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江朔,那个看到他会眼前一亮的江朔,那个总能找到各种稀奇古怪冷笑话逗他开心的江朔,那个会在寂静无人的深夜搂着他热烈亲吻的江朔,那个他曾经笃定,永远都不会离开的江朔。
那一切真的都是假的吗?陆邵坤不信,他不信这些年相处下来,江朔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他现在每天小心翼翼,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只求能换江朔再回头看一眼,看一眼他们曾经拥有过的快乐和温存,他也愿意竭尽一切去为犯下的错赎罪,但不能连一次机会都不给他啊!
想到这里,陆邵坤依旧觉得无比委屈,用力抓住江朔的肩膀,逼他看向自己,“明明是先招惹我,江朔,是你先招惹我的!”
阿尔卑斯雪山上那惊天动地的一摔,漫天飞扬的雪沫包裹住两道纠缠不清的身影,不过一场蓄谋已久的勾引,陆邵坤看在眼里,忍不住嘲笑江朔那拙劣不堪的手段,殊不知风水轮流转,有一天,自己竟心甘情愿成了那钩上的鱼。
既然鱼儿已经咬了钩,你怎么能将它随意丢弃在地,无论他如何乞求都不闻不问,任由他渴死干死?
江朔的目光冰凉刺骨,“当初要是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死都不会去招惹你。”
话音落下,陆邵坤整个人像是死了,眼里最后一点光也随之熄灭。
手臂颓然垂落,他看着江朔,眼泪控制不住地滚落,“你就这么恨我?”
在这样的陆邵坤面前,江朔冷静得近乎残酷,“陆邵坤,我和你已经互不相欠,你放过我,我们一别两宽。”
好一句互不相欠。
陆邵坤再也承受不住那冰冷的目光,与他错开视线,用力抹了把脸,倔强地说,“江朔,你欠我的感情,这辈子都还不清。”
江朔点点头,后退一步,转身离开,“很晚了,明天还要拍戏,我先回去休息了。”
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却让陆邵坤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江朔的远离,哪怕这么久以来对他熟视无睹也好,对他冷嘲热讽也罢,也比这陌生人般稀松平常的一句道别来得令人心安。
小屋内的灯很快熄灭,陆邵坤坐在田埂上,望着黑暗中紧紧关上的房门,只觉得这个冬天的风,比往常任何一年,都要凌冽刺骨。
林殊正准备睡觉,房门砸在墙上,吓了一跳,扭头看到来人,顿时气歪了鼻子,“你干什么!”
陆邵坤气势汹汹地进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人从床上提起来,“拍戏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殊眼珠一转,随即幸灾乐祸地发出一声冷哼,“不理你了?”
他在心里补了两个字。
陆邵坤的额角青筋暴出,“你究竟和他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我?”想起江朔那会儿的模样,林殊直接气笑了,“你自己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没数?”
陆邵坤的眼神飘忽一瞬,“他和你说什么了?”
林殊示意他松手,陆邵坤这才察觉到此刻两人的距离,连林殊鼻子上的黑头都清晰可见,顿时一脸嫌恶地将人丢下。
林殊摔回到床上,龇牙咧嘴地揉了揉屁股,“他可什么都没说。”
“明明下午还好好的,肯定是晚上拍戏时发生了什么,不然怎么会突然变成那样?”陆邵坤冲他大声质问。
“你这人真是奇怪欸!”林殊觉得他莫名其妙,“他不一直不待见你嘛?怎么就好好的了?”
陆邵坤被噎了一下,忍不住就想要反驳,开始跟他细数这段时间自己积累下的成果,“他让我给他准备早饭,每天帮他烧洗澡水,以前都不让我靠近半步,那天还让我抱了一路!”
“对了,到的第一天,怕我晚上睡觉冷,他还给我拿了被子!”
林殊听着都觉得可怜,听到这里,抬手纠正他,“那被子是我硬塞给他的。”
“还有,你那天抱他,问过人家愿不愿意吗?话都冻得说不出来了,明明是被你一个旱地拔葱直接掳走的!”
陆邵坤,“……”
看着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看起来可怜巴巴的陆邵坤,林殊实在是同情不起来,自己用强的给人整出那么深的心理阴影,现在自己还好意思委屈起来了?
他只是觉得新奇,心想这人也不傻啊,早知今日,先前都干嘛去了?转念一想,又觉得狗改不了吃屎,不想浪费感情,毕竟明天还有一天一夜的戏要赶,于是一扯被子,舒舒服服地躺了回去。
“我睡了啊,你哔哔完走的时候记得关门。”
翻了个身,正准备闭上眼睛,身后响起陆邵坤悲伤落寞的声音。
“我到底还要怎么做,他才肯接受我?”
能够让陆邵坤这种人,在别人面前露出如此颓废的模样,那是真伤心到了骨子里,林殊瞪着墙壁,半晌,一骨碌爬起来,忍无可忍地一摔被子。
“你在这儿跟我纠结有个屁用?人家压根儿就不想再和你有任何关系,你死缠烂打就有用了?要我说,你越是这样,人家越是烦你,距离产生美,空间啊空间!你懂不懂?”
林殊急得手舞足蹈。
陆邵坤一听这话就火冒三丈,“我要是给他空间,他更不会接受我,肯定转头就跑,人都不在了,还美个屁!”
“……”林殊被噎的说不出话,看着他,片刻后无语地摆摆手,重新躺回去,“行行行,谁声大谁有理,随你,我睡了!”
还距离产生美,江朔都那么恨他了,距离只会让他和别人美。
光是脑补一下那个画面,陆邵坤就已经有了杀人的冲动。
“什么傻、、逼言论。”
陆邵坤站起身,一踢凳子,大步走了出去。
“我看你才像个傻——”林殊一回头,“靠,素质呢!门都不帮人关!”
一只高跟鞋探出门沿,踩在碎石子上,晃晃悠悠两下,随即立定。
一步,两步,镜头从高跟鞋开始缓慢上移,纤细的脚踝,光洁修长的小腿,婀娜摇晃的屁股,再到一把不盈一握的细腰,人慢慢往前走,最终定格在李天的背影上。
整个镜头,画面不断纵深,观众的视野始终停留在屋内,狭窄的门框给人一种充满压迫的窒息感,看着李天慢慢出这牢笼一般的地方。
下一秒,镜头迅速切换,眼前豁然空旷,李天走出院子,皎洁的月光洒落面庞,他仰起头,望着天空,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是他第一次,穿着这件旗袍,走出了阴暗逼仄的小屋。
旗袍是李天奶奶留下的遗物,四年前相依为命的奶奶过世,悲伤的李天在某个深夜,突然萌生了穿上这件旗袍的冲动。
他深爱着自己的奶奶,当站在镜子前的少年带着一丝窘迫与茫然,动作生疏地穿上这件旗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闻着身上属于奶奶的熟悉味道,那一刻,李天终于觉得不再孤单。
他只敢在夜晚悄悄穿上这件旗袍,幻想自己被亲爱的奶奶拥在怀中,用这虚幻的梦来填补破碎的现实,然而好景不长,一年前某天夜里,张富贵那群二流子溜进他家,看到了站在镜子前换衣服的李天。
短暂的惊讶过后,那群人开始围着他羞辱,嘲笑,将他摁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然后抢走了他家唯一的收音机,第二天,李天穿女装的事在村内流传开,在这个贫穷闭塞的村庄,这个十四岁的可怜少年,一夜之间,成为了犹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的变态。
奶奶体弱多病,无父无母的李天自小便承受着来自同龄人的霸凌,性格本就孤僻的他,自那之后变得越发沉默。
他在白天像只老鼠瑟缩地沿着墙角前行,周围人的目光总是嫌恶又充满唾弃,就连三、四岁的无知孩童都会笑着指着他,大声喊他变态。
李天默默地承受着一切,早已麻木的少年卑微地独自长大,不知从何时起,当他在穿上女装的时候,内心开始会泛起一阵隐秘又羞耻的冲动,这让他感到恐惧,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却又因为渴望陪伴,一次又一次在深夜穿上这件旗袍,然后一次又一次,感受着来自于未知的恐惧。
在十四岁少年单纯的内心深处,人类原始的欲望是丑陋的,扭曲的欲望更是罪不可赦,这间阴冷昏暗的小屋,是李天唯一的避风港,同时也是他的囚笼。
就在这一天,十八岁的李天走出了他的避风港,也走出了内心的囚笼。
失去奶奶的四年后,他终于获得了另一份救赎。
他穿着这件红色旗袍,仿佛一朵盛开在荒野的玫瑰,漫步在深夜寂静的村庄,他在无人的田埂上尽情哼唱起舞,月的光勾勒出他单薄的身影,带着几分诡异,颓败却又明艳。
整部电影的基调阴暗沉闷,这件旗袍是电影中唯一一抹鲜亮,代表着李天在避开世俗眼光的角落,极度渴望释放出的天性,也为之后的悲剧打上了血色的暗示。
白天,李天依旧会去码头,躲在暗处偷看那个男人,晚上回到家,他将自己清洗干净,洗去满身鱼腥味,然后躺在窗上,幻想着男人,最后在深夜,穿上那件红色旗袍,走出小屋,在月光下翩然起舞。
他的欲望强烈而又隐蔽,但他的内心却是敞亮而又明媚的,漆黑的夜给了他安全感,他快乐地享受着这份自由。
“卡!”
林殊对着监控器喊道。
穿着高跟鞋跳了一夜,江朔站在田埂上微微喘息,脚后跟似乎又磨破了,他脱下高跟鞋,低头看了一眼,看到高跟鞋上一抹淡淡的血迹,同原本的红色融为一体。
接过宋清拿来的外套披在肩上,宋清回头问导演,“要补妆吗?”
林殊看了眼微熹的天色,冲江朔喊道,“赶紧回去休息吧!”
膝盖隐隐作痛,江朔犹豫片刻,还是没穿鞋,赤着脚慢慢往回走。
宋清住得离他不远,和他搭伴一起,边走边问,“累吗?”
“还好。”江朔摇摇头。
这段时间虽然接连都是大夜,但白天林殊会特意留出半天的休息时间,带人拍一些空镜追赶进度,休息充足,江朔并不觉得很累。
宋清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眼神欲言又止,然后笑着岔开了话题。
远处,陆邵坤不紧不慢地跟着,看着江朔和宋清有说有笑,神情落寞。
已经过去一个星期,江朔还是那个对待他就像对待陌生人的态度,他抓心挠肺,却又无计可施。
好在,还能远远地看一眼。陆邵坤心酸地安慰自己。
两人停在路口。
“那我回去了,早点休息,晚上见!”宋清笑眯眯地说。
“你也是,晚上见。”江朔朝她笑笑。
和宋清分开后,江朔独自朝住的地方走。
天际线泛起鱼肚白,清晨的农村空气清新,也格外的寒冷,将身上的外套紧了紧,觉得脚趾冻得刺痛,江朔放下高跟鞋,准备穿上走回去。
以前这些事都有丁米打理,几年下来早都已经习惯了,他确实在照顾自己这件事上没什么经验,就像昨晚出门时又忘了拿拖鞋,拍戏时还好,现场有椅子可以坐,这会儿多走两步,只觉得脚后跟磨得生疼。
身后响起脚步声。
江朔踩着高跟鞋,转身看向身后。
见他回头,陆邵坤眼睛一亮,鼓足勇气把在手里拿了一夜的拖鞋默默递过去。
其实不止拖鞋,还有热水毛毯和零食,每天都是这一堆东西,怎么提到片场的,再怎么提回去。
陆邵坤语气焦急,“穿上吧,你的脚都磨破了。”
江朔平静地看着他,“不用了,马上就到了,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吧。”
天不亮就赶过来送文件的周悦一只脚已经迈出门,见状赶忙又缩了回去,然后看着一前一后自面前经过的两道身影,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隐隐流露出忧愁。
“晚上见。”
“晚——”
不等他把话说完,房门已经砰一声关上,陆邵坤失落地在原地站了片刻,拿起窗台上一口未动的几盘菜,端回自己那里。
这是连搬出林姐都不管用了。
“陆总。”看到陆邵坤端着几个满满当当的盘子回来,周悦愣了一下,随即装作没看见,将手里的文件放到桌上,“这是这几天需要您签字的文件。”
陆邵坤看都不看,放下东西,打开冰箱开始准备早饭。
每天跟着江朔拍戏,空闲时间还要处理工作,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周悦看着面色憔悴的陆总,忍不住开口,“陆总,我来吧,您躺下休息一会儿。”
陆邵坤把冻好的蒸饺整整齐齐码进盘子理,走到院子里熟练地泵水,“你可以走了。”
陆邵坤以前可是连水都不会给自己倒一杯的人,现在干起活来竟然有模有样,周悦一时间感慨万千,无言地站了一会儿,见实在没有插手的余地,看了眼时间,再不回公司就来不及了,只好离开。
半个小时后,陆邵坤端着热气腾腾的早饭回到江朔住的地方,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然后把东西放到窗台上,对着里面轻声道,“早饭放在这里,今天是蒸饺和豆腐脑,喝的我给你准备了橙汁和豆浆。”
说完等了等,没听见屋里有丝毫动静。
“你趁热吃,我走了。”陆邵坤难掩失落,后退一步,最后看了眼沉寂的小屋,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院子。
晚上九点,江朔做好妆发,穿着那件旗袍回到了拍摄现场。
今晚要拍的,可以说是整部电影的转折点。
陆邵坤紧跟在江朔身后抵达现场,外套里面已经换上了码头工人的衣服,手里拿着剧本,有些不知所措地走到林殊身边。
江朔正在和林殊讨论一会儿的拍摄,抬头和他打了个招呼。
陆邵坤很是挫败,刚才来之前,他特意绕去江朔那里看了一眼,看到早饭还是摆在原来的位置,现在又面对江朔这幅态度,整个人像是霜打的茄子,蔫儿得毫无精神。
林殊默默看了眼江朔,扭头开始跟陆邵坤讲戏。
江朔走开去找张富贵的扮演者,陆邵坤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过去,被林殊一巴掌拍醒,“看哪儿呢?!集中注意力!”
这要放在平时,谁敢这么跟陆总说话?但陆邵坤还记得自己答应江朔的事,咬牙切齿地瞪了林殊一眼,硬是忍住火气,耐住性子认真听他讲戏。
林殊撇撇嘴,拉他过去走位。
“来,先试一遍。”
林殊说。
扮演张富贵的演员叫齐鸣军,闻言扭头看过来,和江朔一起点了点头。
这一晚,穿着旗袍的李天,遇到了从县里喝酒回来的张富贵。
张富贵和人在县里倒卖赃物,今天很是小赚了一笔,坐车回到村里,张富贵嘴里叼着烟,东倒西歪地走在路上,嘴里得意洋洋地哼着歌。
夜深了,田埂里的蛙叫此起彼伏,走着走着,张富贵停下脚步,醉醺醺的面庞释放出猥琐的色气,“大半夜,哪儿来的娘们儿?”
他今晚喝了不少,此刻看什么都带着重影,隔着十几米,没有认出那是李天。
李天抱紧自己,纤细的腰肢尽情扭动,正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男人健壮有力的手臂从身后环抱住他,迎着月光,他仰起头,眯起双眼,用细嫩的指尖拨动自己柔软的双唇,指尖缓缓划过尖细的下巴,停留在上下滚动的喉结上,不断按揉。
他对身后到来的脚步声浑然味觉,直到突然被人一把从后面抱住!
张富贵将李天当成了女人,酒劲上来,饥渴地趴在他身上不断轻嗅,“哪家的小娘们儿,大半夜不睡觉在外头勾引汉子?来,过来给爷亲亲——”
充斥着酒臭的热气喷洒在脖子上,李天猛地惊醒,然后吓疯了,剧烈地挣扎起来。
两个人摔进田里,张富贵将他压在身下,着急去解裤带,“别动,我轻点儿,保证不弄疼你。”说着,俯身急乱地亲上去。
李天怕被他发现是自己,咬着牙一声不吭,凌乱的长发盖住他的脸,他惊恐地伸手推打张富贵,两道急促的喘息声在田间蔓延——
“嗯,这段可以,”林殊很满意,走过去叮嘱齐鸣军,“到时候手肘抬起来点儿,欸,对对,从下面拍你的脸。”
“看起来更狰狞是吗?”齐鸣军笑着说。
他和江朔还保持着一上一下的姿势没变,齐鸣军手掌撑地,江朔听了忍不住笑起来,他佯装抱歉地看着他,“抱歉啊,吓到你了。”
三个人打趣了几句,林殊起身,一回头,对上陆邵坤的目光,登时吓得天灵盖一跳。
陆邵坤一张脸阴冷得像是哪儿飘来的孤魂野鬼,满肚子冤屈无处诉说,死死瞪着屈膝跨在江朔身上的齐鸣军。
一脑袋鸟窝似的杂毛突然挡在面前。
林殊双手叉腰,面不改色地说,“好来,我们继续试下一场——”
陆邵坤,“……”
“妈的,还穿成这样——”看到李天身上的旗袍,张富贵的眼睛都直了,动手就要撕开,李天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哀求,“别动我的旗袍!”
听见这声音,张富贵顿时傻在了原地。
李天披头散发,画着粗糙妆容的脸上满是泪痕,看着他哀求道,“别动我的旗袍。”
其实打扮一下,李天的长相甚至算是漂亮,瘦弱的身体包裹在红色旗袍当中,此时领口被扯开,衣衫不整地坐在田地里,露出胸口一片白皙的肌肤。
张富贵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坐在地上,两只脚胡乱蹬地,猛地往后退了几步,视线却不受控制地飘向李天的裙底。
“怎么是你——”
他感到口干舌燥,看着这样的李天,下意识舔了下嘴唇。
谁知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将他拎起来,仿佛拎小鸡仔般,将其举到半天,再狠狠掼向地面!
李天猛地抬头,这时,镜头给到一张叼着烟的嘴,男人弯下腰,高高举起拳头,对着张富贵充满惊讶的面孔狠狠砸去!
第92章
林殊的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好在陆邵坤立刻便松手,齐鸣军一屁股坐到地上,明显也吓了一跳,脸都白了。
忍了这么久,陆邵坤总算是趁机出了口气,余光看着江朔,还假模假样地解释了一句,“没注意力道。”
江朔在旁边皱了下眉,问齐鸣军,“你还好吧?”
齐鸣军干笑两声,“没,没事——”
他是个粗老爷们,心没张曦月那么细,在剧组这么多天,压根儿就没看出陆坤和江朔之间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回过神,还很实诚地看着陆邵坤赞赏道,“陆大哥拍戏很认真啊!”
林殊,“……”
可拉倒吧老弟,你这是捡回了一条命啊!
这戏是不敢再试了,再试一次估计张富贵就没了,林殊让陆邵坤单独试了一遍,等差不多了,赶紧屁颠屁颠回到监控器后头,捡起地上的喇叭。
“电影《夜》第五十八场,第三镜,第一次!”
李天匍匐在地,挣扎着往前爬,闻声惊讶回头,这时,镜头给到一双一闪而过的薄唇,对方叼着烟,紧跟着,高高举起的拳头对准张富贵的脸,狠狠砸了下去!
李天双目圆睁,含泪的眼眶中映出男人模糊的身影。
无人的小路,麦穗被风压向一边,簌簌声响中,田野深处传出剧烈的肉搏声。
几秒后,镜头一转,对准漆黑的夜空。
四周寂静无声,一阵风吹过,树叶婆娑作响,月光将叶面映得银亮,仿佛死鱼的鳞片。
淋漓的血迹滴落在田地中。
张富贵提着裤带惊慌失措地跑了。
一双布鞋停在跟前,李天挣扎着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向站在面前的男人,看到男人敞开的衣襟在风中翻飞。
男人没有说话,默默伸出一只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李天脸色惨白,害怕地低下头,手指攥住旗袍的边,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口。
漆黑的夜包裹住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李天走在月光下,男人穿着白色粗布衫的身影几乎被墙垣的阴影吞没。
两个人慢慢朝家走。
期间男人一句话未说,将李天送到家门口,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李天目送男人远去,挂满泪痕的脸上,豆大的眼泪不断滚落。
第二天早上,李天在床上悠悠转醒。
窗户透进昏暗的光,李天抬起手,盯着掌心的血迹发呆。
一定是昨晚受伤了。
木桶砰一声落在地上,冰冷的井水破洒出桶沿,打湿灰扑扑的地面。
李天一脸木然地蹲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把刷子,翻来覆去地洗刷手臂,果然,手肘内侧也划伤了,有一道小拇指指节那么长的伤口,他看了一会儿,伸出舌头,在上面轻轻舔了一下。
码头上掠过李天狂奔的身影。
正在工作的渔民好奇地回头张望,见是李天,又低头继续翻动箱子里的鱼,骂了句神经病。
“欸欸欸,过来!”
一个突兀的声音在画面外响起,镜头一转,花婶冲着海边叫了一声,站在岸上的小女孩茫然回头,随即被花婶着急火燎地拉了回去。
李天跑得满头大汗,码头上却没有男人的身影,他喘着粗气,盯着码头上来来往往的工人,猛地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根头绳,把一头凌乱的长发仔仔细细绑了起来。
海浪扑打着礁石,翻出白色的泡沫,海风吹起额角的刘海,少年坐在岸边,麻木地用手指不断梳理头发。
这一幕最后,镜头停在少年遥远而又孤单的背影上,逐渐陷入阴暗的水天一色。
“卡!”
导演话音落下,宋清随即过去,将外套递给江朔。
林殊一抬头,看到靠在树干上的陆邵坤,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江朔,忍不住说,“成天就知道盯盯盯,把人盯穿了也盯不出朵花儿来!”
昨晚拍了大半夜的戏,回去后一直工作到凌晨,早上七点不到,又起床陪江朔来码头拍戏,陆邵坤眼下乌青深重,闻言破天荒没有出口反驳,只是垂下眼睛,默默绕到树干另一边,继续沉默地望向海边。
江朔走过来,和林殊一起看刚才拍摄的镜头,看见他苍白干裂的嘴唇,陆邵坤从带来的袋子里掏出暖手袋和水壶,朝宋清招招手。
宋清走过去,陆邵坤把东西给她,示意交给江朔。
宋清肚子里其实早就攒了一堆问号,不知道怎么问江朔,更不敢问陆坤,见状只好照做,茫然地将东西接过去,转身递给江朔。
江朔低头看了一眼,认出来,摇摇头,继续和林殊说话。
“他说谢谢,不用。”
宋清面色尴尬。
陆邵坤接过来,将东西放回到袋子里。
“你,”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出于好心,宋清提醒他,“你要注意休息啊,别把身体熬坏了。”
陆邵坤淡淡地一掀眼皮,视线再次落在江朔身上。
陆坤这人就是这样,骨子里的傲气几乎要溢出来,在剧组里,除了江朔谁都不搭理,最多和导演拌几句嘴,宋清已经习惯了,但被忽视得这么明显,还是有些尴尬,红着脸在旁边找了个位子坐下。
从那之后,李天还是每晚都穿着那件旗袍出门。
他精心打扮过,头发也梳得越发整齐,学着画报上的女明星,自己在家剪了一个齐刘海,李天的奶奶年轻时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李天爱干净也是跟她学的,他翻出奶奶以前的口红,对着镜子涂在嘴唇上,用指尖细细揩掉嘴角多余的颜色。
男人会在他家旁边的小巷里等他。
月光擦着墙垣,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切出一道斜线,男人靠着墙,上半身隐没在黑暗中,李天满脸通红地走过去,头总是低低的,羞涩地不敢看男人的脸,余光只能看到一双叼着烟的唇,下半张脸线条锋利,走路的时候,偶尔有烟灰落在胸口,很性感。
两个人在夜里散步。
李天感到很满足,又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份沉默,而男人总是一言不发,陪他走到半夜,然后送他回去家门口,转身走进小巷。
这天,李天将自己打扮好,去小巷里找那个男人。
男人沉默地抽着烟,抽完一根,将烟头丢在地上,听见脚步声,点烟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用力吸了一口。
李天羞怯地走过去,和男人肩并肩走出小巷。
他们坐在田埂上,李天抱住膝盖,望着浮动的麦穗怔怔出神。
镜头在他的脚踝上闪过,一道细微的伤口渗出几粒血珠,在月光下诡异得刺眼。
像是注意到了,男人的下巴略微倾斜,朝向那个位置。
李天脱下高跟鞋,抓在手里轻轻晃动。
“你不在码头了吗?”李天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问男人。
男人沉默地吸了口烟。
“为什么?”李天有些急切地看过去。
细长的手指夹着香烟,男人又吸了一口,终于开口,“怎么?”
声音低沉随性,听得李天耳朵一热。
李天害羞地低下头,紧张地抱住自己,情绪变得有些低落,悲伤地喃喃自语,“是要走了吗?”
这一次,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晚上,李天趴在床上,看着窗外潸然泪下。
少年的眼里浸满了哀伤,仿佛在想,男人是要走了吗?他要去哪儿?是不是和奶奶一样,丢下他一个人,从此再也不会出现?
阴暗的巷口,地上掉落一只烟头,随即被一只布鞋狠狠碾碎——
今天又是一个大夜,拍完最后一场戏已经是凌晨四点。
江朔都快要日夜颠倒了,但此刻也扛不住疲惫,披上外套起身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明天下午还有几场戏要拍,和林殊道了别,他裹紧外套,沿着熟悉的小路往住的地方走。
身后一个脚步声远远缀着,陆邵坤今天的戏份早已结束,一直等到江朔拍完,如往常一样跟在后面送他回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寂静的村庄内,乍一看,竟同电影里的画面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