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安静的停车场里,他越过宋呈越,在盛满信息素的空气之中走向了周靖言。
高阶alpha的信息素就算对劣等alpha而言也会有很强的压迫力,但郁筠却视若无物一般,表情仍然冷淡,皮肤仍然是冷白的颜色。
甚至都没有生理性的脸红。
他好像并没有生气,又好像终于忍无可忍。
“本来想给你们点面子。”郁筠掀了下眼皮,看着说不出话来的周靖言。
“但你让别人看了好几次笑话,给我带来了挺大的困扰。所以我觉得,大概没有必要顾及这种可笑的体面了。”
他看起来没有周靖言那么明显的愤怒,但一字一句却像钉子一样,毫不留情地落下。
“你拿不准主意,就回去告诉叔叔阿姨,如果还不好好解除婚约,把对应的补偿给我,我会直接叫停竹音和周游之间的所有合作。”
“期限是一星期,一星期内,我需要拿到满意的答复。”
“你明白吗?”
他轻飘飘地反问。
简单得像老师教导学生。
但没人觉得他是在说笑。
周靖言身边的alpha秘书看看郁筠,又看看周靖言,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他的老板在听到这一席话后,那总是很冷漠、很霸总的表情都控制不住了,就这么站在原地,和郁筠对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像是色厉内荏的大猫,假装老虎,却被真老虎毫不留情地扒了皮。
郁总,恐怖如斯!
他明白,如果不做点什么,估计会被扣工资了。
“周总,”他战战兢兢地开口,“一会,一会我们还有一场会议……”
周靖言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语言系统。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半晌开口:“行。”
他似乎是不敢瞪郁筠,只泄愤似的狠狠扫了眼陈书烨和宋呈越,还有无辜被卷入的杨正琦。
然后,他转身就走。
只不过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看着周靖言离开,郁筠回头,对杨正琦说:“抱歉,杨总,让您看笑话了。”
“没事没事。”杨正琦笑,摆手道,“郁总放心,我不会到处说这件事的。”
“这样的话,那就谢谢您了。”郁筠颔首。
他还站在原地,身形修长,仪态丝毫不乱。
“我们的车就在这里。”他指了指旁边一辆白色的宾利,“杨总,那我们就先失陪了。”
“一路顺风。”杨正琦摆了摆手,豁达地道。
郁筠和陈书烨一起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随着车门“砰”地合上,郁筠突然急促地呼出了一口气,说:“陈助,挡光。”
“好,好。”陈书烨忙不迭地将挡光玻璃摇了上来,却只见靠在座椅上的郁筠脸颊上已经泛起了不正常的红。
他的肤色苍白,在昏暗车灯下,绯红的脸颊和肌肤一起映出了几分朦胧的、病态又脆弱的感觉。
此刻郁筠的手在发抖,他几乎使不上力气地试图掏自己西装外套的口袋,但努力了几下,却都没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抑制剂。”他喘了口气,“陈书烨,抑制剂!”
陈书烨这个有些迟钝的beta这才反应了过来,也不顾逾矩,立刻从老板的口袋里翻出了两管试剂。
深蓝色的液体在管中微微晃荡,泛着晶莹的光。郁筠动作很是粗暴地打开卡扣,将弹出的针头狠狠地插在了腺体上。
但他毫不在意,因为陌生的、令人手脚发软头皮发麻的诡异快/感正从身体的四面八方涌来。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类似的感觉。
周围的空气似乎在不断地缩紧,将他包裹在内,不断挤压,让他困死在这热气蒸腾的牢笼之中。
郁筠颤抖着手将液体缓缓推入。
他讨厌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那失准的理性思维方式,以及汹涌的本能情欲总能让他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恐惧。
是omega的本能和他试图始终保持理智的本能在一起互相纠缠撕扯,让他痛苦不堪,比针扎疼一千一万倍。
冰凉的液体在腺体中扩散,冷意从脊椎处攀爬而上,缓慢地来到大脑,又向下蔓延至全身。
因为alpha信息素而带来的不安和燥热,就在这冰凉之中一点点地消弭于无形。
但郁筠已经感觉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刘海令人不适地黏在额上,西装下的衬衫也不舒服地贴着身体。
他刚刚差点进入发/情/期,现在身体还处于虚脱之中,敏感得一点细微的触碰都能让他惊跳起来。
也正因为如此,此时粘着肩背胸腹,让他感到像被泼了一身的黏液,又潮湿又难受。
他靠着椅背缓了会神。
陈书烨知趣地没有打扰他,只安安静静地等着他恢复到平时冷静理智的模样。
郁筠理了下刘海,缓缓坐正。
“走吧。”他说。
声音仍旧是哑的。
陈书烨胆战心惊地瞥了眼自己的老板。只见他的面色恢复如常,坐姿端正,仪态无可挑剔,只有眼尾和鼻尖的微红,隐隐地暗示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涩气呢。
但陈书烨很有分寸地选择了闭嘴。她发动汽车,刚准备从车库离开时,副驾那边的窗户就被敲了两下。
笃、笃。
很礼貌的节奏和声音,像是不轻不重的试探。
“请问是哪位?”陈书烨很有眼力见地开口。
“是我,陈助。”
宋呈越的声音传来。
陈书烨看到一旁的郁筠眼睛蓦地睁了睁。
还没等她问宋呈越的来由,这人就主动开了口。
“郁总,打扰一下您。”他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就是……杨总好像很生我的气,自己走了。这边离公司有些远,请问您是否……”
我的天,搭便车的?
陈书烨惊呆。
她觉得老板应该会拒绝。毕竟他展现在人前的样子一向都是冷酷得没有个人感情的模样。现在这幅样子,他恐怕不太想让别人见到……
“上车。”
但郁筠却突然开口。
陈书烨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郁筠一眼。郁筠有些不耐地用手臂遮住了眼睛。
“啊,好的,真的没事吗……”宋呈越本人似乎都有些惊讶于郁筠答应的速度,惶恐地问道。
“让你上车就上车,别废话。”郁筠烦了,直截了当地说道。
陈书烨很震惊。
她在成为郁筠的秘书前,就已经和郁筠认识了,当然惯性地认为,按照他一贯以来对alpha不假辞色的模样,是绝不可能答应宋呈越请求的。
可他偏偏就答应了。
为什么啊!
陈书烨心中建立好的三观在崩塌。
回想起先前宋呈越的表现,她开始怀疑——难道郁筠就喜欢绿茶的?
也不至于吧!
不过作为一位训练有素的秘书,陈书烨非常冷静地目视前方,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平时以朋友的身份讲讲八卦可以,但干涉老板的感情生活,不行。
嗯,感情生活。
和陈书烨脑补的不同,郁筠的精神状态尚还正常。
他只是觉得宋呈越帮了他不少忙。现在只是顺带捎一个这么无害的人,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方才虽然十分狼狈,但随着抑制剂的起效,他的状态也已经恢复了正常——他自认为的。
微乱的头发已经被理顺,衣服也板板正正地穿在身上。至于脸色,郁筠用手机屏幕的反光看了一眼,觉得没什么问题。
只是鼻头和眼角有点红,但并没有什么暧昧的暗示。
应该没问题吧?
郁筠想。
大不了说自己感冒了。
宋呈越拉开车门钻了进来。郁筠莫名地感觉他的眼神似乎在自己的身上流涟了好一会。
没有明显的意味,只是单纯的打量。因而郁筠也没感觉到什么让自己头皮发麻的怪异感,只简简单单地往后看了一眼。
Alpha塞了半个后座,带着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谢谢郁总。”宋呈越坐稳后笑道,满脸都写着乖巧。
郁筠简短地“嗯”了一声。
而后车厢里就陷入了一片安静。
郁筠没有主动说话,而宋呈越也许是和两人并不熟悉,也保持了沉默。
就在这片沉默中,陈书烨识趣挂挡,将车驶出了停车场。
J大离竹音和明盛都有些远,但好在明盛的位置就在回竹音的路上,也不算是麻烦。
郁筠微阖着眼睛看路旁的建筑飞速掠过,思绪不知神游去了哪个角落,一言不发。
陈书烨开着车,心里对自己老板的脾气十分了然。
估计他要么是困了,要么是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淡淡的、不熟悉的尴尬气氛悄然蔓延。
不过宋呈越却没让这尴尬的气氛继续下去,在几分钟后蓦地开口道:“真的很感谢郁总,要不是您答应,我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郁筠半阖的眼睛睁开了。
“没事。”停顿了一下,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刚才你帮了我的忙,现在捎带一程不算什么。”
“这样啊。”宋呈越语带感激的笑意。
眼睫动了动,郁筠的目光不经意地略过车窗外的后视镜,从后视镜里,他看到了宋呈越矜持的笑脸。
他笑起来的时候嘴唇会抿着,显出唇边一个不甚明显的小梨涡。这浅淡的梨涡让他看起来温柔中带着些清爽,让人不自觉地先入为主了对他的印象。
“只是小事。”宋呈越继续说道,“说句不该说的话……郁总,您未婚夫最近的行为,似乎有些……不太顾及您的感受啊。”
他的语调轻缓,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还带了点江南那边的口音。
此刻他桃花眼轻轻地、真挚地落在郁筠的身上,眉头微蹙,又问了句:
“郁筠……周先生他,一直都这样吗?”
郁筠的双眸睁大了点。
他呼了口气。
“什么样?”
虽然是问句,但却没有疑问的语气。
“就,”宋呈越想了想,似乎在找什么不太过分的形容词,“这么我行我素的样子……”
郁筠不带感情地嘁了声。
可能是因为刚刚剧烈的情绪波动,他的心情说不上好,比平时要容易烦躁得多。
“一直都是这样。”他的眼睫又耷了下来,“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意思的话。”
宋呈越眨了下眼。
郁筠说得貌似很含糊,但实际上却一针见血,毫不隐瞒。
“啊……”他有些惋惜和无奈地张了张嘴,“他今天……是真的把那位覃微微同学的事情怪到您身上了吗?”
“不知道。”郁筠淡淡,“但是按他的状态,大概会吧。”
他在后视镜里看到宋呈越皱了下眉,而后宋呈越欲言又止地说:“这样也太……”
太怎么?
郁筠没接话,就让那未尽的话头在空气中尴尬地飘着。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没必要把这些恩怨都摊开来在一个无关人士的面前讲出来。
宋呈越自己沉默了一小会,也许是不想让话题就这么终止,便又添了一句:“上次在酒吧,周先生就已经很不礼貌了。就连我这样的人,都听到了很多不合适的传言。作为一个未婚夫,实在是……”
他看起来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为郁筠感到气愤的表情是那么地真实。
“什么传言?”郁筠问。
“就,就大概是那些……”宋呈越支吾了一下,委婉地说,“周先生被别的小白花勾走了魂,您一个omega居然还天天操心公司……之类的话。”
说完,还没等郁筠回答,他便颇为不赞同地补充道:“那些人真是瞎操心。您一直都是个很优秀的omega。”
郁筠虽然习惯了夸赞,但被人这样直白又含羞带怯地说出来,还是一瞬间冒出了点诡异的感觉。
尤其是宋呈越这副替自己打抱不平的样子,让郁筠着实有些不自在。
“……那些人说的倒也没错。”郁筠面上一派平静地略过了后一句话,“事实就是这样。”
“可他实在是太过分了!”宋呈越的声音提高了点,“谁不知道他们有求于您,能和您联姻,已经是他们的幸运了,怎么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郁筠抬头。
后视镜里是宋呈越眉头紧皱,因为失去了笑容而显得义愤填膺的脸。
Alpha微微倾身向前,却不带攻击性,似乎只是单纯想要求得认同。
很真诚。
但郁筠的感觉却有些微妙。
什么幸运不幸运的……
他很少接收到别人的善意。这善意或许是真的,或许全是伪装,又或许是别有所图。
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宋呈越还挺认真的。
尽管说出的话听起来有点怪。
郁筠接受不是,不接受也不是,短暂地混乱了一瞬。
他不擅长处理这种非亲非故之人的关心。
郁筠深吸了一口气,无数话语在脑海里转了好几圈,最终只吐出来了一句话——
“没事,不是什么大问题。”
宋呈越不算赞同地又皱了下眉。
他还想再说什么,不过也意识到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到能够深聊这一步,于是点到即止,只叹了口气说:“真心希望他不要再打扰您。”
要是这样就好了。
郁筠想。
车程不短。后半段也许是累了,车里没人再开口。
郁筠刚刚打了抑制剂,现在困意后知后觉地蔓延了上来。他闭着眼,脑海里半梦半醒地掠过宋呈越刚刚说过的话。
“能和您联姻,已经是他的幸运了!”
乍一听是关心,但一遍遍细品之下,却很容易发现,这句话可不仅仅是语气听起来怪。
郁筠无法控制地深思了起来。
两次了,他和周靖言起冲突的这两次,宋呈越都在场,还好巧不巧地参与了进来。
虽然并没有起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但披衣服和拦住即将冲上来的周靖言,已经算是非常明确的举动了。
他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好意,也不相信一个许久未曾联系的高中同学,会莫名其妙地为了自己和一个当地如此有势力的人结仇。
世界上哪有免费的午餐?
郁筠的印象中,宋呈越只是脾气比较好,脑子多少还是比周靖言正常的。
现在这说不上理智的举动,是否有着什么深意?
结合上宋呈越自身难保的处境……
那一大笔遗产,对宋呈越来说只能是十分棘手的。他不明哲保身,反而还惹上这么一个大麻烦,到底是为了什么?
能为了什么呢?
明盛的位置在返回竹音的路上。陈书烨在明盛公司大楼下停下了车,扭头对端端正正地坐在后座敲手机的宋呈越说:“宋助,已经到了。”
宋呈越从手机里抬起头。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些感激的笑意,开口道:“哎,好的,谢谢郁总,谢谢陈助。”
他在说到‘郁总’两个字的时候,郁筠听着,却感到了点微妙的怪异感。
也许是神经过敏了吧。
郁筠又有些不确定。
在后视镜里,他看到宋呈越拉开车门,大步走进了明盛的大门。
“郁总,直接回去吗?”陈书烨的声音传来。
“先去吃饭吧。”郁筠沉思了一下,说。
“好的。”陈书烨点了下头。
车子发动了。郁筠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宋呈越的身影却已然消失不见。
在那天对周靖言进行恐吓之后,周靖言就再也没来找过他。
郁筠毫无心理负担地搁置了两家的合作,任凭周游的人催了又催,都没有任何表示。
和明盛的合作倒是推进得十分迅速。
杨正琦本人的事情很多,很少会来竹音。倒是宋呈越,似乎住在这里了一样,几乎天天都会过来。
郁筠很忙,但偶尔在走廊看到宋呈越时,两人还会简单地打一个招呼。
很简单,只是挥挥手而已。
有时会听说宋呈越和项目组的员工都混熟了。他似乎很好脾气,面对别人的调侃也只会巧妙地接过,甚至一些带有恶意的话,也不会惹他生气。
有时,有的比较恶劣的员工,还会故意将工作推给宋呈越,让他来帮忙做一做。而宋呈越总是和气地答应,基本不会反抗。
逆来顺受得路过的狗似乎都能踢他一脚。
郁筠一开始的确没看到宋呈越被路过的狗踢。
但某一天,他的工作十分顺利,以至于空出了足够的午餐时间。于是,他准备驱车去附近一家种草了很久的东南亚餐厅吃饭。
他独自一人下到了地下停车场,刚准备拉开车门,就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一声带有怒意的呵斥。
“宋呈越!”那人指名道姓地怒斥道,“让你来工作,不是让你来越俎代庖地做决定的,你明白吗?”
“明白,杨总。”另一个人低声下气地说。
他似乎不反抗,也不辩驳,只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的。”
“什么以后不以后的。”那人气始终没消,“要不是上面要求让你过来,我还真不想让你以后再沾到这个项目的边!”
另一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人就不耐烦地说道:“我没时间来管你,你好自为之,别让我再看到下一次!”
吵架的声音在地下车库里回荡。郁筠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很容易就能猜出来,是杨正琦和宋呈越。
发火的是杨正琦,低声下气道歉的是宋呈越。
郁筠皱了下眉,向外看了眼,和站在车道中央的宋呈越正巧对上了眼神。
宋呈越穿着通勤用的西装,面料质地看起来都不是很好。经过了一上午的工作,他的衣领有些皱,领带也歪了些。此刻正垂着头,也没笑,桃花眼耷拉着,显得十分无精打采。
看到郁筠,宋呈越努力挤出了点笑意,勉强打起精神来打招呼道:“郁总。”
不知为何,郁筠从他这副强撑的模样中看出了些许无门倾诉的委屈之意。
郁筠看了下腕表,离他和餐厅预约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也该走了。
可宋呈越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无人的地下停车场里,刚刚还受到了那样一番不留情面的训斥。
一向冷酷无情的郁筠忽然有点不忍心把他丢在这里。
一顿饭而已。
宋呈越帮了自己两次,就算搭便车算是一次回报,另一次也还没有好好地感谢他。
郁筠犹豫了一下,而后开口问道:“吃饭了吗?”
宋呈越一听这话,猛地抬头。
他那双含着水雾的眼里漾起了明晃晃的雀跃。这点小心翼翼的、难以置信一般的惊喜感一下子打消了郁筠仅剩的那点犹豫。
就当做好人好事了。
郁筠如是告诉自己。
“我要去吃饭了,没吃的话,请你一顿。”郁筠简单地扬了下下颌,说,“东南亚菜,你吃吗?就当报答你前几天帮我挡住周靖言的事了。”
“好,好。”宋呈越忙点头。笑容一下子回到了他的脸上,漂亮的眼尾弯着,满脸都写着开心。
“我很喜欢。”
于是开车上路的郁筠副驾上多了一个宋呈越。
头一回坐在郁筠的车上,宋呈越看起来十分拘谨,系上安全带,偏头对郁筠说道:“郁总,我好了。”
郁筠发动车,流畅地驶入地下停车场的出口。
车逐渐来到了地面。五月份的天气已经热了起来,湛蓝的天空上挂着一两朵云彩。
出口正朝着阳光照过来的方向,郁筠被晃了下,颇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
宋呈越犹豫了下,十分有眼力见地将挡光板拉了下来。
伸手的时候,宋呈越的衬衫衣袖落下来了一截。
郁筠看到他的手腕上有一串紫檀佩珠,珠子看起来已经不新了,但虽然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却是能明显看到主人对它的爱护。
宋呈越的母亲,宋夫人好像信佛。
郁筠的脑海里闪过了这么一丝念头。
是他母亲的遗物吧?
保持着基本的、不窥探人隐私的礼貌。郁筠纯当没看到,也没问宋呈越这串成色漂亮的紫檀佩珠的来历。
他只对宋呈越帮忙拉下挡光板的行为表示感谢,于是说:“谢谢了。”
宋呈越笑笑。
那笑容立刻一转,又变得有些无奈:“抱歉……郁筠,今天让您看笑话了。”
他是说自己在地下停车场被杨正琦训斥的事情吗?
“怎么回事?”郁筠随口问道。
“嗯……”宋呈越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表情又委屈又有些瑟缩,“没事,是我的问题……”
“有话就说。”郁筠无语,“我还不至于传小话。”
宋呈越的眼睫颤了颤,这才实话实说道:“陈助送来了一份文件,要急着给杨总。但杨总一直不接电话……我就先帮他拿着了。”
郁筠动了动眉梢,不知该作何评价。
如果事情真的和宋呈越说的一样,只不过是递把手的事情,也能被杨正琦找茬。看来这两个人的关系是差到一种人神共愤的程度了。
不过郁筠并非当事人,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便不做评价,只说:“吃顿饭休息一下吧。”
“好。”宋呈越乖巧点头。
他也没告状,就这么一副安安静静十分听话的模样,坐在副驾上。
郁筠想起瞿子轩曾经对自己说过的、宋呈越的糟糕处境。又一想今天杨正琦的行为,暗暗猜测,这位杨副总大约和瞿子轩关系非常一般。
餐馆离竹音不算太远,十多分钟就到了。
郁筠定好了一桌,带多少个人都无所谓。宋呈越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他的态度有些殷勤,主动帮郁筠拉开了座椅,自己才坐下来。
菜单早已搁在了桌上。郁筠拿手指点了点,说:“你想吃什么?”
宋呈越摇了摇头,笑道:“您点吧,我都可以。”
郁筠也没跟他客气,翻开菜单,看了眼对面身材高大挺括的alpha,猜测这人的食量肯定不差。
于是,郁筠便叫来服务员点了几道远超自己胃部承受能力的招牌菜。而后抬眼问:
“能吃完吗?”
宋呈越够着身子看了眼,点头道:“能的呀。”
“能吃辣吗?”郁筠又问。
宋呈越想了下,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嘴,说:“不太能。”
郁筠倒是可以吃辣,但东南亚菜,他吃不吃都无所谓,于是对服务员说道:“都做黄咖喱。”
“好的,先生。”服务员微微躬身。
点完菜后,服务员转身离开。
郁筠没有说话,上午的工作让他有些疲累,没有费劲找话题的想法。
气氛于是一下子变得有点尴尬。宋呈越犹豫了一下,还是承担起了活跃气氛的角色。
“好久没吃东南亚菜了。”
他浅浅笑着,说道:“上一次还是在国内。去M国后就没怎么吃这一类东西了。”
“M国应该也有吧。”郁筠回忆了一下,问。
“对,有。”宋呈越点头,“但是当初我申学校太匆忙了,能申到的学校都不是……嗯,不是非常好。后来去的是一个郊区学校,附近几乎什么都没有,只能吃汉堡薯条。”
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他的语气是调侃的。但那双桃花眼却是不着痕迹地耷拉了下来。
仿佛在悄悄地诉说着自己隐藏的艰难与无助。
“那倒确实。”郁筠点了下头。
他直视着前方,说:“我记得你一高考就出国了。”
“嗯,”宋呈越应声,他抿了下嘴,眼神飘了飘,低声道,“好几年没回来了。”
“但你中文还好。”郁筠讶异,“平时说话也不夹英文。”
“可能是我在华人圈子里呆得比较多吧。”宋呈越倒十分明白这一点,“都是些认识的朋友,也不敢到处乱跑。”
不敢……
这词可微妙起来了。
郁筠不由得想。
显然不是怕生的不敢,而是其他意义上的“不敢”。
“不过倒还好,至少拿了毕业证书。”宋呈越的手指搭在桌上,垂下眼,郁筠看不到他的眼神,只能听到他闷闷的声音,“学校虽然不符合预期……但至少没有太差啦。”
“也不至于找不到工作……之类的,至少能在明盛当个助理。”
造化弄人。
郁筠记得当初宋呈越的成绩虽然没有自己那么好,但至少也是年级前十。按照这程度,家里要是肯帮运作,出国肯定能去个优秀的学校。
现在,因为那些被掩埋在下水道的污泥里的、不堪回首的过去,他却被按着头走向了一个艰难得多的道路。
令人唏嘘。
“瞿子轩招你进来的?”郁筠问了句。
“是的。”宋呈越点头,“多亏有他。不然现在可能……”
他说到一半,便堪堪止住了话头。
“你们高中关系挺好的。”郁筠于是说,“前段时间还碰到他了。”
“啊呀,他最近很少回国的。”宋呈越扬了扬眉,“看来真是很巧。”
他说完,又沉默了下,好像在犹豫着什么。
服务员已经端上了两道餐前小菜,郁筠不爱吃这种东西,便没有动筷。
宋呈越也似乎是因为想要保持礼貌,筷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桌面上,也没有动它的意思。
“你可以尝一下。”于是郁筠对宋呈越说,“我之前吃过,不太和口味,但味道还是不错的。”
“好呀,我试试。”宋呈越听话地拿起筷子,夹起来尝了一口,赞叹道,“我挺喜欢这个味道的。”
郁筠“嗯”了一声。
菜一道道地端了上来,东南亚菜的里的香料味扑鼻而来。
两人没再聊天,各自沉默地吃起了饭。
郁筠越吃越觉得自己找对地方了。这家的香料味道恰到好处,辣度适中,食材处理得也十分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