卫的玄铁箭相提并论。
大长公主立刻拔剑护在夏翊清身前,她此时已经带了怒意:“夏卓清!你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