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怀让等人火急火燎的等待中,门从里面被打开,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位少年。
为首的自然是他的太子殿下,一如既往地富贵骄人,就是脸色不怎么好看,短短两日瘦了一圈,唇上也没什么血色。
但那一副瞧不起任何人的表情足以证明殿下没什么大碍。
周怀让心中大石落下,几乎要喜极而泣:“公子,我们可算是找到你了!”
赵眠淡淡地“嗯”了一声。
而后,周怀让将目光转向了殿下身边的人,登时傻在了原地。
不好意思,请问少年你谁?
明知道要见人的魏枕风没有刻意收拾,他还穿着自己那身简单的束腰劲装,只是在外随手披了一件外衣,未束的长发自然垂下,仿佛午间小憩刚起,不加修饰地和他们殿下站在一起,居然,似乎,好像挺养眼的?
周怀让愣愣地转向沈不辞,眼中写着几个大字:老沈,我好像瞎了。
沈不辞:“……”
因为替自家王爷说话被赵眠斥责有眼疾的花聚见状,顿时有种沉冤昭雪的感慨:她都说了只论外貌两人般配得很!没人信她,没人信她啊!
被惊讶到的不仅有周怀让,还有赵眠。因为他发现来接他的除了东宫三人组,还有从京城远道而来的一文一武两位重臣。
武是曾经差点吓哭过小太子的安远侯,文的则是——
赵眠立马收起了脸上的高傲厌世:“容大人?”
南靖使臣为首之人,正是赵眠的老师,太子太傅,容棠。
在美人如云的南靖,容棠的相貌或许算不上最顶尖的那一批,但他气质绝对是最出挑的之一。
但见他白衣胜雪,清冷出尘,举手投足之间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文人傲骨。可惜他体弱多病,病骨支离,不满四十却不得不常年与汤药轮椅为伴。此前白榆暂离,也是奉赵眠之命,为容棠寻找治病良药。
“公子。”容棠注视赵眠良久,确定赵眠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大碍,便吩咐白榆:“给公子戴上帷帽。”
一国储君暗中潜入东陵被困南宫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稍不注意就会授东陵以柄,损害南靖皇室的脸面,太子殿下的身份能瞒多少人是多少人。
赵眠有些惊讶,他没想到丞相竟会派老师来接自己,此两人向来不怎么对付。
这难道是父皇的意思?莫非父皇已经知道了他在东陵中蛊一事?
赵眠戴上帷帽后,容棠和安远侯欲向他行礼,被他伸手拦下:“二位不必多礼。”
这一抬手,一阵晕眩袭来,赵眠险些没有站稳。他用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好让疼痛维持自己的清醒。
在场的除了他们南靖自己人,更有东陵的看客,北渊的使臣,他决不能展现出弱者的姿态。
话说,南靖来了容棠和安远侯,那北渊呢?
赵眠朝魏枕风看去,只见魏枕风正在同一位身着北渊官服的老臣说话。这位老臣名叫易谦,乃北渊外藩院院长。北渊的外藩院等同于南靖的鸿胪寺,主掌外宾和朝会仪节之事。
北渊使臣几次来访南靖,易谦在其中都是最重要的领队角色,赵眠和他也打过几次交道。渊帝能派他来接魏枕风,能看出渊帝对这个家中次子的重视程度。
北渊那头,云拥见赵眠遮住了脸,一边替魏枕风整理着披散的外衣,一边道:“主人,您要不要也换张脸?”
就她们小王爷那标志性的双眼泪痣,实在是太好认了。
魏枕风想了想,道:“不必,都已经暴露的差不多了。况且太子殿下尚在病中,让他多吃几碗饭吧。”
云拥:?
家臣已至,“相依为命”了两日的南靖太子和北渊小王爷自要暂时分道扬镳。
魏枕风走到赵眠跟前,微微颔首:“那么,就此别过了,殿下。”
在这么多人面前,魏枕风的风度礼仪倒是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赵眠叫住他:“王爷请留步。”
魏枕风客客气气道:“殿下还有何指教。”
赵眠瞥了眼站在魏枕风身后的易谦,问:“王爷的后手是什么?”
魏枕风稍作思索,觉得告诉赵眠也无妨。就算他现在不说,赵眠详细查一查也能查到。
“一个东陵留在北渊盛京的质子,名义上是陆妄的内侄,实际极可能是他的私生子。”魏枕风礼尚往来地问,“殿下的呢?”
赵眠没有回答,他对容棠道:“走罢。”
魏枕风:“……”
魏枕风目送赵眠离开,转身也走了。
无论他和赵眠的后手是什么,都没对万华梦这个疯子起到任何作用。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用。接下来要算的帐,才是重中之重。
若无意外,他和赵眠应该很快就会再见面。
周怀让一直盯着魏枕风看,实在不能把这样一位翩翩少年郎和过去三十二岁的李二联系在一起。在魏枕风路过他时,他实在忍不住,问道:“敢问,你真是北渊小王爷吗?”
魏枕风头也未回:“不,我是李二。”
“啊,可你眼下两颗痣……?”
“我随便点的。”
周怀让:“……”完了,连北渊人都发现他傻了。
南靖的马车在南宫门口恭候多时。赵眠在白榆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白榆一碰到他的手,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脸色骤变。
白榆正要开口就对上了殿下警告的眼神,她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忧心忡忡地守在殿下身边。
赵眠和安远侯,容棠同坐一辆马车。他问容棠的第一个问题便是父皇是否已经知道了他在东陵的遭遇。
“是,”容棠淡道,“萧相没有瞒住。”
赵眠面色越发苍白:“父皇定是心急如焚,忧心如捣。”
“那可不。”安远侯回想起圣上当时的样子都心有余悸,“要不是萧相拦着,圣上都要派国家队出兵东陵了。”
赵眠一愣:“国家队?”
安远侯解释道:“就是萧,容,贺,李四家,再加上圣上他自己的赵氏——这可不是臣说的啊,是圣上自己的原话。”
赵眠不由莞尔:“是父皇会说出来的话。”
安远侯又道:“可惜贺李两家,一家要镇守南疆,一家北境离不开。圣上以大局为重,就派臣这个老头子一路护送容太傅东行,顺便接殿下回家。”
赵眠脸上笑意微收,缓声道:“恐怕没那么快能回去。”
有些账,他还要和东陵,北渊慢慢算。
容棠静了一静,开口询问:“殿下,雌雄双蛊一事……”
赵眠截住话头:“老师,此事日后再议,孤有些累了。”
容棠静望赵眠片刻,淡声道:“望殿下保重贵体。”
没有解药,他和魏枕风两人却相安无事,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老师何许人也,他那么聪明,不可能猜不到。
想到这里,赵眠只觉得脸上冒出了阵阵热气,一半是病的,一半是耻的。他不禁自欺欺人道:“孤运气不错,在竹林找到了解药,老师不必忧心。”
这话实在太假,只要看一眼他手腕上的红线就能戳破谎言。
容棠却只是点点头,道:“好。”
回到南靖使臣临时的落榻之处,赵眠屏退众人,只让白榆一人贴身伺候。
旁人一走,白榆便迫不及待地扶住赵眠,急道:“殿下您快躺下!怎么能烧得这么厉害……”
赵眠强撑了这么久,早已到了极限。他任由白榆将自己搀扶上了床,脑袋还未碰到枕头,他就完全丧失了力气。
白榆诊断过后,判断殿下是感染了风寒,从而引发的高热。她用凉水浸了帕子放在殿下额头,道:“殿下,我去给您煎药,您先睡一会儿。”
赵眠烧得迷迷糊糊的,只记得父皇嘱咐过生病了要和大夫说实话:“因为当时没有清理干净……他的东西。”
殿下的声音太轻,白榆一时没听清楚,凑近问道:“什么?”
赵眠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看到白榆的脸,又想起人家是个女孩子,改口道:“白榆。”
“殿下?”
“尽快治好孤,还有很多事要办。”
第21章
赵眠到底年轻,平时又在精心调理身体,还有白榆的精心照料,不出一日便退了烧,再休养两日即可痊愈。
从南宫山脱身后,魏枕风没有再隐藏自己的身份,如今全城上下都知道北渊那个灭了西夏的小王爷此时此刻就在京都。
东陵内廷,满朝文武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些京都的老百姓却对传闻中的少年王爷表现出了极大的好奇心,有关他的传言甚嚣尘上。大部分传他力拔山兮气盖世,胳膊比一般人的大腿还要粗,且是凶神恶煞,小儿见之啼哭的那种。
这话传进赵眠的耳中,引来太子殿下的嗤之以鼻。就魏枕风那身形,远未到“壮硕”的地步,胳膊也比自己的粗不了多少。
真是国师眼瞎,连带着老百姓一起患上了眼疾。
而南靖一方,始终在尽可能地隐藏赵眠储君的身份。南靖使臣对外宣称,赵眠名为萧觉,乃是南靖丞相萧世卿的内侄,目前在鸿胪寺任职。无论东陵信不信这个说法,至少在明面上他们不敢挑明赵眠的真实身份。
两日后,东陵朝廷的请柬送至南靖使馆。陆妄以一国太后之名邀请萧觉萧大人,容棠容太傅,安远侯十月二十日前往东陵皇宫和北渊使团一起,三国共用国宴。
几人商量此事时,容棠道:“此宴,臣便不去了。”
赵眠也觉得这样挺好。一来老师从上京到京都,一路长途跋涉导致旧疾复发,此刻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二来,东陵邀请他们三人他们就去三人,未免太给东陵脸了。
说完正事后,其他人退下,只剩下赵眠和容棠师生二人。
赵眠对他这个老师尊敬有余,谈不上亲近。容棠的性情太过清冷,这么多年赵眠从来没见老师对谁表现出过热络的一面。
但有些心里话,他现在也只能和这个老师说上一说。
“十五那日,孤想到了父皇。”赵眠道,“孤当时在想,若是父皇,他不会为了救我,去要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
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对魏枕风动手,结果把自己搞得高烧不退不说,直到现在身体某处还在隐隐作痛。
容棠静了静,轻一摇头,道:“未必。”
“老师的意思是?”
“你父皇对普通人或许能慈心一片,情有可原则从宽处理。但若是你遭遇困境,如果杀了另一人能保你的话,我想,他一定会动手。”容棠话音停了停,眉心微微蹙起,“他这些年受到萧相的影响,又有了你和二皇子殿下,他已不再是当年懵懵懂懂的年轻帝王了。”
赵眠愣住了:“老师当真认为父皇会动手?”
“会与不会,殿下大可回京亲自询问圣上。”容棠轻咳了两声,忍着不适道,“还有一事,萧相有句话要让我带给殿下。”
赵眠心中一紧:“什么?”
容棠缓声道:“萧相说,殿下可以在京都……为你所欲为。”
二十那日,赵眠换上南靖官服,做了简单的易容伪装,和安远侯等人一道前往东陵皇宫赴宴。
设宴的地方名叫天台池,建于五彩瑶池之上。傍晚时分,夕阳连着瑶池,璀璨的颜色填满深秋的天空,映红了妙龄宫女们年华正好的脸颊。
在如此盛景下,看美人,喝美酒,犹如置身人间仙境,好不惬意。
可惜前来赴宴的宾客均无心欣赏美人和美酒。瑶池再如何光彩夺目,水面之下亦是暗潮涌动,深不可测。
赵眠跟着女官来到天台池,远远就看到魏枕风等人身着北渊官服,朝他们迎面而来。
魏枕风也看到了他,视线穿越诸多形形色色之人,落在了他身上。
本是无心风月,偏爱纵横天下的少年王爷,绯红色官服和两颗泪痣交相呼应,让他看起来多了些风流多情,恐怕即便是无意惹红颜,也能吹起桥下春波,引得不少佳人芳心暗许。
少年乘风何须马,许是人间第一流*。
赵眠不得不承认,北渊的官服还……挺好看的,并不逊色于南靖的蔚蓝色。
魏枕风转身和易谦说了些什么后,朝赵眠走来。
他在赵眠面前停下,端的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萧大人。”
赵眠回过神,端庄回礼:“小王爷。”
魏枕风道:“萧大人身体近来可好?本王不日前遣人送了几服治风寒的良药,萧大人可用了?”
赵眠客气道:“自是用了,有劳小王爷挂心。”
魏枕风送的药用是不可能用的,去他的箱子底层吃灰吧。
魏枕风笑笑:“应该的。”
赵眠:“……”
魏枕风:“……”
赵眠自幼在宫中长大,最会说的就是这种文绉绉的场面客套话。只要有必要,他能说到天荒地老。
可不知为何,他不喜欢和魏枕风这么说话。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在魏枕风面前高高在上,直言不讳;也或许是因为,既然魏枕风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他都差点在魏枕风面前哭了,那他大可破罐子破摔,抛弃身为一国储君的仪态,说他想说的话,骂他想骂的人,扇扇耳光咬咬肩膀,嬉笑怒骂,自由自在。
魏枕风似乎也有同感,两人并肩走进天池台时,他突然来了句:“京都是不是要下雪了,冷死了快。”
赵眠瞥了魏枕风一眼。
想要把北渊的官服穿出这等风流之感,最忌讳的就是臃肿。还有几日便是冬至了,现在的确是京都最冷的时节。
赵眠淡道:“你一个北渊人还怕冷?”
魏枕风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东陵的湿冷和北渊的干冷可不一样。”
赵眠道:“那你穿秋裤罢。”
“秋裤?”魏枕风好奇道,“那是何物。”
赵眠纡尊降贵地解释:“是我父皇发明的一种御寒之物。”
秋裤的话题伴随了两人一路,直到他们被分别带往南靖北渊的席位,分列在主位两侧,刚好面对着面。
不多时,陆妄和陵少帝相继入席。
陵少帝比赵眠小三岁,是个和万华梦一般瘦弱纤细的少年。明明是一国帝王,却脸色苍白,带着若有似无的惶恐之色,身上看不到半点君王的气质,显然是常年生活在高压之下。
反观陆妄,一袭华丽繁杂的东陵朝服,无论何时何地都是笑眯眯的。他无疑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笑的时候双眼呈月牙之状,整张脸却透露出危险的邪气,一副标准的祸国妖姬的长相,自然也没少干祸国殃民之事。
席间没有万华梦的身影。据说万华梦犯下弥天大错,已被陆妄软禁了起来。
众人照例客套了一番,国宴开始。
丝竹管弦声中,年轻貌美的舞姬翩翩起舞,一道道精致的菜肴由面容姣好的宫女呈到众人面前。
东陵临海,菜品多是海味,其中不乏没有烹煮的生食冷食。魏枕风吃不惯这些,几乎没有动筷。
陆妄注意到了这点,笑着问:“可是东陵的膳食不合小王爷的胃口?”
魏枕风道:“还行。”
陆妄又问:“东陵膳食入不了小王爷的眼,那东陵的美人呢?”
魏枕风撩起眼帘:“怎么说?”
“这些舞姬各个都是东陵内廷精选,雪肤花貌,能歌善舞,且身世清白。小王爷若喜欢,不如挑选一二留在身边作伴解闷?”陆妄笑眯眯道,“哀家知道小王爷常年在外奔波,如有佳人在侧,想必能缓解一些旅途的惫乏。”
魏枕风笑了声,道:“本王年少离家,见过的美人何止一二。要说能歌善舞,又有谁能比得上我北渊大漠,万种风情的舞姬。”少年嘴角带着客气的笑,说出的话却不如何合乎礼数,“太后凭什么觉得本王看得上她们?”
赵眠嘴角牵起一个无声的嘲讽。
北渊大漠?西夏亡国不过两年,小王爷就已经把大漠和大漠的黑皮美人看成是他王府的后花园了么。
陆妄若有似无地朝南靖使臣的方向瞥了眼,笑道:“也是,是哀家想多了。”
“本王有个建议,客套和闲聊就先到此为止。”魏枕风语气轻松,“我们不如先来说说本王和萧大人为何会无缘无故在东陵境内中蛊一事,大家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席间众人皆是脸色一变。嗜酒如命的安远侯也放下了酒杯,警惕地朝陆妄看去。
陆妄却是面不改色,笑吟吟道:“既然小王爷主动提起了此事,哀家也想知道,小王爷和萧大人为何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我东陵境内。哀家可并未见到王爷和大人的通关文牒啊。”
按照三国的通关条例,别说是皇亲国戚,朝中官员,即便只是普通老百姓往返于三国之间,都需要到访国的通关文牒才能进入他国的领地。
陆妄提起此事,显然是把过错推给了魏枕风和赵眠——要不是你们擅自跑到东陵来,何至于此。
魏枕风挑了挑眉道:“所以这就是贵国国师给我们下蛊的理由?”
“非也。”陆妄面露歉然之色,“二位中蛊之事,的确是国师的无心之失。他那点嗜好,在东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不过是像往常一般,找了两个他喜欢的人陪他玩场游戏,谁曾想居然找到了小王爷和萧大人。”陆妄说着,竟又笑了起来,“若两位一早就明示身份,国师又如何会对你们下手呢。”
魏枕风也笑了:“看来太后是要扒着这一点不放啊。”
“小王爷言重了。”陆妄道,“此事归根到底还是国师的过失,国师也愿意献上解药的配方为二位解蛊。只是现成的解药,他是真的没有了。二位大概也知道,不止是你们,国师亦有蛊在身。”陆妄神色黯然,“阿梦他自己能不能活到下月十六,哀家也未可知啊。”
魏枕风装出来的笑意收了个干净。他朝赵眠看去,只见赵眠居然还在享用一道清蒸海鱼,似乎根本没有把他和陆妄的交锋放在眼中。
……这不太好吧,太子殿下,你好歹吱一声啊。
陆妄看出魏枕风想要拉南靖使团入场的意图,先发制人道:“南靖乃礼仪大国,最讲究一个理字。萧大人定然能分清是非对错,无须哀家多言罢。”
赵眠这才放下手中银筷,缓声道:“太后所言极是,南靖向来讲理。只可惜……”
所有人的视线汇聚在这位“萧相内侄”身上。
身着蔚蓝色官服的少年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每一个人:“可惜今日的南靖,并不想和诸位讲理。”
赵眠说完,没有多说一个字,竟是连告辞的礼仪都不顾,径直离开了大殿。
安远侯带着一众南靖官员紧随其后,不消片刻,国宴上便再见不到南靖人的身影。
陆妄眯起了眼。东陵群臣面面相觑,包括陵少帝在内,谁都不敢吭声,大殿之中唯余寂静。
打破这份寂静的是一个匆匆跑进来的小太监,他在陆妄耳边耳语了几句,东陵太后一整个晚上都笑眯眯的脸终于有了变化。
但见陆妄缓缓睁开眼,面色阴冷如地狱,散发出暴戾的气场:“……呵。”
魏枕风正觉奇怪,就看到易谦面色凝重地从外头走了进来,显然是得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消息。
魏枕风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易谦道:“回王爷,南靖十万精锐已至东南边境蓄势待发——南靖向东陵,宣战了。”
众所周知,能调遣南靖大军的虎符,一半在天子手上,而另一半,则在萧相手中。
魏枕风怔愣许久,而后轻笑道:“不愧是被靖帝和萧相捧在手心,最最尊贵的太子殿下啊。接下来,怕是连带着本王都没有几日安生日子可以过了。”
说罢,抬手饮尽杯中酒,起身离席,扬长而去。
第22章
三国之中,比步兵,骑兵,弓兵等武力,北渊无疑能拔得头筹。但两国交战,更多的时候打的是军饷钱粮,武械装备,民心所向,在这一层上,北渊也好,东陵也罢,都不是南靖的对手。
北渊倾举国之力灭了一个西夏,亟需休养生息,攘外安内。他们的首要目标是找到被顾如璋藏匿起来的西夏遗宝,并彻底消除皇城司的隐患。渊帝再怎么想为儿子撑腰,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兵东陵。
但南靖可以。
这些年南靖悄无声息地就成为了四国霸主,正是国富民强之时,他们有底气,更有实力对付一个区区东陵。
礼仪大国一旦蛮横霸道起来,不输蛮夷。而疆土不过南靖十之三四的东陵,显然无法应对南靖十万精兵的压迫感。
他们不想打,更打不起。
东陵内阁中主和的官员力压主战派。在他们看来,与其打了几场败战,丢了几座城池后向对方苦苦求和,不如现在就主动寻求和谈,把损失降到最低。否则,东陵极可能就是下一个西夏。
和谈一事迫在眉睫,耽误一日就可能多几千将士战死沙场,东陵就可能多丢一座城池,和谈时南靖要求的条件自然也会水涨船高。
那么,该派谁去和谈?
陆妄很快敲定了人选,即东陵的前东阁大学士,贾槐。
南靖尚文,对贾槐这等饱学之士向来礼遇有加。十六年前,南靖使团中的一员,容棠容太傅到访京都时,还曾因诗词歌赋和贾槐结缘,受邀参加了贾槐幺子成亲时的婚宴。
有这一层关系,贾槐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有关十六年前的那场婚宴,赵眠也曾当面问过容棠,当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容棠仔细回忆过后,道:“没有。”
赵眠又问:“那老师可有在婚宴上看到顾如璋和万华梦?”
容棠回答:“万华梦未曾见到,但臣的确和年轻时的顾如璋有一面之缘。”
“老师认为,顾如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芝兰玉树,温良恭俭。”
赵眠颇感惊讶,能得到老师如此之高的评价,顾如璋应当是个……温柔的人?
可就是这样一位“芝兰玉树,温良恭俭”的顾太傅,替西夏争取了至少五年的寿命,还在亡国之际把心高气傲的北渊小王爷摆了一道。
想来温和只是顾如璋的表象,他做出来的那些事,他秘密为西夏留下的火种,足以证明他内心的坚忍。
如圭如璋,顾如璋。
赵眠对西夏无感,但对这位顾太傅还挺感兴趣的。若有机会,也想结交一番。
两日后,贾槐临危受命,带着几箱厚礼,亲自登门,试图探一探南靖方面的口风。
东陵此举在南靖的意料之中。南靖大军压境东陵,最先起的作用是震慑和警告,倘若东陵依旧不识好歹,十万精锐就将越过东南边境,剑指京都。
这便是丞相留给赵眠最后的一手——他给他留了整个南靖。
赵眠想起渊帝留给魏枕风的后手。区区一个不知道是侄子还是私生子的人质,陆妄那样的祸国蓝颜会在乎?
笑死人。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谁才是父母掌中瑰宝,一目了然。
年过七旬的贾槐登门拜访,虽然容棠称病未出,赵眠还是给了几分薄面,亲自接见并以礼相待。
两人先是聊了聊贾槐最新著成的几篇文赋,赵眠不加吝啬地给了极大的评价,称南靖文人无不倒背如流,惊叹不已,并对贾老的新作翘首以盼。
贾槐则面露愧色:“说来惭愧,如今的东陵正值内忧外患之际,老夫心境不如当初,恐怕再无提笔之力了。”
赵眠便知流程走完,要进入正题了。
果然,贾槐顺势提起了东陵有意和谈一事。言辞恳切,引经据典,最后打出为天下苍生着想的名号:“还请萧大人想想我东陵无辜的百姓,停兵休战,使两国重修旧好。”
赵眠摆出一副为难的神色:“如此……容我三思。”
赵眠这一“三思”便是一个时辰。贾槐等人在外苦苦等候,他回到书房假装是和幕僚商议,其实早就拿定了主意。他抽空给父皇和丞相各写了一封家书,才施施然回到了前厅。
原本坐等的贾槐见到他,立即站起身,道:“萧大人,可有决断了?”
“决断谈不上。”赵眠还算客气地说,“只是我等简单商议过后,希望东陵能拿出诚意来,同意南靖的三个条件。”
贾槐忙道:“萧大人请讲。”
赵眠道:“第一,我要万华梦。”
这个条件在情理之中。两国战事因万华梦而起,他这个罪魁祸首自然难辞其咎。
贾槐委婉道:“萧大人可是要……?”
赵眠明白贾槐的意思:“还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且不说万华梦天下无人可及的医蛊之术,直接杀了着实可惜,他还是找到西夏遗宝的关键线索,留着定然大有用途。
贾槐有些失望。在他看来,万华梦祸害东陵至此,死有余辜,留他一条性命只会后患无穷。但他对南靖的决策也没有置喙的立场,便问:“第二呢?”
“第二,东陵需要赔付南靖此次出兵的全部军饷粮草,同时降低南靖商人在两国之间贸易的关税。具体多少,要等南靖户部商榷后再做定夺。”
这一条是古往今来战胜国对战败国常用的手段,只要求赔款没要求割地,已经算是高抬贵手。贾槐却依旧面露难色:“这……老夫不敢多言,定将萧大人的原话一五一十上报太后。”
赵眠点点头:“这是自然。”
贾槐看着眼前的少年,论年岁不过和自己的孙子一般大小,却能在他面前游刃有余,从容不迫,怎能不让人唏嘘感慨。
弱者无言啊。
满腔愁绪无法宣泄,贾槐唯有喟叹一声,问:“请问萧大人,最后一个条件是?”
赵眠道:“第三,事关雌雄双蛊。双蛊解药的配方,东陵告知了北渊么?”
贾槐谨慎道:“据老夫所知,尚未告知。”
“不错。”赵眠满意点头,“那么,你们以后也不必告知了,单独告知我南靖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