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霄—— by蓝鲸不流泪
蓝鲸不流泪  发于:2023年0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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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安分,可他身后之人却未必安分。”天家轻哼一声,“千寿图?昔年我送大娘娘千寿图之事阖宫皆知,你且看着,过几日便该有人将此事与我当年之事拿来做文章了。”
皇后道:“就算是借给我送礼来取悦主上,那幅字到底也是衍儿自己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心意都是好的。”
国朝皆知帝后自幼青梅竹马,情深义重,自皇太子妃至皇后,沈氏恩宠数年如一。是以能令皇后多看一眼,便也如同被天家多看一眼。
在发妻面前,天家从不曾隐藏自己的情绪和喜好,此刻他也直接将心中不满诉与皇后:“我当年送千寿图时已是太子,如今崔媚儿撺掇衍儿送你千寿图,若说没有觊觎那太子之位,我是断然不信的。”
崔媚儿正是大皇子生母容贵妃的名讳。
“我倒觉得主上是多虑了,衍儿不过十三,容贵妃也不是那激进之人。”
“我便是十三岁时被立为太子的。”天家清冷的声音夹杂在深秋夜晚的凉风之中,竟让皇后有了拢紧衣袖的冲动。
好在这凉意转瞬即逝,天家已换了话题:“不过是给四郎求个名字,何苦编那故事?”
皇后挽着天家的手说道:“当年主上为着恭敏贵妃之事恼怒,不欲多提,以致前朝连两府宰执都不曾得过四郎的浴儿包子[注1],如今怕是都未曾知晓还有四郎这个皇子在。可就算主上再不喜,皇子年岁大了也总是要出阁入朝的。若日后出阁时他连个名字都没有,台谏的奏章岂不是要堆满勤政殿了?”
天家无奈一笑,道:“这话也就私下说说,若是让台谏听到,该参你这个皇后妄议国事了。”
“我自是不敢妄议国事的。”皇后说,“可后宫所有皇子都叫我一声‘嬢嬢’,我便也该有个当嬢嬢的样子。求夫君给自己的孩子取名,这可不是干预朝政,这是我的职责。”
“伶牙俐齿!”天家抬手刮了一下皇后的鼻尖,“总之后宫你说了算。”
此刻夜光如水,正洒在永嘉公主送给皇后的玉佩上。天家轻声说道:“如嫣,之前是我太过冲动,你莫要怪我。”
“主上是一国之君,凡事自有思量。”皇后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天家说道:“世家们怕军权旁落,又怕武将拥兵自重。我朝从未有女子入朝,更不曾有公主掌兵,无先例,所以无章可循,忧惧便因此而生。”
“主上,我都懂,是我只念私情,未曾考虑朝堂之事。”
天家叹了口气:“你为了我,失去兄长母家,就连三姐也不能时常进宫来陪你,总归是我对不住你。”话到此,天家语气中的愧疚也更多了几分。
皇后低声说道:“主上对我很好,现在又有婉儿和妘儿陪我,我真的很满足了。”
“我们有两个公主了,是不是该给我生个嫡子了?”天家的嘴角带了一抹笑意。
这种闺房密话被天家这般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惹得皇后不禁垂首。
天家笑声爽朗,挽着皇后往慈元殿去了。
容贵妃原本期望大皇子能够在敬贺寿礼时拔得头筹,却未曾想次日宫中议论的皆是永嘉公主贺礼颇为夺目,浔阳公终于得了天家垂怜,完全无人记得大皇子用了近一个月写就的千寿图。
次日大皇子自学堂回来请安,便觉承庆宫十分冷清。承庆宫是宫中仅次于皇后慈元殿的宫室,平日里嫔御往来好不热闹,今日却门可罗雀。他尚未走进承庆宫主室,便听到室内传来打翻茶盏的声音,料想容贵妃定是发脾气了,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走入室内。
“阿姨安好。”大皇子规矩地给容贵妃行了礼。
就算容贵妃如今地位仅次于皇后,她也始终是皇帝的妾,大皇子也不能称其为母,只能称一声“阿姨”。
容贵妃见到孩子便已消了三分气,她略抬了一下手,身旁的内人们便都退到了外面。
“不知阿姨因何事而恼?”大皇子问。
“你不知吗?”
大皇子答:“儿愚钝,阿姨如今恩宠正浓,嬢嬢仁善从不苛待后宫,后宫之中又有何人敢与阿姨争风?”
这话半真半假,却正合了容贵妃的心意。大皇子自然知道容贵妃是为何而恼,但他避而不谈,只是点出容贵妃如今在后宫的地位和尊荣,他们母子算是子凭母贵,当年崔氏旧侍东宫,待天家登极之后直封宁妃,生下大皇子后便进贤妃,后又进容贵妃。若不是崔氏得天家恩宠至此,大皇子未必被天家如此看重。
容贵妃是聪明人,自是明白这话中的深意,面色稍微缓和了些,说:“坐罢,别站着了。”
大皇子恭敬地奉上一盏茶,方才入座。
“阿姨不必为昨日之事烦忧。”大皇子道。
容贵妃抿了一口茶,并未接话,大皇子便继续说:“大姐是嫡出的公主,自然与我们不同,阿姨不必介怀。”
国朝自皇家到百姓家中,无论长幼,皆以“哥”、“姐”称呼手足,大皇子虽是长子,依旧会称呼永嘉公主为“姐”。而皇子公主分而序之,永嘉公主是天家的第一位公主,所以大皇子称她为“大姐”。
这句话更是解了容贵妃大半的愁思。
嫡出公主。虽然嫡出,奈何是个公主。就算再得宠,日后无非是嫁个高门望族,哪怕嫁给功勋世家,也是外姓人了。念及此,容贵妃的眼角终于带上笑意。
大皇子继续说道:“四哥今年九岁,元娘子离世时是贵妃,与阿姨的位份一样;至于临月轩的昭媛娘子在后宫如何,想必阿姨比儿要清楚得多。儿承阿姨的庇佑,四岁开蒙入资善堂读书,如今已经九年了,先生说我天资甚好,旁人要到我如今这般,总要十五六年才行。二哥同样也是四岁开蒙,现下如何?更何况……”
大皇子压低了声音说:“更何况,四哥的名字,可不是承天之意。”
“此话怎讲?”
“翊者,辅也。”
听得此言,容贵妃终于安下心来,拉着大皇子的手说:“如今后宫只是看似安稳,实则暗流涌动。昨儿那一通之后,如今我这宫中哪还有人?”
大皇子宽慰道:“宫中向来闻风而动,昨晚爹爹宿在慈元殿,我今日散学后去定省嬢嬢,便见了几位许久未见过的娘子正从慈元殿出来,慈元殿尚且如此,阿姨又何苦拿这些事情来自寻烦恼?如今阿姨已为贵妃,又何必执着于眼前这些许人情往来?”
半晌,容贵妃愁绪尽散,对外扬声道:“锦瑟,叫厨房去做些衍儿爱吃的菜来。”
内人锦瑟在门外应声。
另一边的临月轩则是颇为热闹。
皇后借着自己寿辰亲自为四皇子求来恩赏,宫中人自然感到风向欲变,忙跑到临月轩来寒暄,或许这位沉寂已久的柴昭媛会凭借四皇子一跃而起也未可知。
九年前柴昭媛于恭敏贵妃梓宫前收养四皇子之后便沉寂多年,如今四皇子这般借势而起,在旁人看来,临月轩这几年多少有了些蛰伏、伺机而动的意味,若真如此,那柴氏便是个韬光养晦之人。纵使如今结交为时已晚,但总好过在此时交恶。
现下在正室内叙话的,已是临月轩接待的第五拨人了。都是婕妤、美人、才人等低阶娘子。
皇后派人送东西来已是常态,贵妃和妃不会亲自前来,派内侍送来些礼物便算做过场面。同品阶的自然不好只派内侍前来,必是亲自前来贺过一番,不过九嫔之中到底没有特别得宠的,天家对于后宫之事又不甚在意,几人境遇相似,年岁渐长,后宫之路便成了熬年资,于是只略说了几句恭喜便早早离开。
国朝后宫,皇后之下是正一品贵妃,只四人,取肃懿端容四封号。接下来是正二品妃,共八位,封号分别为贤淑庄静宁顺惠德。再往下便是九嫔九婕妤,而后便是美人、才人等。现下后宫之中高位者只有容贵妃及淑宁顺三妃;九嫔倒是占了七位,只余充仪和充容尚缺;婕妤之中也只余一个空位,对于品阶稍低的嫔御来说,上位者进一位,她们便多了进阶的机会。
有位冒进的薛才人口出狂言道:“柴娘子如今这算是苦尽甘来了,想必不日便可登上妃位。”
柴昭媛听言立刻冷了脸,驳斥道:“临月轩承蒙皇后娘娘照拂,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且内人内侍规矩听话恪守本分,何苦之有?”
此话一出,薛才人脸色瞬间惨白,在座的众娘子们虽不做声,脸上却多了些鄙夷————薛才人本是顺妃赵氏身边的内人,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年前某日,天家饭后去看望二皇子,二皇子的生母赵氏彼时还只是九嫔之中的俢仪,结果次日天家离开之后,赵氏身边的内人就被封了才人。最开始曾有人揣度是赵氏授意,但没多久赵氏就因“抚养皇子有功”,自三品俢仪升为二品妃。当时并非年节,二皇子也并未有何等出彩之举,天家只进了赵氏一人,又选定“顺”字为封号,后宫中人便有了些猜测。直到年初,顺妃依制迁居莲绮阁,后宫皆来往送礼,顺妃一应接下,却唯独将薛才人拒之门外。众人便都清楚,顺妃这突然进升的礼遇之中多少有些因为薛才人而生出的安抚之意。
无论那晚发生何事,薛才人这个内人做得可算不上是恪守本分。
其他几位美人、才人在得了位份之前都是伺候天家衣食起居的殿前御侍,本就是天家后宫备选,自然与薛才人不是同路。
柴昭媛一句话道破薛才人的痛处,却并未停下,继续说道:“更何况,我从未有僭越之心,如今忝居九嫔已是天大荣宠,我可从不想那些自己得不到的。”
薛才人自知说错了话,连忙跪地向柴昭媛道歉:“昭媛娘子恕罪,是妾僭越了。”
后宫嫔御,尤其是才人以上高位嫔御,本是不必跪其他嫔御的,唯有正式场合才会对帝后行跪拜大礼。然这薛才人大抵是做内人久了,见惹怒了主子,便还如往昔那般膝盖软绵。若换是旁的嫔御,且不说定然不会做这番说辞,便算是真做了错事,只屈膝垂首,行过揖礼道歉便好。薛才人如今这般行事,在场嫔御看在眼中,倒不会说柴昭媛托大,只会道这薛才人自降身份,不懂礼数。
柴昭媛起身行至侧方,避开她的跪礼,冷声道:“你在我临月轩大放厥词,今日之言一旦传出,你会如何?我又会如何?薛才人,临月轩盛不下你的雄心壮志,往后不必再来了。”
众嫔御见状都起身告退,并无一人去扶那在地上抖成筛子的薛才人。直到众人散去,候在一旁的内人才赶忙扶起薛才人离开。
柴昭媛本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人情扰得头痛,如今被薛才人气得竟真有些头痛了。她在内间扶额坐着,少顷,海菘蓝前来回话,称薛才人已向女史挂了病假,近期内是不会侍寝了。
“蠢。”柴昭媛闭着眼睛,给了薛才人这一个字的评价。
海菘蓝上前给柴昭媛揉着太阳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娘子,今儿上午皇后娘娘派来送礼的,除了往日慈元殿的押班,还有代内人。”
宫内内侍亦各有品阶,押班是指一宫之中内侍的领班,慈元殿押班则是专门受皇后差遣的内侍。皇后身边另有两名贴身内人,一为代氏泽兰,一为史氏墨竹,海菘蓝所说的代内人便是泽兰。
“代内人也来了?你怎的不早说?”柴昭媛倏地睁开眼睛。
海菘蓝:“我本是要进来回话的,但代内人说娘娘不欲张扬,就按照往常即可。”
柴昭媛这才放下心来:“也罢,既如此,我也乐得清闲。代内人只是跟着来?可还有多说什么?”
海菘蓝回话:“代内人原是想看一下浔阳公,但是浔阳公当时正在进早膳,她便只在门口远远地看过一眼便回去了。”
柴昭媛大抵是累了,又闭上了眼,缓缓说道:“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那样,昨儿寿宴上不是见过了吗?难不成得了个翊字,就真能长出翅膀来?”
海菘蓝略有些无奈地说:“娘子莫要图嘴上痛快。如今浔阳公刚得了名字封号,盯着咱们的眼睛可多了,娘子就忍一忍罢。再说浔阳公也一直很听话……”
柴昭媛打断海菘蓝道:“我自是知道,你也是太小心了些。这些年有多难你我心中都有数,我若对外显示出对他太过上心,恐也是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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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浴儿包子:有皇子公主出生时皇帝会赐给大臣银钱封包,意思是告诉大家“朕有孩子啦!”,这是宋代的礼节习俗。
另,皇子成年出宫别居也叫出阁,出阁不仅是女孩子出嫁的意思。
内人是女官,内侍是宦官。一般不直呼其名,“姓氏+内人/先生”或是“姓氏+官名”。

第4章 〇四 暗室
定远侯府极大,除五进主院落以外,更有东西两侧各四个陪院。自正门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座石雕影壁,影壁上当中一只凤凰展翅,朝向一角圆月,颇有衔月之势,周围还附有数只北雁陪飞,影壁四周雕花缀着琉璃花蕊,稍稍舒缓了主图的寥廓清冷之感。天家为了长公主特设“月凰大将军”之官,后又命翰林图画院的画师绘了凤凰衔月的画样交给御用监,打造出许多凤凰衔月的器物,专供长公主使用,比如长公主马车上的装饰,长公主的礼服、朝服,还有便是这独一无二的影壁。
影壁两侧有朝向东西的两扇门。自西侧小门往里走约二十步,右手边便是垂花门。过垂花门后是侯府的第二进院落。甫一进入,便会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当中一方硕大高台,高台四周围着软绳,左右两侧各摆放兵器架,上方更有插旗————这是个演武台。这院子地阔甚广,是将左右两侧陪院的院墙及房屋全部拆掉打通,扩成了个横贯东西有演武高台的标准演武场。
垂花门左右是抄手游廊,顺着游廊往里走,可绕过演武场,到达前厅。前厅面阔五间,此处的“间”并非屋室,而是房屋梁与梁围出的范围,亦称开间。前厅五间,便是当中明堂与左右各二次间组成。前厅明堂十分宽阔,用以接待会客;左右次间分别置有书桌和坐榻,无论是用膳还是品茶,亦或处理公事,都是足够的。侯府并无分明的男外女内,又因着前厅外便是演武场,地阔甚广,是以长公主平常处理府中内务也在二进厅房。
前厅左右两侧还有两座平行与正厅的耳房,耳房亦有三间之阔,功能与正厅无异。两侧耳房外与抄手游廊连接处又各有小门,通往第三进院落。第三进院有正房和左右厢房,此处便是书房和客房所在。继续再往里走,绕过第三进正房,便是中花园。这花园与演武场面阔相当,也是将左右陪院的院墙打通,把原本的陪院改成了东西两个暖阁,夏可遮阳,冬可避寒。
从花园北侧的一扇月亮门再往里便是第四进主家起居的后院了。长公主和定远侯便住在正房之中,而许琛如今暂住在厢房。后面的第五进亦是起居院落,不过一直无人居住。第五进后是后花园,以及后院仆人居住的后罩房。东西陪院的格局并无太大差异,如今只留第三进和第四进两侧共四个陪院。
在厅房看过这半年的账务,长公主略歇了歇,便让素缨把一众家仆都叫到院内。
此刻家仆府兵站满了演武场,安静地等候着内宅女主的出现。
长公主走到厅房檐下,底下众人行礼,齐声唤道:“长主。”
————“长主”,是臣民对长公主的称呼。素缨和凝冰从小跟在长公主身边,一直保有以前的习惯,只称“公主”,对定远侯也只称驸马。
此时有厮儿搬来椅子置于长公主身后,长公主安静入座,院内除衣衫摩擦声外再无一丝杂音。许琛站在一旁,心内大为震撼,侯府的“令行禁止”贯彻得如此彻底,足以堪比一支优秀的军队。侯府内院尚且如此,仲渊的百万长羽军又该是何等景象。
在许琛思绪乱飘之时,长公主对下方众人说:“半年未归,府内一切如旧,诸位辛苦。我方才清算过半年账务人事,各位管事都做得很好,内院赏赐稍后素缨会亲自执行,若有任何异议,今日晚膳之后向我回话。至于府兵————”长公主顿了顿,望向下方一轻甲绣衫男子,“张通,你自己来说。”
张通是侯府府兵领事人,军阶为正将,侯府千名府兵日常训练及调派都由他负责。此时被点了名,张通立刻上前,行过军礼后回话道:“府兵照例每日早晚各训练一个时辰,内外院各岗均一个时辰轮值一次,暗卫两个时辰轮值一次,所有府兵每月均有四日休沐,所有轮值班次均登记在册,随时可供查阅。”
这里张通提到的内院,是指侯府的五进主院部分,而外院则是指东西两侧陪院和侯府外围。
长公主听后微微点头,又道:“休息日外出府兵,何时何事外出,去往何处,你可有登记?”
张通心内一紧,回答道:“有。”
七月初六,何人休息?去往何处?”长公主问。
张通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七月初六,是内院第六组和外院第十二组轮休,内院第六组共六十人无人外出,外院十二组共百二十人,十人归家,八人出城,均有报备。还有两人外出,去往……去往……”
“去往何处?”
“去往归雁楼。”张通此话一出,饶是行事严谨的家仆和府兵们都倒吸了一口气————侯府府兵第一大忌便是流连烟花柳巷。
“很好。”长公主的声音中仿佛带着刀,此刻偌大的侯府落针可闻,“定远侯仁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你们,可我眼里却容不得沙子。涉事二人上交身份牌,永不叙用,罚十五军棍,伤好后去惩戒所报道。第十二组组长十军棍,扣一月月俸,停休三月。撤销第十二组,重新编入其他组别,侯府轮值班次全部重新安排。至于张通,五军棍,扣半年月俸,一会儿自己去领罚。”
“谢长主。”张通及一干府兵无一人有多余的话。
长公主向许琛招了招手,待许琛走到身边,便调整语气朝着众人说:“此番我在边关半年,经历颇多,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十余年前曾救我于水火的恩人。奈何恩人当时已是弥留之际,临终将幼子托孤于我,我和定远侯已认恩人之子为义子,今后他就是侯府的小郎君。”
一众家仆听言立刻行礼,齐声唤道:“郎君。”
许琛心下明白,自己不过是临越城外一来历不明之人,如今长公主给自己编造出这身世,是为了自己能在府内更好生活,一时间感动不已,内心又十分惶恐,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福气。心中感动、惶恐、不安、珍惜等情绪交织在一起,竟不知该如何表达。
长公主捏了捏他的手,轻声对他说:“不用怕。”
这三个字带着无尽的温柔和安抚,让许琛七上八下的心落了地,生了根。刚刚那雷厉风行处置了府兵的长公主,对自己却是温柔体贴,这样一个可刚可柔的女子,让许琛内心又生出了一分敬佩。
长公主朗声说道:“郎君年幼,又遇丧亲之痛,在关外大病了一场,有些记忆已经不清,此次我带他回京便是让他好好休养,现下暂住我院子的厢房,待第五进收拾妥当便挪过去,此后一切起居饮食都由凝冰安排,你们听凝冰吩咐即可。”
“是。”又是一声齐整的回话。
“散了罢。”长公主拉起许琛往后院走,院中众人都安静地散去。
这边许琛在侯府踏实住了下来,另一边四皇子夏翊清正在跟自己的养母柴昭媛说话。
历来皇子都养在生母身边,若是生母早逝或无力抚养,便大多养在皇后身边。如夏翊清这般寄养在尚无子嗣的嫔御宫中,是从未有过之事,因此一应礼仪称呼便颇为尴尬。如今夏翊清虽住在临月轩,却依旧按照皇子对普通嫔御的称呼,称柴昭媛为“昭媛娘子”。不过柴昭媛本人却并不在意,甚至还特意去请过皇后谕,不必夏翊清以待生母之礼待她。
母子二人行过礼后便静默无言。
半晌,柴昭媛出声打破沉默,说道:“翊清,这是你的名字了,是你爹爹给你取的名字。”
夏翊清点头。
有了开端,后面的话便好说些,柴昭媛说:“过几日就要进学堂了,学堂不比我这里,有先生管着,还有你两个哥哥。你一定要好好听先生的话,也要记住不要招惹你两位哥哥。”
“是,我记住了。”夏翊清依旧没有抬头,只低声回答着。
“每日先生交代的功课要做好,你开蒙比你两位哥哥晚,或许会慢一些,你不用心急,但是要努力,不可懒惰懈怠。进学堂之后一概吃穿用度缺什么就同身边人说,你只需专心读书即可。”
“是。”
“你如今大了,再让内人伺候也不太方便,皇后娘娘让邓副都知送来一名内侍给你使唤,今后他就是你身边人了。”柴昭媛言罢一招手,海菘蓝便带上来一名内侍。
柴昭媛其实也没有什么正经的需要叮嘱,夏翊清生来乖巧,本就不会惹是生非,如今说了些“要听话”、“要认真”之类的嘱咐,便是想再说些什么也不得,干脆让众人各自散去。
夏翊清带着那名内侍回到寝室,说是寝室,其实只是临月轩正房旁边的耳房。不过这耳房亦有三间,且与正房之间有步道相隔,算得上是完整一室了。
到了寝室内间,就只剩下夏翊清和那内侍二人。
夏翊清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现在是什么品级?”
内侍回话说:“臣叫安成,今年十二岁,现下是内侍黄门。”
宫内内侍和女官亦分不同等级,内侍黄门仅高于无品秩的小黄门,但却是正经有官品的,以后晋升机会颇多,就算是熬年资,大多也能达到押班一职,管理一宫内侍。
“你以前在哪里当差?”夏翊清问。
安成答:“臣进宫后有幸得邓继规先生赏识,被派到后省御药院当值,只是做些洒扫粗事。前日里邓先生到御药院来找臣,说让臣来伺候主子,臣便同邓先生又学了几日规矩,测过墨义,这才到临月轩来。”
国朝内侍凡年满十二,测过墨义才可有升迁机会,墨义原本是科举之中一项,后被引入内侍省,作为内侍考核的标准。内侍考核自不会像前朝进士那般严苛,亦不会要求他们写出惊世文章,只是要识字明礼,懂得进退分寸。不过刚满十二岁就能考过墨义的小黄门并不多,有些小黄门甚至到十七八岁才勉强考过,更有甚者屡次不过,在宫中只做个普通小黄门直到年老弃用。
夏翊清也略听说过内侍测墨义的事情,觉得安成这般年纪已经走上属于内侍的“仕途”确实不容易,便问他:“你入宫前可读过书?”
安成道:“入宫前在私塾学了些字,入宫后跟随师父读过书,在御药院也曾帮着誊抄一些出入记录。”
“那便好。这样以后我去学堂你跟着也方便些。”夏翊清觉得这小内侍说话做事颇为妥帖,又知他是早就得了邓继规的青睐,定是差不了的。念着以后安成会一直跟随自己,便想多了解一些,就问道:“你既然之前读过书,原该不是奴籍,怎的又入了宫?”
安成上前伺候着夏翊清梳头,说道:“臣父母双亡,相依为命的祖父去世之后,叔父便把臣送进了宫。”
“……”夏翊清觉得自己这一问着实不太好,但凡家中有一点办法,也定然不舍得把自家孩子送入宫中做这等事。
安成却平静地说道:“臣如今进了宫,自是与宫外都断了干净,虽是做着伺候主子的下人,但却不必再受我那恶毒叔父的打骂,倒是件好事。”
“你那叔叔还打你?”
“入宫前,臣身上几乎没有好的地方。不过臣命硬,又赶上了好师父,这才捡了条命。”安成将梳子放到桌上,躬身请罪道,“臣不该用这些腌臜事脏了主子的耳。”
夏翊清心中有些同情这内侍,便伸手扶起他道:“你跟了我,虽不一定有多大荣华富贵,但也不必再受之前的苦。”
“臣定尽心侍奉主子。”
夏翊清没再多说,只让安成伺候着休息了。
是夜,内外皆静,夏翊清悄悄起身,拉开左手边靠墙的双层帷帐,那原本应该是墙壁的地方赫然有一道暗门,他蹑手蹑脚地推开暗门走了进去。从外面看,他的床榻并没有任何动变动,然而实际上,他已经在暗道内了。
夏翊清顺着暗道继续往前走,不久便到尽头,他踮起脚在面前的石墙上敲敲点点两三下,右侧原有的石壁便动了起来,原来这暗道尽头的石壁是开启右侧暗室的钥匙。夏翊清轻车熟路地走进暗室,石门在他身后恢复如初。
暗室是个正方形的房间,东西两侧为暗门,北面靠墙书柜上有各种书籍卷册。书柜前方不远是一个矮榻,榻上摆有方桌一张,方桌两侧分别两个软垫相对而放,一看便知此处常有二人相会。暗室南侧墙立有一个置物架,架上摆放着大小不一的瓶子。
虽是暗室,但却不昏暗,除去屋内四角挂着油灯以外,桌上也有蜡烛。
夏翊清走到矮榻前坐下,随手拿了一本书翻看起来,不急不忙,似在等待着什么。少顷,从刚刚夏翊清进入暗室的相对方向传来声响,暗门打开,一名宫装女子提着油灯走入暗室,来人正是白天曾到过临月轩的泽兰。
“浔阳公。”泽兰行礼。
夏翊清拉住泽兰的手,往矮榻方向走去,边走边问:“代内人白日里到宫中示意我下来,是要加课吗?”
“今儿什么都不用学。”
夏翊清抬头看着泽兰,泽兰继续说:“过几日就要进资善堂了,先生会教浔阳公识文断字,就不用奴来教了。”
夏翊清毕竟年幼,听得此言登时睁大眼睛,疑惑地看向泽兰:“你不是说要一直教我的吗?怎的入了学堂就不教了?那我不要去资善堂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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