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枕风暗自摇了摇头,把心底那点微小的异样压了下去,起身踏至塔顶,在赵眠身侧落下,瞧见沈不辞的手早已离开了赵眠的肩膀,人也自觉地退到了暗处。
高处寒意更重,呼吸间带出阵阵白雾,不远处的宴厅传来模糊不清的喧闹之声。不仅是北渊使馆,茫茫大半个京都城都在赵眠脚底。
抬头星河一道,低头万家灯火。
酒意渐浓,赵眠合上眼帘,静静地感受着寒风吹拂在他微烫脸颊上的感觉。
接下来,终于到了这一日的重头戏。
良晌,魏枕风的声音在赵眠身侧响起:“本王这一日伏低做小下来,太子殿下可还满意?就说挑鱼刺,包括父皇母妃在内,本王从未对旁人这么做过,殿下可是独一人。”
赵眠直截了当地让魏枕风死心:“满意,但不给解药。”
魏枕风情不自禁地为太子殿下的果决鼓起掌来:“很好,很直接。看来,你的确是想逼我拿出杀手锏了。”
赵眠闭目冷嘲:“事到如今,你还有杀手锏?”
“有。”魏枕风道,“顾如璋,算么。”
赵眠蓦地睁开眼睛,眼中的醉意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魏枕风见赵眠是这个反应,便知自己没有猜错:“你使这一招,一开始就是奔着顾如璋来的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眠也不打算和魏枕风绕弯子:“是,但我也确实不爽你睡我两次之事。”
魏枕风顿时没了表情,无奈道:“说正事呢殿下,你能不能先暂时放下两次的事?”
赵眠说了声“能”,立刻又道:“所以,顾如璋果然在你手上?他没有自尽殉国?”
魏枕风喝了一口酒,盯着酒壶淡道:“顾如璋舍不得死。他还没有亲眼看到西夏复国,他怎么舍得死。”魏枕风笑了一下,“即便受尽折辱,即便生不如死,即便每时每刻对他而言皆是人间地狱,顾如璋都不会求死。他会撑下去,直至……希望尽灭,万念俱灰。”
赵眠能从魏枕风的语气中听出来,魏枕风对顾如璋似乎并不全然是被对方暗摆一道后的咬牙切齿,反而带着一点惋惜英才之意,像是在可惜像顾如璋这般外貌如玉相,内里如磐石的经世之才没有生在他北渊,而是生在无药可救的西夏,成为了他的对手。
赵眠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那一条醒目的红线,已经伴随他月余了。
倘若顾如璋真的没死,那他十有八九是在魏枕风手上。以魏枕风的本事,不可能查不到顾如璋和万华梦的关系。
赵眠沉声道:“你一直都知道顾如璋和万华梦的私情。”
赵眠口吻如此肯定,魏枕风也没什么可装的了。他痛快承认:“是。”
赵眠脸色难看:“你还在我面前演了那么久,呵。”
他想起那夜他和魏枕风一同夜探溆园,他自以为瞒过了魏枕风,没想到魏枕风一早便什么都知道。
赵眠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和我一起去查溆园的礼单?”
魏枕风解释道:“这你就误会我了。我当时只知他们关系不一般,怎么个不一般法,到底有多不一般,我并不知晓。不过那时看到你不自然的表情,又听你讲了那个为见心爱之人不惜杀母制造丧仪的故事,差不多也猜到了一些。万华梦……应该是爱惨了顾如璋吧,”少年笑了声,一副看好戏的戏谑表情,“不断复刻他和顾如璋初遇时的婚宴不说,甚至不惜给自己下蛊,谁听了不说一句厉害。万华梦虽然是个疯子,但他有软肋,他的软肋就是顾如璋顾太傅。”
赵眠藏在锦衣袖摆中的手悄然握紧。魏枕风每说一句,他的力气就加大了一分。
好一个北渊小王爷,亏他还费尽心思地隐瞒,好气啊。
万幸,魏枕风有杀手锏,他也有他的底牌。
赵眠压下心底的挫败感,镇定道:“交出顾如璋,我把解药给你。”
魏枕风淡道:“且不说顾如璋不一定在我手上,就算在,我也不能给你。灭西夏的是我北渊,西夏的一切,美人也好,遗宝也罢,皆属北渊,容不得他国觊觎。”
“那我们还在此处浪费时间作甚。”赵眠冷冷道,“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孤劝王爷赶紧去找雌雄双蛊的解药,免得三月后蛊发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说完,转身要走。
“别急啊,我觉得我们可以各退一步。”魏枕风将人拉住,“我虽然不能把人给你,但我可以给你一样他的重要信物。”
赵眠狐疑道:“什么信物?”
“一样或许能让万华梦开口,亦或能引出皇城司余孽的信物。它有多大用处,取决于你有多大本事。”魏枕风爽快道,“我欲用它来交换雌雄双蛊的解药,你意下如何?”
赵眠陷入沉思。
雌雄双蛊的事情一旦解决,他和魏枕风都能腾出手来去找西夏遗宝,魏枕风还要额外去处理皇城司余孽之事。而这显然不是能轻易解决的问题,否则魏枕风也不会找了两年还没找到。
西夏遗宝乃是西夏皇室和权贵数百年财产的积累,其数额巨大,堪比一小国国库。除了南北两国,东陵肯定也在暗处窥视已久。魏枕风怎么可能那么好心给他寻找遗宝的重要线索,他口中的“信物”若真的能引出皇城司的人,魏枕风为何自己不用?
但同时赵眠也很清楚,三国之中,最有可能找到西夏遗宝的一定是北渊。北渊才是亲眼见证西夏亡国的国度,负雪楼掌握的情报和线索远胜其他两国。唯有将北渊的情报化为已用,南靖才能勉强有几分胜算,即便无法独吞西夏遗宝,也能分下一杯羹。
魏枕风耐心地等了一会儿,问:“考虑清楚了么。”
赵眠道:“我怎知你给我的东西一定有用?”
魏枕风笑道:“你要对自己的才智有信心啊,太子殿下。”
不知不觉中,两人心照不宣地用上了自称。
“孤再有信心也架不住王爷在背后使坏。”赵眠沉吟道,“孤同意这笔交易,但孤有一个条件。”
“殿下请讲,本王洗耳恭听。”
赵眠一字一句道:“在找到西夏遗宝之前,孤愿和王爷一路同行。”
唯有这般,才能将北渊的一举一动握于掌心,避免魏枕风在他后院捣鬼,确保南靖在遗宝之争上不会无功而返。
魏枕风注视赵眠许久,笑了:“这是自然,本王和殿下身上尚有蛊毒未解,接下来的十一月十五,十二月十五,以及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都是要共度的,不是么。”
……上元佳节么。这可是南靖最重大的节日之一,不能和父皇丞相团圆也就罢了,还要和魏枕风上床。
真是作孽。
魏枕风朝赵眠举起酒壶:“成交?”
权衡再三后,赵眠抬起手中酒壶,和魏枕风的轻轻一碰:“成交。”
此时此刻,在塔下目睹一切的易谦是痛心疾首,疾首痛心。
你看看这两人,避开众人私聊赏雪不说,还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罢了罢了,小王爷别再因美色误了正事就好。反正一整个晚上他眼珠子都要瞪翻了,小王爷也没少看南靖太子几眼,还给人家挑鱼刺。
易谦欲拂袖而去,走了两步,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眼。
但见两个少年对面而立,花前月下,登高对酌,相谈甚欢。
正是年少好年华,两身微光,满怀霜雪,一枕清风。
又有谁能想到,他们谈的还真是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
别人开荤后,夜夜笙歌。
小王爷开荤后,一月一次,拿好了您。
第25章
赵眠确定好大方向后,南靖使臣分别和东陵,北渊两国进行了长达数日的谈判,三国签订了一系列或可公之于众,或只有双方知晓的和约。
东陵赔款,交人,道歉。北渊拿出了顾如璋的信物,并且日后寻找西夏遗宝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南靖的掣肘。
至此,雌雄双蛊引发的风波告一段落。表面上看,南靖是获利最大的一方,只有赵眠心知肚明,他同样付出了代价。
从小受到两位父亲的言传身教,赵眠对自己未来的太子妃始终保持着“一世一双人”的美好幻想,怎料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他的太子妃之梦就这么被万华梦和魏枕风毁了。
和约签订后的第二日,魏枕风便如约送来了顾如璋的一样信物——西夏首辅太傅之印。
西夏末年,顾如璋作为该国实际的掌权者,朝廷颁布的每一道旨意和军令都绕不开首辅之印。甚至有些在外的将士,不看天子玉玺,只认“顾如璋”三字。
西夏亡国后,首辅之印跟着顾如璋一起失踪了。有传言称,谁能找到印章,谁就能以顾如璋之名,召集西夏所有剩下的有志之士,共同反渊复夏。
赵眠没有想到魏枕风一出手便这么大方。他端详着那枚和他掌心一般大小,由金玉雕刻而成的印章,想到它过往曾在顾如璋手中见证一个国家的消亡,仿佛能看到一个满头白发,面容温润的青年,身着紫色西夏官服,在昏暗灯光下奋笔疾书的样子。
赵眠抬眼看向魏枕风:“这你也送我?”
魏枕风不以为然:“西夏早亡了,若靠一枚首辅之印就能复国,北渊这十几年算什么。没有人的信物和废纸没有区别,‘反渊复夏’,呵,只有蠢货会信。”
赵眠漠然道:“哦,你承认你给孤的只是张废纸了?”
魏枕风笑道:“此物在旁人手上或许是废纸,但落在殿下手里,一定大有用途。”
明知魏枕风只是在捡他爱听的好话说,赵眠脸色依旧缓和了些许。
可恶,明明知道忠言逆耳的道理,可他就喜欢听人夸他。
赵眠命沈不辞收好印章。这时,白榆进来禀告:“殿下,马车已备好,随时可以出发了。”
赵眠颔首道:“走罢。”他转向魏枕风,“你可要与我一起?”
“必须要。”魏枕风道,“这等好戏,我岂能错过。”
根据和约,东陵本该把万华梦押送到南靖使馆,再由南靖一方押送至南靖境内。然而万华梦此人过于阴险狡诈,即便他自身武功不怎么样,但那一手给人暗中下毒的绝招天下无双。赵眠曾因轻敌被他阴过两次,这一回除非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否则他断不会让自己的人靠近万华梦,以免遭遇什么不测。
于是,在千机院增派的高手未到之前,万华梦一直被软禁在南宫山中,由东陵一方看管,赵眠有随时提审的权力。
这是赵眠等人第二次来到南宫山。再看南宫群山,不再有那日夜闯时的森然压迫之感,取而代之的是山中雪景的空旷怡人。
其实景还是那个景,不同的只是造访者的心境罢了。
一个名叫福安的老太监已等候他们多时,听说他是贴身伺候陆妄的老人了:“萧大人,小王爷,请随我来。”
赵眠一行人跟着福安七绕八拐,穿越重重密道,来到了一处空旷大殿的门口。赵眠正奇怪白榆画的南宫山地图上没这座宫殿,就听见魏枕风说:“我们现在应该位于正殿啻月台的正下方。”
福安惊讶道:“小王爷好眼力,好记性。”
赵眠第一次到时,根本没注意到啻月台下方还有这么大的空间。他想起了当日困住他和魏枕风的竹林……南宫山内的机关究竟还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在这座和啻月台一模一样大的地下宫殿中,正中间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华丽鸟笼,鸟笼四周被黑水环绕,唯有一条两人宽的小径可以通向鸟笼之门。
福安告诉赵眠,这座鸟笼上的每一根金丝均是由毒汁淬炼而成。身手再好的高手,被困在鸟笼中,虽然一时半会儿不至于没有性命,但会全身乏力,形同废人。
至于四周的黑水,自然也是剧毒无比。用魏枕风的话来说,若不慎跌入其中,你马上就能看见你太姥姥来接你。
福安还说,这个鸟笼是万华梦在太后四十生辰那里,特意进献给太后的贺礼。
万华梦被关在了由自己亲手打造的金丝鸟笼之中。
陆妄就这么舍弃了他唯一的师弟。
万华梦坐在鸟笼的正中央,戴着锁链的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膝盖上,呼吸清浅,仿佛是睡着了。他依旧穿着那件染血的白衣,伤口在愈合之前失血过多,以至于他现在虚弱得像个将死之人,全身上下找不到半点血色。
看来,这就是万华梦本人的样貌。他的生长似乎停留在了少年时期,身高和容貌并未随着他的年龄增长,永远的瘦弱,永远的矮小。
福安小心翼翼地靠近鸟笼,唤道:“国师大人?”
万华梦的耳尖动了一动。
“有人来看您了。”
万华梦缓缓抬起头,眼神茫然了片刻,待看清是赵眠和魏枕风后,露出笑容来:“哎,是你们。”
赵眠抬头看了看高不可攀的笼顶,淡道:“你师兄竟也舍得把你关在这种地方。”
“你懂什么。”万华梦的脑袋又垂了下去,侧脸贴在膝盖上,正对着赵眠和魏枕风,“阿梦本来就是要死的啊,能用阿梦的命暂时解决师兄的烦恼,难道不值吗。”
赵眠心中一动。
本来就要死?万华梦是说自己体内的蛊毒,还是另有所指?
魏枕风笑道:“看出来你不怕死了。怎么,想早点下去陪谁么。”
万华梦蓦地一愣,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铁链发出厚重的碰撞之声。
“其实你也未必没有活路。”魏枕风煞有介事道,“只要在十一月十五之前,找到和你一起中蛊的情郎,你……”
“不是情郎。”万华梦先是小声地说了一句,突然又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猛地提高声音,“不是情郎!”
魏枕风嗤笑道:“行行行,不是情郎。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床伴?”
万华梦像是被问住了,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阿梦在婚宴上遇见了他,阿梦喜欢他,可他不喜欢阿梦,但他会和阿梦一起睡,这算什么关系呢,你们知道吗?”
赵眠冷冷道:“他愿意和你一起睡,不过是因为你给他下了蛊罢了。”
“那是因为师兄告诉我,人生苦短,遇见了喜欢的人一定要抢回家。”万华梦一脸苦恼,像个因为得不到心爱玩具而发愁的孩子,“可是他太难抢了,他不愿意离开西夏,我缠了他好久,好久好久,他才勉强同意每月见我一次。他喜欢竹子,喜欢画画,我就给他种了一大片竹林,给他买了好多画笔……”
说到这里,万华梦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光彩,却是稍纵即逝,很快又黯淡了下来。
“可他一幅画都没有为我画过,那些画笔,他从来没有用过。”
“后来北渊不知道干了什么,他连每月一次的时间都没有了。他要我给他解药,他要我放过他。”万华梦扯了扯嘴角,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他要我放过他。”
赵眠问:“你给了他解药?”
若无解药,顾如璋不可能能活到现在。
万华梦摇了摇头,道:“师兄还说,西夏必亡,谁都救不回来,他不过是一只在海水里挣扎的小鸟,终有一日要被海水淹没。我不肯给他解药,我求他留下来陪我。我说我马上就要死了啊,我想和他在一起,我一直求他,一直求他……我告诉他他没有解药他也会死的,只有留在我身边,留在东陵,他才能活下来——可他还是要走。”
万华梦站在鸟笼之中,一边哭,一边笑,泪流满面,如痴如狂,像个疯子。
或者说,万华梦本身就是个疯子。
“然后我就想,那就让他去死好了。”万华梦忽然收起了所有的表情,冷冷一笑,“反正他不喜欢阿梦,死便死了吧。我再找其他人陪我玩,师兄那么宠我,我找谁都行。然后……第二个月的十四,他果然没有再来了。”
赵眠奇怪道:“既然如此,顾如璋为何没有蛊发而死?”
“因为我去找他了。”万华梦表情木然得像一具死尸,眼泪却止不住地滴落,在鸟笼华丽的地板上破碎,“我去了西夏,去了顾府,我把他的蛊毒解了。”
“但他一句话都没有对我说。”
听万华梦说了这么多,不难看出,万华梦不仅外貌十几年如一日,似乎心智也定格在少年时期。很多事情,他不在乎,因为他根本不懂。
顾如璋何尝不知西夏必亡。他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改变不了西夏亡国的结局,所以才殚精竭虑地为西夏后人留下最后一份希望,不是么。
“差不多得了吧。”魏枕风听这种爱恨纠葛,恨海情天的故事听得直犯困,“照你这么说,顾如璋应该很恨你?”
“是呀。”万华梦突然就不哭了,他冲着两人轻轻一笑,“你们来找我,是想问我西夏宝藏的下落吧?你们好笨,他那么厌恶阿梦,又怎么会把他最重要的东西告诉阿梦呢。”他的笑容天真无辜,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你们找错人了。”
赵眠和魏枕风对视一眼。
赵眠:你信吗?
魏枕风:不好说。
作者有话要说:
恋爱脑万华梦:我和他巴拉巴拉恨海情天
眠眠关心的:为什么没有解药能活?
小王爷关心的:我宝藏在哪?
第26章
万华梦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自白耗尽了他身上仅剩的生机。他站在鸟笼的边缘,缓缓地蹲坐了下来,恢复到赵眠来时双臂抱膝的姿势,背靠金丝,脑袋埋进膝盖。
“好累,好困。”万华梦眼皮沉重地像是再也睁不开,他紧紧地抱着自己,长发因为碰到带有毒性的金丝被生生腐蚀成两段,残发一缕缕落在他脚边,“我不想说话了。”
魏枕风皱起眉,赵眠能感觉到他的不耐烦。
赵眠能理解,毕竟他们在这听万华梦说了半天,听到的都是他们猜到的,有用的信息几乎没有。
万华梦一开始还滔滔不绝,一提及西夏遗宝之事就“好累好困”,他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在有意回避这个问题?
万华梦是疯子不假,但他可不是什么傻子。就算他傻,他身后的陆妄也不是省油的灯。
关于顾如璋藏匿宝藏的地点,赵眠和容棠等人之前做过讨论。顾如璋在确定西夏必亡的前提下,会把线索放在何处,或者说会告知何人。
西夏境内和西夏人无疑是最容易想到的答案,但也是最容易被北渊盯上的目标。东陵反而是相对安全的地方,北渊想要在东陵境内找人寻物一定会有所顾忌。就像自己和魏枕风,为了在东陵调查惹出了多少事端。
要说顾如璋对东陵哪里最熟,那自然是他不得不常来造访的南宫山。
万华梦方才说,竹林是他为顾如璋所建。
赵眠回想着竹林里的一切,清幽寂冷,的确符合顾如璋给他带来的气节和印象,除了一个地方。
“最后一个问题。”赵眠赶在万华梦昏睡过去前问道,“竹林中的温泉也是你为他建的?”
魏枕风闻言,侧眸看了赵眠一眼。
“我喜欢用别人的脸。但他说,”万华梦低声道,像是在梦中呓语,“他说不是我自己的脸他不做……”
原来如此,难怪温泉有解易容的效果。按照万华梦的说法,温泉虽然是他建的,但其中也有顾如璋的意思。
万华梦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完最后一个字,他便闭上了眼,无论旁人再说什么,他都不再开口。
在一旁静候多时的福安适时道:“二位问完了?那请回罢。”
几人离去时,墙壁上一排排火把随之熄灭,留给万华梦的只有漫无尽头的黑夜。
或许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勉强睡个好觉。
赵眠想着回竹林详细探查一番,可惜他今日没带够人手,身边又有魏枕风跟着,只好暂且先回南靖使馆。
在马车上时,魏枕风问他:“万华梦这条线索断了的话,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赵眠淡道:“去找别的线索。”
“若你想用顾如璋的首辅之印引蛇出洞的话,我要提醒你一句。”魏枕风道,“皇城司那帮人,是有些脑子的。”
赵眠道:“要的就是他们有脑子。”
有的时候,聪明人比蠢人好对付多了,蠢人才是最不会按套路,行事毫无逻辑的麻烦。
而且,万华梦这条线索,也未必就这么断了。
赵眠蛰伏了两日,魏枕风那头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第三日深夜,他带着白榆和沈不辞等一众好手,又一次来到了南宫山。
南宫山的看守以为南靖太子是来见万华梦的,正要带他去地下宫殿,赵眠道:“你且退下,不必管我们。”
本是东陵国都最为机密的地方,一国国师的府邸,现如今却让一个外邦人带着一众手下来去自如,有如在自家后花园闲逛一般,何其讽刺。
若有朝一日南靖也沦落到此种境地,他恐怕没脸苟活于世。
赵眠来到掩月居,打开通往竹林的机关暗道,熟悉的景象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事情已经过去大半个月,赵眠一直在避免回忆当日的情形。国事繁忙,他也没那个闲情逸致去回忆。
可如今重回现场,听见温泉的水流声,他脑海中竟控制不住地浮现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他一边勒令自己住脑,一边庆幸今夜过后,这汪见证过他两次耻辱的温泉就将彻底从世上消失。
“多点几盏灯,”赵眠下达命令,“把水抽干,找到泉眼。”
众人撸起袖子准备开干,一个编制之外的人影冷不丁出现在夜色之中,光是看到那个熟悉的轮廓,赵眠心里就开始发堵。
“晚上好,太子殿下。”魏枕风随意地披着外衣,打着哈欠道,“大晚上不睡觉,又想干什么坏事啊你。”
赵眠:“……”
魏枕风这是又和他想到一处了。
明明是两个国家的人,魏枕风思考问题的思路竟能和他如此相似。要不是知道不可能,他都要怀疑魏枕风小时候是不是和他弟抱错了,其实魏枕风才是他亲弟弟。
“小王爷怎么在这?”周怀让吓了一跳,他看看魏枕风肩上的锄头,又看看他手上拎着的水桶,“还带着个水桶和锄头?”
面对太过白痴的问题,赵眠看在周怀让是自己竹马的份上一般会耐着性子解释,但魏枕风就没那么有耐心了,他选择胡说八道让对方闭嘴。
魏枕风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我来这种菜。”
周怀让:“啊?”
赵眠不满自己的人被这么调侃,凉凉道:“你工具都扛上了,还好意思说我?”
魏枕风笑道:“那怎么说,要不要一起找?”
“有壮丁我为何不用。”赵眠道,“你给孤卖力点。”
赵眠带了足够的人手和工具,众人齐心协力,天还未亮温泉就见了地,露出玉砖铺成的池底,而泉眼就在池底的正中央。
赵眠好奇地盯着咕咚咕咚涌出泉水的泉眼,问:“你说这温泉水里都有什么。”
魏枕风一怔,稍稍撇开眼,眼下的两颗泪痣似乎都红了一些。但即使在这种时候,小王爷依旧不忘嘴欠:“你好好色啊,赵眠,我感觉是有你的东西。”
赵眠也愣住了:“我好色?”他很快意识到了魏枕风所指何物,冷沉着一张脸,厉声道:“我的意思是里面泡了什么药材,为什么能解你的易容,魏枕风你在想什么。”
“我也好奇,我当时的易容可是很难解的。”说起正事,魏枕风一副脸不红心不跳的模样,“万华梦身上的确有本事,要真死了也怪可惜的。若他能在临死之前把毕生所学写成一本书,供我北渊太医院研读该多好。”
白榆道:“殿下和小王爷若想知道,属下装一瓢回去好好研究。”
魏枕风和赵眠同时伸出手,动作出奇的一致:“不必了。”
白榆被两人的反应搞得异常迷惑。她想了想,面容慈爱地安慰这两个比她小近十岁的弟弟:“这泉水是流动的,即便当时有点什么东西在里面,现在肯定也没了。”
魏枕风缓声道:“话虽如此……”
赵眠镇定地打断魏枕风:“今夜我们并非是为泉水而来,莫要浪费时间,继续挖吧。”
“殿下等一下。”周怀让蹲在池边伸出脑袋,“您看这玉砖的纹理,像不像一种机关的形状?”
“机关?”
赵眠立即凑上前,站在周怀让的方位仔细观察着池底玉砖。魏枕风也走了过来,在赵眠身后看了片刻,道:“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东西。不过,你确定这不是巧合么。”
周怀让道:“我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类似的青铜机关,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吧。”
鉴于周怀让之前的表现,魏枕风对他的话始终抱有两分的怀疑:“真的假的啊。”
“没听见周怀让说么,是古籍上有记载,他看到过。”赵眠淡淡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欣慰和骄傲,“没事多读点书,小王爷。”
魏枕风阴阳怪气地模仿赵眠的口吻:“‘没听见周怀让说么,是古籍上有记载’——啊是是是,你家小让最聪明了。”
赵眠看魏枕风的眼神像看个傻子:“你犯什么病了。”
周怀让早就记不清上一回殿下夸自己是什么时候了,此时不免有些飘飘然,头不痒还要抓两下:“哎,小王爷怎么知道小时候殿下都叫我‘小让’的。”
魏枕风挑了挑眉,还有这种事?
太子殿下是那种会叫人小名的人?不可能吧,他叫自己的时候可是一口一个“魏枕风”从来不含糊的。
赵眠吩咐道:“先把玉砖的纹理誊抄下来,再看看池底还有没有其他的古怪。”
之后众人几乎是将温泉掘地三尺,也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但此行收获依旧不小,若温泉池底的纹理真的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十有八九是顾如璋留下的,有关西夏宝藏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