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魏枕风,还是那副宿醉后懒懒散散的模样。两人一张一驰,拉开了这场问询的序幕。
青天白日的午前时分,进奏院里面却暗得像黄昏将至。堂内点着盏盏油灯,四四方方的一间屋子,门窗紧闭,人若在里头待久了,难免会躁动不安,心烦意闷。
元漳命人给小王爷上茶。魏枕风拿起茶盏,嘴唇刚碰到杯子的边缘,便听见元漳问道:“近来,王爷是不是和南靖人走得太近了些?”
魏枕风把到嘴边的茶喝了一口,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盏,说:“元大人是在控诉本王通敌么。”
元漳想的应该是循循渐进,由浅入深,利用小问题以小见大,怎料魏枕风一上来就把最大的问题抛了出来,彻底打乱了询问的节奏。
元漳从容不迫道:“王爷言重。南靖于我北渊是友非敌,何来通敌一说。”元漳以退为进,重新找回了话语权:“王爷和南靖官员结交,只要不触犯我北渊之利,自是无可厚非。可下官却听闻,王爷把多年积攒的家产都赠予南靖了,此事可当真?”
“本王和萧觉身中奇蛊,想不亲近也难。”魏枕风语带轻狂,“何况本王自己的东西,本王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王爷自己的东西?”元漳摇了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爷的东西何尝不是圣上之物。”
魏枕风颇不耐烦:“你以为本王想?当时南靖手上有寻找西夏宝藏的重要线索,想和他们合作,势必要付出一点代价。”
站在魏枕风身后的赵眠不禁微微蹙起眉。魏枕风怎么回事,情绪如此不稳定,还一直在被元漳牵着鼻子走——宿醉对他的影响就这么大?
元漳颔首道:“原来如此,下官还以为王爷是为了讨那位萧大人的欢心不惜万金买得美人笑,看来是下官小人之心了。”
赵眠冷眼旁观。
南靖和北渊为西夏遗宝结盟一事进奏院不可能不知道,元漳根本不需要魏枕风的解释。他特意提及此事,想必是为了更大的事情铺垫。
魏枕风冷嗤:“如果元大人请本王来只是为了这种小事……”
见魏枕风表露出松懈的一面,元漳道:“在大漠地宫时,王爷和萧大人身陷险境,王爷为救萧大人,不惜提出以顾如璋作为交换,不知王爷可否记得此事?”
魏枕风极短地愣了一瞬:“本王说过这种话?”
赵眠越发觉得不对劲。
当日在大漠地宫,他们落入顾烧灯手中,魏枕风的确说过这种话,但这不过是拖延时间的缓兵之计。魏枕风向进奏院解释清楚即可,为何要如此含糊的否认,暴露出更多的破绽?
这已经不能用宿醉来解释,这是脑子被狗吃了。
魏枕风竟然能蠢成这样,他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魏枕风这都不是装的,他立马去街上的浴堂与人共浴。
元漳不紧不慢道:“西夏亡国后,顾如璋一直下落不明,王爷莫非知道他身在何处却选择瞒而不报?若真如此,王爷恐有欺君之嫌啊。”
魏枕风沉着一张脸:“你这话听谁说的?”
元漳看向彭瓯:“把人带上来。”
很快,喻临便被押了上来。少年一见到魏枕风,仿佛一只被抢了骨头的断腿恶犬,凶相毕露:“魏狗……!”
“本王当是谁,原来是他。”魏枕风呵地一声笑,“元大人,蝼蚁之言你也信?”
元漳道:“下官身为进奏院院长,有线索自不能放过。顾如璋下落成迷,他在失踪前见的最后一人是王爷,他的太傅之印也落在了王爷手中。”
“顾太傅在魏狗手上!”喻临恨声道,“他亲口承认的——顾太傅在负雪楼!他骗了你们所有人,魏枕风要造反!”
元漳呵叱道:“住口,此处岂有你说话的份。”
“元大人若不想他说话,又何必将他带上来,无非是觉得‘造反’二字太过,自己说不出口罢了。”魏枕风不留情面地哂道,“都是千年的狐狸,元大人不必和本王玩这一套。只是元大人不觉得离谱么,顾如璋若真的在本王手中,本王不把他藏得远远的,反而留在负雪楼,这合理?”
即便被指着鼻子骂老狐狸,元漳也未表现出失态的一面:“王爷可曾听说‘灯下黑’?最危险之地,即是最安全之地。”
魏枕风不悦地眯起眼睛:“你究竟意欲如何。”
“负雪楼已被封锁,任何人不得进出。为了还王爷一个清白,今日进奏院会对负雪楼和其内人员进行彻查和盘问。”元漳道,“下官只想请王爷在进奏院多饮两盏茶,同下官一起等待彻查的结果而已。”
魏枕风眼底一片冰凉:“若本王说不呢。”
元漳神情波澜不惊:“此乃圣上之意,还请王爷不要让下官为难。”
魏枕风沉默良晌,道:“本王饿了,有吃的么。”
在没找到确切的证据之前,进奏院不敢怠慢身负赫赫之功的亲王,呈上的点心还算精致。魏枕风邀请与他同来的“季崇”坐下与他一同吃点。
“负雪楼不是一时半而能查完的。”魏枕风说,“慢慢等罢。”
这一等从白天等到了黑夜。两人被软禁在进奏院,吃饱喝足后下棋打发时间。
赵眠落下一白子,轻声道:“等进奏院查完,戏就结束了?”
魏枕风心不在焉道:“差不多吧。”
“那这场戏也不怎么好看。”赵眠犀利地评价,“所谓起承转合,少了一些精彩的转折。”
魏枕风笑着吃下赵眠几个白子:“那没办法,我就这水平。有人早就动了彻查负雪楼的心思,此次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我随便演演,你随便看看。”
一直到第二日的清晨,元漳才再次现身,且一来便鞠躬向魏枕风行了个大礼:“委屈王爷一夜了,王爷请回罢。”
魏枕风挑了挑眉:“看大人的意思,是没查出什么来?”
“正是。”元漳不亢不卑道,“王爷在皇城司面前搬出顾如璋,想必是情急之下的计谋,王爷为何不早些告诉下官。”
“不是计谋。”魏枕风强调,“本王说了,本王从未在皇城司余孽跟前提及过顾如璋。倒是进奏院,随意听信一个俘虏之言对本王及负雪楼妄下判断,不嫌丢人么。”
元漳依旧镇定,仿佛早就猜到了进奏院在负雪楼是查不到什么的:“王爷息怒。”
魏枕风笑了声:“元大人这时怎么不说是父皇的意思了?”
这时,彭瓯匆匆走了进来,道:“王爷,院长,喻临招了。”
元漳问:“他招了什么?”
彭瓯看了魏枕风一眼,面露难色:“这……”
元漳知道彭瓯的顾忌,道:“王爷已洗脱嫌弃,你但说无妨。”
彭瓯道:“喻临承认他是在诬陷王爷。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受人指使,意图借顾如璋一事拖王爷下水。”
元漳沉稳的脸终于沉了下来:“谁?”
赵眠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这场戏最精彩的地方。
喻临是受人指使,这个“人”可以是任何有动机对魏枕风不利的人:主张打压他的文臣武将,北渊太子及其党羽,甚至是中宫皇后。
彭瓯摇了摇头:“他不肯招。他……一直在笑。”
元漳疾言厉色:“他笑什么?”
“笑我进奏院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彭瓯艰涩道,“像条指哪咬哪的……”
“够了。”元漳强忍着没有失态,“继续严刑拷打,打到他招为止。”
赵眠虽然不了解喻临,但他了解魏枕风。这哪是喻临能骂得出来的话,杀人又诛心,分明是魏枕风的作风。
元漳借喻临之口搬出“造反”二字,魏枕风则借喻临之口回骂进奏院是条指哪咬哪的狗。
喻临当然不会招,魏枕风不会让他招。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却能在所有不知情者心中种下一颗种子,令其互相猜忌,惶惶不可终日。
尤其是渊帝,他得知有人想要陷害自己的二儿子时,第一个会怀疑谁?
只是有一点赵眠想不明白,魏枕风是怎么让喻临乖乖听话的。
走出进奏院后,赵眠向魏枕风问出心中疑虑。魏枕风道:“喻临恨我不假,但对他而言,有件事比拉我下水更为重要。你仔细回想一下当时在大漠地宫,喻临什么时候的反应最特别。”
赵眠灵光一闪:“你提到顾如璋的时候。”
魏枕风点点头,笑道:“顾如璋是个大宝贝啊,皇城司越在乎他,越是将软肋暴露无遗。”
“知道了,游龙枪是你的小宝贝,顾如璋是你的大宝贝。”赵眠总结陈词,“这场戏告诉我们,心里不要有白月光,否则一旦被人拿捏,就会被吃的死死的。”
“对喻临等人而言确是如此。”魏枕风漫不经心道,“弱者的喜欢和仰慕非但一钱不值,还极可能会拖后腿,不要也罢。”
赵眠若有所思:“所以说,顾如璋的确在你手上。”
事到如今,魏枕风也没有必要隐瞒赵眠:“嗯,他算是我一张自保的底牌。”
赵眠弯唇一笑:“我想我知道你把顾如璋藏哪了。”
魏枕风惊讶道:“真的假的。”
赵眠示意魏枕风过来,魏枕风便俯身将耳朵凑到了他唇边。
赵眠轻声说出答案,魏枕风先是怔了一怔,随即扬唇笑开:“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现在。”赵眠有几分小小的骄傲,“本来我只是猜测,看你这反应,我是猜对了。”
魏枕风笑着问:“那你又是怎么猜到那个地方的?”
赵眠道:“昨日的宴席中,只有拂剑山庄少宗主一人是武林人士。而山庄的宗主,是和万华梦齐名的四宗师之一。你早就知道顾如璋和万华梦的关系,自然要做好万华梦可能会上门抢人的准备。拂剑山庄不如何受朝廷的约束,你和山庄的少宗主又是至交,若我是你,我也会把顾如璋藏在那里。”
赵眠说着说着,突然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也不知魏枕风是先和少宗主交好,才把顾如璋藏进了拂剑山庄,还是为了将顾如璋进拂剑山庄,才和少宗主交好。
不过,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不问也罢。
“聪明死了赵眠。”魏枕风痛快地说,“这么聪明,值得奖励一个抱抱。”
赵眠本想说“孤给你脸了,爱抱抱,不抱滚”,话到嘴边又改口道:“可以,你想什么时候抱我。”
“回去就抱。”
“别回去了,现在就来抱,顺便再亲两口,最好是亲嘴。”赵眠仰起头,顶着季崇的脸催促,“快。”
魏枕风:“。”
赵眠面无表情道:“知道你用李二脸的时候我还要和你上床是什么心情了吗?”
魏枕风诚恳道:“有点知道了,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眠眠:报仇了舒服了
进奏院离北渊皇宫很近,路过宫门口时,魏枕风心血来潮,问赵眠想不想去宫里看看。
“我十六岁时出宫建府,”魏枕风道,“宫里才是我长大的地方。”
赵眠望着那高高的墙楼,问:“我可以说北渊皇宫的坏话吗?”
赵眠本以为魏枕风会严词拒绝,没想到魏枕风居然短暂地宠了他一下:“可以啊,随便说。”
凛冬下的北渊皇宫巍然耸立,神圣庄严,无论是一眼望不到顶的长阶,还是端正四方的宫墙,无一不彰显着皇权绝对的威严。
积雪未化,四处可见躬身扫雪的太监,扫出一条笔直的小径。赵眠跟在魏枕风身侧稍后的位置,看着这些太监一一向魏枕风行礼,只觉得他们面容模糊,谨小慎微,仿佛被这座宫殿压得喘不过气来。
北渊皇宫比南靖皇宫大,人也更多。据他所知,魏枕风的兄弟姐妹加起来有近十人,且有不少是几岁的孩子。可置身北渊皇宫时,却感觉不到它该有的热闹。
赵眠不由好奇,这群宫殿的主人,魏枕风的父皇会是怎么样一个人。
千机院中关于渊帝的记载赵眠都看过。在渊帝二十岁登基时,千机院曾用“美姿貌,眼如点漆,神仙中人也”来形容过他。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也不知已过不惑之年的渊帝身上还有几分当年的风采。
赵眠看了魏枕风一眼,许愿渊帝没有秃头发福。
两人走在路上时,天上下起了小雪。赵眠停下脚步裹紧身上的狐裘,他回头望着一路走来他和魏枕风留下的脚印:“好冷清。”
“前殿是这样。”魏枕风道,“后宫比较热闹。”
赵眠以为魏枕风要带他去后宫逛逛,有些惊讶:“我——季崇也可以去后宫?”
魏枕风比赵眠更惊讶:“你不知道吗?”
赵眠一愣:“知道什么?”
“不仅是季崇,我们北渊谁都可以进后宫的,菜场卖鱼的鱼贩都行。”
赵眠瞬间没了表情,想扇人的冲动差点没压住:“你不反讽会死吗。”
魏枕风笑道:“这不是跟你学的么。”
赵眠有些可惜,看来此行是见不到魏枕风的妹妹们了。
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监从后面追了上来:“王爷,请留步。”
魏枕风还未回头便向赵眠介绍:“此人是在我父皇身侧贴身伺候的唐公公。”
唐公公小跑至两人跟前,恭敬地行礼:“王爷,皇上听说您进宫了,说想见见您呢。季大人也可一同前往。”
两人对视了一眼,赵眠看出魏枕风在问自己能不能应付得过来。他轻一点头,告诉魏枕风没问题。
渊帝这时候见魏枕风,十有八九是为了发生在进奏院的事。进奏院已将负雪楼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查出什么对魏枕风不利的事情,即便渊帝真的对魏枕风有所忌惮,此事过后也该放心些许。
唐公公带着他们一路来到后宫。魏枕风问:“父皇可是在皇后那里?”
唐公公道:“回王爷的话,皇上在长夏宫呢。”
魏枕风“哦”了一声,语调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唐公公叹了口气:“这两年王爷不在盛京恐怕不知道,皇上闲暇时分常常一个人在长夏宫独坐,一坐便是小半个时辰。”
魏枕风的反应没刚才那么冷淡了:“是么。”
长夏宫离渊帝的寝宫最近,且明显比其他宫殿大上不少,一看便知是受宠后妃才能居住的地方。踏入宫殿的大门,一棵于雪中盛放的梅花树映入眼帘,暗香浮来,一个高大俊美的男子站在树旁,头戴旒冕,身着玄色龙袍,此人便是北渊之帝,魏枕风之父,魏照修。
直至今日,赵眠算是见全了天下之权者。
东陵,北渊,南靖三国的实际掌权者,再算上西夏末年的顾太傅,每一个都是世间少见的美男子,美的方式还各不相同。
若说陆妄有着祸国妖姬般的美貌,魏照修则更接近传统意义上能捕获女子芳心的男人。
岁月在他脸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男人身姿挺拔,想必是日理万机也不忘强身健体,五官虽没有他儿子那般令人一眼惊艳,但也足够让人印象深刻。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眼角不可避免地有了细纹,左眼眼下还有一颗泪痣。
魏枕风那一等一的俊美容貌显然就是从渊帝那继承并优化来的,包括那偶尔显露出的慵懒松弛之感,也和眼前的男人有些相似。
赵眠不由地想,魏枕风的母妃总不会右眼眼下也有一颗泪痣吧。
他又想到魏枕风的母妃姓梅,生前是渊帝宠冠六宫的梅贵妃,长夏宫应该就是梅贵妃旧时的居所。
只在冬日盛开的梅花生活在长夏之宫,也不知是好是坏。
渊帝免了两人的礼,端详着魏枕风的脸,温和地问:“听说你在进奏院待了一日一夜,不回府上歇息,进宫来做什么。”
魏枕风懒得编理由,道:“季崇之前从未进过宫,儿臣想带他来看看。”
渊帝从上至下打量了赵眠一番,嘴角露出一个笑来:“你对自己的人倒是好。”
魏枕风没有回话。
“进奏院一事,朕已经知道了。”渊帝不紧不慢道,“你觉得,是谁勾结了皇城司余孽,想要陷害于你。”
魏枕风道:“儿臣不知。”
渊帝态度亲和地说:“无论是谁,朕都会给你一个交代。”
“谢父皇。”
“但有一件事,你也要给父皇交代。”渊帝低低地笑了声,“告诉朕,你在大漠地宫,睡了几夜的龙床?”
赵眠眉宇间微不可见地拢了一拢。他差点被渊帝刚才的表现骗了,还以为渊帝是个正常水准的父亲,是他想简单了。
魏枕风正要回答,渊帝又道:“是和南靖人一起睡的?睡得舒服么。”
赵眠能感觉到魏枕风身上的气息明显冷了下来。魏枕风仿佛没听到渊帝的第二个问题,淡道:“受伤昏迷之后一直睡的龙床,挺舒服的。”
渊帝欣慰一笑:“枕风真是长大了。”
魏枕风也笑了:“父皇所言极是。”
渊帝忽然道:“季崇。”
赵眠反应极快:“臣在。”
“王爷睡的那位萧大人相貌如何,是不是美若天仙?”
赵眠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回陛下,是的。”
魏枕风:“……”
渊帝低笑道:“如此甚好。”
父子二人到这里似乎就没话说了。
一阵沉默后,渊帝看向一旁的梅花,问:“回京之后,你可曾来过长夏宫。”
魏枕风道:“回父皇,还没有。”
看似风流的男人轻叹一声,眼眸也跟着暗了下来:“她之前……一直很想你。”
魏枕风点了点头:“我知道。”
唐公公适时走上前,问:“皇上可要去皇后娘娘那用膳?娘娘已经派人来请几回了。”
“不去。”渊帝反应冷淡,“去德妃那。”
渊帝走后,赵眠斟酌着措词,道:“你父皇看上去不像对你母妃全然无情。”
魏枕风不以为然:“或许有过几分宠爱,但也仅仅是几分‘宠’罢了。”
赵眠道:“他没有追究你睡西夏龙床之事。”
“我两年前坐西夏天子的龙椅他也没追究。”魏枕风嗤道,“这大概是对我母妃的一种补偿,他不想动害我母妃之人,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
两年前梅贵妃的暴毙果然是人祸。
赵眠试探地问:“你母妃是死于后宫争宠?”
魏枕风不置可否:“我母妃盛宠不断,这么多年都没事,为何我破了西夏灵州,立下战功她就忽然病逝了?前朝后宫,本就是紧密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
赵眠沉吟着,压低声音:“你在怀疑皇后和太子?”
“不是怀疑,”魏枕风干脆道,“是确定。”
赵眠陷入沉思。
魏枕风看着长夏宫的匾额,忽而一笑:“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我没立功就好了。如果我一事无成,我母妃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赵眠问:“你为什么能确定?”
魏枕风哽了一下:“不是,我都说出这种悲伤厌世的话了,你不该安慰安慰我吗?比如,‘我不许你说这种话,你母妃肯定希望你做个于江山社稷有用之人’……”
“当局者迷,我必须在被你拉入感性前先保持冷静。”赵眠摆摆手,“华而不实的话晚点再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因为人证物证俱在,事发之后,皇后也亲口承认了。”魏枕风无不讽刺道,“就这么简单。你是觉得哪里有疑点么?”
赵眠点点头:“皇后和北渊太子似乎没有害你母妃的必要?”
魏枕风挑了挑眉:“没必要?”
赵眠解释道:“对已经被确定是储君的太子而言,求稳才是上上之策。自古以来,太子被废往往是因为自身德行有亏,而不是因为别的皇子有多优秀。你看,即便皇后和太子谋害了贵妃,渊帝仍然愿意保住他们,这足以证明太子之位不可轻易易主。我见过你大哥,我不觉得他是个蠢人,他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魏枕风道:“他不蠢,但他母后就不一定了。”
“皇后既已认罪,应该是我多想了。”赵眠把手放在魏枕风肩上,轻声道:“别说这种话,你母妃肯定希望你做个于江山社稷有用之人。”
魏枕风:“……”
赵眠声音放得更轻:“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好好造反,为你母妃报仇罢。”
魏枕风眨了眨眼:“你怎知……”
赵眠心道你在我面前演都懒得演我还能看不出来?让你跪一次你都要报复回来,何况是杀母之仇。
“和你一起睡龙床时,你说了梦话。”赵眠随口乱说,“说的就是‘我要造反’四字。”
魏枕风貌似信了,若有所思道:“和别人一起睡觉原来这么可怕的吗。”
两人回到王府时,周怀让正在门口火急火燎地张望着。他看到魏枕风,急道:“王爷你可回来了,我家殿下呢?”
赵眠凉凉道:“在这。”
周怀让盯着赵眠的脸,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殿下易容的事:“殿下你这一去就是一天一夜,我,老沈还有白神医都要担心死了!”
魏枕风一愣,问:“白榆来了?”
“是啊是啊,”周怀让笑眯眯道,“今早刚到的,我们可以一起过年啦。”
对于白榆的到来,赵眠也很开心。今年过年,虽然父亲们和弟弟都不在身边,但至少他们东宫四人组一个不缺。
魏枕风状似不经意地问:“白神医现在赶来,是解药做好了吗?”
赵眠意识到了一件事,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如果白榆真的已经做好了解药,他和魏枕风就不再有上床的必要了。
“还没有。”周怀让遗憾地说,“白神医说大体差不多了,但最后一步比较麻烦,上元节前怕是好不了。”
赵眠和魏枕风同时松了口气。
这是赵眠第一次在异乡过年。
北渊和南靖有着共同的祖先,过年的习俗虽不尽相同,但有些事情还是共通的。祭灶扫尘,插挂桃符,放灯燃烛……在正月初一时,“长幼悉正衣冠”,也就是换上崭新的吉服。
白榆一手包办了东宫弟弟们的吉服,特意选用南靖上好的布料,参考上京时下最时兴的款式。尤其是太子殿下的吉服,她花了一百二十分的心思,做出来的成衣比太子殿下上月十五穿的那套还要华美奢丽。
淡金色的袗衣配上墨色的外衫,高贵中带着沉稳的大气,领口中间镶嵌着赤红的宝石。不仅如此,白榆还贴心地准备了配套的发冠项珠,玉佩琼琚,甚至还有一对小小的耳饰。
这套华服光是挂在衣架上已是珠光宝气,侈靡至极,普通人很难驾驭,要的就是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和一副看不上所有人的表情,正是为太子殿下量身定制的。
白榆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信心满满地问赵眠:“殿下可要现在换上?”
赵眠站在衣架前欣赏许久,指尖挑起那一串由南红玛瑙串成的项珠:“不必。”
白榆有些诧异,揣摩着太子殿下的心思:“殿下是觉得在他国这么穿太张扬招摇了?”
他们毕竟是在北渊的地盘上,如果比北渊皇室穿得还好,恐怕会招人侧目。
“张扬?”赵眠道,“孤并不觉得。”他甚至觉得可以再张扬一些。
“那殿下是有哪里不满意?”
“没有。”赵眠解释道,“孤的意思是,今日先不穿,改日再穿。”
“改日?”白榆奇道,“殿下想改到哪日?”
赵眠假装没听清楚白榆的问题,转向周怀让:“沈不辞的年夜饭做好了么。”
从腊月二十五开始,北渊皇宫里的大小祭祀和宫宴连续不断,魏枕风每日都要穿着他最讨厌的北渊朝服早出晚归,今日自不能例外。
进宫之前,魏枕风特意来到赵眠暂住的院子,主动向赵眠报备今日的行程:“宫宴很晚才能结束,你应该不会等我吧?”
赵眠口是心非,又没完全口是心非:“南靖有守岁的习俗,可能会顺便等等你。”
魏枕风很满意这个回答,笑道:“行,那我尽量早点回来。但如果宫中有事回不来,我也不勉强自己,可以吗?”
赵眠颔首:“可以。”
赵眠原本只是想和东宫的人安安静静过一个年,谁想王府里的人一个比一个爱凑热闹,连季崇都带着他夫人来了。沈不辞一整日都在厨房里忙活,颠锅的速度已经快赶上他拔剑的速度了。
吃完年夜饭,赵眠把关系一般的人暗示走,和周怀让,沈不辞,白榆一起守岁。
他们在房檐下,面朝覆满积雪的院子围炉而坐。炉子上烤着瓜果蜜饯,温着岁酒,从小一起长大的四人一边喝酒赏雪,一边聊着此时南靖皇宫会有的热闹。
周怀让捧着酒杯,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也亮晶晶的:“每年过年,皇上都会给我们发红包来着。我还记得去年皇上说我和殿下已经十八岁了,他最后再给我们发一次红包,以后就没有了。”
白榆眉眼弯弯地看着赵眠:“过完年,殿下就十九岁了,马上到弱冠了呢。”
“十九岁……”赵眠喝了不少酒,已是微醺。世人爱望月思故乡,除夕看不到月亮,思乡之情却依旧滔滔汩汩,不减丝毫。
十九岁对赵眠而言有些特殊,因为他父皇是十九岁时有的他。
想到父皇赵眠就欢喜,他弯了弯唇,道:“父皇就是在我这么大的时候,有了我。”
“是呀。”白榆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我听老师说过,当时他给皇上诊出喜脉后,差点没吓死。”
白榆的老师是南靖太医院的程院判,赵眠和他弟弟均是由程院判看着出生的。
当时万华梦的生子秘药问世不久,男人产子一事只在东陵发生过,还未流传至南靖。在南靖人眼中,男子怀孕已是骇人听闻,怀孕的还是一国之君——谁那么有本事能把一国之君睡了啊,程院判不被吓死才怪。
赵眠对当年父皇是怎么怀上自己,又是怎么生下自己的经过了解得不多,父皇和丞相也很少在他面前提及此事。若说谁对这件事最清楚,除了当事人,当属程院判了。程院判对爱徒倾囊相授,知无不言,白榆肯定也知道一些当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