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无乡对倦收天而言从来都是个特异难解的存在。
严格说来,他们并不是很多人以为的青梅竹马。倦收天是为了封印体内的天剑非天才加入道真修行。那时的他虽然还保有年少气性,却已不是少年。他是天屿剑族千年一见的用剑天才。他所展现的才华让门中长辈视他为瑰宝。同辈则嫉妒他的才华,看不惯他的特立独行,更认为他在依仗长辈的青眼和宠爱心高气傲,不正眼看人,便不断以切磋武艺为名给他找麻烦,无一例外被他教训得鼻青脸肿。他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需要同门间虚伪的兄友弟恭。
原无乡也是来找他挑衅的人之一。
此时他才到道真没多久,却已被迫几乎战遍道真所有同辈。然后某日正午,烈日正当头,他被烤得难受,才解决一群找他麻烦的无能之辈,就听到背后又传来陌生的挑衅声:“喂,你就是欺负吾小师妹的那个倦收天吗?”
他一转身,便看到一个身穿蓝白衣衫的俊秀青年立在火辣的大太阳下,笑得比阳光还灿烂,见他回身便对他挑眉扬下巴,继续寻衅道:“吾叫原无乡,你有胆和吾比一场吗?”
频频被无端找事,他已是心中不耐,但出于谨慎,他仍是仔细回顾了一下,确认自己并没有和女弟子交手,才决定要否认。然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人就已连人带剑刺了过来。
本以为又是个只会叫嚣的无能之辈,没想几招过后,他惊讶发现,这人却是有真本事,掌法和剑术都不差,拳剑并用,让他占不到半点便宜。这在道真还是头一回。无论起因为何,他们总算是棋逢对手,便一路从中午打到了太阳落山,再由太阳落山打到了月悬高空,地点也从演武校场移到了附近的山崖,仍分不出胜负。
然他打得正酣畅,这人却在紧要关头冷不防停了手。猝不及防下,他差点收不及剑势,几乎要一剑割破那人喉头。直到双方站定他仍有些惊魂未定。可对面之人剑临喉前几近丧命,却是一脸吊儿郎当相,整个没事儿人一样朝他摆摆手说不打了。他这辈子是真没见过这般随便之人,登时气结。这人毫无自觉,还自顾自往前几步到崖边坐下,翻手化出两壶酒转身招呼他过去一同喝酒。那一瞬他心中更是气滞,碍于修养又不好直接发脾气,便不情不愿走过去坐下,但仍是臭着一张脸不太想搭理。这人见了也不恼,取了一壶酒揭开,猛灌一大口,才又侧过脸对他倏地展颜,笑嘻嘻道:“哎呀,大难不死,还能和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人浮一大白,人生何等惬意。”
感情这人是在耍着他好玩?他听后怒火“嗖”地往脑门一炸,再顾不上什么克制修养,客户没好气道:“标新立异得看时候!吾方才收剑要是迟了一点,你就——”
“吾这不是对天才大剑者的高超剑法有信心嘛?”这人耸耸肩打断,仍是一副悠哉悠哉毫无紧张感的模样,“吾这小小修道士可打不过天才大人,刚刚不过就是叫叫嚣过过口瘾而已。”
睁眼说瞎话。他腹诽了一句,感觉和这人生气实在是白费劲。然后,他仔细回顾了一下这大半日过招的细节,皱着眉认真指出:“你刚才没有尽全力。为什么?”他是个做什么都全力以赴的人,便看不过得过且过的人。
这人一笑而过,没有回答,只是用手上的酒壶碰了碰靠在他那边仍摆在地上没开封的酒壶,又豪饮一口,对他眨眨眼道:“目的有达到就好。”说着,这人倏地自怀中抽出了一道符纸,递向他道:“喏,给你,吾专用的传声道具,可以无限次使用,可不是任何人都有幸拿到的。收了它,吾们就算认识了。”
“此战目的不是为了给你的小师妹讨个公道?”他久话重提,不悦地皱起眉。然后,他见这人转回头看向当空明月、一脸无辜却已是默认的样子,竟是有些无言以对:“所以说打一开始你就在胡诌?”
“咳咳,”这人故作尴尬轻咳两声,又表情夸张道:“哎呀,你天才大剑者的挑战者可以排到天荒地老,不这样插队怎么能领得上号?”说着这人不由分说地将符纸强塞入他怀中,“以后可要多联系啊,朋友。”
“哼,没一句真话。还有,”他一脸不满地撇开头,“吾还没承认。”
“别那么一本正经,多无趣。要不,”这人歪头想了想,故作神秘地提议:“作为赔罪,吾请你吃饼?”话音一落,他衣袖一扬,一盘子大烧饼变魔术般落在了两人中间。这人献宝般得意道:“告诉你,这可是伙房老翁的秘制烧饼,平时排队都不一定能领到,也就是吾有办法,才偷偷顺出来这么点。”他摇头晃脑,一脸期待,“再说了,没饼怎么赏月?”
倦收天本是不屑,但见着那烧饼,双眼却不由得一亮。他自头一回吃过伙房老翁的特制烧饼后就一直念念不忘。可很快他就开始遭门中之人排挤,每回去伙房都迟了一步领不到烧饼。虽然老翁很同情他,愿意给他行方便开小灶,但他觉着这样是坏了规矩,便坚持不同意。久违的滋味,他不等原无乡说完就忍不住伸手取了一块,情不自禁咬了一口,又听这人笑道:“这样吾们就是朋友了。”他闻声回过神,立即意识到自己如今吃着这顺出来的烧饼,可是比让老翁开小灶还坏规矩,遂将饼放回盘中不再享用。然后他一抬头,却见这人脸上有一瞬的诧异和难堪,只是很快掩了去。他反省了一下,自觉确实有些过于不领情,可规矩就摆在面前,不容他无视。想了又想,他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顿时陷入尴尬,只能抬头装作赏月,让事情就此划过。
那夜过后,他找人打听了那人,是入道真以来头一次。往日里他不怎么关心道真的人事,只专注于自我修行和提高,这时才知原无乡是南修真同辈的高手,只是早前在外出才一直没碰面。
之后他就被缠上了。无论去哪他都能“偶遇”那人,就算想躲,随身携带的传声符也会震个不停,扰得他不得安宁。而令他费解的是,那人出现他就由他跟着,传声符一直作响他仍收在袖袋里。不知不觉,他开始对那人的跟随习以为常了。往后很长一段日子里,他们一起修炼,互相喂招,到了晚上就去附近的崖边赏月喝酒吃烧饼。原无乡虽然总跟在他身边,却极少真正影响他的修行和日常,也不需要他分神照顾和关注。他不讨厌身边突然多出那么个人,甚至十分享受有这人在身边的时光。原无乡就像是夜里洁净柔和的月光,光高悬在夜空就能让人感到温暖和光亮,又不会让人感到炙热刺眼。曾经有那么一段时光,他喜欢月色胜于晨曦。
多年下来,他唯一的遗憾是始终没能和原无乡正正式式一较高下。原无乡的性格柔软,不喜争锋,比武时没有武者该有的求胜之心,争论时不轻易被激怒。与原无乡冲突往往像一拳打到棉花上,让人没了争胜的欲望。那人唯一强势的时候,是在关心身边之人时。他长期看着这样的原无乡,时不时会生出怒其不争的挫败感。直到后来他们登上高位,与葛仙川、抱朴子、罪负英雄在沧海云坪同修,那人依旧守柔不争个性不改,仍是侠骨柔肠的剑侠气,能和门中之人不分地位打成一片。与那人不同,那时的他已隐隐展现出一宗之主的风范气度,有了不容冒犯的威仪,让同道之人推崇敬仰。
他总觉得原无乡那圆融不争还时不时没个正行的悠闲个性和处世态度该改一改,不然往后很难统领南修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某日在沧海云坪与罪负英雄切磋完,对方突然对他感慨:“你啊,好强又冷清,不通人情事理,偏又是个天纵英才,走到哪都锋芒毕露,光辉四射,让别人拿你没办法,也就只有原无乡那性子才能跟你相处,既不会嫉妒你的才能,又不会被你冻伤。”
“嫉妒?”他皱了皱眉,不悦地纠正:“吾们五人同修,互相分享心得,你、葛仙川和抱朴子也没有对吾产生嫉妒之心。”
“拜托啊,葛仙川都是北芳秀了,而且他和抱朴子眼中就只有彼此,哪还管得到你?”罪负英雄对他翻了白眼,“至于我?”他一屁股坐石头上,一脸滑稽地指了指自己,“我自知自己什么水平,嫉妒不来。”他抬眸看向倦收天,倏地敛起所有玩笑神情,认真道:“但原无乡不同,他若是认真要争,你不一定稳赢。”
虽是随口闲聊,但罪负英雄的话却如预言般道出了道真内部的真实状况。可倦收天那时光顾着自我提升,后来原无乡又为了护他在道羌战争中断了双手,他心情沉重,就更没心思去留意道真的暗潮汹涌了。他一直没注意,五人一同修行,却不同心,道真走向分裂已不可避免。直到抱朴子因在与葛仙川的决斗中重伤不愈死去,直到罪负英雄隐遁,直到葛仙川因被污蔑胜之不武而自裁,直到他背起名剑杀上南修真为葛仙川取回公道,直到那个素来不争的人接上银骠玄解成为银骠当家挡在他面前,他才恍然惊觉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直到那一刻,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无乡在他心中的重量,一时间情仇胶着,进退不得。
那日,他无法对原无乡动手,只能自南修真黯然折返。他没有会北宗,而是去了葛仙川和抱朴子的决斗之地——永旭之巅。想到葛仙川的冤屈,念及原无乡的恩情,那一瞬,他心绪翻涌,不能自已,双目竟忽地失明,堕入了一片黑暗。然而,他身处绝望,那多年来每夜皆悬于夜空予人光亮和温暖的明月却没有出现,是清晨的第一缕曦光照入他眼帘,拯救了他。至此,他投入晨曦旭日的怀抱,定居永旭之巅,日日等待朝阳升起的一刻,仿佛得到了每一日的新生和救赎。
道真分裂南北后他和原无乡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两宗高层和门人都不许他们来往,即便后来他们联手开阵为苍生除去双魔,共同为道真带来荣耀,缔造了道真双秀在武林的神话传说,仍扭转不了两宗决裂的事实。他们还被迫立下协定只为苍生聚首。
武林中,很多人听说过他以一敌万的事迹,也听说过双秀战双魔的传说,却不知道这些故事背后的沉重。
事实上,他对南修真的仇视不比北宗任何一人要少。当年为葛仙川杀上南修真时,他是真恨不得杀光那群欺世盗名的虚伪之辈。然而,他停手了,中途折返,只为一个理由,一个人——原无乡。
独自一人在永旭之巅的漫长岁月,他时刻不忘葛仙川羞愤自尽之仇,又无时无刻不想念不知身处何方的原无乡,更忧心自己终有一日会与原无乡刀剑相对。仇与情交织难解,遂成梦魇。梦魇中,他一剑一剑挥出恨意,落下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原无乡的头颅。往复梦魇中,他习惯了独自一人入梦又惊醒,就如同当年他习惯了有原无乡的陪伴一样。每一日,每一日,他都在想,很快、很快,他就能作出决定,不负背上名剑,不负北芳秀之名,不负所有人的期待。
终于,逆海崇帆、森狱相继乱世,北宗的北耀三辉相继入世。他知道,与原无乡再见的时机即将来临。
真正再见的契机是莫寻踪的死亡。
莫寻踪是原无乡唯一的爱徒。在这种情况下重逢,仿佛是什么不详的预兆。
再相见时,原无乡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帮他解了围便开始关心他的伤势,之后总免不了要嘘寒问暖,和他记忆中的一样。他如故不习惯有人在旁关心,原无乡便不再坚持,仅是将他回了自己的烟雨斜阳,如常招待他三酒,事酒、昔酒、清酒。这人美其名要和他浮一大白,归根究底还是为了照料他的伤势,因为酒里混了疗伤的药草。这人的贴心,他心下感激,却仍不免为难,为过去的恩仇。
之后他们和旧时一般赏了月。和过往小聚一样,原无乡特地为他准备了伙房老翁的特制烧饼。头一回,这人提到了当年他不愿吃饼之事。他沉默半晌,只是平淡解释了句“君子处事,贵在执着,而不沉溺”。然后,他便听到原无乡调侃饼上残留的当年的牙印。这饼当然不是当年的饼,自然不可能有牙印,至于原无乡的调侃,也一如往常,让他莫名听着有股难过的味道。难得久别重逢,他心头一动,竟一时没忍住,故意使了个绊子,将桌上的饼全抢来吃了。原无乡回过神见饼没了,对他露出很是苦恼无奈的表情,而他,却觉得其实这人很是高兴。
原无乡的表情总是和他的心相反。
然后他们又一同观看日出直到日落。与原无乡在一起的时光总是静好,让他不自觉沉溺,想要逃开现实的桎梏。只是,看着夕阳缓缓西下,一日光阴虚耗,他终还是下了定决心。他跟原无乡讨论起晨曦与银月的区别,表示日月各有其美,无对错之分,暗示两人各有立场,早在岔路。原无乡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表示希望两人来日开阵时仍能同心。他竟是不懂如何接续。同心开阵又如何,联手诛魔又如何,南北仇恨无法化销,他俩甚至就是南北仇恨的具现化,终归是要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话已尽,他不愿多做争辩,只是主动请原无乡送他回永旭之巅,要见证他与慕峥嵘的决斗。此番入世,他杀死慕峥嵘的弟弟,为正道除害,了结其罪行,慕峥嵘明知缘由,却仍是找上门向他讨仇。无论起因如何,仇便是仇,无法化销,唯报而已。他此举,是正式迎原无乡入世,也再次暗示两人间将来不可避免的决斗。
可原无乡仍是原无乡,无论过了多久都不曾改变。这人对他轮番明示暗示视而不见,还十分强势、不容拒绝地要护他,为他出头,分担他的责任,却让自己惹上了来自过往的麻烦,还被袭击打成重伤,也间接让他遇见了他人生中另一个重要的人——魄如霜。
为了解救原无乡,他需要借助魄如霜的能力,可魄如霜却与他和原无乡皆有不可化销的灭族之仇。魄如霜是天羌族幸存者。当年道真得到消息,说是天羌族要侵攻中原,便派人前去歼灭。那场征羌之战,道真牺牲了很多人,而他和原无乡则是那场惨烈征战的存活者。原无乡更是在那场大战中为了护他而断了双臂。
于是,给他提供情报的罪负英雄提议,让他对魄如霜隐瞒下天羌之仇,先为原无乡治疗。
那是个诱人的提议,但不符合他讲究处事坦荡的个性。可那时原无乡受重伤昏迷,无他法可寻。他只感心焦难安,仿佛当年原无乡断臂的噩梦又回到脑海,让他无法思考其他。于是,他选择了对自己的原则妥协。同时,内心深处某个地方,他在想,终于,他有机会还清原无乡过往相陪以及断手相护的恩情了。这份恩情一直在他心中,无比沉重,甚至一度让他进退失据。为此,他不能放手打上南修真为葛仙川正名,为北宗出一口气,有负背上名剑。过往在永旭之巅独处时见不到原无乡,他心中总忍不住期待有朝一日的重逢,而如今终得见面并,却发现这是无休无止的恩情叠加和内心煎熬,放不下,又不能彻底背过身。于是,他琢磨着,解了原无乡的伤,再独自担下魄如霜的灭族之仇,如此这般,他俩就可以平等、没负担地走到对立的一刻了。
然他忘了,拼恩情,他怎么都拼不过原无乡。他做梦都想不到,在他疲于奔命之时,原无乡竟瞒了他会南修真交还银骠玄解去救苍的性命。更重要的事,他背后名剑上的北斗指引明明也可以求苍,无需原无乡如此牺牲。他心中明白,这是因为原无乡选择了他,放弃了自己,和当年断臂时一样。银骠玄解是原无乡的双手,北斗指引则是他的五感。在双目失明后,他一直依靠北斗指引方能行动自如。原无乡永远都是这样,什么都不争,就只会争着为别人牺牲自己,而且完全不征求别人的意见。为此,他满腔怒火找上门,这人还真敢当他的面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更是大义凌然地教育起他来。他看着就生气,听着就恼火,一把拽起这人衣襟,却又不知自己有什么资格发火。从相识之始,他便最讨厌原无乡这点。如果这人能更好胜一些,更顾着自己一些,他也就不会欠下那么多难还恩情,当需要转过身时,也就不会那么为难。
一步一步,他正在走向过往恩仇的深渊。那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以及无可抗拒的疲惫。原无乡头颅再次开始在他的梦魇一个皆一个掉下来,看得他心惊胆寒。是不是只有双眼一闭,他们才不需走到那一步。
终于,他想通了,知道什么才是还清原无乡恩情又无需再背负北宗仇恨的最佳办法了。当年原无乡为他失去双手,如今他用名剑换回银骠玄解,然后,以此无用之躯,去与魄如霜一战,了结天羌一族的仇恨,也全了自己的武道。即便九泉之下他无法向葛仙川解释,但可原无乡给予的恩情已让他无法负荷,早就超过了所有的仇恨和背负,不过一同入世才一小段,他就已经无法呼吸。
出乎意料的是,魄如霜捅了他一剑,却没有杀他,还立了个假坟将他藏起来,替他疗伤。
更出乎意料的是,魄如霜对他说,她喜欢他。
毫无预警。他惊得不知如何应对。他自懂事起,一心问剑向道,并无心感情之事。
曾经也有过女子向他求爱,可他不知应对,亦不晓拒绝,情急之时还不自觉出口伤人,害得那女子自杀身亡。从此,他便对情爱之事有了心理阴影。于是他想,他应该对魄如霜如实以告,让她知难而退。不料这女子却不以为然,坚持向他示好,继续照顾他,保护行动不便的他。她推他去看日出,到花田晒太阳,逗他聊天,那自说自话缠上来的劲头让他无奈,却又无法拒绝。莫名其妙的,他总觉得女子这般作为不仅不让他反感,反而还觉着熟悉亲切,记忆中,仿佛曾经有谁,也是这般如空气般不知不觉渗透他的生活。
一段时间后,虽然他不再抗拒魄如霜的亲近,却仍不太适应这女子时不时对他的暧昧逗弄。一日,魄如霜和往常一样推着他到茅庐附近的花田沐浴阳光,聆听花海的声音。魄如霜又跟他说了些在外修道论剑的经历,然后冷不防的,她话锋一转,竟突然问起了他的过去。魄如霜这人,虽说是直率开朗,喜欢玩闹,但也很懂克制和分寸,不会过分逾矩。即便对他表明了心迹,但并没有一直逼着他表态,再多不过是逗弄,而且除非他主动提起,从没强求探究他的过去。这也是他不讨厌这人靠近的原因。这是头一回,魄如霜直白询问。是终于耐不住了吗?想到之前自杀的女子,他反省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的态度,寻思着两人相交总还是该有来有往,更何况魄如霜不仅为他放弃了灭族之仇,还一直努力顾他周全。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南北分裂后,他长期独守永旭之巅,没什么可以说的,和同门一同出任务征讨天羌一事定是说不得,和原无乡一同退双魔的事道上的人估计都听过。
就在他内心纠结的时候,忽然就听到魄如霜俏皮道:“逗你的呢。你的往事吾才不感兴趣。吾只需要知道现在的你就够了。”
他一怔,直觉感到这个人内心在难过。他的身边,也曾有那么个人,总用玩笑话掩盖真心。
想到那人,他突然就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了。于是他主动讲起自己刚入道真那会儿的往事。那是他最少年意气的时期,虽然有不少烦心事,但更多的是值得怀念的事。因为茫茫人海中,他遇到了一个叫原无乡的少年。虽然那时他们真不是少年了,但他仍愿意用风华正茂的少年时期来形容那段过往。说着说着,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鲜衣怒马的年华,有数不清的事迹可以当谈资,便忍不住开始侃侃而谈,直到被一声轻问惊醒:
“那个原无乡,对你而言是很重要的人吗?”声音很轻,仿佛一阵风就吹没了。
他愣了一下,本能就点头回答:“嗯,无可取代。”
魄如霜似有半瞬沉默,又追问:“所以为了救他,你对我隐瞒了天羌族的事。那明明不是你的作风。”她顿了顿,似鼓足了勇气才又开口:“那他也——”
“天羌族的仇,吾替他担下,任你处置,吾——”他以为魄如霜要强调原无乡与天羌的仇怨,便急急打断表明立场,却不料被对方沉声截断。
“你担心他。那我呢?”魄如霜的声音有些急促。
“什么?”他脱口问了,心中很是疑惑。魄如霜是魄如霜,原无乡是原无乡,怎么能相提并论?
原无乡和他的交情,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头一次,他觉得魄如霜逾越了。但他不能直白说出自己的感受,因为那样会伤到这女子。曾经,他的直白杀害了一个女子,是那样的沉重让他学会了克制。他不能重蹈覆辙,更何况魄如霜还是他的恩人。他这辈子最不懂应付的,便是恩情,即便是对亲近如原无乡亦是如此。
他低下头,有些为难,却忽如其来感觉到有热源靠到了脸前,很近很近。虽然看不见,但他仍可听到对方呼吸的声音,感受到透过空气传来的温热气息。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他脸一红,本能别开了。就在他开始忐忑自己这无心之举会不会伤害到人时,他忽地听到“噗呲”一声嗤笑,回过神时对方已重新拉开距离。然后他听魄如霜调戏道:“逗了你这么多回还那么青涩,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哎,”她叹着气,语调仍满满是调侃,“你这样不解风情,喜欢你的人会很辛苦的。”
那不是真心的调侃。他听得出来。因为类似的调侃他听得太多了。可他没有质问这女子的真心,因为那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情爱之事,终究不是他能理解的范畴。于是,他退了一步,顺着话继续话题:“人的感情分很多种,你们如何分辩自己对吾是,呃,”他仍是有些难以启齿,“你们认为的那种感情?”
魄如霜略微讶异后莞尔道:“嗯,这么,比如说,”她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吾从沉眠中醒来,第一眼看到你,就忽地产生了一眼万年的宿命感。”说着,她眼珠子一转,露出狡黠的神色,“就像小鸭子从蛋里孵出来便认定第一眼看到的生物一样。”
“是王子唤醒公主的比喻才恰当吧?”倦收天皱着眉反驳。他本来就是个有些较真的人,虽懂情爱,但也看过西方传进来浪漫童话,觉着不对就要纠正。可他话音才落,就听到魄如霜得逞的笑声,听她调笑道:“那王子唤醒公主时有没有偷吻?”听懂暗示,他立即别过脸,不想再搭理,却又忽地听魄如霜认真续上前话:“我本来也不确定。可当我的剑刺入你的身体,当你倒入吾怀里,当我们的身体紧密贴在一起,我忽地听到我的心脏如擂鼓般‘砰砰’直响。我低下头,看你容颜俊美,双眼紧闭,还有那双诱人的唇......”
“咳咳……”
魄如霜越说越沉醉,倦收天却是尴尬得再听不下去了。魄如霜也是个识趣的人,听到咳嗽声,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便没有继续。两人不约而同静默了下来。然后,倦收天感到魄如霜移动到他身后,正疑惑,一双手已自背后由上至下环住了他的双肩,很轻很柔,感觉想要拥抱又不敢抱紧,让他不由得感到怅然。魄如霜将下巴压在他肩上,侧脸靠上他的耳鬓,并没有过度逾矩。她轻而缓道:“吾希望有一日,你也会像这样拥着吾,怀着与吾如今一般的心情。”
他听后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他确实,欠这女子太多、太多了。
皱着眉,他又听魄如霜叹息道:“虽说吾向你表明心迹,也希望你终有一天会回应,但吾不希望你觉得负担太大。会这么一意孤行,吾只是想,世事无常,若心里念着一个人,总得及时说出来。若错过了,恐怕就再没机会了。”
直到入夜,他回到了自己房内,魄如霜的话仍在他脑中盘旋,扰得他不能安宁。
若说心中有念着的人,那便是原无乡了。不知那人如今如何了,银骠有没有顺利接上,有没有因他的一意孤行而生气。但他没什么话可说的,因为他要说的话,即便那人不认可,也总是知道的。
只是忽然的,他想看一看那久违的只存在于过去、令他怀念的月色了。
魄如霜来道晚安时,曾说今日月色很美,流云纱影,清光浮动,漫天星子不过沦为点缀。
于是他滚着轮椅出了房间。他抬起头看向天空,眼前一片漆黑。即便有北斗指引,他的双眼也不过只能勉强辨别方向。多少年过去了,他仍然是看不到月色,也感觉不到月色的美好。月光太淡太安静了,照亮大地时悄无声息,没有温度,和那即便看不到也能感觉到光和热的旭日不同。他有些感伤。即便知道月色存在,但看不到,感觉不着,就不能给他带来慰藉。就像那人,若已知他用名剑换回银骠后,肯定是焦急难耐,到处寻他,不会放弃。可对外界而言,倦收天已死,他俩大概是天上地下再难相见,又或许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又有见面的契机。这让他如何不伤感。
他抬手才想抚上心口,却忽地感觉袖袋传来熟悉的震动,心下疑惑,将手探入袖袋摸了摸,摸出了一张符纸。愣了一下他才意识到是张传声符。他去交换名剑前回了趟永旭之巅,正好见着,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便带在身上了。那是他和原无乡初相识时原无乡赠的私人联系道具。然而,过去漫长的岁月中,除了相识之初原无乡用来纠缠他,基本没有用上几回。混熟了后,他俩经常处一块,用不上,之后修为提高,不再需要通过媒介就能隔空传音,就更用不上了。道真分裂后,便是联系上了,除了彼此无言又还能有什么?在永旭之巅等待最后一次晨曦时,这早被他遗忘的符纸随晨风落入了他手中,承载那些遗落在时间碎片中最初的记忆。他蓦然想,他与原无乡,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