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跟你讲呀?”杨奶奶稍显惊讶,随之接着笑,“做好事不留名,也不跟朋友炫耀,真是好孩子。”
季望澄默不作声,试图变成一朵阴郁的蘑菇,缩进无人在意的角落里。
然而,杨奶奶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大概是一个多礼拜以前的事。”她说,“我走在路上,突然有两个小流氓窜出来,抢了我手里的东西。”
“我记得清清楚楚啊,我只是去超市买了一袋干辣椒,这帮赤佬不知道怎么想的,连这个都要抢!抢走辣椒之后,还推了我一把,我摔跤了。”
“然后你同学就冲上去,把那两个人教训了一顿,打电话叫了警察,警察把我送到医院,大概是那一跤摔了,磕到哪里了,浑身上下都有点不爽利,哎,老了要认命,`没办法嘛,在医院里休息好几天……”
狮鹫和辣椒绑架她的那几天,她没有遭受太多身体上的虐待,因为她是个力量孱弱的老太太,被绑过程中没有正面反抗,他们留着她的命以应付有可能出现的街道盘查,准备在搬走时将她灭口,但计划夭折了,她成功获救。
她记得辣椒用于制作炸弹的道具,记得有两个混蛋伤害她,最后是季望澄救了她——基于此,善后组的精神系超能力者修改了她的记忆。
“修改记忆”比“屏蔽记忆”更加麻烦、更加耗费时间,像做一场精密的手术,对精神系超能力者的要求极高。
考虑到杨奶奶的年龄和身体状况,“修改”的副作用更小。
因此,杨奶奶讲述了一个“见义勇为”的故事。
类似的事情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上演,按理说十分寻常。
但主人公是季望澄,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黎星川心中古怪,表情也逐渐染上货真价实的困惑。
以他对季望澄的了解,这人就不可能做这种事。
如果有老人在他身边被抢,季望澄大概率会面无表情地路过,继续前往自己的目的地,能帮忙打个110都算他良心发现。更别说,被抢的是干辣椒那么朴实无华的……
……为什么又有“干辣椒”?
这个词勾起了一些回忆。
“这件事哪里发生的?”他多问了一句。
杨奶奶:“就我小区附近,天云超市那边嘛,刚买完出来就碰到了。”
他想到了地上的干辣椒,送走戴拿的告别仪式。
诡异的要素们联系在一起,竟然显得没那么古怪了。
黎星川问:“是这个月的事?”
杨奶奶:“嗯,差不多18、19号?”
黎星川:“……”
日期也对得上。
他立刻看向季望澄。
季望澄依然保持着一言不发,像是深海里的鱼,试图用沉默在一片漆黑中蒙混过关,表情滴水不漏——因为根本没有表情。
沉默成这个样子,是相当可疑的,但比起他漏洞百出的说谎水平,季望澄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力的极致。
当着外婆和杨奶奶的面,黎星川没有追问,关心了下杨奶奶的身体状况,拉着季望澄离开病房,给两位老人留出单独说话的时间。
出了门,黎星川凉凉地说:“没想到你还挺擅长时间管理啊?”
季望澄:“……嗯。”
黎星川:“我没夸你。”
季望澄:“我错了。”
黎星川:“……”
好敷衍!
他问:“那天上午在上课,你下午为什么跑那么远?”
季望澄:“……”
他思考了半秒钟,说:“买辣椒。”
辣椒确实是在小区旁边的天云超市买的。
黎星川忽然正色:“季望澄,你看我,正儿八经看。”
季望澄依言看过去,两人对视。
黎星川:“你看我像傻逼吗?”
季望澄:“……我没骗人。”
黎星川看得出来,这句话是真的。
那么,说明季望澄隐瞒了一部分真相,他确实是去买辣椒……舍近求远,特意走15公里路买辣椒?
他再追问了一会,却不能问出更多,有点恼怒,有点烦躁。
季望澄小心地说:“以后有机会,会告诉你的。”
黎星川双手抱肩。
又拿这句万能台词对付他。
“算了,没关系。”他冷静下来,态度堪称胜券在握,想,“以小季的演技,露馅是迟早的事,不急一时。”
住院的第二天,外婆还是搬到了单人病房。
六院的疗养环境不错,单人病房的规格更高,像酒店的商务套间,装修肉眼可见的高级。
外婆人缘好,一天来了两三个朋友看她,入门必先夸赞这个病房不同凡响,她半是嫌弃半是炫耀地说:“娇娇非要花这个冤枉钱,讲她也不听。”
人家就说黎梦娇孝顺,顺带夸边上陪护的黎星川孝顺,老太太有福。
没人提她不爱听的话题。
可在客人们走后,外婆自言自语般说:“还好有闪闪和娇娇。”
“估计等我死了,有些人都不知道,还要别人告诉她。”
她没提大名,但谁都知道她说的是黎淑惠。
外婆拿起床头柜未完成的十字绣,她最近喜欢做这个打发时间。
沉默蔓延。
软刀子磨人,黎星川心里很不好受。
他默不作声地离开病房,来到走廊尽头打电话,季望澄像条小尾巴一样辍在他身边。
黎星川打了几次,对面没接。
季望澄看到了联系人备注,语气不满:“为什么要找她?”
“外婆想她了。”黎星川说,“我想让她打个电话,好歹问候一下。”
季望澄:“外婆不喜欢她。”
黎星川:“不是一回事,连住院也不问,太不像话了。”
季望澄:“我不理解。”
黎星川:“哪里不理解?”
“你们都讨厌她。”季望澄说,“为什么会想她?”
黎星川:“这不矛盾啊。”
季望澄:“我不想见我父母。”
黎星川:“我也不,但她毕竟是外婆的女儿。”
季望澄:“一个意思。”
黎星川失笑。
他早一次意识到,季望澄的人际交往水平可能还停留在小学,喜欢谁就和谁玩,讨厌谁就和谁绝交,爱憎分明得像硬币正反面,而硬币只有两面。
“好吧。”黎星川选择用自己举例,“你瞒了我很多事,所以我既喜欢你,也想揍你,懂了吗?类比一下。”
季望澄一怔,微拧的眉心舒展,不满的神色逐渐褪去,脸颊透着一点红。
他的眼睛很亮,羞涩地说:“我也喜欢闪闪。”——完全只听自己想听的。
黎星川:“…………”
黎星川冷酷极了:“我真的会揍你。”
超能中心,玉城分基地。
一段医院大门口的监控,被会议室内坐着的、以及参与线上会议的所有人,翻来覆去地研究。
一对父母架着女儿走进医院大门,由于女儿挣扎得太厉害,前行速度缓慢。
黎星川和季望澄并肩走过,被这家人的动静吸引,多看了几眼。
他没事人一样,继续往前走。
忽然之间,父亲手上的方盒落地,女儿晕倒,不省人事。
短短几十秒钟的影片,带来的震慑却是巨大的,对于普通人来说,就像用一双筷子夹住了火箭炮,并且嫌弃地把哑火的火箭炮随手丢在一边。
廖局率先开口:“‘潘多拉’鉴定结果呢?”
阎华说:“和之前的一样,没有能量反应。”
满座哗然。
“他现在只要看一眼就能让‘潘多拉’无效化?!”
“这不是希望的曙光,他就是希望本身。”
“要是再发展下去,他会不会让超能力从世界上消失?能量反应弱的超能力者被他看一眼,会直接失去超能力吗?”
黎梦娇掐灭不妙的话题苗头:“现在讨论的是‘潘多拉’。”
然而,黎星川的表现,比“潘多拉”本身更让人震惊。
“无效化强到这个地步,有点吓人了。幸好黎星川没有加入‘深渊’,如果是敌对方,后果根本不敢想。”
“他的充能方式是什么?”
“莫非和天灾一样,是‘休眠’?”
“可能是内心越唯物,力量就越强?”
充能,即“能力进化”。
一般来说,这是一个伴随着年龄增长——就像由小婴儿长成青年人一样——自然进化的过程,但能通过辅助手段加速。
一个人的能力效果上限,本身有极限值,再怎么加速,也不可能突破那个极限。
季望澄的途径是“休眠”,潘多拉拥有者的方式是“夺取”。
与会人员讨论得热火朝天,猜测逐渐离谱,核心紧紧围绕着“越唯物越强大”,他们甚至讨论要不要给玉大学生的课程指标里多加一门唯物论。
黎梦娇安静地听着,没有发表看法。
她的猜测和这些人都不一样。
超能力基本原则之一是“等价交换”,讲究“公平”,哪怕这一交换过程在当事人角度称不上公允,比如说,得到了比肩“天灾”的力量,却彻底失去对身体和意志的掌控权。
谁的力量更强大,公平就以谁认可的方式运行。
放在黎星川身上,也许可以衍生出那么一套规则——
他彻头彻尾否定怪力乱神的存在,所以超能力者在他面前使用能力,本身就是一种挑衅。
对方先行“挑衅”,他予以“反击”,剥夺他们的能量,很公平。
能量没有消失,只是从一侧转移到另一侧,符合守恒定律。
超能力在黎星川眼前并非无法使用,而是被他夺走吸收,他因此变得更加强大。
黎梦娇想到一件事,心里“咯噔”一声。
黎星川幼年经历过一次绑架案,季望澄介入,绑架犯殒命。
他那时候年纪小,这段记忆涉及超能力,被善后的精神系超能力者屏蔽掉,他大概只记得自己睡了一觉……至于为什么能成功屏蔽,也许是他那时候没觉醒,也许是他那时候能力还太弱,都有可能。
伴随着黎星川的“充能”,记忆屏蔽解除也是必然的。
黎梦娇怀疑他被屏蔽的记忆不止这一段,还有所谓的“末世”。
这样一来,必须要面对一个问题:绑架案,黎星川亲眼目睹了天灾之力吗?
假如记起来,他还能保持自己的唯物认知不动摇吗?他动摇了,要怎么去抢救他的世界观?
黎梦娇手指规律地敲着桌面。
当时她也相当年轻,大学没毕业,刚加入组织,对于这桩事只知道个大概;而现在,她名义上也不是组内成员,申请翻阅档案麻烦重重。
正当黎梦娇思索着怎么打申请忽悠上级的时候,一条消息弹出来。
【小玫】:孟姐!有事情!
【小玫】:黎淑惠突然醒了,直接跑了!谁都拦不住她!
傍晚时分,一个怎么都想不到的人,突然出现在外婆的病房门口。
——黎淑惠。
看到她的一瞬间,黎星川浑身僵住,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反感。
外婆同样惊讶,那一瞬间,双眼中迸射出无法掩饰的惊喜,连身体都微微坐直了。
黎星川的第一反应是离开这里。
他准备起身,又坐下。
如果留外婆单独面对黎淑惠,他不放心。
他一言不发,低头看着手机,眼不见为净。
按照以往的经验,黎淑惠肯定会先行嘲讽他,质问他眼里还有没有自己这个妈。
这一次,她没有。
她说:“妈,我来看看你。”
黎星川讶然,缓缓抬头,难以置信地望过去。
这才注意到,黎淑惠手里甚至拎了一箱口服液保健品。
从未有过的平和场景,让他一时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他摩挲着伸手,掐了季望澄手背一下。
季望澄困惑转头:“?”
黎星川点头,在心里想,看来不是梦。
季望澄轻轻地拍了下他的掌背。
“不要担心。”他说。
这个“黎淑惠”,只是借了一副皮囊。
外婆想见女儿一面,闪闪不想让外婆失望,而他想要闪闪开心——于是,他操控着“黎淑惠”出现了。
黎淑惠说:“东西放在这里,你好好休息。”
说完,她把保健品放到床头角落,转身离开。
祖孙两人又是一阵怔愣。
这就是季望澄理解的“见一面”,完成任务的同时,尽可能少说话,以免被察觉异常。
“等等。”黎星川叫住她。
黎淑惠回头。
尽管上了年纪,状态不如从前,她也毋庸置疑是个美人。
她的表情十分古怪。
一开始,眉毛皱起,眼神凶狠,仿佛想怒斥某个人;下一秒,她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苹果肌抽展,嘴角上扬,眉头松开,露出一个非常“标准”的笑容——令人联想到脸部表情固定的假人模特。
这微妙的神态变化,让黎星川感到头皮发麻。
“我有事。”她保持着面具似的笑容,“先走了,再见。”
就这样,她忽然出现,又忽然离开。
黎星川与外婆对视一眼,对方无奈地笑了笑。
“算啦。”外婆说,“她快点走,我们都清静。”
黎星川:“……嗯。”
他摸了摸手臂,小臂上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脖颈后有凉意。
黎淑惠给他的感觉,实在太诡异了。
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
……打住。
世界上没有鬼神。
可大脑根本不愿服从他的指令,黎星川无端想起黎淑惠对着黑色方盒神神叨叨的样子。
他一共见过三次方盒,和这玩意沾边的人,多少都有些狂躁、神经质。
到底是什么新型邪.教?
好像也没看到相关的反邪.教宣传啊?
这方盒是拿来干什么的?
“闪闪。”季望澄出声。
黎星川从思绪中挣脱出来:“怎么了?”
“不要胡思乱想。”他说。
黎星川下意识否认:“我没有。”
不多时,天际线由混沌的橙黄转为偏黑的深蓝色。
吃过晚饭,他们也该回学校了,明天是周一。
外婆也催他们快点回去。
“等后天我回来帮你办出院。”黎星川说。
外婆:“不用,你小姨说到时候会来。”
黎星川:“她又不好说的,领导突然一通电话叫走。”
外婆咯咯笑:“不会的,你好好上课,不用操心老太婆,没多大事。”她看向季望澄,“小季啊,平时麻烦你多关照了,暑假来家里玩。”
季望澄竟然大言不惭地点头:“我会好好照顾闪闪。”
外婆:“他心软,很容易被骗。”
季望澄:“嗯,我会留意的。”
外婆:“有你这句话我放心咯。”
黎星川十分震惊,很想骂他不要脸,冷静了三秒,决定在外婆面前给他留点面子。
“你们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外婆开始了她的例行叮嘱,“不要相信天上会掉馅饼,主动给好处的很多都是骗子,骗钱还好,万一要把你人骗走,就……”
黎星川打断:“行啦,我今年是十八岁,又不是十岁八岁。”
“我怕啊。”她说,“你小时候差点就被人贩子卖掉了,卖到哪里去也不知道的。”
黎星川开口:“我什么时……”
没说完的反驳,反驳突然刹车。
他愣愣地想,似乎,是有那么一回事。
关于外婆总提起的“差点被人贩子绑架”这件事,黎星川没有一点记忆,他就记得有一天帮助一个低年级的走失女孩,接着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外婆又气又急。
是警察把他送回来的,因此,黎星川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外面玩累睡着,外婆误解了警察的好心叮嘱,真以为他被人贩子绑走了。
这段记忆,此前一直是模糊的,今天突然想起,却发现是如此清晰。
就像突然擦干净玻璃上的雾气。
他清楚记得那天发生的事。
那个小女孩求他送她回家,他答应了。
送女孩走到她家门口时,她的“爸爸”迎面而来,突然拿出一支喷雾,对着他的脸喷了一下。
他晕倒了。
再醒来时,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绑住了。
几个成年人,有男有女,看着他的目光十分冷酷,像是打量一件商品。
“长得还挺好。”
“这个档次的货,应该能卖两倍的价格。”
“先去码头,把他放到老高那里。”
他被拎上一辆面包车,丢在车座后侧。
黎星川拼命挣扎,被胶带封住的嘴发出“唔!”、“唔!”的声音,然而注定是徒劳的。
后排的男人非常不耐烦,拽着他的头皮,扇了他一巴掌:“吵什么!闭嘴!”
“啪”,刮得人眼冒金星。
女人提醒道:“别打脸。”
男人不耐烦:“啧,又没打伤。”
那人给黎星川蒙上眼睛,重新被丢回车后座。
他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眼泪扑簌簌地掉。
想到外婆,想到季望澄,想到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们,他难过极了。
面包车一直往前开,路不平,车身起起伏伏,震得人脑袋发晕。
这条路不知道有多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车突然停下了。
“呲!”
突然刹车。
“妈的……”司机骂骂咧咧。
他似乎开了门,门又被他“砰”的关上。
接下来,事态朝着无法预知的方向发展。
黎星川看不见,只能听到耳边凄惨的叫声。
“操!怎么回……啊啊啊啊啊!!”
“你鬼叫什么……啊!!”
“救命!!救命!”
人声凄厉,间或夹杂着一些闷钝的声响。
“噗”、“呲”、“咚”……让人联想到皮开肉绽、血液溅射,失去生命力的人体软绵绵倒地。
那些声音没持续多久,很快,四周安静,只剩下脚步声。
啪嗒。啪嗒。
十分规律。
黎星川看不见,五感带来的恐惧在此刻放大到极致,身体发颤加剧,止不住地呜咽。
突然间,他听到季望澄的声音。
“……闪闪?”
黎星川一顿,接着奋力挪动身体,试图制造出一些声响。
眼罩被取下。
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泪光,他辨认出季望澄的轮廓,顿时哭得更凶了,几乎是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
季望澄爬到后座,用手帕擦了擦他的脸,眼泪却越擦越多,根本停不下来。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和黎星川一样无助,两人挤在一小块车后空间内对望,一个吓得泪流满面,另一个紧张得手足无措,像两只依偎在纸箱里躲雨的小猫。
他想了想,绕到黎星川身后,给他解开绑住手脚的绳子。
黎星川太害怕了,频频扭头,用眼睛去捕捉季望澄的脸,越是挣扎,绳结就绑的越紧。
“你不要动。”季望澄说,“我马上就解开了。”
黎星川一张嘴就是哭腔:“我害怕,你要是突然不见了怎么办?你是不是假的?”
“我不会。”他回答得很认真,“我是真的。”
说完,季望澄偏过头,用脸颊贴了贴他的左脸:“这里肿了。怎么弄的?”
黎星川哽咽着:“有人打我。”
他边说边哭,胡乱喊着季望澄的名字,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想回家……”
“你怎么来这里?……你是不是也被他们抓起来了?……你快点走吧……”
季望澄往他手心塞了一颗糖,再摸了摸他的头发。
淡蓝色的八宝糖。
“别怕。”他说,“我带你回家。”
解开绳子之后,两人却没有立刻离开面包车。
季望澄把门拉开一道缝,看了眼外面的景象,又忽然关上。
他借口十分拙劣,说这里危险,面包车内比车外安全,他刚刚报警了,告诉警察他们在面包车里面,如果警察找不到他们会很麻烦……说了一通有的没的,意图让黎星川留在车内。
黎星川相信了。
后座的车窗被糊上,看不到窗外血流成河,也不看到地上身躯发生异变的人贩子。
后备箱有一条干净的毛毯,两人分享这条毛毯,靠在一起说话,一问一答。
“那些人回来怎么办?”
“不会,他们晕倒了。”
“警察什么时候来?”
“马上就来。”
“他们要坐牢。”
“嗯。”
毯子柔软,季望澄身上暖和,在安全温暖的包裹中,黎星川慢慢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他见到了警察和医生模样的人,都是气质温和的女性——为了让小朋友放下戒备。
他警惕地问:“季……我朋友呢?”
女警说:“他在休息哦。”
他说:“我要见他。”
两个女警对视一眼,同意了他的要求。
十分钟后,季望澄进门。
接下来,警察问他事情的经过,做了笔录;警察问完,轮到医生。
医生很和善地与他聊天,还送了他一个小玩具。
过去那么多年,黎星川忆不起那天谈话的具体内容,连医生的样子也忘了。他只记得季望澄在旁边,于是他很放松,对医生有问必答,医生最后说了一句:“你放松一点,我们来做一个小游戏,好吗?”
……后面的记忆变得模糊,总之,又一次陷入睡眠。
睡着之后,被警察送到家里,外婆得知他差点被绑架。
黎星川回忆一通,发现有些细节因为年代久远忘得一干二净,可这件事本身,他确信发生过,有深刻印象,如今也依稀能感受到多年前的惶恐不安——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之前一直认为绑架案只是外婆的臆想?
他愕然地坐在椅子上,转头看向身边的季望澄,外婆的絮絮叨叨像是隔了一层空气膜,显得遥远而不真切。
……为什么?
脑袋里只剩下这几个字。
“现在好晚了,你们赶紧回去。”外婆叮嘱完,催促道,“明天要上课的伐?不要睡过了。”
黎星川凭着本能点头:“……嗯,要的。”
他魂不守舍地起身,和季望澄一起走出病房。
直到下了楼,微凉的夜风卷着花香袭面而来时,他才从巨大的茫然中挣脱出来。
“我想起来一件事。”黎星川说,“小时候,我被绑架过,你比警察先找到我。”
季望澄的脚步突然停下。
他接着走,但这一瞬的卡顿十分明显。
“……嗯。”他应了一声。
当时年纪小,又过于紧张、害怕,许多细节都被他忽略了,可现在想起来,处处都是不自然的地方。
黎星川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后来那些人贩子怎么样了?”
季望澄无视掉第一个问题:“他们坐牢了。”——在地府坐牢。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黎星川追问。
季望澄飞快地进行头脑风暴。
如果由他自己编造,只会编出一个全是筛子的借口,但当时这桩案件的人贩子不仅从事人口贩卖,还涉及了器官贩卖和毒.品,破获之后反响热烈,官方自然不可能纰漏真正的内幕,于是编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过程……
……该死,完全,想不起来。
季望澄:“是保镖发现的,不是我。”
黎星川:“……?”
黎星川当然不信:“保镖怎么发现的?”
季望澄:“不记得了,问保镖。”
黎星川:“那保镖为什么没上车呢?”
季望澄:“我不让他们上车。”
黎星川:“我当时只看到你一个人,压根没见到什么保镖。”
季望澄记得比他更清楚:“车窗贴了黑膜,你看不到外面的人。”
黎星川:“……”
季望澄说:“你可以打电话问警察。”
黎星川没接茬,他觉得到处都是问题,可事情过去那么久,想追问也无从下手了。
他始终觉得季望澄是一个人过来救他的。
可那时候季望澄才多大,怎么能一口气放倒五个成年人?
另一个问题,关于他的记忆,这倒能够理解——也许那个医生是心理医生,为帮助他从这一段惊心动魄的绑架经历中走出来,把他催眠了;又或者,纯粹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他大脑自动遗忘了这段记忆
都是影视作品中常见的桥段。
难道真如季望澄所说,是“保镖”带着他过来的?
黎星川想得脑仁疼,越深思越心里没底,疑神疑鬼。
他本能上不愿意相信世界上有科学以外的东西,如果有,那就是目前的科学水平还不能解释。
他直接说:“你是不是在骗我。”
季望澄:“……”
季望澄:“我没有。”
黎星川可以确定了:“看来确实有事瞒着我。”
会是什么呢?
难道小季真的是奥特曼?他才是超人?
还是说,确实是“保镖”从人贩子手里救下他?那么季望澄为何言辞闪烁?“保镖”不止是“保镖”?“保镖”有问题?……
忽然,一道灵光击中了黎星川。
他恍然大悟。
将思路逆转,“保镖”只是个好听的代称……其实,他们是黑.道分子!
而季望澄,则是黑.道少爷。
他不知道季望澄家里具体从事什么行业,对方从来不提,这放在一对相识十年的朋友之间堪称古怪。
认识罗颂的第一个月,黎星川知道罗颂家里开修车店,第二个月知道罗颂家有几个修车小工、工资多少,第三个月听说修车小工们半夜喝醉酒打架差点把店砸了……聊天谈起家里的事,再正常不过。
近十年来,黎星川一直摸不准季望澄刻意回避家庭话题的原因,现在却电光一闪,大彻大悟。
一家门都是混.黑的,肯定不方便说。
难怪如此富有且低调,混黑仇家一堆,高调可能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