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午歇时,夏翊清照例窝在书桌旁,坐在他身后的许琛发现,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夏翊清的后背就已湿透。五月初的午间虽已有些热,但尚算不得燥,况且夏翊清只着单衣,不该如此出汗。许琛走上前,轻声把夏翊清叫醒,俩人一起出了品墨斋。
两个人在廊下落座,确认周围没有人之后,许琛低声问:“和光,你是不是生病了?我看你近日面色不好。”
夏翊清轻揉眼睛:“大概是春困罢。”
“之前春日里可曾如此倦怠过?”许琛从袖中取出一个帕子,递给夏翊清,示意他擦汗。
夏翊清摇头,接过许琛的帕子。两只手触碰到一起时,许琛感到了一阵凉意,他脸色一凛,心想:他的手怎会这般冰凉!
夏翊清并未注意到许琛的变化,用帕子拭掉额前的汗,说:“大概我于读书之事上缺少天分,看到书就犯困,我现在恨不得回去睡上三日……” 夏翊清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也意识到了问题。
回想起之前在暗室内读书的情形,暗室中光线并不算好,也并非开阔之地,他都未曾困得打盹。可如今品墨斋光线明亮,且窗门皆开,习习凉风入内,本不该如此萎靡不振才对。
夏翊清唤来安成,低声询问近日饮食可有异常。
安成思索了一会儿,回答说:“主子的饮食一直是臣派人亲自看着的,不会有问题。”
“那浔阳公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疲累困顿的情况的?”许琛在一旁问道。
“仔细想起来,大概是从五月初开始的,不过几日罢了。”安成似乎想起来什么,继续说道,“五月初太医来给主子请脉之后,说春日咳疾易复发,给主子换了新药。自那之后,主子便开始神思困顿了。难道是……?”
夏翊清心道不对,药方自己和泽兰都看过,并无不妥,第一日的药渣也检查过,和药方并无出入。
“目前还不知是不是药物的作用,不过谨慎起见还是先把药停了罢。”许琛又思索片刻,说,“还有,若宫内有相熟可靠的太医,可请来检查一下。”
夏翊清点了点头。
当晚,夏翊清命安成亲自去把药壶端来,主仆二人于无人处将药偷偷倒掉,只留下药渣,安成之前在御药院当过差,他一看这药渣便觉不对,但又说不上具体问题。夏翊清便同安成说这药渣先暂时放在屋里,次日请太医来看。待一切妥当,夏翊清拿着药渣和药方进入了暗室。
“这药渣中甘草的分量多了数倍。”泽兰仔细检查过药渣之后,得出了结论。
“甘草……”夏翊清若有所思,“年前冬日里的风寒虽好了,但孙太医为了防止春日咳嗽给我开了甘草。”
泽兰:“正是如此,甘草虽常用,但大量服用也是有毒的。如今浔阳公的症状正是甘草过量所致,这药绝对不能再用了。”
夏翊清无奈地摇头:“不知这次我又得罪了什么人。”
泽兰听到这话连忙安慰说:“浔阳公莫要担心,或许只是下人一时不察。这件事我会告知皇后娘娘,还请浔阳公稍安勿躁。”
夏翊清心中有些憋闷,药方和第一日的药渣没有任何问题,后来的药闻起来甘草气味重了些,他也并未太在意,他如今习了药理,知道甘草产地和时令不同味道会有差异,谁成想偏偏有人在这上面动了手脚。
泽兰见夏翊清面色不佳,便耐心劝慰道:“浔阳公放心,皇后娘娘绝不会轻易放过此危害皇嗣之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那便先多谢嬢嬢了。”
“好在毒并不多,浔阳公也足够警觉,并未有太大影响。我先为你施针排毒,解毒需要连续五日不断,这五日可能要辛苦些。”泽兰一边说一边从摆放药物的架子上拿出一套银针,“此事暂且不要声张,我明日会将皇后娘娘的意思传达回来,浔阳公再忍过一日。”
夏翊清点头,趴在矮榻上让泽兰施针。
第二日学堂中,面对许琛的关心,夏翊清并未多说,只道已不再服那药,许琛也不好过多追问,便又嘱咐了安成几句。
第三日散学后,永嘉公主缠着夏翊清要一本字帖,夏翊清要派人回临月轩取,公主却说要一同前往临月轩。学堂散学之时,正逢各处内侍往尚食局膳房取用晚膳,公主一路都在说字帖,便是让阖宫都知道永嘉公主缠着浔阳公只为了一本字帖了。
永嘉公主刚刚拿到字帖,泽兰就来到了临月轩。
泽兰行礼后道:“公主可叫奴好找,皇后娘娘特意给准备了公主最爱吃的金丝肚羹和紫苏鱼,还有从外面学来的决明兜子,说是可以明目清火,现下都备好了,就等着公主回去了。”
永嘉公主:“嬢嬢准备的定然好吃!不如让四哥一起去,今天我拿了他一本字帖,理应给他道谢的。”
未等回答,永嘉公主就拉着夏翊清走出了临月轩。
第12章 十二 毒发
慈元殿自然是有内厨的,不仅有内厨,还有出宫办差的内侍常常带回来一些宫外时兴的新鲜吃食及做法,所以公主自小便比宫中其他人吃得好。临月轩的内厨尚不能开明火做饭,只可做一些茶点小食,因此夏翊清并未吃过尚食局膳房以外的正食,偶尔能到慈元殿来吃饭,夏翊清便当做是“开斋”,全心全意地吃饭。
这天也是如此,他安安静静地吃了不少,许琛在一旁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暗笑,想着以后若有机会,定寻些好的厨子多做些新奇吃食给他。可转念又觉得自己颇为荒唐,夏翊清贵为皇子,他若想,定然有人排着队给他送吃的,自己又是从哪里升起来的这份念头?
饭后,皇后留夏翊清稍坐,喝完一盏茶再回宫。
夏翊清向皇后回了几句话,便有些不自然,脸上也泛起一丝异样的潮红。还未待皇后开口询问,他就直愣愣地从椅子上栽了下来,若不是许琛正好坐在他旁边,又加上这多半年来一直习武,反应比旁人快些,立刻接住了他,夏翊清恐怕已经摔得破相了。
许琛接住夏翊清那一刻就发现他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许琛心里突然慌了起来:他说已经停药了。这几日也明显比之前精神许多,今儿这又是怎么回事?!
宫人们立刻围上来七手八脚地从许琛手中接过夏翊清,将他抱了出去。许琛呆在原地,耳边宫人们的声音和急忙跑出去叫太医的身影都仿佛遥远得不在身边。
“郎君,郎君?”凝冰的声音将许琛拉回现实。
许琛缓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皇后娘娘请郎君稍等片刻,一会儿有事询问。”
许琛略点了下头,目光却一直跟随着被抱出去的夏翊清。刚才接住他的时候,他好像……
那一瞬间太短暂,许琛并不能确认那个若有似无的触碰是否有所暗示。
在次间略坐片刻,将这几日的事情都细细想过,许琛感觉好像抓住了一点细碎的东西,但缺少太多细节,依旧拼凑不出完整的样貌。就在他尽力思索的时候,有内人传话说皇后娘娘正往这边来。许琛轻轻甩头,似是要把那些想不清的琐碎事情暂时甩出脑海。
门外钗环清脆,皇后带着墨竹走了进来,许琛立刻起身行礼。
“快坐下,知白,刚才多亏你了。”皇后说着便坐到了许琛的对面。她见许琛脸色不好,以为是吓到了,便安慰道:“别怕,翊儿那边你不必太担心,泽兰略懂医术,刚才已经紧急处理过了,太医们也已经应召赶来了。”
当时许琛初见墨竹,觉得她气息沉稳脚步无声,便知她会武功。皇后的贴身内人只有墨竹和泽兰两人,墨竹的武功看样子很好,泽兰却像是个不会功夫的。按照常理来推断,最佳的情况应该是身边二人都会武功,这样无论是近身还是远打都能护得了皇后。许琛一度以为泽兰是极品高手,有意收敛气息才让人看不出来,现在才知道,原来泽兰擅长的是医术。位高如皇后,依旧小心谨慎到这般地步,身边一医一武寸步不离。这皇宫之中到底还藏着多少瞄着各宫主子们的暗箭?念及此,许琛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在侯府的日子,顿觉自己实在是太过舒心了。
皇后不知许琛心中所想,以为他是担心夏翊清,便说:“我带你去看看翊儿,路上问你也是一样的。”
许琛立刻起身跟着皇后往外走。
晚膳是在皇后起居的朵殿里用的,夏翊清则被暂时安排在正殿另一侧的朵殿之中,从连廊走过去,尚需一些时间,路上皇后询问许琛这些时日夏翊清在资善堂的情况,许琛思索了一下,便将夏翊清如何神思倦怠,如何时常冷汗的情况详细说了。只隐去自己跟夏翊清对话的内容,在还不确定夏翊清的想法之前,他不会多嘴。
右侧朵殿原本也是按照寝殿布置的,所以此时并不显得慌乱,夏翊清在次间床榻上歇息,屋内宫人不少,但来往行动颇有章法,忙而不乱。皇后示意太医们到正殿回话,朵殿之内便只留下许琛以及一众宫人伺候用药。
“浔阳公,你感觉怎么样?”因着有外人在场,许琛还是守着规矩说话。
夏翊清见内侍都在忙碌,偷偷朝许琛做了个鬼脸,说:“我没事了,听安成说刚才是你接住了我,我该向你道声谢,若不是你,此刻我大概会多添了外伤。”
“浔阳公客气,你没事就好。”看到夏翊清的鬼脸,许琛彻底放下心来,心头突然涌上一种感觉,今天这顿晚膳怕是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戏。
夏翊清道:“我明日大概不能去资善堂了,太医说我需静养几日,还请你跟先生告个假。”
“那是自然,浔阳公一定要保重身体。”许琛回了夏翊清一个微笑,环顾四周之后,他附在夏翊清耳边低声道,“刚才我过来时听到了外间太医和代内人的对话,我想你心中也有数,这件事不该我知道,我得先回去了。”
“你且放心去,我没事。”夏翊清轻轻捏了一下许琛的手。
许琛行礼告退,带着凝冰从朵殿旁边的侧门离开,沿着连廊往自己暂居的房间走去。
“知白哥哥!”永嘉公主见许琛回来,从自己的屋内出来。
许琛停住脚步,行礼后说道:“公主不该叫我哥哥的。”
“这里又没有别人,再说嬢嬢都没意见!”
许琛心里苦笑,但也不好驳了公主的面子,便略微后退半步,说:“公主言重了,我刚才去探望过浔阳公了,他并无大碍,请公主放心。”
“那就好,我还挺担心他的。既然他没事,那……”
“先生留的功课尚未完成,请公主见谅。”许琛打断了永嘉公主后面的话。
“……”永嘉公主自然明白许琛的托辞,她亦知许琛住在慈元殿已是于理不合,此时敲过更漏,已然入夜,他们二人这般说话,若被前面主殿来往的众多侍从看到,传出些什么话去,更是不好,于是便道,“知道四哥没事就好了,我先回去了。”
“公主慢走。”许琛在公主身后行礼。
“中毒?!竟有人下毒谋害皇嗣?可还有礼法?!”皇后一甩凤袍,下方立侍的众人都将身子躬得更低了。
翰林医官院的院使杜广白说道:“皇后殿下息怒,刚才臣所施银针针尖发黑,加之浔阳公的体象表征,确实是中毒的症状,但尚不知是因为饮食相克导致体内残留毒素还是有歹人故意为之。臣斗胆,请皇后殿下许臣查看浔阳公今日所进食饮。”
皇后道:“吾已让内厨所有人在外等候,一应食物用具全部在厨房内,随时可供查验。另外,今日在慈元殿进食的还有两位公主和许家郎君,烦请杜院使派医官前去查看一下。”
“臣遵旨。”
皇后又道:“安成,你是近身伺候的,浔阳公今日所进过的吃食,你都详细同杜院使说清楚,不得隐瞒遗落。还有,你同杜院使亲自去趟临月轩,将浔阳公近日所用的药壶药渣尽数取来,同时请柴昭媛过来一趟。”
安成立刻领命,引着杜广白往外去。
泽兰此时已经施针祛毒完毕回到皇后身边。
皇后略静了静心神,吩咐道:“宫门即将落锁,你去告诉邓继规,令皇城司严守宫门,有形迹可疑欲外逃者即刻羁押。然后亲自去趟勤政殿,让陈福寻个合适的时候,将翊儿中毒的事情知会天家。”
泽兰领命而出。
不一会儿柴昭媛便赶来了慈元殿。
柴昭媛来的路上已经从安成口中知道了今日的事情,心里紧张不安,一时担心夏翊清的身体,一时觉得此事蹊跷。以药下毒这事,看上去很像意有所指。
“皇后娘娘万福。”柴昭媛行礼。
“快坐罢,深夜让你前来着实是我的不对,但事关翊儿,理应让你知晓。更何况事发在我慈元殿,此事我必要给你一个说法才是。”皇后这一番话说得妥帖得当。
柴昭媛连忙道:“娘娘言重了,妾还要多谢娘娘平日里对临月轩的照拂。”
皇后:“快别在意这些虚礼,你且稍坐片刻,太医应该很快就有答案了。”
柴昭媛刚落座,杜广白就进来回话:“启禀皇后殿下,臣在浔阳公的药渣中发现了些许不妥。”
皇后略一抬手,一干侍从皆退到外面,屋内只留下几位贴身伺候的内人等候差遣。
待众人退下,皇后道:“杜院使请说。”
杜广白献上两包药渣:“请皇后殿下过目,这里有两包药渣,一包是从临月轩取回的,浔阳公今日所服用药汤的药渣。另一包是臣刚才让人按照医官院留底的药方所抓的药,用滚水烫过之后沥干用来做对比的。”
皇后翻看片刻,又仔细闻了闻,道:“这两包药渣中,有一包的味道更重些。”
“殿下明鉴,味道重的正是浔阳公这几日饮用的药汤。”杜广白说道,“臣略微估算过,浔阳公所用的这包药渣中,甘草这一味药比正常量多了近五倍。甘草常用于润肺止咳,浔阳公自去岁冬风寒后一直有咳嗽,春日咳嗽易复发,药中加入甘草并无不妥,只是这甘草的量太多了,凡事过犹不及,短时间内大量服用甘草,轻者感到易疲劳、神思倦怠或伴有焦躁、冷汗、腹泻等症状,重者甚至会出现气促以致窒息的症状。”
“这药从御药院出来到浔阳公服用期间,经过何人之手,都要仔细查过,不许有任何遗漏。”皇后声音虽不高,但语气中带着的怒意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心下一惊,很明显,这是动了气。
“妾对宫人管束不利,请娘娘责罚。”从杜广白说药被人做了手脚之后,柴昭媛心中就开始不安。宫中上下都知道柴昭媛母家是医家,这种加药量的事情又必得是懂医术的人才会做的,嫌疑最大的自然是每日都能接触到夏翊清的柴昭媛。
“这宫中通医理的人不少,事情没有查明,一切还未有定数。”皇后从未怀疑过柴昭媛。一来,她知道医者用药从来都是谨慎小心,柴昭媛断然不会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谋害自己的养子。二来,柴昭媛和夏翊清早已荣辱与共,早年间夏翊清几番重病垂危,柴昭媛都未曾借机伤害分毫,反而衣不解带亲自照看,如今夏翊清已这般年纪,又得了天家赐名授官,在此时做出这等伤害皇嗣之事,无异于自掘坟墓,柴昭媛断不会这样自毁前程。
承庆宫。
内人锦瑟从外面进入主室,在容贵妃耳边耳语了几句。容贵妃面色凝重,斟酌片刻,吩咐锦瑟去将大皇子带进屋里。
“见过阿姨,不知阿姨深夜叫儿前来,所为何事?”大皇子一如往常地恭敬有礼。
容贵妃屏退众人,将大皇子拉到自己身边,低声问:“衍儿,你跟我说实话,此事可与你有关?”
大皇子一脸不解:“阿姨所说何事?”
容贵妃:“今晚四郎在慈元殿用膳后晕倒,太医诊断是有人在他药中做了手脚。你不知道?”
“什么?不!不是我!我真的不知道!”大皇子一脸惊慌。
容贵妃道:“衍儿,如今皇后娘娘震怒下令彻查,若……”
大皇子连忙说:“自上次那事被阿姨训斥过之后,我再未做过任何事情。更何况,四哥再怎样也是我弟弟,我怎么可能谋害手足?!阿姨一定要相信我!”
容贵妃见大皇子因焦急委屈而憋红了眼,渐渐放下心来。她摸着大皇子的手:“衍儿,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之前那事虽胡乱糊弄过去了,但皇后娘娘是聪明人,这后面的缘由她想必是清楚的。此次四郎又出意外,难免会让人联想。”
大皇子用极其郑重的语气说:“上次之事是我的错,我已经吸取教训了。我发誓,这次的事绝对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若不是阿姨叫我前来,我都不知道四哥出了事。”
容贵妃这才放下心来。
大皇子犹豫着说:“那……我们要不要去趟慈元殿?”
容贵妃摆首:“不,此事并没有多少人知晓,我们暂且不动。”
第13章 十三 水落
宫中用药向来万分谨慎,翰林医官院所有药方和药品调度全部都有记载。杜广白在翰林医官院数十年,已至医官院众官之首,行事一向稳妥,这一次皇子中毒虽然事态严重但也没有让他乱了手脚。
他在听说浔阳公突发急症宣召太医的时候,便命人将医官院所有记载全部收归,同时将一应所需物品立刻封锁,以防有人浑水摸鱼。这是多年宫中生存养成的本能反应,也是多亏了他这本能反应,这来势汹汹的皇子中毒事件确实没有牵扯到医官院。
“启禀皇后殿下,这里是自浔阳公换用新药以来的所有脉案、底方以及药品取用记录,负责浔阳公日常问诊的翰林医正孙石韦此时就在殿外,随时可应召来对。”杜广白命人将一众文案记录全部交给了皇后。
皇后略翻了下记录,便道:“召孙太医进来回话。”
孙太医原本单名衍,表字石韦。虽说如今民间不用避讳皇子名,但他在宫中行走,与皇子名讳相撞总是不好,便只称表字,时间久了倒是让不少人误以为他本名就是石韦。
孙石韦进到殿内,皇后示意他免礼,问道:“孙太医自五月起给浔阳公换了新药,可有缘由?”
孙石韦回答:“回皇后殿下,四时不同,用药也各不相同,浔阳公冬日风寒虽已痊愈,但仍旧体虚。春日燥热,若再用冬日里常用的温润滋补之药,易使咳疾复发,故臣为浔阳公换了平热败火之药,辅以甘草预防咳喘。”
皇后点头,又问:“甘草有何功效?”
孙石韦答:“甘草味甘、性平,治五脏六腑寒热邪气,平咳润肺,是常用药物。”
皇后:“可有毒?”
“甘草本无毒。但药物均有禁忌。多食会中毒,与鲤鱼同食会中毒,也有对甘草颇为敏感者,少量便可出现腹泻憋闷等不适症状。”
皇后追问:“浔阳公对甘草可敏感?”
孙石韦:“并无。浔阳公虽体弱,但并无对甘草敏感,冬日所用药物之中也有甘草。”
皇后见孙石韦如此年纪已至翰林医正,得了入内御医的差遣,便知他定是能力出众。又见他回话稳妥周全,更是放心。转而询问刚刚回来的泽兰:“可有问题?”
“浔阳公自冬日以来,药方大体两月一换,全部都是贴合季节的正常调整,三月时换过一次药方,本月初正是常规的调整日子,并无不妥。”泽兰说道,“奴查看了御药院的记录,甘草取用量并无异常,全部有据可查。刚才也询问过司药和司膳,今年到现在并没有用甘草做过药膳,包括各宫的内厨,也均未用到过甘草。”
“既然这甘草不是出自御药院,太医的方子也并无问题,那剩下的便是临月轩中伺候用药的了。”皇后的声音并不严厉,语意却是冷的,直把人听出一身冷汗。
杜广白和孙石韦立在殿内一侧,若不出意外,此事便与他们没有多大的关系了,他们二人在此只是等候最终差遣。
泽兰已经将临月轩一众宫人都带了进来,在殿内站了两排。
皇后冷道:“今日浔阳公中毒一事,吾已经报给了天家,你们自己想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将所知所闻详细道来,不要让吾多费口舌。”
皇后向来宽待后宫,自正位慈元殿后,除前朝正式场合以外,几乎不以“吾”自称,是以一众宫人听到如今皇后这般说辞,便知是触了逆鳞,身子躬得更低了些。
皇后转而看向立侍一旁的司宫令,司宫令会意,开口说道:“从最左侧的开始说,这几日都什么时候触碰过药物,可有看见其他人有形迹可疑之处。这里不是你们互相包庇体现情谊的地方,都想好了回话。”
最左侧的宫女颤抖着说:“回……回皇后娘娘……的话,奴是负责送药的。每日内厨煎好药后,奴负责将药送到浔阳公处,奴没有下毒……”
她身侧的宫女接着说:“奴也没有!奴只是在内厨负责烧火的,煎药这种精细的工作还轮不到奴……”
另一个小黄门说道:“小的是负责取药的。御药院每日中午会将当天晚上和次日晨起的药准备好,小的每日去御药院将药取回,交给内厨专门负责煎药的内人。药包都没有打开过……”
国朝医药分置,翰林医官院的医官只负责诊脉开方,却并不负责煎药,所有药材的保管、取用和煎制都归御药院管辖。若是各宫愿意在自己小厨房煎药,则需出示御医的药方和各宫手令,核对无误便可从御药院中将药取走。为了防止事后追责,御药院出药时需当面验看,由御药院当值内侍、抓药内侍和取药宫人共同确认无误之后当面打包。且御药院的打包方式与众不同,打开之后便无法复原。
至于送药的宫女应该也可以排除嫌疑,从药渣判断,甘草是与其他药一同煎制的,送药时再加入肯定是不可能的。至于那个自称是烧火的宫女,她双手有茧,手指处有烫伤的痕迹,确实是长期烧火会留下的。
司宫令问:“谁是负责煎药的?”
站在角落的一名宫女稍向前蹭了一步。
“药都是你煎的是吗?”司宫令问道。
那宫女直直跪地,颤抖着说:“是……不!不是,不是奴下的毒!”
“到底是不是?”
“奴是负责煎药的,但是……奴真的没有!没有下毒!”那宫女几乎要哭出来了,“娘子!昭媛娘子救救奴家!”
坐在一旁的柴昭媛惊道:“你乱喊什么,皇后娘娘问你话,你好好回话就是!”柴昭媛连这个宫女是谁都不知道,如今这宫女骤然向她求救,摆明了是要攀咬,若真让此人胡乱指证,自己恐怕是百口莫辩了。
“娘娘请一定要相信妾。”柴昭媛立刻向皇后道。
“天家到。”来自内侍的一声通传,让慈元殿安静了下来。
待天家进来,众人纷纷行礼。
“免了。”天家走到皇后身边,拉了拉皇后的手,坐到主位上,“刚才听陈福说了个大概,皇后继续审,朕过来看看。”
“是。”皇后略顿了顿,说道,“刚才那个负责煎药的内人,你话还没说完,现在天家在此,你所说的话若有半点虚假,便是欺君之罪。”
那宫女止不住地发抖,在听完这句话后竟吓得晕了过去。孙石韦立刻上前点按了几个穴位,那宫女才悠悠地转醒。
醒来的宫女愣了片刻,像是反应过来此刻的情形,突然大哭道:“请主上恕罪,请娘娘恕罪。奴该死!奴该死!”一边哭一边以头触地,几下便已见血。天家一挥手,立刻有人上前将她制服,押到帝后面前。
“说实话。”皇后面无表情地说了这三个字,殿内一片安静。
那宫女被这般气势吓住,心知自己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开,唯一的出路便是实话实说。
“回……回禀主上、娘娘……”宫女一边抽噎一边回话,“奴名叫佟蕊儿,日常在临月轩内厨负责药膳。”
佟蕊儿在说完第一句话之后,仿佛找回了魂,说话渐渐利落了起来:“因为……因为浔阳公这次的药复杂,奴第一日煎药时险些弄错,晚上休息时向内人赵小翠抱怨……不……是同小翠说了这件事。小翠便说从第二日开始帮奴煎药,奴就同意了。”
墨竹听到这话立刻转身出去。
佟蕊儿继续说:“奴去看过几次,小翠做得很好,后来奴就没再管她,每日从小黄门那里拿到药包就给小翠,然后小翠快煎完药的时候就去叫奴。”
皇后道:“所以从御药院拿药回来的内侍和从内厨端药给四郎的人,都以为这药是你煎的?”
佟蕊儿:“是……临月轩药膳向来都是分时熬制,若不是特意留心,不会知道这药究竟是出自谁手。”
皇后又问:“你刚才又为何向柴娘子求救?”
天家的眼神从柴昭媛身上一扫而过。
蕊儿回话:“是……是小翠。刚刚安高班带着太医前来翻找药渣时,小翠与我说昭媛娘子都知道,所以……”
柴昭媛怒道:“信口胡沁!我根本不认识小翠!我身边日常只有海菘蓝一人!”
柴昭媛紧接着转向主位躬身道:“请主上、娘娘明鉴,妾冤枉。”
天家不言。
皇后道:“柴娘子你先坐,此事尚未说清楚,不必如此。”
柴昭媛这才惴惴不安地落了座。
皇后问:“这个小翠平时是负责什么的?”
蕊儿回话:“她原是负责内厨扫洒的。”
皇后轻笑一声:“一个负责内厨扫洒的无品宫女,平日里怕是连主室外伺候的内人都见不到,她又凭什么说柴娘子知道这件事?”
佟蕊儿道:“奴原也是不信的,但是前日见到小翠和昭媛娘子身边的海内人说话,海内人还拍了拍小翠的肩膀,看起来十分亲密的样子。我们平日里都没有机会跟海内人说话,所以……所以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