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昭媛知道不是夏翊清犯错惹来麻烦,也就放了心,又叮嘱一些旁的,便让他回房去了。
回到房内,夏翊清屏退众人,只留安成一人。
“你可知错?”夏翊清冷着脸问道。
安成也不狡辩,跪地认错道:“臣知错。”
夏翊清继续问:“错在哪里?”
安成答:“错在不该在主子面前多说话。”
“既知道,为何还说?”
安成:“臣错了,任凭主子责罚。”
“今日嬢嬢说要赏你,我若罚你,岂不是跟嬢嬢对着干?”夏翊清叹了一口气,“算了,你起来罢,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
安成:“臣不敢,请主子责罚。”
夏翊清说:“既升了官,就该依着规矩说话做事。难道让我扶你起来吗?”
安成立刻起身,眼观鼻鼻观口地站在夏翊清身边。
沉默半晌,夏翊清说:“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是在这宫中说多错多,我既没有亲生母亲可以依靠,又不得天家喜爱,一切只能靠自己,所以我不能冒险,你明白吗?”
“臣明白。”安成应了声,心中却仍有疑惑,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若今日真的教温国公发现了那玉佩,主子该怎么办?”
“他的玉佩是御赐之物,难道我的就不是了吗?”夏翊清起身,自书架上取出一只方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与大皇子那枚玉佩形制相同的一枚玉佩,就连绦子都完全一样。
“原来主子早有准备,是臣莽撞了。”
“倒也不算是早有准备。开宇十年草原进贡了一块玉料,天家命御用监做了四枚同样的玉佩和两根相同的玉簪,分别给了四位皇子和两位公主。二哥向来不与大哥争宠,五哥年岁尚小,而我一直避居休养不与他见面,又恰逢这玉佩赏下来时离他生辰很近,他便认为那是单独给他的赏赐,日日戴在身上。他总觉得受天家疼爱,这等赏赐该是他独有。可是,谁又不是皇子呢?”夏翊清轻叹一声,将那盒子递与安成,“去砸了罢。”
“主子,这可是御赐之物。”
“既是给了我的,那便任由我处置。”夏翊清不再看那盒子,“总之不会再戴,你若不想砸也无妨,只是不要再让我看见。玉本质洁,不该拿来做那构陷嫁祸的腌臢事。夜了,休息罢。”
安成立刻伺候着夏翊清就寝。
回侯府的马车上,长公主闭目养神,许琛则似乎一直有话要说。
“有话就问,不用这么一直盯着我。”长公主开口。
“义母是在怪罪我吗?”许琛小心翼翼地问道。
长公主睁开眼看向许琛,反问道:“你觉得你做错了吗?”
“我……我觉得没错,我相信浔阳公,我怕他被人构陷。”许琛小声地回答。
“既然你觉得没错,那便相信自己。”长公主边说,边伸手把许琛搂在怀里,“你今天做得很好,我知道你一贯小心谨慎,但既然你认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坚持。浔阳公的生母早逝,他这些年不得天家宠爱,在宫中并无依靠,你今日替他说话,也算是跟他结了善缘。琛儿,你记住,为人谨慎不等于处处退让,要守住自己的底线。不要随意惹事,但也不要怕事,明白吗?”
“我明白了。”许琛顿了顿,接着又摇头道,“可是义母,我不明白温国公这么做的原因。”
长公主摸了摸许琛的头,说:“这件事起先我也没有想通,不过刚才皇后跟我说了句话,我倒仿佛明白了一点。”
“什么话?”
“皇后说‘前朝后宫从来都不能完全分离’。”长公主顿了顿,道,“这事多半与浔阳公也无关。”
许琛看着长公主,等着她继续解释。
长公主笑笑,说:“前几日,穆学士上了弾状,称崔一昂侵占民宅致人伤残,天家下令吏部彻查此事。这样,你可懂了?”
许琛仔细想了一下,恍然大悟:“是……容贵妃?”
长公主轻轻颔首。
容贵妃母家姓崔,崔一昂正是容贵妃的同胞兄长,崔父年事已高,崔家只有崔一昂在朝,借着容贵妃的光,得了个从六品朝奉大夫的官,在礼部当差。崔一昂做起事来倒是认真,奈何能力有限,一直得不到晋升。不过此人善于交际,人缘颇好,就算没有容贵妃,他在朝廷之中也能混得如鱼得水。只是崔一昂此人有个爱好,喜欢那风水之术。
月前,崔一昂看上了一块风水宝地,原是想花钱买下来,但地主硬是不卖,说是祖辈遗产,不肯出手。他多次提高价格均被拒绝,一怒之下竟派人打伤了那家主人,那主家畏于他的身份,只好搬了出来,事后崔一昂倒也“公道”,按市价把钱给那家人送去了,还额外给了他们别处的几亩地和一处房产。
这事原是民不举官不究的,结果不知怎的让穆飏知道了,一道弹劾奏状递了上去。天家哪敢不理,立刻着人去查。此事一出,崔一昂自然要让容贵妃知道,那日递书信进宫时大皇子恰好也在,便知晓了此事。
大皇子知道容贵妃与兄长关系很好,可他还未出阁入朝,自然没办法从中斡旋,当他知道告发崔一昂的人是穆飏时,便有了这样一条计策。他本想让人把玉佩偷偷放到穆飏那里,但是穆飏进学堂之后习惯将自己的一应物品全部取出放在案上,这样便没办法藏玉佩。后来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几次犯错被爹爹斥责都是郑英自请代为受罚,于是便想着,若穆飏教的学生中有人行偷盗之事,他作为先生是会连坐的。
永嘉公主是备受宠爱的嫡长女,若说她拿了玉佩,自是毫无说服力。许琛是外姓人,若将玉佩放到他那里,哪怕这事闹到天家眼前,最大的可能是许琛一人受罚。而且定远侯如今在边塞,若此事闹大,恐怕会影响边塞的安定,自然也不行。如此一来,就只剩下夏翊清了。
夏翊清再不受宠也是皇子,不会轻易被罚,而穆飏作为他的主讲先生自然难逃处罚。哪怕在朝堂上不能让穆飏如何,自己这里让穆飏受点委屈也算是出了气。
这样一番思量之后,大皇子便让贴身内侍于海将玉佩放到夏翊清的书箱之中。于海也确实照做了,只是他没有预想到那一日夏翊清会咳嗽,而安成会因此返回品墨斋取枇杷膏,他更没有想到皇后和长公主会出现,在各种巧合的促使之下,大皇子这一招原本就不高明的陷害自然是以失败告终。
第10章 十 新年
第二日许琛照常进宫去资善堂,而夏翊清却告了假。上课时许琛盯着前面空空如也的书桌发呆,被穆飏点了好几次名。挨到午歇时分,他独自一人坐在长廊上,手里随意摆弄着一片枯黄的树叶。
这些日子他每日晨起都跟随长公主一起习武,对周围的动静已经很敏感。他未转身便知道有人走近,一件氅衣搭在了自己的肩上。
“从守,我不冷。”
回话的却不是伺候他的谭从守。
“知白哥哥在想什么?”永嘉公主坐在了他身边。
许琛立刻起身行礼。
永嘉欲伸手拉他,许琛稍稍退了半步,她便没再坚持,说:“知白哥哥你坐下,我这样抬头看你很累的。”
许琛并没有动,说道:“多谢公主,只是还请公主以后唤我知白就好,温国公和豫章公才是公主的兄长。”
永嘉却道:“你是姑母的孩子,又比我大,在寻常人家我本就该叫你一声表哥。”
许琛:“公主莫要拿我取笑,我只是长主义子,并无血缘关系。”
永嘉手里绕着手帕,说:“义子又如何?爹爹都亲自下旨将你写入许家的家谱了。”
许琛站在一旁,面色无改,说:“入家谱是天家的恩典,我却不能妄自托大。公主以后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永嘉突然伸手将许琛一把拉住,许琛不敢跟公主用力,只好顺从坐下。永嘉说道:“你害怕了吗?昨日大哥那一番行为,我虽然不知他因为什么,但想来他此举并不是针对你,你不用放在心上,若是真的吓到你了,我替他给你道歉好不好?”
许琛回道:“不,公主言重了,温国公没有错,我也没有害怕,我只是……我只是在想先生刚才讲的内容。”
永嘉:“骗人,方才你一直在发呆。”
许琛慌忙找着借口:“或许是今早跟义母练功时累了。”
永嘉撇着嘴说道:“我知道你是担心四哥。我想你大概不清楚,四哥自小体弱,每年冬日里必得大病一次。他前些日子就有些咳嗽,昨儿闹那一出,夜里便起了烧,好在柴娘子懂些医术,后来又派人告知嬢嬢请了太医,今早已经退了热。只是身子还有些发虚,嬢嬢就命人给他告了假,等他彻底养好了再说。”
昨日那一出之后,许琛总怕大皇子会因为计策败露而迁怒夏翊清,一直提心吊胆。听到夏翊清只是生病,没有其他危险,他悬着的心多少放下了一些。
“左右也到了年底,我看先生的意思也不打算再讲什么新的内容,差几天课无妨的。”永嘉抬起头看着许琛,说道,“知白哥哥,你上次教我叠的纸船我还是没有学会,你能不能再教我一次?”
许琛点头,吩咐谭从守去取纸,而后两人在廊下叠了好一会儿纸船,一直到午歇结束。
大皇子今日眼下青黑,想来是昨日被罚抄写,没有睡足。不过他好歹比其他人年长几岁,酝酿了一整日,终是在散学时分到品墨斋来道了歉,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就算是一脸尴尬,于礼数上也已足够周全。毕竟他若是凭借自己的身份不来道歉,或者派内侍送些东西糊弄过去,也并无不可。如今他既然亲自前来道歉,这件事自然就此结束了,只是大皇子临出门时,永嘉“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大哥可别忘了去一趟临月轩。”
大皇子脸色又暗了几分,转身冲永嘉扯了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大姐说得是,我一会儿就去。”
等大皇子走远,永嘉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先生,知白哥哥,你们看到刚才大哥的表情了嘛?!笑死我了!”
穆飏和许琛自然都看见了,但是碍于身份不敢放肆,穆飏转身进了内间书阁,许琛低着头憋笑憋到脸红。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大皇子到底是理亏,还是去了一趟临月轩,这件事到此就算彻底结束了。
当晚,夏翊清借口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让安成伺候他歇下,直到阖宫安静无声时,夏翊清转身进入了密道。
泽兰早早等在密道中,见夏翊清进来,便起身行了礼。
两人相对而坐,泽兰奉上一杯水:“浔阳公还在服药,暂时不要饮茶了。”
夏翊清点点头:“还劳烦代内人替我谢谢嬢嬢,昨夜若不是及时请了太医,我恐怕还不会好得这么快。”
“浔阳公不必这般拘谨客气。”泽兰柔声道,“你风寒未愈,本不该前来叨扰,只是皇后娘娘有几句话传达。”
夏翊清放下手中的杯子看向泽兰。
泽兰道:“昨日之事是温国公一时失察自己丢了玉,而后心急才会毛躁行事,还望浔阳公不要放在心上。”
这便是此事的最终说辞,对外,对内,无论任何人再问起,都只能是大皇子自己丢了玉,不可能再有任何别的情况。
夏翊清说:“我没有放在心上,大哥向来行事稳妥,昨日之事想来是个意外,今日大哥已经来过我这里特意跟我道歉了。”
泽兰点头:“如今你们二位不在一处上课,原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温国公并无恶意,也并非刻意针对,浔阳公大可放宽心,待病好了回到学堂一切照旧即可。”
“我知道了。”夏翊清低着头,“若说起来,昨儿还要多谢安成才是。”
“是了。”泽兰回答,“安成这孩子为人实在,进宫之后没多久就分到了御药院,没跟什么旁的人接触过,心思纯净。他师父张培老实稳重,这些年进宫的小黄门半数都是由张培教出来的,行事颇为妥帖,浔阳公大可放心。”
“安成是嬢嬢特意为我选的,我自然是放心的。”夏翊清沉默片刻,又问道,“知白可还好?”
泽兰答:“许郎君并无大碍,他每日晨起跟着长主习武,身体自然比同龄人要强壮一些。今儿许郎君照常入资善堂,看起来并未受昨日事情的影响。倒是浔阳公,你一定要好生调养,胎里带来的弱症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
夏翊清点头:“我自是知道的,如今又跟着你学习了医理,身体已经比之前好多了。我每年入冬都会风寒发热,今年这次症状已经很轻了。”
泽兰:“那也不可掉以轻心,今儿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可不要再在这里看书了。”
“……”夏翊清意识到之前几次在泽兰离开后的夜读原来不是秘密。
泽兰笑了笑:”我看着浔阳公回去再走。”
夏翊清今日也确实精神不济,于是便听话地回到寝室内。泽兰确认夏翊清已回到床榻后才离开密室返回慈元殿。
转眼已入腊月,阖宫上下都在为新年做准备。学堂里只有大皇子还能静下心来读书,就连平时看起来少言寡语的二皇子这几日也活跃了几分,就更不要说本就活泼的永嘉公主了。
穆飏见品墨斋三人着实无心读书,便干脆放开书本,给几个孩子讲起了坊间故事。许琛虽是每日出宫,但无非也是从皇宫到侯府的一段路,且侯府处在外皇城,周围全是高宅府邸,所以纵使他每日往返大内和家中,对坊间之事也不甚了解。永嘉公主和夏翊清更是从未知晓皇宫以外的世界,对穆飏口中的故事都感到十分新奇。
其实穆飏讲的都是一些民间家族中的琐事,无非是些平常人家的日常生活。但这些寻常生活对深宫中的皇子皇女们来说,是根本无法触及到的。穆飏此举,多少有些让他们知晓民间疾苦的意思。最起码如今品墨斋的三位是知道他们所用的文房四宝十分贵重,若任取一样拿到民间典当,所得银钱足够普通三口之家两年的吃穿用度。
腊月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便是小年夜。
资善堂已经在腊月二十放了假,大皇子尚未出阁开府,还是住在容贵妃的承庆宫,承庆宫每日嫔御来往好不热闹。
二皇子不爱多言,顺妃又是个低调的,所以莲绮阁相对安静些,只是如今顺妃位列八妃之中,一些应酬也是难免的。
而皇后的慈元殿则热闹非凡。
后宫唯有帝后起居之所可称为殿,殿并非只一个大殿,还包括其两侧朵殿及殿后数间拥舍。慈元殿主殿地阔七间,皇后会见命妇,宫中晨昏定省皆在主殿。主殿左侧的朵殿为寝殿,寝殿有五间之宽,日常皇后起居皆在此处。寝殿旁边的廊间则为内人内侍们的住处。顺着廊间再往后走是数座拥舍,永嘉公主便住在这里,虽是拥舍,但亦有明堂和左右次间,足够日常起居读书。
年底是皇后最忙的时候,往来妃嫔命妇及一应庆贺礼制都需皇后亲自照看,永嘉公主也不多去打扰,就在自己的院子里叠纸船,倒也自得其乐。
相较而言,临月轩实在是太安静了。
宫中人本以为柴昭媛会复起,可如今夏翊清入资善堂三个月,除了皇后生辰那日,天家再没有提及他,也从未临幸临月轩。众人都明白,之前不过是碍于皇后的面子,天家才开了金口。四皇子依旧不得宠,柴昭媛依旧复起无望,临月轩自然又被人抛到脑后。
不过这倒正合了临月轩两位主子的心意。
九年的时间已不算短,更何况对于柴昭媛来说,那是她风华正茂的几年。十五岁入宫得天家宠幸,一路走到嫔位也不过十七岁,可九年过去天家再未宠幸,起先她对未能有自己亲生孩子颇有些介怀,但自夏翊清来到临月轩,她亲身经历了这孩子的几次生死难关后,便彻底绝了想有子嗣的念头。生在皇宫之中的孩子都太难了,她护下夏翊清已是艰难,若再有一个,定是分不出精力的。
而且这几年的时间她已经想开,从古至今后宫女子能安然到老已是天大福气。认命,才能在这宫中好好活下去。
夏翊清更不必说,他本就“木讷”,不愿与人多说,临月轩越安静,他就越开心。每日早上请过安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或是练字,或是读书,好像宫中四处的张灯结彩皆与他无关。
小年的晚宴是皇后赐宴,夏翊清“照例”托病告假,柴昭媛便推说照顾他也告了假,因着往年小年晚宴他都告假,此次也并没有人多想,只是往年他是真病,今年却是因为不想见到大皇子。
那件事毕竟还是在心里留下了刺,之前在学堂还好,若留心在意总是可以错开。可家宴上皇子照例要坐在一起,他避无可避。皇后身边的泽兰对那一日事情的缘由三缄其口,那件事明眼人都知道是大皇子有意陷害,无论是冲着自己还是别人,总之大皇子并未如愿。
夏翊清心中很清楚,若是冲着自己,大皇子可能会再一次找机会,若是冲着别人连带到自己,那大皇子并未如愿后的气愤和郁结极有可能会算在自己头上。所以短期之内还是尽量避免和他相遇的好。
小年一过,除夕就不远了。除夕宫宴是躲不过去的,柴昭媛命人早早收拾妥当,带着夏翊清赴宴去了。除夕晚宴自申时初起到戌时末敲过一更才能结束。挨过了繁琐的规制,长公主看到在座的几个孩子早已生了倦意,便向皇后请命让他们去外间玩耍了。大皇子在席间不动,二皇子也端坐席间,永嘉公主畏寒躲在暖阁不出来,便只剩下夏翊清和许琛在玲珑池旁并肩走着。
玲珑苑内外步道早早被内侍清理干净,许琛让随从跟在身后,自己伸手接过了灯笼。
许琛:“浔阳公的风寒刚刚痊愈,还是不要在外走太长时间。”
“无妨。”夏翊清道,“我这是胎里带来的,每年冬日都会高烧一次。”
许琛:“既然如此更要好好保养才是。”
“真的没事。”夏翊清转着手中取暖用的手炉,半晌才又出声道,“知白,那日学堂的事,你是否已知详情?”
“我本不该妄议朝政,今日是你问起来,我才说的。”许琛沉默片刻,答话道,“义母告诉我,那段时日先生在前朝弹劾了容贵妃的兄长。”
“竟是因为这个。”夏翊清无声地笑了一下,“我以为低调行事便可以躲开宫中的这些事情,看来还是太天真了。”
许琛心下一动,偏头看了看身边的人。这个明明应该像其他皇子一样无忧无虑在皇城中长大的人,竟然也会和自己一样过得谨小慎微,一时心底泛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他慢慢地说:“浔阳公不必忧心,义母曾跟我说‘不要随意惹事,但也不要轻易怕事’,如今事由并非因你而起,就更不需要害怕了。”
夏翊清道:“姑母历经生死,是个通透之人,她说的话,必然是没错的。”
“浔阳公也并非愚笨,定能明白。”许琛道。
夏翊清笑了笑,却换了个话题,说道:“这些天我在临月轩读书,看了老子的《道德经》,便为自己起了个字,和光。”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许琛只略想了一下,便道出了这二字的来历,他觉得颇有些意思,夏翊清一个天家皇子,竟想要与世无争,这倒是新奇。不过转念间他便明白,这也确实是夏翊清的处世之道,不争不抢,不露锋芒。
“是个好字。”许琛说道。
夏翊清说:“知白,我视你为亲为友,你又比我年岁大些,我不愿你像旁人那般称呼我。如今我已有了字,你可愿和我以字相称?”
“我……”
“此时只有你我二人。”
许琛既没有同意,也并未拒绝,只是沉默着。
“也罢。”夏翊清并没有再强求,像是自我安慰般说道,“你身份尴尬,在这大内之中是该小心谨慎一些的。”
许琛默不作声,继续陪着夏翊清缓步前行。
没一会儿,远远传来了更漏声。除夕夜宫门一更二点落锁,如今已然一更,长公主该要离宫了。夏翊清停住脚步,说:“宫门要落锁了,知白,我们再见面时就是新的一年了,你可有什么愿望吗?”
许琛轻声回答道:“我只愿义父义母一切安好。还有……”
夏翊清见许琛停了先来,便追问道:“还有什么?”
“愿和光诸事顺遂。”
夏翊清一愣,盯着许琛看了片刻,而后展开笑颜,说道:“那我便祝知白也诸事顺遂。”
“我僭越了。”许琛刚抬起手,就被夏翊清按住,只听他道:“是我让你这么叫的,我很欢喜,知白,以后无人处你就这样叫我。我自小生在这宫中,自然懂你心内担忧与惶恐,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无法彻底纾解你心底烦忧,但我总想让你可以稍稍松快一些,在我面前,不必管什么规矩身份,你可偷得片刻自在,这样可好?”
许琛道:“那我要再加一条心愿,愿和光在我面前也可以偷得些许自由。”
夏翊清会心一笑,说:“好,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又并肩走了一会儿,见凝冰前来寻,知是宫宴散了,便各自归去。
天家留宿慈元殿,长公主带着许琛离宫回府,在热热闹闹的氛围中,开宇朝迈入了第十四个年头。
第11章 十一 换防
守岁那一日定远侯没有回家,只一封家书由落华带回,说边塞一切安稳,草原余部虽有几次小规模的偷袭但都不成气候,很快就被压制住了。落华又拿出一个精致的匕首交给许琛,说这是定远侯给他的新年礼物。
那匕首鞘上有精致的花纹,一看就是出自巧匠之手。许琛稍稍用力拔出匕首,这匕首长约六寸,双刃极薄,周身一层白光,看上去锋利无比。
长公主见此,微笑着说:“这匕首定出自草原玄部,玄部极善做兵器,他们的用料与工艺皆为上等,这是个好物件,你可要收好了。”
许琛用力点头,收下了他到仲渊之后的第一个新年礼物。
过完上元节,资善堂便正式复课了。许琛又恢复到之前的生活,每日晨起一个时辰练武,而后入大内听学,散学之后回到侯府,他又给自己加了一个时辰的习武,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
转眼便是春日,四月初八,吏部与兵部连上奏疏,请定远侯回朝述职。次日两府便传出旨意,令长公主尽快启程前往北疆与定远侯换防。
许琛:“义母这么快就要走吗?”
“是啊。”长公主一边擦拭着自己的剑一边说道,“等东西收拾妥当我便出发,从临越到边塞不过半月时间,若不出意外,下月初你义父便可回府了。你不要担心,我都安排好了,在你义父尚未回城之前,你可以住在皇后那里,我把凝冰也留给你,跟你一同进宫。”
“义母,我可以一起去吗?”许琛小心地问。
长公主放下剑,示意许琛上前:“琛儿,你还小,等过几年我一定带你去趟草原。”
许琛低声道:“可我不想离开义母。”
半年的光景,许琛终于放下心防,从心底里认了这个母亲。如今骤然离别,再懂事的孩子也还是会不舍的。
从前没有孩子时,长公主从无牵挂,可如今这个小小的人儿在她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这种子刚刚破土,还需要她的呵护。她确实心中满腔不舍,但她亦知天命难违。
长公主轻轻抚摸着许琛的头:“琛儿,听我说,皇后是极好的人,我不在京城的时候,她一定能护你周全。你要记住,就算我和你义父不在你身边,我们的心也是想着你的。”
许琛知道挽留没有意义,天家的命令谁也不敢违抗,只是剩下的几日,他练武更加刻苦,每日不到长公主喊停是绝对不会停下来的。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要快些长大,要快些长到可以自保、可以跟义父义母比肩的时候。
四月十四,长公主带着素缨和一队骁骑卫出城去了,同时,许琛带着凝冰搬入了皇后的慈元殿暂居。
许琛在皇后宫中一应吃穿用度都比照着皇子的标准,出入学堂还有皇城司守卫跟随,凝冰每日早晚陪着许琛套招,倒也没有让他的功夫荒废。
五月初二,札达兰趁夜偷袭,连屠边境三城,掳平民数千。恰逢长公主刚到边塞,亲自坐镇军中,定远侯亲率三千骁骑卫将札达兰的队伍逼退至距边境约百里处,并生擒札达兰世子木赫。札达兰首领扎鲁上书,请求用所俘百姓换回世子木赫。
五月初五深夜,乌云遮月,几只黑鹰在札达兰营地上空盘旋,不久后粮草库便烧起大火。另一边,关押战俘的牢笼全部被打开,负责看守战俘的札达兰士兵集体失踪,战俘们也不知去向。
扎鲁知道这一切是长羽军做的手脚,但札达兰士兵连长羽军的影子都没看到。如今粮草已空,战俘遍寻不见,失去和仲渊谈判条件的扎鲁含恨撤兵,眼睁睁看着长羽军将木赫带走。
五月初七,长羽军退回边境线内,重新调整了边境巡防路线。
五月初九,所有战俘全部回城,长羽军驻扎守卫负责协助处理后续事宜。
五月十三,远在京城的天家收到了前线传回的战报,七日之内收城、退敌、擒贼、安民,这一切做得干净利落,天家传旨命定远侯尽快押送木赫回城。
五月二十,接旨后的定远侯从边境出发,一路严密押解木赫,于六月初七顺利返回临越。
边塞的战事非常顺利,可宫中却风起云涌————浔阳公病了。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许琛。
夏翊清虽平时读书“不甚用功”,先生安排的功课也完成得一般,但他态度认真,纵使年前感染风寒之时,也从未在课堂上打盹。可现下,五月仅仅过了一周,夏翊清已经多次走神打盹,平日里还没有冬天时候那样活泛,就连被春困扰得几乎要睡一整日的永嘉公主都比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