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震面前,人人平等。
也不知是谁透露消息,京都因有国师坐镇,不会发生天灾,现在京城里已经挤满了人,进不去的则是京郊赖着不走,就地带着一家人过起了露营般的生活。
哪怕席天慕地,也不愿离开,毕竟这次安全。
云县令的父亲也有私心,他动用了全部关系,欲把云县令调离栖凤城,想保下这个幺儿,虽然临阵而走,云县令日后可以说仕途尽毁,但好歹人是安全的,他们云家宁愿云县令如一纨绔子弟般活着,也不要他去做什么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然而,云县令有他的坚守,栖凤城在,他在,城亡,他便殉城。
将西部的神柱埋下后,宁景目视南方,现在,只余南三州神柱了。
而距天灾之元年,还有三个月。
时值年末,玉周城格外热闹,像是在进行着一场最后的狂欢,许多店家直接供客人免费进店吃喝,听书听曲。
街道上,讲天灾话本的说书先生台前围满了人,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听着,唯恐遗漏下一点,等到用时却不会,害了自己性命。
柳静秋逗弄着缸里的巨王蟹,用枯草不时撩拨它一下,在巨王蟹即将抓到枯草时又一下撤开,让蟹钳夹了一个空。
他百无聊赖玩了一会,转头看向院门外,期待有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出现,过来抱一抱他,笑他怎么把这八月份就运到了的巨王蟹养了这么久。
可是他看了许久,那个身影没有出现,反而是石大壮的大块头冒了出来。
石大壮捧着一大堆各色布匹走过来,布匹都要堆过他的头了,走路都费劲,有些跌跌撞撞,还是旁边宋如赋拉住他,带他往柳静秋面前走。
宋如赋笑道:“主君,祥和布庄刚送来了不少料子,您给自个儿和老爷挑一挑,喜欢什么花样,现在还能赶得及缝制。”
其实他们已经备好了两衣箱的新衣,都是按照宁景夫夫往日喜好做的,只是没准他们会有新的喜好,便过来再问一问。
柳静秋这些日子也忙,南燕州南煌州婧院两地跑,着家的时间也少。
八月份的时候,他正好在家,有人送来了五只巨大的巨王蟹,同时带来了宁景的亲笔信。
他看完信后,留下两只巨王蟹,一只送去望春楼,一只送去县令府邸,还有一只给了彭漱玉。
至于他留的两只,等宁何氏休假来玉周城之时烹饪吃了,还有一只他却偏执的留了下来,费力取来海水小心养殖着。
柳静秋放下枯草,看向那些布料,一眼看中一款黑色安稳,面料厚实的布匹,他一指,道:“这一匹,绣上金纹压边,夫君穿应当是俊美贵气极了。”
他顿了顿,又道:“世上再也没有比夫君更好看的人。”
宋如赋闻言忍不住掩唇噗嗤笑出声,石大壮则是呆呆傻傻,还不忘连连道:“主君说的是,主君说的是。”
没等柳静秋再说话,突然一把温润声音飘入耳间,“好像,听到有人在夸我帅?”
柳静秋蓦然抬头,眼中光芒乍现,抛下刚刚拿到手的布料,疾步朝门口走去。
院门口,一身白衣的宁景踱步出现,张开双手,满眼柔情看着扑过来的人。
一个冲击,便把人抱了个满怀。
宁景将人紧紧抱在怀里,下颚抵着他的侧额,感受着怀里的人喷在他脖颈间温热的气息。
忽然,他感觉脖间猛的刺痛,猝不及防下嘶了一声,却把人抱的更紧。
院中的其他人已经识趣的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只留他们俩抱在院门口。
柳静秋埋在他脖颈间好一会儿,才松开手,抬起头,只见宁景脖子上赫然一个鲜红的印记,还有牙印。
“你终于回来了。”
柳静秋的唇微微抿起,宁景不知他这些天的煎熬,眼见年底将近,可是宁景还没有归家的预兆,连一封家书都没有。
他日日夜夜寝食难安,晚上就盯着床侧宁景的枕头,发呆的天亮。
他不知道宁景在何处,可是他知道传说中的天灾元年要来了,宁景却不在他身边,不在他们家里。
柳静秋不知道天灾发作时天地翻覆有多可怕,他只怕宁景在外遇到危险,遭遇意外,他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此时见到归人,心底里第一次冒出无法抑制的怒火,他头脑一昏,便咬了宁景一口。
宁景也是好笑,怜爱的揉了揉柳静秋的头,道:“我回来了。”
两人在院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见左右无人,宁景还偷了一个香,羞的柳静秋脸红的像发热,却也没有拒绝。
待宁景看到缸里养着的巨王蟹时,又对柳静秋大夸特夸一顿,把自己会的所有赞美人的词汇都掏出来了,这才让柳静秋脸色软和下来,紧紧抱着他的手臂,不想分开半步。
柳静秋忽然道:“夫君,曾经我在永安城想过,若是发生了地动,你我要掉下地缝,我定是要死抓着你不放的,你掉下去,我也掉下去,你没有掉下去,我亦会拉着你。”
宁景眉毛一挑,柳静秋这发言,委实病娇了一些。
“我要拉着你,下辈子还要缠着你,永永远远,生生世世。”
柳静秋平淡的脸上露出偏执以及一抹疯狂,眼底是决绝之色。
他不知道宁景听到这要拉他一起死的言论,会不会觉得他可怕,从而疏远了他。
但是这确实是他心中所思所想。
曾经他以为只要宁景安好,他什么都行,就算他出意外离开了,宁景也应该再娶一房妻子,享天伦之乐。
但是后来他明白,他就是这样卑劣自私,若是他死后化成鬼,看到别的女子哥儿睡在宁景身边,躺在他怀里,被他拥抱疼爱,他绝对会化成传说中的厉鬼,把一切莺莺燕燕撕碎!
所以,他绝对不会放开宁景,不对,是不会放过宁景。
这样的柳静秋竟让宁景隐约看到了前世那位柳大人的神态,只是他却是一笑,勾住柳静秋的下颌,令他仰起头和自己目光交缠。
“巧了,为夫也是如此想。”
这一下,反而柳静秋闹了个大红脸,垂下头去。
晚饭的时候,那只被精心侍弄,养了四个月之久的巨王蟹就归西了,成了夫夫两桌上的下酒菜。
两人其实都不怎么喜欢饮酒,但是今日的氛围着实适合小酌一杯。
酒壶放在小灶上,火焰舔舐壶身,米酒的香醇味四溢在房中,熏的人昏昏欲醉。
宁景用湿布包着壶柄,领起酒壶,给自己和柳静秋到了一杯温热香甜的米酒,他兴致起来了,缠着柳静秋再来了一杯交杯酒。
一杯酒下了肚,灼热的暖流直达肺腑,酒气却是直冲脑门和脸而去。
不过一眨眼,佳人就染了胭脂。
宁景眸光深沉,弯下腰去欲要把人按倒在桌上,却在嘴唇相碰之际,外面传来一声惊呼。
“下雨了,好大的雨!”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个大剧情完结,如果我能码的快,应该在星期一,慢也是星期三了。
人有些不舒服,好像复阳了,喉咙痛,腰和脚痛,头发热,希望别是阳,是阳也快快好,求求了QAQ!
宝贝们注意防护啊,听说最近二阳的人特别多,你们要是阳了我心疼,因为真的好难受!
第292章 大雨滂沱
阴沉沉的黑云, 压的一丝天光都透露不进这个世间,犹如一个黑锅倒扣在天上,困住所有身在此间的人。
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砸落下来, 越来越大,房梁上霹雳吧啦作响,几欲要被砸垮了一般。
屋檐下挤满了人,都抬头看着这场雨,有人神情呆滞透着不安, 有人恐惧中带着些癫狂,还有人试着伸手去接雨, 马上就痛呼一声。
“嚯!这雨砸人还怪疼哩, 像挨了板子一样!”
“你们看,不仅下雨,还下雪了!”
众人闻言仔细看去, 那雨越来越大, 滴滴雨犹如龙眼大小,急促的砸落在地上, 啪啪作响,地上很快起了积水,可积水里面还有一团团没有融化的东西, 那是——
“还下冰雹了哩!”
“这么大的雨和冰雹, 要是在外面走, 怕是要被砸伤了。”
“果然是灾年啊,老头我活了五十多岁,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 真是骇人!”
“我等真的能挺过去么?这场雨什么时候能停啊!”
府内下人们叽喳喧闹, 所有人都无心做其他事, 都围在一起,看着这场大雨,议论纷纷,还有人格外悲观恐惧,连带着其他人也被感染,脸上露出绝望。
宋如赋忽然出现在走廊上,对他们急言冷喝道:“都在此做什么,没有自己的事做么?还不快去忙活自己的事,外面的事哪用得着你等操心!”
“再让我看到你等在此聚众妖言惑众,就按府里规矩伺候!”
下人们被他一喝,连忙唯唯诺诺,做鸟兽散。
宋如赋再往主屋走近两步,就看到一道人影疾步走出来,是宁景。
宁景边走边披上衣服,柳静秋追在后面,看到宋如赋,道:“如赋哥,快去给老爷备一件、不,两件蓑衣,快!”
宋如赋连忙点头,小跑去拿蓑衣。
这样大的雨,还下着冰雹,打伞出去,怕是伞用不了多久就被砸破了,不如蓑衣。
柳静秋看了看院中滚落在地上,有拇指那般大的冰雹,以及被砸的折了腰的绿植,心里一颤,想了想,他脱下身上的衣服,拉宁景坐在飞来椅上,将衣服给他包在头上。
等宋如赋拿来两件蓑衣斗笠,再一件件替宁景披上。
“夫君,你万万要小心。”柳静秋拉住宁景的手,语气沉重,叮嘱道。
宁景反握了握他的手,拍了拍手背,道:“为夫知道,夫郎在家切莫出去,等我回来。”
“嗯!”
等宁景走到府门口,才发觉已有一队护卫同样穿戴好蓑衣,正等着他。
宁景不由心里点头,宋如赋果然是安排事情妥当。
他疾步走在前头,一头扎进雨帘里,声音在嘈杂的雨声中传来,“走,去县令府。”
后面护卫连忙跟上,左右列开,保佑着宁景安危。
这场雨来的太突然,下雨的时候,还有许多人在街道上游玩,璀璨的灯火照的夜如白昼,梦幻华美。
然而此时,街道两边的铺子里挤满了人,还有人挤不进去便躲在屋檐下,小心避开那如弹弓砸落的雨点和冰雹。
街道上的花灯早已被砸落在地,污泥溅起,宛如一朵朵被践踏入泥土里的花,瑟瑟颤抖。
“帝师大人驾到,让开!让开!”
宁景在护卫簇拥下,快速的从屋檐底下穿过,旁边百姓听说是他,纷纷主动让开道路。
突然,人群响起一阵骚乱惊呼,只见一个小孩被拥挤的人群忽然推了出去,踉跄的扑倒在雨水里,恰在这时,那雨下的更大,甚至有鸡蛋大小的冰雹飞落,砸在了小孩旁边。
小孩的哭声在雨声中隐隐约约,凄惨无比。
有人想扑出去把孩子救回来,还没有动身,就看到一个披着蓑衣的高大人影冲入雨中,将小孩一把抱起,护在怀中。
而就在这时,几颗小孩拳头大小的冰雹砸落在原地,那个位置,要是慢了一步,小孩不是死也是重伤。
人群起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更加用力往屋檐下挤去。
宁景抱着小孩挤入人群中,旁边护卫长挠了挠头,宁景刚刚反应太快了,几乎小孩被推出去他就飞奔过去了,反而让自己无了用武之地。
斗笠下,宁景脸色冷硬,目露寒芒,他一手揽着颤抖不止,呜咽着的小孩,另一只手抬了抬斗笠,抬目看去。
这处众人聚集的地方是一家店铺门口,可以看到里面有暖色的灯光,显然里面是有人的。
只是这家店铺门窗紧闭,任由门口聚集了大批百姓,也不愿把门打开,让人进来躲一躲雨。
宁景冷声道:“给我砸开这扇门!”
护卫得令,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用脚猛踹,没一会儿,门被踹开,露出里面掌柜的一张苍白的脸。
那掌柜似是认得宁景,见后者一身寒气,旁边还聚集着大批被他拒之门外的百姓,哪还不明白揣他门的意思,顿时嘴唇哆哆嗦嗦,眼神闪躲起来。
“大、大人,小民怕这些人手脚不干净,我这店里都是贵重东西,所以、所以才……”
宁景将小孩放下,道:“你店里若是丢失了什么东西,就去官府报案,定会为你彻查到底,要是抓不到人,我赔你。”
“特殊时期,还请掌柜的打开门户,让这些人进来避一避,用不了多久,官府便会组织人手来疏散人群,这段时间,就劳掌柜的海涵一二。”
见宁景并没有责罚他,反而好言好语,掌柜的顿时松了一口气,退后两步,道:“好的好的,这都是小事,大家伙儿快点进来躲躲,二狗,快泡几壶热茶来给大家伙儿暖暖身!”
宁景见这一块的人都挤进店铺里躲着,暂时没了危险,这次出了门,继续往县令府赶去。
一路上,他又敲开了几家关门的店铺,让百姓先躲进去,大多数人见是他都会乖乖开门,让百姓躲进来,也有人油盐不进,还抵住门死活不让人进来的。
宁景只是冷冷看一眼那家店铺的名字,不再敲门,带着百姓去别的店铺挤一挤。
不想开门让一群陌生人进来避雨也情有可原,但特殊时期连一把手都不愿意帮人,那就别怪人们心里记他一笔。
不少百姓也暗暗记下这家店铺的名字,心里想着,日后定是不来这个店铺消费了。
紧赶慢赶之下,等宁景来到县令府,就正好迎头和一身蓑衣,准备出门的澹御撞见。
“帝师大人?”澹御都不知道宁景何时回来的,咋见之下吓了一跳。
宁景的目光落到澹御身后的官差身上,这些人二人一组,都举着一块厚实大木板,正准备出门去。
澹御解释道:“刚刚本准备打伞出去,结果伞一下就被砸烂了,思前想后,还是木板能抗住。”
宁景点点头,道:“我一路过来,见不少百姓来不及归家,滞留在外面,这雨越下越大,还不知何时能停,便想来寻你一起商议对策。”
澹御微笑,道:“这不巧了吗?这就是下官想到的法子,用木板将那些百姓送归家中,之后便责令他们无事不得外出,等雨小一下再说。”
那一块木板下大约能容五到六个人,有五块木板,可滞留在外的百姓起码上千人,还不知要运多久,才可以把所有人疏散开来。
宁景想了一想,对身旁护卫长道:“你去木材店买厚实木板,有多少要多少。”
护卫长连忙领命,踩着雨匆匆去了。
宁景看向澹御,道:“毫无章法的护送只会耽误时间,不如先将一块区域的人统计起来,聚于一处,一次互送,先近再远。”
他看了眼他们这些人,道:“而且,纯靠我们,怕是几天也不能把所有人送回家,必须让百姓也参与进来,挑个高力壮的汉子顶着木板,护送人回家,可给他们记功绩,事后有奖赏。”
澹御闻言,眸光闪亮,连连点头,道:“就按帝师大人说的办。”
宁景又道:“还有一事,这次突发情况,导致很多百姓滞留在商户的店中,望过后澹大人能对敞开门户接纳百姓的商户以嘉奖。”
至于不愿意打开门的,他却是不提了。
澹御点头,道:“理应如此,到时候都送一面匾额。”
见都商议好了,两人又补充了两句,便派官差出去,先将在外的百姓统计起来,一块区域的聚于一次,然后一次互送,优先送距离近的,远一点的只能等等。
还有一些从镇村来城中游玩的,肯定是回不去了,澹御便将这些人安置在一处善堂里,先凑合过着。
护卫长很快购置好了木板,回来通知其他人一起去搬,宁景也跟着一块出去,却不是去顶木板,而是去了百姓聚集之地,召集身强体壮的汉子跟他去拿木板,又安抚了其他百姓一番。
在百姓们千恩万谢里,宁景带着一群人奔向木材店,几乎将里面的厚实大木板搬光,店老板简直恨不得将自己店门都给卸了,让他们搬去。
这个夜晚,暴雨滂沱,地上砸了密密麻麻的冰雹,有些人家的屋檐都被砸破,整个玉周城笼罩在黑漆漆的暴雨里,但有万家灯火亮起,为暴雨中来回穿巡,送着一批批百姓归家的人照亮前路。
一直到天光破晓,阴沉沉的光透过云层,无力的照在世间。
送了最后一批人归家,宁景坐在一家客栈中喝着热茶,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发丝黏在他的颊边,整个人略有些狼狈,却有一种华贵颓废的美感。
他听着掌柜的念,都快巳时了,去把老板娘和孩子唤起来吃饭。
他侧眸看向外间,巳时了,可是天怎么还黑压压的,像是夜晚呢?
这场雨,何时能停。
玉周城外, 河堤之上。
宁景裹了裹沉重的大氅,连日的阴雨天,身上的衣服像饱吸了水一般, 阴湿沉重,就连猛烈的江风吹过来,都只能撩起一片下摆。
护卫长替宁景打着伞,目光随着宁景的视线落在河面上,那浑黄的河水湍急汹涌, 一片汪洋,看不到尽头, 好似此处是海, 而不是渭河。
在河面之上,漂浮着各种杂物,有树根, 有衣物, 死去野兽的尸体,甚至还看到一头野猪在水上沉浮挣扎。
对面的山矮一些的只露出来山头, 高的也已经被河水漫到了山腰,他们站于河堤高处,都能感觉到不时拍打过来的河水溅到身上、脸上, 带着一股子土腥味。
这场雨已经下了近一个月, 暴雨三天, 之后转中雨、小雨,没有停息过哪怕一刻。
也幸得他们有此河堤在, 不然河水怕是早就淹没了大大小小的村庄, 连玉周城也不能幸免。
只是现在看来, 被淹也是迟早的事。
宁景脸色沉重, 这些天趁着雨势转小,各城已经组织了人手,前去河道关塞口,开道泄洪,然而这雨一直不停,河水一日高过一日。
如今,大部分处于低矮地区的百姓被安排迁走,他们的房屋已淹没在了波涛河水里,往日是稻田山野的地方变成了一片浑黄湍急的汪洋,只有几座屋顶露出在水面之上。
大大小小的河流湖泊早已漫了上来,为今只有这一道河堤挡住了渭河的进袭,但要是那一日渭河漫过了河堤,那该是怎样一场滔天水势,莫不是要一口气将整个南燕州吞没么?
宁景心事重重的回了玉周城,连日的大雨,让玉周城内低洼处积了足到人膝的水,走一步路都要溅起水花,要不是之前修进了一下城内的排水系统,怕是整个玉周城内都要变成一片水泽。
街道上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人都躲在屋檐下,旁边放着木盆在接着渗透进来的雨水,还有人舀着屋里的积水往外泼,木炭盆里烧着的火都有气无力,像是扛不住这塞满周遭的水汽,随时要熄灭似的。
本就是寒冬腊月,再加上这不停歇的雨,便是身体强健之辈都忍不住咳嗽,医馆里挤得水泄不通,路上的泥坑里还堆积着湿哒哒的纸钱,哀怨之声透过雨声穿入人们耳中,更加增添了忧愁。
“这雨何时能停啊,身上要长毛了。”
“那河堤还能挡多久,听说水都要漫上来了?”
“魏家的小子跟着去疏通河道,被大水冲走了,他母父哭的眼睛都要瞎了,我儿你可千万别去,你要是有什么意外,娘遭不住啊!”
“娘,儿怎可不去!若是人人都不去,那河水迟早冲破河堤,把咱们家都淹了!”
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在宁景耳间,他走过街道,有认出他的百姓纷纷向他见礼,他一一点头回应。
看到他还在这里,那些百姓提起来的心也能放下一二,似乎连连日来的阴霾天气都透出一丝光亮来。
宁景回到了自己府中,柳静秋迎了上来,替他解下大氅,交给一旁的宋如赋,拿去用火烤着,这些天没有太阳,衣服阴干有味道,只能用柴火烤着,香薰熏着,才能勉强上身穿。
家里饭菜已经备好,宁景和柳静秋落座用饭,伴着屋顶细细麻麻的雨声,两人不时闲聊两句。
突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宋如赋带着一个人冲了进来,来人一看到宁景,就扑通一下扑过来,哭喊着道:“宁老弟,咱们村被淹了啊!你快救救咱们村的人吧!”
宁景顿时一个起身,扶起跪地的人,是柳安川。
“安川哥,发生何事你细细说,村子里怎么会被淹?”宁景皱眉,他们和安村地势不算低,而且附近没有大型的河流湖泊,按理来说,一时半会是淹不到和安村的。
柳安川衣衫湿透,身上各处还沾着泥巴,他刚刚要进来时差点被护卫拦住,幸好被宋如赋看到,给带了进来。
他哽咽一声,道:“是泥水,东头的山塌了,好多泥水还有山石滚下来,砸死了好多人,蔡阿婆、相平叔、墩儿一家……还有好多人被淹了!”
柳静秋闻言脸色大变,腾的站起,追问道:“你说什么?相平叔——”
宁景扶住脚步有些踉跄的柳静秋,脸色凝重,道:“此事可上报了平遥城官府?有无人去救援?”
柳安川呆了一下,道:“村长应该去报官了,可是听说这些日子不少村子都被淹了,官府也管不过来,我们一合计,就想来找你。”
宁景也不再多问,让人带了柳安川下去休整一番,自己则马上去了书房,提笔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去平遥城中。
平遥县令是个机灵人,知道他出身和安村,定是会对村子多加照看,哪怕别的地方抽不开人手,应该也会先处理和安村中的事。
他写去这一封信除了问询和安村目前情况,便是询问平遥城治下各处情形,是否人手不够,可要支援。
宁景将信寄出,饭也没吃,便起身去了澹御府中,将平遥城之事告知,问后者能否排出人手驰援。
他这些日子一直待在玉周城,对这里的情况倒也算了如指掌,知道玉周城治下目前都还安稳,澹御治理有方,除了每日下雨不便,百姓们也逐渐适应起来,开始了日常生活。
至于决堤和山体滑坡,玉周城此处倒还没有。
但离得远一些的地方,信息掌握就没有那么及时,要不是柳安川到来,他还不知道和安村都发生了山体塌陷,那么多人遭难,而柳安川所说平遥城各处都出了事,官差忙不过来这件事不能全信,但也不能不信,他需尽快安排下去,提前一刻把人派过去增援,被洪水冲走,被山石掩埋的人就能多一份生机。
澹御对此事也是分外重视,没一会儿就安排了两队人马往平遥城赶去,幸好这两天雨势变小,赶路并不费劲,他们骑着马,晚间应该就能抵达平遥城。
过了一天,平遥县令的回信就到了宁景手中,其果然重点关照了和安村之事,没等村长去报官,他们就带着人过去救援。
这次山体滑坡,和安村被埋了一百多人,最后救出来了八十三人,还有二十多人生死不知,柳相平也是好运,只断了一条腿,生命没有威胁。
这个消息让柳静秋松了一口气,柳相平一家是他现在为数不多亲近的族亲,他自然不希望他们有事。
这一场山体滑坡淹没了许多人家,那些房子都不能住,宁景干脆让人打开他家院子,让村民先住了进去。
他又问了私塾那边的情况,得知那里还相安无事,宁何氏应该没有危险,便放了放心,让人转告宁何氏,先在私塾安心呆着,别回村子里去。
至于平遥城各处镇村的情形,确实如柳安川所言,并不乐观,洪水爆发和山体塌陷来到猝不及防,官府忙着各处救援,本来也写信过来向宁景报告,只是信还没有到,柳安川先到了。
玉周城的援兵很快到了平遥城,一起投入了救援之中,之后宁景又各个城发起信件问候,特意叮嘱除了洪水,也需注意山体滑坡,若有哪处发生了,需第一时间向他汇报,要是人手不够,可向周围城镇求援,周围城镇若有空余人手,必须第一时间去救援,若有人阳奉阴违,不派人去救援,过后论罪,必有重罚。
时间在这样阴冷潮湿的空气里,一晃来到了二月份。
枝头上的桃花、李花还没来得及尽情展现自己的美丽,就被几场疾风骤雨摧残的支离破碎,零落成泥。
不过也幸好,整个二月份的雨下的都不过分,虽然也没有停过,但都是春雨细绵,如情人的手拂在人脸颊上,偶尔之时,甚至还能得见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
原本高涨的洪水也在渐渐消退,飞浪已经能溅过河堤的渭河也消停了下来,慢慢的,可见几栋房屋从河水里现出尖尖,似乎一切都往好的发展着。
这不禁让百姓们疑惑,灾难这便停了?
那般浩大的声势,曾经他们还以为这个雨怕是今年都停不了,要把他们都淹没呢。
百姓们欢呼雀跃,出现在外间,开始如往常那般生活,躲了这么久的雨,一转眼就到了春分育苗之时,农民们也开始迫不及待撸起袖子,要下田干活。
他们都是家境不富裕的,不快快种田,家里余粮吃完了,下半年粮食接不上,就得饿肚子了,他们不愿意挨饿,就只能抓紧一切空挡将苗子种下去,期盼着快快长成,结出粮食。
但宁景看着依旧阴沉,乌云盘旋的天空,眉心皱起,心里不敢之感日渐加深。
这份不安直到他收到了柳和宜寄来的一封信时,彻底爆发了出来。
柳和宜信中言道,他前世之时,暴雨连下三月,州城皆被淹没,百姓苟延残喘躲在山上,后雨转小,各地粮食物价飞涨,瘟疫渐发,之后又是连绵大雨下了近半年,整个南燕州一片汪泽,待水退后,庄稼具无,百姓食不果腹,饿死病死家中者不计其数,十室九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