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好了这些事,宁景心里已经理清楚,也坚定了下来,他属于想好了就全力以赴去做的人,不再瞻前顾后。
冉书同感觉到宁景回头看他,目光移过来,直白的看着宁景,等后者说话。
他感觉自己愈发看不清宁景了,这个人身上秘密太多,以前只觉得宁景是个打肿脸充胖子,欺善怕恶,捧齐鹤来臭脚的烂人,后来宁景却一次次刷新他的认知,接连给他帮助,救他免于牢狱之灾,这些恩情加起来,足够他以命相报。
虽然冉书同之前并没有和宁景怎么接触,但也感觉到他前后相差宛如两个人。
但到底,是宁景忽然变了,还是宁景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一个人,只是之前都在伪装?
“宁兄,华夏是什么地方?”
冉书同平静问道,不是他自夸,他小时候曾有幸拜了一位村里的老秀才为师,那秀才一生未娶,喜爱藏书,满满三房子的书籍,冉书同全看完了。
之后,老秀才辞世,冉书同代他将书籍赠给了城里的书店,书店老板为表感激,让他随时可以去书店看书,所以冉书同可谓博览群书,所知所见远不是旁人能比。
然而就算如此,他也从未听说,华夏是何地。
宁景负手而立,看着氤氲水面,静了一会儿,垂眸笑了一下,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
且听我来给你胡诌。
宁景叹息了一声,道:“在我很小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怪人,他一身道袍,鹤发童颜,仙气缥缈,和周围人格格不入。”
“我问他从何而来,他说他来自华夏。”
“可是,道长又说,这个世上没有华夏。”
“道长教我识字念书,给我讲很多故事道理,也给我算了一命,他说我太过聪慧,注定短命,仅能活到二十岁。”他说着,看了眼冉书同,后者聚精会神看着他,脸上是紧张担忧之色。
宁景微微一笑,道:“为了救我,道长替我逆天改命,遮蔽了我的神识,让我灵台蒙尘,善心隐退,恶心当道,以此蒙混天机,所以在我二十岁之前,我行事颇为有失偏妥,做下许许多多令人诟病的错事,所幸只犯小恶,没有铸成过大错。”
“那次我回村,正好过了二十岁生辰,又躲过了一次生死关,再加上与夫郎成亲冲喜,恰好解了当初道长给我布下的手段,在此之前我只觉得浑浑噩噩,那之后我恍若隔世,灵台清醒,行事从未有过的明白,所以冉兄再见我时,才会发觉我与以往有所不同了。”
他说着,笑看着一脸呆滞的冉书同,停了一下,让后者慢慢消化这个信息。
如果他没有满口胡诌的话,那这事有可能是真的,但是,他就是在满口胡诌。
什么鹤发童颜来自华夏的道长,二十岁的生死关,灵台蒙蔽,不过都是宁景上辈子看修真小说的套路,现在正好借来一用,某种程度上,还真能解释的通他的变化。
而且他编的话真假半掺,有些事如果冉书同真的一心去求证,还真的能找到蛛丝马迹。
比如,那次回村还正好就是原主二十岁生辰,生死关可以用被涂格等人打的那一顿解释,毕竟他当时伤的挺吓人,还有人直接传他差点被打死了。
如此一来,宁景就能解释为什么他前后行事不一,最主要的是,还能解释为什么他懂那些稀奇古怪又精彩绝伦的故事了。
这个借口,宁景想一直使用,这次哄骗冉书同还是他第一次实施,也不知后者会信几分。
不过,宁景知道哪怕冉书同一时难以接受,但他会慢慢展示他知道的那些华夏文化,这些知识就是证明他话的铁证。
毕竟,冉书同怎么也不会想到宁景这个人是换了一个魂魄,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相信,是宁景曾经遇到过一个“神仙老爷爷”,这样更有可信度。
宁景打算就用这段离谱又神奇的“经历”解释他知道的那些华夏故事的来处,以后不仅是对冉书同如此说,他会对每一个人都这样解释。
与其暴露自己的与众不同,不如将这些都归结到一个莫须有的人身上,减少自己身上的光芒,安全又合理。
半晌,冉书同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嗓音,喃喃道:“原来如此,我便奇怪,宁兄怎么会有如此变化,仿佛像换了个人似的,原来是道长的神仙手段。”
他顿了顿,又担忧问道:“那躲过这次生死关,以后宁兄就应该无事了吧?”
宁景沉默了一下,旋即轻轻摇头,道:“非也,那次我回村,恢复神识,道长也感觉自己大限已至,便为我算了最后一卦,他道我虽恢复神识,躲得一时清闲,但我七年之内有一大一小两次劫难,极可能身陨于此。”
此话一出,冉书同神色大变,“这、这可如何是好!可有解救的方法么?!”
在他担忧紧迫的目光下,宁景一脸凝重,缓缓点头,道:“有。”
“道长神机妙算,他预言我那一大劫在四年后,到时天下大灾,北面赤地千里颗粒无收,百姓易子而食,争相往南面逃命,然而,南面洪水泛滥,万亩良田变成一片汪洋,水高漫过屋顶,无数人躲在山顶苟活,而水灾过后,瘟疫肆虐,十室九空,洪水毁了庄稼,许多人活不下去,城里开了菜人市,生意火爆,人肉价比不过猪肉。”
宁景静了一下,声音淡淡的道:“那场天灾,谁也躲不过,不仅是我之灾劫,也是天下人之灾劫,所以谓之为一大劫,至于第二个小劫,在天灾这样的劫难面前,就微不足道了。”
空气静默了许久,冉书同干涩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他道:“真的会有这样可怕的天灾么?”
他们生活的这块地历来风调雨顺,极少有天灾发生,这样惨绝人寰的事,只在过往逃难而来的人嘴里听说。
但是毕竟只听人说过,自己从未体会过,所以不理解天灾之可怕。
冉书同看过很多书,其中也包括各种游记,里面记载了一些地方发生灾难时的所见所闻,甚至还有些游记是受灾者自己所写,可谓字字句句皆是揪心。
他曾经就被书里描述吓到过,庆幸自己生活的地方无灾无难,家里虽然清苦了一点,但从来没有吃不饱饭,所以他无法想象书里写的颗粒无收,树根无皮,泥土也可以是食物,人肉价钱比猪狗肉都便宜,这样的场面,他光读就感觉脊背阵阵发凉。
而现在,宁景告诉他,四年后,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出现这样的场景。
他不敢信。
宁景说起这个,也感觉心里一阵沉重,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不是在一本书里,知道所有的剧情,知道四年后天灾下的人间炼狱,然而,他却无能为力。
他叹了一声,淡声道:“冉兄,多想无益,不如先好好想想,怎么能让我们在灾难中存身下来吧,我们救不了所有人,便把自己家人顾好吧。”
“道长说,届时城里比之村里安定许多,所以我一直在想如何积攒下存蓄,在城中安家,保住夫郎和娘,想必冉兄也不希望看到家人遭难,不如也早做打算吧。”
冉书同沉默了下来,眼中黯淡空无,他又该如何打算呢?
他现在负债累累,父母还在病重,曾还妄想攒钱求娶柳鱼璃,现在却知四年后可能有天灾,让他快些在城里买房。
冉书同觉得心态快崩了。
“我下午就去广纳书店接些活回来,明天出去找找差事,可是……”可是一时之间,哪会有什么来钱快的活?
他只是个没有背景,读过一些书的穷酸秀才,曾经唯一的出路是科举,现在这条路被堵死,只觉心头一阵迷茫绝望。
宁景看他脸色有灰败之色,知道不能再吓唬冉书同了,再逼他一下,这小老弟可不得发狂了?
他便道:“冉兄莫急,宁某这里倒是有几条路子,也许能解你我之难。”
见冉书同殷切的望过来,宁景轻笑道:“实不相瞒,我曾在道长那里听说过不少华夏的奇闻异志,学了不少东西,道长走之前告诉我,若有朝一日,能看到华夏文化在这片土地盛放,他也算瞑目。”
冉书同疑惑道:“所以宁兄说书,是为了把华夏文化传播出去?”
宁景不置可否,道:“我是一个得利的传承者。”
他无偿不起来,至少目前,他需要说书给他带来盈利,他做不到那么伟大,做一个无私的文化传承人。
冉书同点头,认真道:“若宁兄那些话本都如《连城》这般水准,他日说书先生中必有宁兄一席之地,虽然得了些好处,但宁兄也算帮道长圆了心愿。”
他又是一叹,道:“不知华夏是何地方,竟能出了道长这种神仙人物,莫非是传说中的仙庭不曾?”
宁景微微偏头,笑了笑,道:“也许真的是仙界吧,听说那里人人平等,男人女人哥儿都能接受教育,每个人都能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去想去的地方。”
“那真真是神仙地界。”
冉书同不由一叹,目露向往之色。
忽悠到这样也算差不多了,不然宁景担心再忽悠下去,就把冉书同忽悠瘸了。
两人离开了亭子,寻着街道走进了人烟里,开始寻个以后落脚的地方。
与此同时,踏雪楼。
鱼卿席一身紫袍,斜倚在榻上,漫不经心翻看着手中话本,只是越看,他眉头越皱,直到最后受不了,直接将话本扬了出去,摔在空中,一时纸叶纷飞,洒落一地。
“淫词艳曲,污言秽语,也能上的了台面?!”
鱼卿席外貌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肤色白皙似玉,飞眉入鬓,唇红齿白,一双狐狸眼,眼尾斜勾,摄人心魄。
单从这幅皮相来说,鱼卿席可是玉周城算得上数的美男子,每次说书不知多少小姐贵君捧场。
听他说书,话本是其次,第一听曲,第二则是赏貌。
但话本再不重要,也不能如此低俗,竟给他送来了这种不入流的艳俗话本,竟将闺房之乐着重描述,俨然是那一类小本子。
这种东西,让他怎么讲的出去!
旁边有人低头将散落一地的纸页捡起,此人看起来岁数不大,长相敦厚老实,但天庭饱满,高鼻阔目,看起来还是挺正派的。
这人正是鱼卿席的得意大弟子,沈云开,也是玉周城小有名气的说书先生,在一家小茶楼说书,相比起他的师父,沈云开说书故事性强,擅长讲述灵异鬼怪,推理悬疑的话本,他的听客也都是冲着他的故事去的。
沈云开收拾好话本,低头扫了几眼,道:“这话本看着和《连城》有几分相似,但是颇为香艳,里面女鬼和书生缠绵的桥段不少,女鬼设定妖艳,为情爱冲昏头脑,不顾大局,到底不如连城的大义无私,惹人怜爱,又令人敬佩,这样的话本,如何去和《连城》竞争。”
他这话说的是事实,鱼卿席听了也是点点头,然而却引起旁边另一人不满,这人是鱼卿席二徒弟,钱无双。
钱无双是个长相有些阴柔的男子,和他师父又邪又魅的气质不同,钱无双阴柔中带了点娘气,皮肤白的像涂了粉,嘴唇红的像抹了口脂,但也可能他真的涂粉抹脂了。
钱无双哼了一声,道:“师兄说的哪里话,这话本可是楼主特意去香山先生那里催来的,香山先生的本事咱们都知道,这话本拿出去肯定能和《连城》平分秋色,《连城》二女抢一男,咱们五女哥儿共侍一夫,讲出去岂不比他场面大多了!”
鱼卿席听了钱无双这话,额头青筋一跳,闭眼忍了忍,才控制自己没有将手中茶盏和钱无双的额头来个亲密接触。
钱无双的叔父和踏雪楼主有几分交情,他收下钱无双也是看在对方面子上,不然这么个目光短浅,满脑草包的徒弟,只会给他丢人!
鱼卿席道:“云开,润色话本的事就交给你了,望你不要让为师失望,尽快改好了拿给我过目,现在望春楼压迫的紧,咱们踏雪楼不少忠实听客也提议想听这类话本,这件事得抓紧了。”
沈云开拱手道:“是,师父。”
鱼卿席看下钱无双,后者正因他只看重大师兄而生闷气,低头白了一眼沈云开,这个动作恰好落入鱼卿席眼中。
鱼卿席不由心里暗骂他脑子缺根筋,一点也不会掩盖自己的情绪,全写脸上,易焦易燥,上去派出去说书还和听客因为剧情争执起来,差点跳下台子殴打听客,这件事简直成了玉周城的笑话,不仅钱无双丢脸,他这个师父也是面上无光。
不过,这人再蠢,他身后有背景啊,鱼卿席离不开这些背景的支持,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三分靠说书,七分靠手段。
于是,他和颜悦色的对钱的招招手,道:“无双,七日后便是赏月会,为师倒是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要拜托你,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做成。”
钱无双闻言,眼睛一亮,激动道:“什么事?师父您老人家直接说,徒儿肯定给您办到!”
鱼卿席压压手,示意他平静下来,笑道:“赏月会当天要讲的话本子,为师现在还没有头绪,不知无双可为为师准备了?”
钱无双双目明亮,一脸得意,道:“此等大事,徒儿一直紧记于心,早就为师父准备了十个话本子,这些都是我父近日来收刮来的,于百来个话本子里挑选出来这十个,样样精品,保证能让师父于赏月会风光无两,独占鳌头,那吴川江又算得了什么!”
钱无双家里算得上富贵,但相比他孝敬的金钱,更让鱼卿席看重的是他爹的人脉。
钱父也曾考过功名,可惜没有中榜,连个秀才都不是,不过他在学院时认识许多人物,加之他广交好友,哪位同窗有困难他都去帮助,钱父在学院混迹了十余年,久而久之积攒下大批人脉,其中就有不少写话本的读书人。
平日里,鱼卿席想要什么话本,都交给钱家父子去收集,他们也都是尽心尽力,话本质量都还不错。
鱼卿席闻言欣慰点头,道了两声好,勉励了钱无双两句,这把后者高兴的飘飘然,还连连冲沈云开挤眉弄眼的挑衅。
却不想,鱼卿席话风一转,道:“然,为师不想要那些话本。”
“啊?”钱无双呆滞,一脸不解,下意识道:“那师父您想要什么话本?”
鱼卿席狭长的眸中暗光一闪,冷笑着道:“我要我老师手里的那卷话本。”
场中一静,钱无双呆了一下,有限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看话本的沈云开一顿,随即又继续看话本,仿若未闻。
“您要吴川江的话本子……?”钱无双喃喃自语道。
鱼卿席不置可否,微微颔首。
他就是要吴先生手里的话本。
赏月会他在城东正一位台子,正对吴先生城西正一位台子,他知吴先生说书的习惯,会先介绍一番风俗传说,劝人一些道理,然后慢慢引渡到他的话本上,再进行讲述。
而他要做的,就是抢先一步将话本讲出来。
他这一步是一招险棋,极可能两败俱伤,话本雷同是说书先生的大忌,一般一个城里,便是同一个楼里的先生,也不会说一样的话本,互相避讳。
若两位说书先生话本相同,二者难免被听客比较,总有一人会被贬低,名声受损,另一人可能也会被对方的忠实听客诋毁,可谓两败俱伤,所以都尽量互相避开,同一个城,乃至一个州里,都不会一样,也算是说书先生之间不成文的规定。
而若是撞了话本,一般先讲者无错,后讲者会被众说书先生不耻,听客也不会买账。
曾经就发生过一个写话本的人将话本卖给了同城的两个说书先生,导致二人撞了话本子,后一个买了来讲的说书先生,直接被听客当众赶下台子,丢尽脸面。
后来虽然证实不是那位先生的错,但那位先生人气也大不如前了。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说书先生故意撞别人的话本,那便是对前者赤/裸/裸的挑衅,不是有仇就是有怨。
总而言之,不论哪种情况,话本雷同都是大忌。
鱼卿席这招险就险在,他不一定能完全抢在吴先生前面讲,要是人家突然心血来潮,开头直接就说书,抢在他前面,那过错者就是他了。
而且,玉周城大半的人都信吴先生的人品,大家也不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但,鱼卿席若手段只有这么一些,当初他就不能把所有师兄弟都排挤走了。
他已经找好了一群人,到时候直接在吴先生台下起哄,一,说他讲的话本和鱼先生一样,刚刚他们才从鱼先生那里过来,已经听鱼先生讲了;二,直接让他们诋毁吴先生讲的不如鱼先生好,煽动其他听客离开;三,若是前两个都不足让吴先生当场下不来台,那便直接伪装成吴先生的狂热听客,见了他的“无耻行为”后大为失望气愤,直接砸了台子泄愤,再安排几个“吴先生身边的人”出来唱双簧,将这事一步步闹大。
赏月会可以让人名气更上一层楼,可以让一个人从籍籍无名到名动满城,也能让一个人从云顶跌落。
毁掉一个人,太简单了。
现在他一切都安排明白,只差弄来吴先生手里的话本,而吴先生身边有个贴身小厮一年前已经被钱无双凑巧收买了,做成这事,不难。
作者有话要说:
冉书同:好家伙,差点给我忽悠瘸了
第50章 悲剧美学
宁景在望春楼附近找了个住所, 是一间民宿小院,二进的院子,有四间住房, 除了他和冉书同还住了别人。
一个月一人租金三百文,没点积蓄还真不敢租住。
不过这块位置好,处在玉周城商业繁华地带,宁景若是不想自己做饭,随时都能出门觅食。
姜朝没有夜禁, 晚上是有夜市存在的,宁景第一次看到还很惊奇, 进去逛了一圈, 发现这里实在有趣,除了食品种类少了一些,丝毫不比前世的夜市差。
高高的红灯笼挂起, 夜市里人来人往, 路边摊子井然有序,还有官差不时巡逻过去, 小孩打闹着穿行而过。
摊子大多是卖零嘴的,有吹糖人,冰糖葫芦, 各色糕点, 神奇的是宁景还发现了一种类似辣条的东西, 叫辣糕,白软软的小方块, 吃着有点粘牙, 像是糯米做的, 沾点秘制辣酱, 味道十分不错。
除了零嘴,还有卖熟食的摊子,馄饨、面条、饺子、小炒、烤串等应有尽有,价格实惠味美量足,比起去酒楼饭馆的划算不少,要是晚上不想做饭,就可以带着妻儿老小过来吃一顿,也是美滋滋。
夜市除了吃喝,还有杂耍表演,皮影戏,甚至宁景还看到有人街头说书,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家,手里拿着一个布帆,很直白的写着“街头说书”,便搬着个小凳子找了个人多的地一坐,就开始讲故事。
宁景觉得新奇,凑过去听了一会,发现这位老人家讲的不是什么话本,而是民间故事。
老人家的故事都不长,也算不得跌宕起伏,他甚至不会用什么华丽的词藻,只是平述,以第一人称视角讲了二十年前,从北到南的所见所闻。
各地的风俗,遇到的人,遭遇的事,有好有坏,家长里短中却是人的一生。
宁景意识到这个老人家可能在讲述自己年轻时候的事,其中还包括几年前北方发生的旱灾。
北边多旱,几乎每隔几年就会发作一次,旱情有轻有重,唯一不变的就是会给老百姓造成很大损失,所以北方经济普遍比南方低,每年都有北方的人迁来南方,到灾年时更是成群结队过来。
玉周城人杰地灵,姜朝有记载以来,没有发生过一次天灾,所以这些百姓听老人家讲灾情时的所见所闻总是聚精会神,时不时为那些惨状咂舌,还有感性的人直接抹起眼泪。
不过那位老人家没有讲多久,就有官差过来驱赶,理由是他在这里说书导致太多人聚集,妨碍交通来往。
但宁景发现,明明那些杂耍、皮影戏旁边都聚集了很多人,这些官差都视若无睹,偏偏来驱赶走这个老人
这种情况不禁让宁景多想,唯独针对说书,是鱼卿席的手笔,还是老人家没有给官差好处,才被驱赶。
多想这些无益,第二日,宁景就再次去了望春楼,冉书同也跟了过来。
宁景似笑非笑看他,把他看的不好意思,咳了一下,道:“我把今天话本听了就马上去找差事做。”
《连城》不听完,他一晚上抓心挠肺,今天最后一回合,怎么也是要听的,至于找差事,也不差这半天,是吧。
宁景先去后院练声,到了巳时,就来了前面,和冉书同一起听书。
今天是《连城》最后一回合,望春楼挤满了人,还有人在外面高喊,让他站门口听也行,他交门票钱。
宁景和冉书同占了好位置,正在台下,他们还有两把凳子坐,旁边挤满站着的人。
为怕人多味道难闻,四周门窗大开,还点了熏香摆在四角。
虽然人多,但无人喧哗,皆是低声轻语,静心等待吴先生出来。
过了一刻,一声磬响,一身荷绿色轻纱大袖长衫的吴先生就从珠帘后踱步出来。
他神情温和自若,带了几丝细纹的眼角带着慈悲之色,飞扬的眉眼却有几分意气风发,明明是不惑之年了,却恍若青年之时,挥斥方遒。
吴先生一甩袍袖,拱手一礼,道:“诸位有礼。”
台下一时齐声道:“吴先生有礼。”
声音整齐洪亮,余音不绝,宁景和冉书同也是下意识起身回了一礼。
宁景坐下后不由暗自咂舌,这才是真正的一呼百应,说书先生能做到吴先生这个份上,也算得上不枉此生了。
吴先生也不废话,伴随着清幽舒缓的伴乐,将《连城》大结局讲出。
“……那王化成得意道:‘当初乔生确实割了心头血救你,没想到那血被史太守掉包,救了宾娘,所以你才死了,要怨,你就怨他们去!’”
台下听客震惊,有人怒道:“原来如此!我就说乔生不是那种人,明明他冒死割了心头血,连城姑娘却还是死了,我当时就觉得这里有隐情,哪个蠢货和我争乔生贪生怕死,假割血,现在听到了吧,这才是真相!”
“乔生和连城都是可怜人啊!”
“我早就觉得这个宾娘不是好人,原来是她用了连城的救命药,连城不愿嫁给王化成才忧思成疾,她又不用嫁,她生什么重病,居然把连城的药用了,真是可恨!”
“那边的人说话注意一点,宾娘有何错?生病又不是她所愿,药也不是她掉包的,她还多次相助连城和乔生,如此率真纯粹的女子,我不允许你这样说她!”
下面讨论激烈,还有人争吵起来,吴先生只一展折扇,双手一摆,往下一压,示意安静,不过两息,场中就再无议论之声。
吴先生继续讲后面的发展,连城得知了真相,一时怨气大增,实力突飞猛进,然而还是不敌王化成带来的高人,被压制住。
眼见要遭毒手,乔生和宾娘赶过来相救,乔生被王化成手下压下,宾娘飞身上前,竟挡住致命一击,救了连城一命,而自己,则香消玉殒了。
场中一时安静无声,众人皆不能接受这样的发展。
“不应该是乔生大展神威,打跑高人,救下连城么?怎么又死了一个!”
“你清醒一点,这是灵异话本,不是武侠话本,乔生一个普通书生怎么上去和人打斗?”
“连城死了,宾娘也死了,乔生一个媳妇都没了。”
“这发展不对劲。”
“这话本太新了,我太震撼了。”
宁景听着这些人的吐槽,忍不住失笑。
姜朝文化匮乏,大家听的话本虽然剧情老套,但基本都是大团圆结局,主人公到最后总是应有尽有,还不知道有一种结局叫BE。
今天《连城》就可以好好给他们上一课,让他们知道什么叫BE美学,也许可以从此开创出悲情结局话本的一条路。
不论台下如何不解,如何难以接受,吴先生只是笑而不语,如果听客太激动了,他抬手作势一压,那些人也就安静了,足可见大家对吴先生的尊重。
不知不觉讲到了大结局,乔生等人向城隍爷求来了两张还阳符,意图将连城和宾娘复活,没成想被魔化的王化成搅局,不仅毁了一张还阳符,竟还将乔生杀害了。
乔生经历这一切早已身心俱疲,没有求生之心,便和连城与宾娘约好一起去投胎,重新做人。
但他一觉醒来,不想自己竟然被复活了,原是连城和宾娘冰释前嫌,共同把这唯一的复活机会给了乔生。
乔生悲痛欲绝,只能承载两人的希望继续活下去,送了二女去投胎。
“多年后,乔生放下过去,功成名就,娶妻生子,膝下有两个女儿,分别取名,连城,宾娘。”
吴先生温柔沉静的声音缓缓落下,底下安静了很久,直到呜咽的声音藏不住,不少人低下头,拭去了眼角的泪花。
宁景默默感叹了一声,不论何时听到这个故事,总有一股深深遗憾和悲伤萦绕在心头。
他举目望去周围,发现场中的女子哥儿皆在掩面哭泣,丈夫有的搂住安慰,有的覆手低声劝说,便是很多男人,都沉默着,偷偷擦了下眼尾。
以往话本大结局,高潮过后都是高声叫好,掌声如雷。
现在没有一个叫好的声音,却不能说这个话本差,反而这满场悲伤低迷的氛围,道尽了成功!
宁景再一个回头,不由一怔。
只见冉书同用袖子挡着脸,拿着帕子,两眼泪汪汪。
只是他袖子挡住了另一边的人不看到他的丑样,却没挡住宁景。
这下,宁景差点噗嗤笑出声。
冉·十八岁·纯情秀才·未来状元郎·书同,宁景表示有被乐到。
听完了话本,有侍从来请宁景二人到后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