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没怎么下雨,墙壁为什么说塌就塌?他家老破小那风吹雨打三十年的墙都没这么脆弱。
除去邪门的地方,这件事本身还挺好笑。
黎星川给断墙拍了张照,发朋友圈。
-【我塌房了[图片.JPG]】
【罗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艹
【林海洋】:牛X啊兄弟
【陶江涛】:咋的,搞新房装修吗?
十分钟后,外婆打电话过来。
“喂?闪闪?”外婆说,“怎么墙塌了啊?”
黎星川解释了一通,当然,说完也和没解释一样,因为这根本就不符合常理。
外婆说:“哦,那修墙也要几天吧,你回家伐?”
今天是周五。
如果回家,正好能在家里过一个双休。
黎星川的理智和情感开始打架。
他刚和季望澄确定关系,双休原本计划出去看看电影、逛逛公园,回家也不错,但回家就不能带上小季了……
家里的单人床不如容城的大,两个人挤一起更加捉襟见肘。
而且,目前的关系,有必要避一下嫌,不能像以前一样正大光明地挤在一张床上。
“我想想吧。”黎星川说。
打电话的时候,季望澄就在边上,也听到了。
刚挂电话,季望澄突然说:“你去吧。”
黎星川:“……啊?”
季望澄:“回去陪外婆。”
黎星川:“……”
黎星川瞪了一眼季望澄,对方默默低头。
他的血压开始升高。
“我是为了谁才没有立刻答应回家啊?”他愤愤不平地想,“气死我了。”
季望澄确实没有听出这一层内涵,他希望黎星川回家,是发自内心的。
这样一来,他可以趁着闪闪离开的时间睡觉。
“休眠”是成本最小、速度最快的增长力量方式,他要争分夺秒地练习控制能量,以免再发生这种塌墙事故。
和黎星川待在一起,他每天的休眠时间不超过6小时。
原因很简单,一个穷人在包里装了一块贵重的金子,带包上街时,总会时不时打开拉链确定一下金子还在里面,三两分钟就要看一眼,敏感到神经过敏,生怕金子忽然不翼而飞。
晚上十二点后,该睡觉的时间,季望澄在偷看他的金子。
休息十分钟,影子穿过空调洞悄悄瞥一眼,这一眼大约是五分钟。
看完了接着睡,没过半小时,又睁开眼睛,偷偷摸摸地爬墙洞。
确认黎星川陷入深眠,悄悄穿过墙洞爬到他身边躺下,等躺到他边上时,自然完全睡不着了。
按照这种生物钟,正常人已经在猝死的边缘徘徊了。好在睡眠对于季望澄来说是一种修炼,而非必需品,因此没有猝死的烦恼。
黎星川见他久久不说话,忍不住道:“那我真的回家了?周一再回来。”
季望澄:“嗯。”
……没有任何挽留的意思,立刻答应,好像巴不得他快走一样。
黎星川:“……”
气!死!了!
他生闷气,当场开始收拾东西,季望澄在旁边帮忙,眼睛时刻跟着他的身影。
男生的行李本就不多,两套衣服,平板、手机、游戏机、充电器,除了这些也不需要别的。
十分钟后,黎星川给外婆去了个电话,提着行李箱出门,态度冷淡,无视了身后跟着他一路、一脸期待的季望澄。
对方似乎想说些什么,伸出手碰了下他的指尖,又突然刹住,收回来。
一言不发,眼巴巴地看着他,有几分可怜。
黎星川憋着口气,就是不主动牵他。
地铁门如同手掌,缓缓合上。
隔着玻璃窗,黎星川和他对视,又觉得自己的置气毫无道理。
嘀——嘀——
列车启动。
他找了个地方站稳,拿出手机。
季望澄的头像也换成了小鱼,无神的豆豆眼。
和他气什么。
黎星川给他发消息。
-【今天人好多,感觉要站一路了】
【季望澄】:我让你打车的,你不要
黎星川:“……”
好的,这人不仅不会递台阶,也不会下台阶。
【季望澄】:[转账]
-【[退还转账]】
-【不要】
【季望澄】:为什么
-【安静点,别说话,我要专心坐车了】
季望澄听进去了,没给他弹消息。
改为拍一拍。
16:51
【“季望澄”拍了拍你大喊一声王子殿下】
16:52
【“季望澄”拍了拍你……】
16:53
【“季望澄”拍……】
每隔一分钟拍一次,很规律,像打点计时器。
黎星川受不了了。
-【你好吵啊!】
【季望澄】:我没有说话
-【你现在说了,强词夺理】
【季望澄】:。
严格来说,是黎星川先“说话”的。
备注显示一行字:【对方正在输入中……】
一定是想跟他掰扯“拍一拍”算不算“说话”。
黎星川准备好了一肚子的反击,要跟他争论三百回合,
哔哔——
【季望澄】:我错了
黎星川微愣。
不应该是battle环节吗?
【季望澄】:对不起
【季望澄】:闪闪
【季望澄】:可不可以不要扣分
扣分……?
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
……小季还惦记着那八字没一撇的“结婚打分表”,本就是缓兵之计,他自己都快忘了。
黎星川抿了下唇,没忍住,低头笑了。
-【好吧,今天加一分】
三站后是一个知名景点,下去半车人,黎星川成功找到位置坐下。
从学校到家,换乘两趟,带上走路大约一个小时出头,走到小区门口,保安亭的电子钟显示6点,有些晚饭吃得早的人家,此时已经出门散步乘凉了。
外婆是小区广场舞领舞,老人家都认识他,迎面走来时,笑眯眯地打招呼。
“留学生回家啦?”
“闪闪,吃过饭了伐?要不要来我家吃一点?”
“闪闪又帅了,朋友谈了伐?”
“你外婆昨天还跟我们说你应该暑假回来!”
在小区老人家眼中,他是一位未来可期的“明星”,符合所有择婿的刻板期待。
男孩子,本地户口,长相帅气,名牌大学,学计算机,与人和善,对小区里的老人非常礼貌,会主动帮忙搬东西,虽然没有父母但是外婆有丰厚退休金,如果毕业后再考上公务员,将一举成为方圆百里特等大孝子,万千丈母娘心目中的优秀女婿。
可惜,黎星川在性取向上主动断绝了自己无往不利的相亲路。
他一一笑着应对,提着行李箱飞快穿行。
家就在一楼,带个几平米的小院,左边种葱和香菜,右边摆了几盆花。
去年年尾,由于台风侵袭,整个屋子的装修都重新做了一遍,色调温馨,地面噌亮,如非那些熟悉的旧家具提醒,黎星川都认不出是自己家。
“闪闪?”
外婆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马上好吃饭了,桌上有水果,先垫垫。”
黎星川放下书包,吃了两颗草莓,在客厅和自己的房间里转了一圈,重新坐回沙发。
他注意到,茶几地下放着一袋水果,是超市散装的袋子。
几个苹果,几个火龙果,每一个都不好看,外皮攀着一块有一块不新鲜的黑斑,表皮几处凹陷,凹下去的部分呈出过熟的淡褐色。
桌上洗好的草莓,一个个红得夺目,新鲜无比。
黎星川叹气,拿出坏的最严重的那个苹果,在阳台水槽随意冲了下,开始吃。
外婆是苦过来的老人家,对儿孙辈大方,对自己吝啬。不缺退休金,黎梦娇每个月给她打许多生活费,但就是改不了节约过头的习惯。
她去超市买特价水果,因为便宜许多,买了自己吃,运气好的时候能捡到一些长得不好看但新鲜的水果,但更多时候,都是有些变质的。
黎梦娇不是第一次说她,还给她专门充了张小区门口连锁水果店的卡,一充就是两千块,她放着不用,还是每次买特价水果。
外婆被说得烦了,要和黎梦娇吵嘴,如果偷偷丢掉变质水果,她会生气。黎梦娇实在拿这小老太太没办法,左右为难。
给黎星川准备的草莓,倒是连锁水果店买的。
黎星川有办法,用魔法打败魔法。
几分钟后,外婆把菜端到端上,发现孙子无视桌上的草莓,在啃她买的特价苹果,大惊失色。
“闪闪,你吃草莓啊?”她解下围裙,有些局促道,“苹果不要吃了。”
黎星川:“你连苹果都不给我吃啊?”
说着又啃了一口。
外婆:“哎呀,你这小孩子怎么这个样子,苹果不新鲜。”
黎星川轻松道:“不新鲜下次不要买嘛,买了就是要吃的。”
外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叹口气,没话说。
吃完水果,开始吃饭。
黎星川早猜到了菜色:可乐鸡翅,香椿炒蛋,莴笋炒肉。他盛了两碗饭,祖孙二人坐在对桌,一边聊天一边吃饭。
例行问候后,外婆问他:“有谈朋友伐?”
黎星川筷子停住,顿了两秒,往嘴里赛一口饭。
外婆:“有情况哦。”
黎星川沉默不语。
外婆甩出一串灵魂盘问:“小姑娘哪里人?是本地的伐?是不是你同学?怎么认识的啊?长什么样子照片看看好伐?……”
黎星川:“停!”
外婆:“害羞了。”
黎星川:“。”
见他实在不愿意回答,外婆开始自言自语。
“算啦,你现在有谈朋友就是好事。”
“不像娇娇,你小姨,真是小赤佬一个。”
“过完年二十九岁的人了,奔三了呀,一个男朋友都没有,还不让我讲。前两年,讲的她烦了,她跟我说什么喜欢女生,不要结婚,把我吓死了,我现在催也不敢催,就怕她真的带一个小姑娘回来。”
黎星川心虚极了,闷头扒饭。
小姨喜不喜欢同性他不清楚,但他确实只可能带男生回家。
外婆叹气,他也叹气。
半晌,外婆说:“算了,现在想开了,要是她喜欢的话也可以,有个伴就行。”
黎星川:“?!”
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眼神最容易出卖一个人,然而外婆在收拾桌子上的碎骨头,没看到。
几分钟后,他按下了向外婆坦白的念头。
小姨有工作,经济独立,财富自由。他不一样,他还是个学生,压根没有出柜的底气,还是等时机成熟再说吧。
他其实很想知道小姨在哪里上班。
工资奇高,问及工作内容就含糊不清打太极,神神秘秘的,经常玩消失,他一直怀疑小姨从事保密行业。
黎星川收起散漫的念头,准备洗碗,结果发现家里添了台洗碗机,想帮忙也找不到机会,于是躺回自己房间打游戏。
不知道为什么,游戏吸引力似乎没那么强了,可能是屏幕不够大玩起来不爽吧。
捣鼓了半小时,他丢下造只造了一半的新火箭,给季望澄发消息。
-【外婆知道我谈恋爱了】
-【不过我还没告诉她是谁】
-【你晚饭吃了吗?】
季望澄照例秒回。
【季望澄】:吃了
——没吃。甚至刚醒。
他开了消息强提醒功能,把手机反扣在额头上,震动和铃声双管齐下,生怕没法及时回复。
-【吃了什么】
【季望澄】:麦当劳
【季望澄】:你呢?
-【就家常菜啦】
-【明天什么安排?】
季望澄如实回答:【在家睡觉】
黎星川:“!”
那就是有空。
他开始绞尽脑汁地组织词句。
明天周六,想和季望澄一起玩,但他又不愿表现得太过刻意。
他打开电影票软件,随便找了个高分电影,截图发过去,睁眼说瞎话。
-【[图片.JPG]】
-【这个听说很不错,去看吗?】
只要季望澄同意,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提议明天下午一起……
【季望澄】:看
【季望澄】:等你下周回来
黎星川:“…………”
他愤怒地锤了下枕头。
——这头不解风情的猪!
黎星川噼里啪啦地打字,打几个字删一行,满心沉醉在“教猪读懂人心”的教学任务中。
忽然,门外传来闷钝的响声。
“砰”的一声,像是某样东西掉到地上。
老房子隔音差,一点响动听得很清楚。
黎星川推开门看了眼,客厅已经熄灯,外婆回房间休息了。
出于某种直觉,他敲了敲外婆的房间门。
“外婆,你东西掉了吗?什么声音?”
“……”
他又敲了两下。
笃、笃。
依然没有回音。
不祥的预感,在此刻登上顶峰。
等了两分钟,黎星川果断转开门把手,推门而入。
外婆蜷缩在地上,佝偻的脊背微凸,喉咙里似乎溢出一点声音,但太过微弱,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这一瞬间,黎星川如同置身冰窖,血管一寸寸冻结,血液跟着凝住。
他无数次幻想过外公走之前的样子。
医院是外婆一个人去的,他再次见到外公,只看到一张黑白照片,甚至没有任何告别的仪式。
他们说外公是摔了一跤才走的,于是黎星川不止一次地梦见,半夜突然会流着眼泪醒来。
那幻想中的一幕,与眼下渐渐重合起来。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缓,给外婆披上外套,套上鞋子,抱着她出门。
八十多斤的老太太,轻的只剩一把骨头。
等上了出租车,外婆稍微缓一些了,能虚着语气断断续续地讲话。
“肚子疼……”
“不知道什么……吃坏了……肠胃炎……”
黎星川马上想到那些生斑的特价水果。
只是磕了碰了的还好,假如霉变了,哪怕切掉那部分也会食物中毒。
他拆了包手帕纸,帮外婆擦了擦冷汗。
“老太婆不中用咯……”外婆说,“只会给你和娇娇添麻烦……哪天突然走了、去陪你外公了……”
黎星川最听不得她这样说话,喉咙发酸,好声好气地安抚她。
外婆说:“嗯……闪闪也有女朋友了……过几年要成家了……真好……”
愧疚感再一次攫住他的喉管。
黎星川不敢说话了,转头看向车窗外的街灯,祈盼着车开得再快一点,马上就到医院。
超能中心,分基地。
黎梦娇这些天忙得连轴转。
玉城如同阳光下的湖泊,表面风平浪静水波微荡,水下却是森冷的暗涌、看不见的漩涡。
那条发出去的消息,确实在“深渊”内部引起一些注意,如同一粒石子在水面上砸出波纹,残留的水波一圈一圈地朝着玉城渗透。
分基地的提前部署,让他们对上“深渊”时占据先机。短短半个月的功夫,组织已经抓获了两位通缉等级A+的超能力犯罪者。
但那绝不轻松。
他们既要面对来自“深渊”的压力,又要让社会影响降低到最小。“深渊”的犯罪者都不是省油的灯,光是用科学道理忽悠被牵扯入案的无辜者就要花费极大力气,行动组在前面跑,善后组跟在后边追。
这是打击犯罪的绝佳机会,也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她的生活作风很高效,每晚睡4-6个小时,利用交通工具的时间补眠,饶是如此,眼下仍堆了一圈淡淡的青色。
晚上十点,黎梦娇刚结束一场追捕讨论,手机突然响了。
【联系人:闪闪】
刚打来,对方自己立刻挂掉,像误触似的。
她有点奇怪,找到另一个联系人,查看消息。她身份特殊,黎星川的更特殊,外婆自然有人暗中跟随保护,向她汇报情况。
【黎星川带着朱丽桐出门了】
【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正在追踪】
【出租车在六院急诊门口停下,正在联系院方】
黎梦娇立刻回拨。
“喂?闪闪?怎么了?”她问。
黎星川:“啊,小姨,你现在忙吗?是不是打扰你了?”
黎梦娇睁眼说瞎话:“不忙,有空。”
黎星川说:“外婆住院了,她……”
老太太本来就有慢性阑尾炎,吃坏东西,肠胃炎症引发急性阑尾炎,一时间痛得受不了,摔倒在地上。
“我马上过来。”黎梦娇明知故问,“在哪个医院啊?”
黎星川:“六院。”
黎梦娇:“行。”
深夜不堵车,从郊区分基地到六院,也要四十多分钟时间。
等黎梦娇到病房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半了。
老太太手上打着点滴,正在睡觉,黎星川半躺在病床边的折叠床上发呆。
黎梦娇在门口对他挥挥手,两人走到病房外交谈。
她问:“情况怎么样?”
黎星川:“还好,现在睡着了。”
黎梦娇:“要动手术吗?”
黎星川:“医生建议保守治疗。”
黎梦娇:“怎么弄的啊?”
黎星川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黎梦娇又心疼又气,小声道:“跟她说过多少次了,就是不听!气死我了。……算了,人没事就好。”
了解完老太太的身体情况,她开始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怎么是双人间?”
黎星川说:“护士说没有单人间了。”
黎梦娇:“有这种事?我等下去……我明天托朋友问问。”
和黎星川说了许久的话,见他语气态度都很轻松,黎梦娇终于放下心来。
“你回去吧。”黎星川自然地劝道,“外婆醒了我会打电话给你的。好不容易双休,先休息,你黑眼圈很重,明天再来。”
黎梦娇:“没事,还有小床吗?我在这待……”
话音未落,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她走到窗口接电话。
转身回来时,眉心拧得很紧。
她还没想好怎么说,黎星川先一步发问:“是工作上的事吗?”
黎梦娇讪讪点头。
黎星川:“那你去忙,我在这里看着,不要担心。”
他越是善解人意,黎梦娇的愧疚便愈发深重。
她叮嘱了一番,从钱包里抽了张卡塞给他,告诉他密码,接着说:“我明天再过来。闪闪,这里就辛苦你了。有什么事,你随时联系我。”
黎星川安抚地笑笑:“好,你早一点睡觉,熬夜掉头发。”
她脚步匆匆地走向电梯口,转身时,看了黎星川一眼,惊觉这个男孩子正在抽条成可靠的大人。有条不紊地处理好突发情况,不仅不需要她的关照,还有余力反过来安慰她。
这瞬间,黎梦娇有点恍惚。
她对黎星川的印象还停留在第一次见面,十一二岁的男生,细胳膊细腿,笑起来没心没肺的,像个甜滋滋的糯米团。
她的皮包拉链没拉好,随手放在沙发上,半包烟掉出来,把这个叫闪闪的小糯米团吓了一跳,赶紧藏回去。
当然,在家里,她是不敢吸烟的。
他回了趟房间,折返时背着手,神神秘秘地说:“小姨,我们来交换礼物吧。我给你一个东西,你也得给我一个东西。”
黎梦娇权当哄小孩:“好啊,你要什么?”
他塞给她一包薯片,要换她的女士烟。
黎梦娇:“不行,你怎么能抽烟。”
他说:“不是我抽。”接着指了指垃圾桶,说你把烟给它,我们就算两清了。
她当时笑了,心软得一塌糊涂,同时升起一种隐秘的愧疚,钝钝的疼着。
“叮——”
电梯门开了。
很轻的一声,将黎梦娇唤回现实。
回到病房后,黎星川确认了一下输液袋里的余量,又打量外婆熟睡的面孔。
时间在年长者的身上格外鲜明,皱纹像树根上的年轮,白发挡也挡不住。
黎星川躺回折叠床,以他的身高睡这张床实在有些局促,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展现给黎梦娇的游刃有余,是装出来的。
这个晚上堪称惊心动魄。
他身体好,没怎么来过医院,连缴费的机子都找不到,跑来跑去,堪称手忙脚乱,每一秒钟都很慌张……等外婆睡着,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老人家喜欢胡思乱想,他嘴上宽慰,心里也难受。黎星川翻来覆去地想到外公,在他被单独留在家里的那个晚上,外婆独自赶往医院,一定比他更慌张。
好累啊。
他打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着【星期六01:03】。
周六,半夜一点,小姨居然要加班吗?
他感觉到一丝不对劲,诸如此类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但目前这不是最重要的事,他暂时搁置,没去深思。
黎星川下楼找24小时便利店,想买瓶水。
走出住院部大门,春夜的风里有淡淡的花香,让他绷紧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疲惫感占据高地。
他付完矿泉水的钱,盯着联系人列表里的小鱼头像看了会,还是决定发消息。
-【我外婆晚上进急诊了】
-【一路上很害怕,好在没什么大事】
-【估计住两三天就能出院了】
【季望澄】:?
几乎是瞬间,对方的电话弹过来。
黎星川的脚步顿时刹住。
他接了:“喂?”
“闪闪。”季望澄问,“你还好吗?”
不是“你外婆怎样”。
是“你还好吗?”。
毫无由来的,黎星川的喉咙开始泛酸,连带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沾染了几分无端的苦涩。
“我……还好啊。”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嗯,挺好的。”
“不要怕。”季望澄说。
风又断断续续吹了一阵,把对方的声音也吹得模糊。
尽管如此,黎星川听清了。
劫后余生的恐慌忽然涨潮,瞬间淹没他的口鼻,再上涨到眼睛的位置,眼眶湿润,泛着不太明显的水光。
手忙脚乱的几个小时,他一边安慰外婆,一边东奔西跑,等外婆睡下,又用实际行动告诉小姨这里一切都好,让她不必过分惦记。
他一直没觉得有什么,这就是他该做的事。
但听到季望澄声音的这一刻,委屈滔天般上涌。
连带着呼吸,也变得斑驳而脆弱。
“我……”黎星川开口,尾音有一丝变调,于是顿了顿,调整语气,“我不怕。我都处理好了。”
季望澄问:“你在哪里呢?”
黎星川:“六院。”
季望澄:“嗯。肚子饿吗?冷不冷?”
“……不饿,不冷。”他哭笑不得,“你都不问问我外婆吗?”
季望澄一顿,顺着他的话说:“外婆怎么样?”
黎星川:“还好。”
他们聊了十来分钟,黎星川惦记着外婆的输液袋,没多久就挂掉电话,重新回到住院部。
他看着电梯里的楼层显示屏,后知后觉的感到难为情,抓紧了手里的矿泉水瓶,发出很轻的、“刺啦”的声音。
刚刚打电话居然差点讲哭了,真丢人。
黎星川记得小时候也来过一次六院,手臂伤了很长一道口子,黎淑惠划的,结果却是季望澄发现了,把他带去医院。
当时缝了好几针,做缝合手术的时候打了局麻,等包扎完,季望澄捧着他的手臂,表情很难过,像是要哭了一样,比他这个受伤的人还可怜,还得他哄着对方说“没关系”、“不痛”、“过几天就好了,没什么”。
……现在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黎星川收敛心神,走回病房。
十来分钟后,护士给外婆拔了针,外婆短暂地醒了一会,和他讲了几句话。等她睡着,他又一次在折叠床上躺下。
这床是医院借的,又窄又硬,不是一般的膈人。
黎星川觉得在这躺一晚得骨头散架,他又一次下楼,准备去附近找找有没有能睡人的折叠床。
医院周边的店,一般也跟着灯火通明。
住院部有6架电梯,白天走走停停,慢得很,这个点倒是空着,从17楼一路下行。
他再度走出住院部大门,夜色深重,浓稠的黑暗蔓延在路灯区域外的每一处,背后的大厅散发着微弱的光。
黎星川倏忽感到一阵不适。
像是有人盯着自己……就在这黑夜里。
仿佛有一道视线,有如实质地在皮肤上逡巡,不带恶意,却还是让人感到危险且不适。
头皮发麻。
他很少疑神疑鬼,也不信怪力乱神,这一刻还是忍不住往身后看了一眼。
左后方,没人;右后方,没人。
正后方是住院部大厅,空荡荡的。
啪嗒、啪嗒。
正面传来的脚步声,均匀有节奏。
黎星川立刻转回来,有些警惕地看向前方。
下一刻,刚凝聚起来的警戒烟消云散。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涨了涨嘴,一时间说不出话。
季望澄出现在他正前方,就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路,琥珀色的眼睛泛着浅而润的水色,叫人联想到夜里反光的猫瞳。
对方踏着黯淡的光与影,信步朝他走来。
黎星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闪闪。”
季望澄喊了他的名字。
这一声,把他惊诧与恐惧吹远了。
黎星川这才如梦初醒,也朝着他走去,踩到几片吹落到地上的枝叶,发出“啪嗒”的轻细声响。
他越走越快,像是踩在欢快乐章上,脸上也渐渐涌现一点笑意。
像是不同磁极之间的相互吸引,某种特殊的引力牵引着他们迅速奔向彼此,接着无比自然地张开双臂,完成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黎星川额头靠在季望澄的肩膀上,像是被柔软的云朵包裹,心情也跟着悬浮升空,整个人轻飘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