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霄—— by蓝鲸不流泪
蓝鲸不流泪  发于:2023年0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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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海菘蓝知道自己必须要出来回话了,她行礼后便道:“奴家海菘蓝,是柴娘子的贴身内人。奴前日的确曾与宫中一个扫洒宫女说过几句话,或许是蕊儿口中的小翠。”
皇后示意海菘蓝继续说下去。
“那日奴去内厨取昭媛娘子的药膳,正看到一名宫人躲在内厨里偷偷地哭,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便将她叫出来问话。她说宫外兄长重病,自己的月例都送往家中亦不足延请医药。奴一时想起家中因病去世的父亲,生了同情之心,便给了她些银钱,又安慰她几句,告诉她若实在家中艰难,便往京郊浚仪县柴娘子母家去求,只需道明是柴娘子身边女使便可,想来蕊儿看到奴拍小翠的肩膀便是那时。”海菘蓝这话说的情真意切又逻辑严谨,确实令人信服。
此时,天家缓缓开口:“现在关键便是小翠了,她人在何处?”
“回主上,小翠在此。”墨竹拎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宫女进了门,“奴赶到临月轩时,这宫女正在收拾行囊,想来是要跑路。”
小翠被墨竹扔到了地上,只见她已经换了一身小黄门的衣服。此时外面天色已暗,小翠又并未过多发育,若不细看,倒也看不出是宫女假扮的。
天家看到墨竹拉着小翠进门这一系列动作,盘算着刚才从墨竹出去到回来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知她路上定是用了轻功。天家心底无奈地想:墨竹这性子和功夫真是生人勿近。
不过天家很快就停住了自己这不合时宜的神游天外,开口问:“你便是小翠?”
那趴在地上的宫女哆哆嗦嗦地回了一句:“是。”
“四郎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就算是有何处做得不对,也不至于让你下这这般狠手,更何况他平日里听话得很,从不多说多做。到底是谁指使你的!”天家言语中带了几分怒气。
诚然,天家对这个孩子情感复杂,可毕竟是他的孩子,是他跟恭敏贵妃唯一的联系。这宫中人拜高踩低是常事,但戕害皇子是绝不能容许的,更何况是用这种恶毒的方式,意图让皇子在不知不觉中死去。若药渣没有留下,若今日不是在皇后殿中突然发病,他跟恭敏贵妃唯一的血脉可能就这样“意外”夭折。今日是夏翊清,日后又会是谁?是衍儿?是卓儿?还是剩下几个还在襁褓里的皇子?还是未来还没有出世的皇子?就算再不喜,夏翊清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天家绝不能允许有人把毒手伸向自己的孩子。
那个叫做小翠的宫女大概是心知无力回天,眼中满是绝望,半晌方道:“是薛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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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广白的“院使”是差遣,统领医官院的所有事务。
孙石韦的“翰林医正”是官。“入内御医”是差遣,就是有资格给宫中人看病了。
“太医”是通称,凡是翰林医官院的医官,不论品阶,都可以称“太医”。

“谁?”天家一时没有想起薛才人是谁。
“去请薛才人来慈元殿。”皇后说,“其余人等都下去罢,医官院今日辛苦了,劳烦孙太医再去看看浔阳公,杜院使暂时留步。”
片刻,有宫人领着薛才人进入了殿内。
薛才人今日着一身鹅黄色长袖褙子,头戴莲花冠,另簪了一支雕刻着半边莲的银钗在发髻上。因为前去请她的内侍并未言明缘由,薛才人在迈进大殿之前嘴角还带着笑。进入殿内的那一刻,萦绕在大殿中的肃杀气氛让她身形一顿,待看到端坐上位者的表情后,她嘴边的笑容凝固在即将消散的那一刻,显露出一丝尴尬与诡异。
薛才人依着规矩给帝后及柴昭媛见礼,殿内却并无一人应声,她尴尬地垂手立于堂下,亦不敢贸然出声。
皇后抬手示意,便有两名小黄门一左一右押着小翠上前。
“人到齐了,交代罢。”皇后道。
“四月末的一天,薛娘子找到奴,说需要我替她办一件事,事成之后,她可帮我的兄长治病,还给了我十缗钱及一支银簪让我先带出宫给家人。”
小翠还未说完,就被薛才人打断:“你胡说!我从未见过你!是谁教你这么说的?”薛才人的声音既尖且细,此刻带着颤抖和怒气,像碎瓷片一样划过整个大殿。
小翠并未回答,只继续说道:“那十缗钱奴已托人送到家中,但是银簪还在奴的包裹中,主上派人一看便知。”
薛才人声嘶力竭地喊道:“你骗人!我从未给过人什么簪子!主上!娘娘!妾没有!没有啊!”
“你是什么身份?还敢自称妾?”皇后冷冷地看着薛才人。
天家被薛才人的喊声扰得头痛,抬手轻揉眉心,道:“皇后既如此说,便落了薛氏这才人的位份,降为宫女。司宫令可在?”
司宫令从旁出列,向主座行礼。
天家道:“让她闭嘴。”
司宫令领旨,从袖中摸出一方手帕,交给墨竹,说道:“请史内人相助。”
墨竹接过手帕走到薛氏面前,一手捏住薛氏的下巴,微一用力,另一只手将帕子塞在了她的嘴里。
薛氏双手并未被束缚,但却吓得忘记将手帕从嘴里取出。当然,即使她拿出手帕也已经无法言语,因为刚才墨竹一上手便卸了她的下颌。钻心的疼痛和突如其来的惊吓让薛氏真的安静了下来。
“薛娘子……”想起天家刚刚落了薛氏的宫嫔身份,小翠便换了称呼,“薛内人说那簪子是两支拼在一起的,她手中握有奴的家人,奴手中握有她的簪子,可确保彼此的承诺。”
薛氏在一旁摇头痛哭,呜咽不止。
皇后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仔细说来,你要想清楚,说清楚。”
小翠木然地点了头,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痕,但人已经冷静了下来。
“薛内人让奴每日午时到临月轩外小花园内左起第三棵树下去找,那里会有一个纸包,里面是一种药材,只要把那个药材加入到浔阳公每日的药中即可。”小翠缓了缓,又继续说,“她还嘱咐说换药第一日不要加,要从第二日开始。”
其心可诛!皇后心想,换药的首日,即便医官不查看药渣,泽兰也会偷偷去看。特意从第二日开始,便是打定了主意要让这法子害了夏翊清。
皇后此时已不再温和,眼角眉梢皆是冰冷肃杀:“教蕊儿指认柴娘子也是薛氏教你的?”
“是的。”小翠说道,“薛内人告诉奴,若是有人来询,就说是昭媛娘子同意的,包括与海内人的对话也是她告诉奴,特意让蕊儿看见的,她说这样蕊儿才能相信。”
“你又怎知蕊儿定会让你来煎药?也是安排好的?”皇后问道。
小翠摇头:“这倒不是,薛内人原本给了奴一包药粉,说是服下之后会腹泻三到四日,这样奴可以趁此机会顶替蕊儿煎药。只是这药还没用上,蕊儿就抱怨说煎药太麻烦,而且天气渐热,这药一煎要两三个时辰,煎完之后便浑身出汗十分难受,奴便趁机替了她。”
“你倒是聪明。”天家轻哼了一声,“那你就没有怀疑过薛氏为何如此?”
小翠:“薛氏之前是才人娘子,奴不敢多问。可仔细想来,她同昭媛娘子并非无冤无仇。去年皇后娘娘生辰后一日,因浔阳公得了恩赏,宫内许多娘子都到临月轩来贺。薛内人不知说了什么被昭媛娘子当众呵斥了,这件事当时在场的许多娘子都知道。想来她是因此而记恨昭媛娘子。”
天家转头看向柴昭媛。
柴昭媛立刻回话:“回主上,那一日薛氏口出狂言以下犯上,妾当时确实说了她几句,不过并未多做,只是让娘子们都各自回去了。当时许多娘子都在临月轩,主上可派人询问。”
天家一抬手指向薛氏,墨竹立刻上前取出她嘴里的手帕,将她的下颌复位。
薛氏刚才只能听不能说,憋得满是泪水。此刻她既可以说话,便不顾下颌刚刚复位带来的疼痛,以头触地,大喊冤枉。她并没有辩解,只一味地哭说冤枉,说自己根本不认识小翠,更不知道浔阳公究竟如何。
薛氏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每一下触地都十分用力,不一会儿便将额头撞破。半柱香之前,迈入慈元殿时,薛氏还是个穿戴整齐颇有几分姿色的嫔御,可现下她衣衫不整跪伏在地,脸上是混合着血迹的泪水,冠子已掉落在旁,只有几根发簪还能勉强挽住长发,整个人好不狼狈。
在慈元殿当差的都是机灵之人,早有人在小翠招供的时候去翻查过她的包裹,也有人去临月轩外的花园内探查。就在薛氏哭天喊地大叫冤枉的时候,外间一位内侍呈上来一个托盘,托盘里是一只银钗和一包药粉。
皇后说道:“杜院使,请来查看一下这包药粉。”
杜广白从药箱中翻出一根较粗的银针,挑起一小撮药粉放到鼻下,又用手指搓捻了一下,放到舌尖略品了一会儿,之后他端起旁边小黄门送来的水漱了口,将水吐到旁边准备好的痰盂中。
杜广白清了清嗓子,说:“这药粉是用多种植物的茎叶碾碎混合而成,无毒,但有润肠的功效。这一包药粉若一次服用,怕是要泻上几天才能停止。”
证据一:泻药。
皇后又拿起银簪仔细看了看,然后将目光投向了跪在地上的薛氏,她侧身吩咐了墨竹一句,墨竹快步走到薛氏面前,伸手将她头上的银簪拔下。
银簪拔出,薛氏本就松散的头发彻底失去支撑,另外几只簪子也随着散开的头发滑落到地上。
皇后从墨竹手中接过两支发簪,将它们慢慢合拢,两朵半边莲合成了一朵半开未开的九瓣莲花,分毫不差。
天家此刻终于想了起来,薛氏,单名“芙”。莲花,水芙蓉。
证据二:银簪。
在看到那个簪子之后,薛氏已不再喊叫,她跪坐在地,长发垂于身后,眼泪不停,口中低声重复着:“不是我……不是我……”
就在这时,又有内侍进了殿:“臣奉命到临月轩外的花园中探查,依照描述在第三棵树下发现土壤有被翻过的痕迹,臣稍稍翻找,便找到了此物。”
陈福接过来,将外面的包裹打开,递到天家面前,天家低头略看了一眼,说:“给太医看看。”
陈福又将那包东西递到了杜广白眼前,杜广白只看了一眼便回答说:“主上,此物正是甘草。”
证据三:甘草。
皇后:“伺候薛氏的内人可在?”
外间一名宫女上前,称自己名叫菡萏,是贴身伺候薛氏的。
“菡萏?好名字啊,本名吗?”天家突然插话。
那宫女回话:“奴本名小玲,是薛氏给奴改的名。”
而在场略通文墨之人都明白了:未开之莲,名为菡萏。
证据四:人证。
皇后问:“薛氏可有跟你说过关于柴娘子和四郎的事情吗?”
菡萏平静回答道:“薛氏对当日昭媛娘子的呵斥十分不满,曾说要让昭媛娘子付出代价。”
皇后:“她可有说要如何做?”
菡萏回话:“薛氏在新年守岁之时多喝了几杯,酒后她曾对奴说昭媛娘子懂医理,若浔阳公的药出了问题,除了翰林医官院便是昭媛娘子最有嫌疑。奴当时以为她酒后胡言,便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
皇后:“那近些时日,薛氏可有夜间外出?”
菡萏回答:“自月初以来,每日晚膳过后,她都会外出。每次大约半个时辰左右,奴不知她去往何处,她从不让人跟随,都是单独出去的。”
皇后又问:“那今日呢?”
“今日娘娘派人通传之时,薛氏刚刚回宫片刻。”
从薛氏的住处到临月轩外的小花园,往返并不需要半个时辰,不过若要加上在树下埋东西的时间,半个时辰也确实差不多。
证据五:时间。
“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什么时候出去过?!你!是谁派你来的!是谁?!”听到菡萏的话,薛氏终于歇斯底里起来,她用手背在自己血泪横流的脸上一蹭,起身就要扑到菡萏身上。在一旁的小黄门立刻出手,制止住了正在发狂的薛氏。
另一边自招供完就安静无声的小翠突然起身,向着身侧的柱子撞去:“爹!娘!女儿不孝!”
“拦住她!”
“她要自尽!”
“啊!”
天家转身挡住了皇后的视线,柴昭媛用手帕挡住眼,薛氏也没了声响。
墨竹虽在小翠撞柱的一瞬拉住了她,但为时已晚,小翠起势时用了必死的力道,又是奔着大殿之中木柱下半部的石头柱础而去,偏偏慈元殿的柱础上有石雕龙凤,小翠这一撞,正将自己的太阳穴撞在了龙角之上,当场血流如注,片刻就没了呼吸。
陈福立刻命人将小翠拉了出去,一个生命留在这个皇宫中最后的痕迹,是一滩鲜红的血液。
证人已死,证据确凿,哪怕薛氏涕泗横流地说着自己冤枉,她也着实辩无可辩。有原因,有人证,有物证,薛氏戕害皇嗣栽赃柴昭媛的罪名是逃不掉了。
只是因为几句呵斥,便要借皇嗣来陷害宫嫔,其心何其毒,天家命司宫令从严处置。司宫令掌阖宫礼仪,凡女官宫女犯错,都由司宫令依内宫制度处理。刚才皇后有意落薛氏才人身份,便是为着这个目的。
若嫔御犯错受罚,需交由尚书内省的司宪官处理,再度审问过堂,确认无误之后上报尚书内省内宰,由内宰同天家确认无误,交外省两府再次核查,之后发往学士院拟正式文书,最后将文书交还尚书内省,方可按律处刑。若是按照这一套规矩行下去,且不说所需时日颇多,单是想要瞒下后宫有人毒害皇嗣一事就绝无可能。此事若闹到前朝去,落在夏翊清身上的目光只会更多些。天家自然明白皇后的想法,所以才顺着皇后的意思,直接将薛氏落为宫女。薛氏升为才人的文书至今还压在尚书内省,并未外发至外省两府,她虽一直享有才人的待遇,却不是名正言顺。如今将薛氏落为宫女后,司宫令对她的判罚只需帝后二人首肯即可。如今这样处理,能让这件事更快更隐秘地结束,对所有人都有利而无害。
司宫令得到旨意,便命人将薛氏以犯上作乱之名执刑,诛于其居所。
薛氏知自己死期已至,当场昏厥,司宫令轻轻挥手,便有小黄门上前将她拖下去。
至此,尘埃落定。
“主上今日累了,先去休息罢。”皇后说,“剩下的事情让臣妾来就行了。”
天家点了点头,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方才起身往外走。
待天家离去,皇后命司宫令和内侍省都知依律处理一众宫人,又细细安慰过柴昭媛,并差人将她送回临月轩。
慈元殿终于再次安静了下来,泽兰和墨竹安静立侍于皇后身边,片刻,皇后轻声叹息,道:“水落而石出。可有时候,露出来的,未必是真的石头。”
少顷,皇后起身,稍整衣衫,用如往常般平静的声音说道:“去看看翊儿罢。”

见到皇后进来,夏翊清立刻从床上坐起。
“别起身了。”皇后快步上前拦住夏翊清,关切道,“你感觉如何?”
夏翊清靠在床旁,轻声道:“劳嬢嬢记挂,儿一切都好。”
皇后转身向身后众人说:“你们都下去,我同翊儿有话要说。”
众人行礼退出,屋内只留下皇后和夏翊清两个人。
皇后摸着夏翊清的手,安抚道:“翊儿,今日之事起因在后宫,原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委屈你了。”
夏翊清看着皇后,低声说:“嬢嬢不要这么说,若没有嬢嬢这几年的私下关照,我或许都活不到今日。”
“不要胡说!”皇后轻叱一声,旋即又叹道,“翊儿,你真是个好孩子。”
“嬢嬢,我……”
“你很好,翊儿,这宫中再没有比你更好的孩子了。”皇后轻轻抚摸夏翊清的头发,“你若是觉得苦,便哭一哭罢。”
夏翊清却摇头:“我从未觉得苦。”
皇后将夏翊清搂在怀中,半晌才缓缓说道:“你爹爹原本是要来看你的,是我拦下了,等你病好些再说。我知道你与他并不亲近,此时见了面也没什么话说,你身上难受,我不想你此时再拘着自己。你可怪我吗?”
“多谢嬢嬢。”夏翊清知道皇后的话是托词,但他的回答却是真情实感。那人于他,只是宫宴上皇后身边的身影,是前朝大殿上的天家,他此时刚经过一场死里逃生,并不想在那人面前再去表演一番父子情深。
皇后柔声道:“翊儿,今日这事已经有了结果,你被无端卷入实属意外,千万不要多心乱想。”
夏翊清:“我明白,请嬢嬢放心。这一次其实还要多谢代内人,若不是她教我医理,又一直帮我调养身体,恐怕此时我依旧茫然无知。”
“你一直长居临月轩,我和泽兰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一定要自己留心注意,有任何问题都要及时跟身旁人说。安成贴心,来路干净,你自可以信任他。还有柴娘子,她对你也非常上心。我知道你不愿麻烦别人,但你毕竟还小,有些事不是你能扛得住的,要学会求助,这并不丢人,明白吗?”
夏翊清回道:“儿知道了。”
皇后不再多说,轻轻拍着夏翊清,直到将他哄入睡,方才悄声离开。
这一场风波就这样被五月和煦的晚风抚平了。
次日回到临月轩时,柴昭媛已等在屋内。见他进来,柴昭媛立刻上前拉着他坐下:“翊儿,我总想着如今你年岁渐长,已经过了最危险的年纪,便疏忽了。没想到却让你被小人算计,是我对不住你。”
宫中多年,柴昭媛因略通医术而从未被人在医药上算计。刚入宫时她颇为得宠,两年时间位居九嫔,一时无人可及,她仗着母家尊荣及天家恩宠不在意旁人的算计,反而借力打压了几个试图给她下毒的宫嫔,那时宫中都知道柴昭媛不好惹。
后来因为养育夏翊清的原因,她骤然失宠,失了宠的嫔御和不得宠的皇子凑在一处,完全无人在意。如此安稳地过了许多年,却没想到因为自己点破了一个才人的出身而遭到陷害,还险些害了皇子。
“昭媛娘子言重了,只是,此事真是薛氏所为?”夏翊清问道。
“证据确凿,薛氏已被处决。”柴昭媛柔声安慰,“翊儿,你放心,此后我定会更加小心,绝对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
“多谢昭媛娘子。”
柴昭媛见夏翊清还有些倦意,便说:“你脸色不好,还是多休息罢,一会儿我让太医来再给你诊脉。”
夏翊清于三天之后重回书房读书,大家默契地没有提起那一夜发生的事情。
薛氏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再无人提起。除了死去的小翠,剩下的宫女全部没入掖庭做苦力,此生大概没有机会再出掖庭一步。只有一个小小的意外,薛氏身边的贴身宫女菡萏在当晚突发急症暴毙而亡,被一张草席卷了扔到了乱葬岗。至此,大幕落下,此事尘封在一切当事人的记忆之中,在史书之上则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六月初七,定远侯回朝,战俘木赫被押到天牢重地。
定远侯回城当日,许琛便结束了自己在慈元殿的暂住生活,搬回了侯府。
许琛回到侯府的第一件事,就是被定远侯检查武功。
“义……义父……不歇歇吗?”许琛大口喘着粗气,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抖。
“半个时辰就累了?你拿的只是匕首,战场上可是要拿刀剑的!”定远侯将手中的长|枪一甩,“再来!”
长公主不在府中,此刻没有人替许琛说话,他咬了咬牙,用手擦掉额头的汗,抬起匕首又迎上前去。
定远侯并不躲闪,长|枪横摆挡在身前,许琛借势起跳轻点枪身,手中匕首向定远侯刺去。定远侯身形微移轻巧躲过,而后用枪身轻点许琛腰间。许琛只觉腰间一软,全身的力气都卸了,人还在空中但已经失了平衡,他手忙脚乱想平稳落地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用力一扭身准备用后背着地,但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再不起来我松手了啊!”定远侯的声音传来。
许琛睁开眼睛,原来在他即将落地的瞬间,定远侯伸手一捞把他打横抱了起来,以防止他摔在地上。
许琛立刻从定远侯的怀里弹开,整了整衣衫,说:“多谢义父!”
定远侯甩手把长|枪掷入兵器架,说:“不错,功夫没懈怠,走了,用膳去!”
一直站在旁边的归平立刻上前递上汗巾和外衣,小声说:“郎君,今儿主君很高兴。”
“归平,你想加练了吗?”远处定远侯的声音传来。归平立刻噤声,跟着许琛往后院走去。
晚膳只有父子二人,饶是定远侯放慢了速度,这顿饭也不到半个时辰就吃完了。饭毕,定远侯摒退众人,将许琛拉入内间叙话。
“琛儿,这段时间在宫中,你可有遇到什么难解之事?”定远侯在家中惯常只着襕衫,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许琛觉得眼前的义父眉眼间都柔和了许多。
“皇后娘娘对我很好,在宫中我每日晨起和凝冰一同练武,之后便是在学堂跟着先生学习,并没有什么难解之事。皇后娘娘还特意派了一队侍卫来护送我出入学堂。”许琛照实回答。
“这样啊,那我得找机会进宫去谢恩才是。”定远侯点了点头。
“只是有一件事,儿子有些好奇,”似乎是定远侯眉眼间的柔和让许琛壮了胆,他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是关于浔阳公的。”
定远侯却道:“后宫之事与我无关,虽有你义母这一层关系,但我到底是臣子,有些话不该说不该问,你更是如此,明白吗?”
定远侯言语中带着的严厉让许琛不由得低下了头,他看着眼前的孩子,笑了笑,放缓了语气说:“浔阳公的生母早逝,也是个可怜人。”
这些事许琛自然是知道的,他其实是想知道究竟是谁给夏翊清下了毒。那一夜之后,所有人对此事三缄其口,虽然后来听闻是宫中一位才人因嫉恨做出的恶事,但他心底到底存了疑惑。
定远侯道:“各人有各人的不易,大内中人虽说出身高贵,但人群之中难免会有倾轧算计,有人的地方,就永远会有斗争。我知道你平日里在学堂与浔阳公交好,但也要注意身份,若事情与我们无关,那便不要追根究底。”
许琛轻轻点头表示明白。而后定远侯又询问了一下许琛的功课,便让他回去休息了。
当日随着定远侯归来的,还有一封降书。札达兰部请降,愿归顺仲渊,从此以仲渊为母国,岁岁进贡,以换民生。
五月一战,札达兰主力虽被重创,但兵力尚存,这降书来得太过容易,总让人疑心有诈。定远侯临走前特意加强了边防巡视,并嘱咐长公主严密监视札达兰部异动。
扎鲁的降书言辞恳切十分真诚,但定远侯和长公主都不相信,不过枢密院和兵部却颇有些得意,细算起来,对札达兰这份降书表示欣喜的倒也不止枢密院和兵部,一院两府三衙之中有不少官员都觉得降书一到,北疆便从此无忧。和平安稳了十年,新入仕的世家子弟根本不知前线是什么样子。甚至在握有兵权的三衙之中,都有人对定远侯的“毫无喜色”表示不满。定远侯的态度其实倒也简单:只负责领兵打仗,其余的事绝不插手。但他终究是三衙重臣,在被天家单独召对时自会将如今札达兰的实力如实相告。
札达兰归降之事,不仅是朝堂上各执一词,民间百姓也都在讨论。仲渊不似前朝,自立朝以来从未禁言限论,临越又是皇城,皇城脚下的百姓在耳濡目染中,总带有一丝针砭时弊剑指天下的意味。
穆飏此人无甚大爱好,唯独喜欢混迹于市井,听些百姓之中流传的故事言论。昭文阁学士本就可言天下事,谏议院更是以弹劾纠查为本职。是以穆飏此举虽“有失官员身份”————某些看不过眼的官员曾作此评论————却也合乎情理。近些时日坊间最大的话题便是札达兰一事,而朝会上争论不休的也是受降,仿佛如今天下便只有这一件事可议。就连天家之前召对,询问学堂进度时亦曾提及,可让皇子们各自说些想法。
这一日,穆飏在简略介绍过札达兰与国朝历史纠葛及此次战事前因后果之后,便请品墨斋三人各自说些自己的想法。
永嘉公主最先说话:“札达兰犯我边境,本就不自量力,如今俘了木赫便是掌握了主导权,自然爹爹说什么便是什么,若再有来犯,姑母和许侯必将他再打回去,不足为惧。”
穆飏也不评价,转身问夏翊清:“浔阳公有何看法?”
夏翊清:“此事朝堂自有定夺。”
穆飏心知夏翊清的性格,但他觉得如此年纪不该这般谨慎,便有意让夏翊清放开些。近半年来虽有成效,但先是险些被冤枉,不久后又被下毒,夏翊清大多时候还是沉默不语的。
“浔阳公心中定有想法,说一说罢。”穆飏向夏翊清投去肯定和鼓励的眼神。
半晌,夏翊清说:“此次被掠的晏城、柳城和云城都是前弘吉剌部的城池。如今没有弘吉剌部隔在中间,札达兰便成了我们的近邻。”
穆飏点头:“是的,弘吉剌归为草原骍部之后,我们与扎达兰之间便没有了缓冲地。”
夏翊清道:“远交而近攻,如今仲渊与札达兰比邻而居,而扎达兰实力尚存,需加倍小心。”
穆飏刚要表示赞同,脑中却闪过了一个念头。他神色不变,盯着夏翊清说:“近者交之,反使变生肘腋。是这个道理。”
夏翊清突然慌了神,这几日在暗室中读战国策,正好读到秦策,刚才竟将昨夜读到的原文直接说了出来。穆飏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三十六策中化用秦策而来的远交近攻,这是太明显的试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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