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亚歷克急急忙忙地说,差点咬到舌头。「我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啊。这样有让你觉得好一点吗?」
亨利安静了下来,而亚歷克好想看到他脸上的情绪变化,好想碰触他的脸。亚歷克听见电话另一端传来吞咽声,然后亨利说:「我想有吧。谢谢你愿意听。」
「当然了。」亚歷克对他说。「我是说,像我这么可怕又累人的人,有时候听听跟我无关的事也是挺好的。」
这句话让亨利低吼一声,而当亨利再开口时,他忍不住吞下嘴角的微笑。「你真的很扫兴。」
「对啦,对啦。」亚歷克说,然后他趁此机会问了他一个自己想问好几个月的问题。「所以,呃。还有其他人知道吗?你的事?」
「小碧是整个家族里唯一一个知道的,但我猜其他人也怀疑过。我一直都有点不一样,不像其他人那么坚毅。我猜我爸知道,但他一点都不在乎。不过有一天,祖母等我上完课之后,叫我坐下,然后狠狠训了我一顿,叫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有这种很可能会制造王室丑闻的奇怪性癖,并告诉我如果有必要,有些办法能帮我维持形象。」
亚歷克的腹部一阵翻搅。他想像着青少年时期的亨利,背负着无法想像的沉重悲伤,却又被人要求得吞下去、并把其余的自己给封闭起来。
「屁啦,认真的吗?」
「王室奇谈之一。」亨利高傲地说。
「天啊。」亚歷克一手搓着脸。「我是为了我妈假装过一些事啦,但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地叫我对自己的事情说谎。」
「我觉得她不认为那叫做说谎,她只觉得那是必要之恶。」
「就是屁话。」
亨利叹了一口气。「但我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了,不是吗?」
一阵长长的停顿,而亚歷克想着皇宫里的亨利,想着亨利过去的那些年岁,以及他是怎么走到今天这里的。他咬了咬嘴唇。
「嘿,」亚歷克说。「跟我说说你爸吧。」
再次停顿。
「什么?」
「我是说,如果你不──如果你想的话啦。我只是在想,除了他是詹姆士.庞德之外,我还真的不太认识他。他是怎样的人?」
亚歷克在日光室里一程一程地走着,听亨利说话,讲着一个和亨利一样金黄发色、鼻樑笔挺的男人的故事,但他只有在亨利说话、移动或大笑的时候才偶尔瞥见这男人的一点影子。他听着那些偷熘出皇宫、并在郊区蹓跶的故事,或是他怎么学驾驶帆船,或是坐在导演椅上的事情。在亨利记忆中,这个男人既是超人,又让人心碎地有血有肉。这个男人主导了亨利的整个童年,取悦了全世界,但他同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
亨利描述他的方式就像是在进行一尊雕塑,两端角落因喜爱而上扬,但中间则因为沉甸甸的重量而凹陷。他用低沉的声音说着他父母的相遇──凯瑟琳,第一个有博士学位的公主,当时二十五岁,正在学习莎士比亚。她去莎士比亚环球剧场看《亨利五世》65的表演,而亚瑟正是主角,然后她就这样跑去后台,躲开她的随扈,和他一起消失在伦敦的夜里,跳舞跳了整整一夜。女王反对他们,但她还是和他结婚了。
他告诉亚歷克在肯辛顿皇宫长大的过程,小碧多喜欢唱歌、而菲力是怎样黏着祖母,但他们很快乐,穿着羊毛衣和及膝袜,搭着直升机和闪亮亮的车在各个国家之间穿梭。他爸爸在他七岁生日时送了他一架铜制望远镜。他在四岁时就知道全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告诉他妈妈他不喜欢这样,而她跪下来告诉他,她永远、永远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他。
于是亚歷克也开始说。亨利几乎已经知道了他现有生活的所有大小事,但谈起过去的成长经验,他们似乎都有一条跨不过去的界线。他说起贾维斯郡,说起五年级时为学生竞选,用美术纸做成的海报,还有去瑟夫赛德度假的家族旅行,他是如何一头栽进浪花里。他说着他旧家的大片落地窗,而亨利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爱死了亚歷克以前藏在椅垫下的那些纸片。
外头的光线逐渐转暗,官邸外是沉闷而潮湿的傍晚时分。亚歷克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爬上床。他听着亨利讲自己大学时期形形色色的对象,说他们一开始是如何享受和王子上床的感觉,但在见识到所有的保密协定和文件之后就立刻抽身;还有亨利无意间提到自己对这些保密和文件的负面情绪。
(「呃,但是,当然了。」亨利说。「在我跟你之后……就没有……」
「我知道。」亚歷克回答得比自己想像的快。「我也没有其他人了。」)
他听着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那些他不敢相信自己敢说出口的话。他说着连恩,说着那些夜晚,还有当他的成绩下滑时,他是如何偷偷干走连恩的「聪明药」,然后让自己两、三天不睡觉。他也讲起茱恩,说她是如何住在这里照顾着他,还有他因为自己无法离开姐姐而产生的罪恶感。他说起有些关于他妈妈的谎言是多么伤人,还有他多害怕她会选输。
他们讲了好久,久到亚歷克不得不把手机插上充电器,以免直接关机。他翻过身听着亨利说话,一手手背抚过旁边的枕头,想像亨利躺在电话另一端的床上,两人之间相隔了三千七百英里。他看着自己咬得脱皮的指缘皮肤,想像着亨利在他的手指下,想像他们只隔着几寸的距离在说话。他想像着亨利的脸,在这片蓝灰色的黑暗中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他会有一小层浅浅的鬍渣,等着早上起床再刮,也许他的黑眼圈在黑暗中会显得不那么明显。
但亚歷克曾经以为这人无所在乎,全世界的人也仍然相信他就是一位亲切、无拘无束的白马王子。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到今天这步田地:他完全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我好想你。」亚歷克脱口而出。
他立刻就后悔了,但亨利说:「我也想你。」
「欸,等等。」
亚歷克坐在椅子上,从自己的办公隔间里滑出来。下班后的清洁阿姨停下手边的工作,一手握着咖啡壶的把手。「我知道这看起来很噁,但妳可以把它留给我吗?我想要喝完。」
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把最后一点煮得像烂泥一般的咖啡渣留下,然后推着她的推车离开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唯一支持克雷蒙」的马克杯,对里头沉淀的杏仁牛奶皱眉。这间办公室为什么就是没有正常的牛奶?所以德州人才讨厌华盛顿菁英。就是他们毁了整个乳制品产业。
他的桌上有三叠资料。他一直盯着那些纸张看,希望如果他在脑中复诵的次数够多,他就会知道怎么说服自己已经准备得够好了。
第一叠是枪枝资料。这里面详细记载了每一种美国人能够合法持有的疯狂枪枝,还有每一州不同的枪枝管理条例,他得研究这份资料,好起草一份新的联邦武器规范。这份资料夹上有一块很大的披萨油印,因为它让他压力大到暴饮暴食了。
第二叠则是跨太平洋伙伴关系资料。他知道他得好好面对这份文件,但他几乎没有动过它,因为它实在无聊到极点。
第三份则是德州资料。
他不应该有这份资料的。这份资料不是政策组的主管给他的,也不是竞选团队里任何人授权的。这甚至跟政见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与其说是文件夹,这份资料实际上是一个大风琴夹。他应该要称唿它为德州资料包。
德州资料包是他的宝贝。他贪婪地守护着它,每当他离开办公室时,他都会把它一起塞进自己的邮差包里,避开欠揍韩特的注意。里头有一份德州地图,记满了复杂的投票人口分析,同时搭配着当地非法移民孩童的人数、没有登记投票的合法住民,以及过去二十年的投票倾向。他在资料包里塞了满满的数据表、投票纪录、还有他拜托诺拉帮他计算的曲线图。
二○一六年时,当他妈妈在普选时获胜,最让人不爽的就是他们输掉了德州。她是继尼克森总统之后,第一个打赢选战、但输掉自己户籍州的总统。他们其实不意外,因为德州一直都是泛红的选区,但他们一直都默默希望洛梅塔的小希望能破除这个魔咒。她失败了。
亚歷克一直回头去看二○一六年至二○一八年之间的数字,一区一区地比较,而他没办法假装自己没感受到一丝希望。这里面有一点什么,有些什么在改变。他敢发誓。
他并不是不对起草政见这个工作心怀感激,只是……那和他以为的不太一样。这份工作既让人挫败又慢得可以。他应该要更专心、花更多时间在上面,但他反而一直回头去看他的资料包。
他从欠揍韩特的哈佛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开始第一百万次勾勒出德州的地图,重新画出过去那些老白人为了选票而规画出来的选区。
亚歷克一直都希望自己能做到最好,而当他每天花这么多个小时坐在他的办公桌前,被所有枝微末节的资料压得坐立难安时,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做到了没。但如果他能找到一个方法,让德州的选票真正反应出它的精神……他当然没有实力一手改造德州不公平的选区划分,但要是他能──
一阵连续的震动声将他拉回现实,他从背包底部挖出自己的手机。
「你在哪里?」茱恩的声音在电话另一端质问道。
干。他看了一下时间:九点四十四分。他一个多小时前就应该要去和茱恩吃晚餐的。
「靠,茱恩,对不起啦。」他从桌边跳起来,把东西扫进背包里。「我工作耽误了──我、我完全忘了。」
「我发了大概一百万条简讯给你。」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已经在帮他策画丧礼了。
「我的手机关静音了。」他无助地说,同时往电梯移动。「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个王八蛋,我现在就走。」
「别忙了。」她说。「我外带了,回家见。」
「老姐。」
「拜托你现在别那样叫我。」
「茱恩──」
通话切断了。
当他回到官邸时,茱恩正坐在床上,吃着塑胶盒里的义大利面,平板上正在放《天涯小筑》66的影集。她刻意无视出现在门口的亚歷克。
他想起他们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候他八岁,茱恩十一岁。他记得他们一起站在茱恩的浴室镜子前,看着他们两人面孔的相似之处:圆圆的鼻尖,同样粗浓而不受控制的眉毛,以及遗传自他们妈妈的坚毅下巴。他记得开学第一天,自己在刷牙时研究着茱恩的表情;那天他们的爸爸替茱恩编了辫子,因为妈妈人当时正在华盛顿特区,没办法陪他们。
他现在也在茱恩脸上看见了类似的表情: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失望。
「真的很对不起。」他又试了一次。「我现在真的觉得自己很烂,拜托不要生我的气。」
茱恩继续咀嚼,死死盯着萤幕上的莱丝莉.诺普。
「我们明天可以一起吃午餐。」亚歷克焦急地说。「我请妳。」
「我才不在乎一顿蠢饭,亚歷克。」
亚歷克叹了一口气。「那妳希望我怎么做呢?」
「我希望你不要变得跟妈一样。」茱恩终于抬起眼看着他。她把食物盖起来,爬下床,走到房间的另一端。
「好吧,」亚歷克举起双手。「妳是说我现在就是了吗?」
「我──」她深吸一口气。「不是。我不该那么说的。」
「妳的意思很明显了啊。」亚歷克说。他把邮差包扔到地上,走进房里。「妳干脆把话说清楚好了。」
她转过脸来面对着他,双手交抱在胸前,背紧贴着她的衣柜。「你真的不知道?你都不睡觉,不断让自己投入下一个工作。你乐意让妈随意利用你,让那些八卦媒体追着你跑──」
「茱恩,我一直都是这样啊。」亚歷克温和地打断她。「我要成为一个政治家。妳一直都知道的。我一毕业就要开始──只剩下一个月了。我的人生以后就会是这样,好吗?这是我的选择。」
「嗯,也许这是个错误的选择。」茱恩咬着嘴唇。
他把重量压在自己的脚跟上。「妳这句话是从哪冒出来的?」
「亚歷克,」她说。「你也帮帮忙。」
他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在今天以前,妳一直都是挺我的呀。」
她挥起一只手强调,直接打翻柜子上的一盆仙人掌。「因为在今天以前,你也还没有跟英国王子上床啊!」
这句话很有效地堵住了亚歷克的嘴。他走到沙发区,一屁股跌坐在一张扶手椅上。茱恩看着他,脸颊涨红。
「诺拉告诉妳了。」
「什么?」她说。「她才不会做这种事。但是你选择告诉她而不是我,这实在让人满不爽的。」她再度环抱起双臂。「对不起,我本来一直想要等到你自己告诉我的,但是老天,亚歷克,你一次又一次自愿参加那些国际性的公开活动,我们以前可是避之唯恐不及,你要我怎么相信?而且,你忘了我这辈子几乎一直都睡在你对门的房间里吗?」
亚歷克瞪着自己的鞋子,还有茱恩精心挑选的中世纪地毯。「所以妳要为了亨利的事生我的气?」
茱恩发出一声丧气的低吼,当他抬起眼时,茱恩正在挖着柜子上层的抽屉。「我的天啊,你为什么可以同时这么聪明又这么笨啊?」她从内衣下方捞出一本杂志。他正准备告诉她他现在没有心情,但她已经把杂志丢到他身上了。
那是一本年代久远的《J14杂志》,正中间摊开,上面印着十三岁的亨利。
他抬起眼。「妳早就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她说,一面戏剧性地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你每次都会留下油油的小指印!你怎么老是觉得你可以装没事矇过去啊?」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直到后来我懂了。我以为你只是一时的暗恋什么的,或是我可以帮你找个新朋友,但是亚歷克,我们遇过这么多人。成千上万的人,有很多人是白痴,也有很多独一无二、了不起的人,但我几乎从来没有遇过能和你平分秋色的人。你知道吗?」她倾身向前,一手搭上他的膝盖,粉红色的指甲衬着他的蓝色长裤。「你是这么有想法的人,要找到能和你相提并论的人实在太难了。但他可以,蠢蛋。」
亚歷克瞪大双眼看着她,试着吸收她所说的话。
最后亚歷克决定说「我觉得妳把妳的少女心投射到我身上了」,茱恩立刻抽回手,再度怒瞪他。
「你知道分手其实不是伊凡提的吗?」她说。「是我提的。我本来要和他一起去加州,跟爸住在同一个时区,然后在该死的沙加缅度蜜蜂报找一份工作。但是我放弃了那一切,选择来这里,因为那才是我该做的事。我和爸做了一样的事──我选择了最需要我的地方,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但妳后悔了?」
「没有。」她说。「我不知道。我不觉得啦。但是──有时候我还是会想想。爸有时候也会。亚歷克,你不用犹豫。你不用和我们的爸妈一样。你可以留住亨利,然后再考虑其他东西。」她现在看着他的眼神平静而坚定。「有时候你的火烧屁股根本就没有理由,你会把自己烧干的。」
亚歷克向后一靠,一手拇指抚着扶手上的缝线。
「所以呢?」他问。「妳要我放弃政治这条路,跑去当公主吗?这很不女权喔。」
「女权也不是这样运作的好吗。」她翻了个白眼。「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有别种方式能够发挥你的天赋?或是用其他方式在这世界中产生最大的影响?」
「我觉得我跟不上妳的速度。」
「嗯。」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像是蜜蜂报这件事──这从头到尾都行不通的。那是我在妈变成总统之前的梦想。但是身为第一小姐,我不可能再进行那种新闻工作了。现在这个世界因为有她而变得更美好,所以我也在找一个更好的梦想。」她迪亚兹家的棕色大眼睛直视着他。「所以,我不知道。也许你也可以有不一样的梦想,或是不只一种达成的方法。」
她耸了耸肩膀,歪着头坦然地看着他。茱恩时常让人觉得摸不透,像是一团复杂的情绪和想法,但她的心是诚实而真挚的。在亚歷克心中,她就是南方精神最神圣的化身:永远慷慨、温暖而真诚,工作勤奋而可靠,是一盏不会熄灭的灯。她只是希望他得到最好的,毫无私心、毫无算计。他突然意识到,她想和他谈这些已经很久了。
他低头看着那本杂志,感觉到自己的嘴角缓缓上扬。他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了,茱恩居然还留着它。
「他看起来好不一样。」长长的一分钟过去后,他开口说。他看着书页上稚嫩的亨利,还有他那股伪装不来的轻松而坚定的态度。「我是说,长得当然差很多啦。但是他的姿态。」他的手指滑过纸张,就像他小时候做的那样,经过他金黄色的头发,不过他现在已经知道它的触感了。在他知道现在的亨利是怎么成长的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有时候,想到这件事就让我很不爽,他到底都经歷了些什么。他是个好人。他真的很有心,也很努力。他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茱恩倾身向前,和他一起看着照片。「你跟他说过吗?」
「我们不是……」亚歷克咳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我们不太会这样说话。」
茱恩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嘴巴发出一声超大的放屁声,打破了严肃的气氛。亚歷克松了一口气地滑落到地上,爆出一串歇斯底里的大笑。
「喔,少来!」她喊道。「你的情绪用词都到哪里去了?我们的祖先经歷几世纪的战争和瘟疫和大屠杀,我真不敢相信他们会造就你这种可悲的家伙。」她把抱枕往他脸上丢去,正好击中,他发出一声尖笑。「你应该试着把那些话告诉他啊。」
「别再把我的人生珍.奥斯汀化了好吗!」他喊回去。
「听着,他是一位神秘的年轻退休贵族,你是一位个性强烈的天真少女,勾起了他的兴趣,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好吗?」
他大笑着,试着爬走,她却抓住他的脚踝,又拿起另一颗枕头抡他的头;他还是对于放她鸽子的事情感到很抱歉,但他想他们现在应该没事了。他会努力的。他们在她的顶棚大床上抢着位子,然后她逼他讲起和一个真正的王子幽会到底是什么感觉。所以茱恩就知道了,她知道了他的秘密,然后拥抱了他,然后她一点都不介意。直到这股恐惧消失,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害怕。
她再度放起《天涯小筑》,并让厨房送了冰淇淋过来,亚歷克想着她说你不用和我们的爸妈一样时的口气──她从来没有像这样,把他们的爸妈相提并论。他知道她向来不满他们的妈妈在世界上占有这样的地位,不满他们没办法有正常的生活,也不满妈妈把自己从他们的生活中抽离。但他从不知道她对于爸爸,也和他有同样的失落感。只是她对于爸爸的失望已经是面对过、也释怀了的。而和妈妈的部分,她还在应付。
他还是觉得她错了──他不相信他现在需要在政治与亨利之间选边站,也不觉得他的事业起步得太快。但是……他想到他的德州资料包,还有其他像德州一样的州、还有几百万需要有人为他们奋战的人,还有他腹中那股激动,好像他充满斗志,而他能把这些动力集中成为某个实际的作为。
他还有法律学院这个选项。
每次当他看着德州资料包时,他知道这会是他跑去考该死的法学院入学考试的一大诱因,他父母也一直都希望他能往这条路前进,而不是一头栽进政治圈里。他一直、一直拒绝。他不喜欢等待,也不喜欢像这样花时间,更不喜欢被人指使。
他从来都把这个选项当作一条别人为他铺好的路而已,没有认真去思考过。也许他该想一想了。
「我如果现在跟妳说,亨利那个超性感又超有钱的好朋友,基本上已经完全爱上妳了,妳会不会觉得我很靠北?」亚歷克对茱恩说。「他就是某种亿万富翁、天才、疯子、精灵和梦想慈善家的综合体。我觉得妳应该满吃这一套的。」
「麻烦你闭嘴。」她说,然后把冰淇淋桶抢了回来。
在茱恩知道后,心照不宣的小圈圈就变成七个人了。
遇到亨利之前,他作为美国第一公子的恋爱关系,一直都是属于仅限一次的意外,卡修斯或艾米在事前会先没收对方的手机,在事后又会安排对方签保密协定──艾米是技术性的专业,卡修斯则带着游艇船长般的沉稳。他们两个不可避免地会知道。
然后就是夏安,除了亨利的谘商师之外,夏安是王室成员中唯一一个知道亨利是同性恋的人。只要不惹上麻烦,夏安完全不在乎亨利的形象。他是一个穿着洁净无瑕西装的完美主义者,对于世上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他对他主子的溺爱,在他把亨利当成一株盆栽植物般来照顾的行为中表露无遗。夏安和艾米与卡修斯知道的原因一样:这是百分之百的义务。
再来就是诺拉,每当这个话题出现时,她总是表现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还有小碧,有一天她不小心乱入了他们晚上的视讯时间,让亨利接下来的一天半都只会口吃和放空。
至于阿波,他好像一直以来都知道这个秘密。亚歷克想像着那天,在甘迺迪花园里接吻后,亨利是怎么在连夜逃离美国时被阿波质问的。
当亚歷克在华盛顿时间的凌晨四点打视讯电话给亨利,预期他应该在喝早餐茶的时候,接起来的人是阿波。亨利正在家族拥有的一间乡村宅邸里放假,而亚歷克却在大学最后一周的炼狱中生不如死。他不知道自己的偏头痛,为什么会想要靠亨利舒服而优雅、坐在绿色乡间喝茶的画面来舒缓。他只是按下了手机上的通话键。
「亚歷山大,亲爱的宝贝。」接通时,阿波说道。「在这么叹为观止的周日早晨,你竟然愿意致电你的阿波阿姨,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他坐在一辆看来十分豪华的车子副驾驶座,面带微笑,戴着一顶大得荒谬的遮阳帽,肩披条纹披肩。
「哈啰,阿波。」亚歷克咧嘴笑起来。「你们在哪里?」
「我们出来兜风,享受一下卡马森郡的可人风景。」阿波告诉他,同时把镜头转向驾驶座。「跟你的姘头说声早安吧,亨利。」
「早安,姘头。」亨利暂时把视线从路上转开,对着镜头眨了眨眼睛。他的脸看起来清新而放松,灰色亚麻衬衫的袖子卷起,亚歷克知道在威尔斯的某处,亨利难得睡了一场好觉,这让他平静了许多。「你怎么四点还没睡啊?」
「我该死的经济学期末考。」亚歷克翻身,瞇起眼睛看着萤幕。「我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
「你不能想办法弄一副特勤组用的那种耳机吗?让诺拉帮你啊。」
「我可以帮你摆平。」阿波插嘴道,一边把镜头转向自己。「我有的是钱。」
「对啦对啦,阿波,我们都知道你无所不能。」亨利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你不用特别强调。」
亚歷克偷笑着。从阿波拿电话的角度,他可以看见车窗外快速划过的威尔斯风景,带着戏剧化的色彩。「嘿,亨利,再说一次你们这次住的房子叫什么名字?」
阿波把镜头转向亨利,正好照到他的半个微笑。「林威维摩。」
「再说一次。」
「林威维摩。」
亚歷克哀号一声。「我的天啊。」
「我本来很期待你们会开始开黄腔的,」阿波说。「请你们继续吧。」
「我不觉得你招架得住喔,阿波。」亚歷克告诉他。
「噢,是吗?」画面回到阿波身上。「那如果我把我的──」
「阿波。」亨利的声音说着,然后一只小指戴着纹章戒指的大手伸了过来,捂住阿波的嘴。「求求你了,亚歷克。我说他『无所不能』,你就真的这么想挑战?拜托,你会害死我们两个的。」
「这不就是我的目标吗?」亚歷克快乐地说。「所以你们今天要干嘛?」
阿波舔了舔亨利的手掌,逼他把手拿开,然后继续说:「我们要在山间裸奔,把羊吓死,然后再回到屋里进行例行公事:喝茶、吃小面包,一边歌咏爱神,一边颂扬克雷蒙─迪亚兹姐弟俩。在亨利跟你搞上之后,我就正式变成一人单恋了。我们以前可是一起灌着白兰地,一边互舔伤口,在那边哀号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注意到我们──」
「不要跟他说这个!」
「──现在我只会问亨利说:『你的诀窍是什么?』然后他就说:『我只是一直羞辱亚歷克,好像满有效的。』」
「我要把车调头了。」
「那对茱恩行不通喔。」亚歷克说。
「先让我拿支笔──」
原来他们这个假期是用来构思慈善活动的。亨利这几个月以来都在告诉亚歷克,他们想要把事业国际化,而现在他们在讨论的是,在西欧设立三个难民专案、在内罗毕和洛杉矶设立爱滋门诊,还有在四个不同的国家里成立LGBT青少年收容中心。这野心很大,但既然亨利的日常开销都是用他爸爸给他的庞大遗产,他的王室户头还完好如初。他一直都决定要把王室的钱用在慈善上。
当华盛顿特区的太阳升起时,亚歷克蜷曲着身子,抱着枕头和他的手机。他一直都希望自己死后能留下一些什么。亨利毫无疑问地会是那样的人。这让他满亢奋的。但是没关系,他只是熬夜熬过头了。
最后的最后,期末考周比亚歷克想像得更平淡地结束了。这一周挤满了考试和报告和通宵达旦的准备,然后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