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有个美人—— by午言木叙 CP
午言木叙  发于:2023年0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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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住了个美人。
山是座野山,怪石嶙峋,人迹罕至,鸟兽倒是多。站林子外头喊一声,扑扑簌簌惊出来一群,呀呀地鼓噪着,热热闹闹地逃散而去。
美人住在山东头,大杨树旁搭了间茅草屋。房檩是在林子里砍的,河边割来的茅草铺了房顶,秋风吹过杨树,叶子唰啦唰啦地响,厚厚地在顶上落了一层,映着日头,黄澄澄地发亮。
屋旁栽了两株木槿,竹篱笆圈了块菜地出来,里面稀稀疏疏种了几畦萝卜,细瘦得很,粉的紫的花瓣盖上去,就找不到影儿。
美人时常坐在树下发呆,睁眼看着天上的云,一会儿变成个小狗模样,一会儿又成了兔子,瞧着瞧着就犯困,倚着树干懒懒地睡一觉,金黄的叶子铺了满身。
他一个人过着,没什么心事,也没什么盼头,日子一天天水一样流走,春秋倏忽而过。
大杨树上新搬来一窝喜鹊,他过了月余才发觉。那巢盖的密实,树枝草叶高高地摞起来,堆成个桶的样子。他打量着,再回头看看自己寒酸的茅草屋,心里颇有些羡慕。
喜鹊勤勉,每日清晨都站在树梢嘁嘁喳喳地叫,扑棱扑棱翅膀,划一道好看的弧。天气渐渐凉了,美人不大出门,改为托着腮趴在窗棂上,看着喜鹊发呆。
喜鹊进了家门口,家中要有喜事来。老人都这么说。
于是某个沾着露水的清晨,喳喳的叫声里,美人在家门口捡了个人。
那青年昏迷着,衣衫破烂,划得尽是口子,腰腹处殷红一片,瞧着是受了挺重的伤。
美人伸手托在他的腋下,颇为费力地把人搬到屋里破破烂烂的木床上。
他不大会照顾人,坐在床边呆了半晌,才想到该给这人上些药。
解了腰带,褪去衣服,他才看到青年身上骇人的伤口,长长的一道,血肉模糊。
美人拿来草药,杵烂了,把墨绿色的汁液糊在伤口上,眼瞧着血止了,才算松一口气。他拿来白布,在伤口上缠了几层,打了个挺漂亮的结,又拧了布巾沾着温水替他擦了擦脸。
青年生的好看,鼻梁挺直,眉骨端成,下颌线条锋利,嘴唇削薄,因为失血显得苍白。大概是昏迷中也觉伤口疼痛,他微微蹙着眉,不大安稳的样子。
屋里只有这一张床,被青年占了,美人委委屈屈地蜷在竹椅上,趴在床头迷糊过去。
青年醒来的时候,恍惚以为自己仍在做梦。
他的枕边靠着位美人,青丝委迤,眼睫茸密,睡得正酣,指尖正搭在他的胸膛处。
青年记得自己受伤之后强撑着在林中躲逃,踉踉跄跄地从坡上滚了下去,便人事不知了。
这是遇上了山间的精怪,专吃人魂魄的?
精怪似乎是觉得姿势不舒服,略微动了动,唇微微抿着,冒出一两声小呼噜。
……会打呼噜,想来该是个人了。
青年撑着起身,牵扯到伤口,忍不住低呼一声,吵醒了枕边人。
美人慢慢直起身来,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正正好同青年一双眼对上。
“你醒了?”美人看起来颇为开心,“那你能起来吗,我想睡床,好困。”
起是起不来的。那一刀伤在要害,若不是美人误打误撞给他敷了药草,只怕这会人早已过了奈何桥了。
青年自己在床上扑腾半天未果,最后还是美人动手,将人往床里挪了挪,勉强再匀出一人躺下的空档。
美人和青年并排躺着,床榻狭窄,两人肩抵着肩,发尾交缠。还没等青年开口道谢,就听到身边人的呼吸变得匀净,竟是又睡着了。
这次许是睡在床上的缘故,美人睡得很安稳,没再打小呼噜。
青年是位好青年,家风严谨,品行秉正,自晓事以来便不曾与人同榻过。
如今衣襟大敞着,袒胸露腹,美人在身侧酣睡,气息扫在耳畔,带一点山间草木清香,仿若有蚂蚁在心上爬动,触须搔出细密的痒意,让人心头发颤。
他在心中暗道着冒犯,双手紧紧贴在身侧,规规矩矩地躺着,眼神不敢往身旁偏去半点。
身旁的美人却不规矩,睡着睡着翻了身,手指搭在青年的心口,嘴唇无意间从他的耳垂处轻轻擦过。
青年一张脸霎时红透了,心跳急得像一场盛夏的骤雨。
美人这一觉睡到了金乌西坠,醒来时仍懵懵懂懂的,盯着自己床上的人看了半晌,才想起这人是自己昨晚捡回来的。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青年颇为费力地撑起身子,靠在床头,“日后公子若有需要,在下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美人听不懂他说的话,只觉得这人说话声音好听,像是淙淙流水,肺腑之间都觉舒朗。歪歪头瞧他,开口道,“我能养着你吗?”
美人一直想养只什么同自己作伴,先前他在林子里抓了许久,也没能抓只兔子回来。如今床上这个虽然大了些,也不比小兔毛绒绒的,但生的好看,还会开口说话,比兔子有趣的多。
青年险些没从床上摔下来,他盯着美人,眼神颇为一言难尽,“抱歉,这个请恕在下无法办到。”
这小公子人长的好看,说话怎地如此……骇人。
“这样啊,”美人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那算了。”
改日想想办法,还是去林中捉只小兔来吧。
青年瞧着他的神色,心下不忍,又开口道,“我……此次受伤颇重,还要烦劳公子一段时间,望公子不要嫌弃。”
这样……也算被养着了吧?
美人呆呆地抬起头看他,掉书袋的话他不大懂,但是烦劳他还是听见了的,所以,是还能养一段时间,可以一直养到伤好的意思吧。
似乎也能接受。美人想了想,点了点头。待这个人走之前,央他再替自己抓只兔子好了。
青年在山中木屋住下,同美人作了伴。
养个人似乎是要比养小兔艰难。美人对着家中逐渐减少的存粮发愁。
他没什么时间发呆了,只好去找吃的。
秋日里果子多,带着红尖儿挂在枝头,晃一晃就掉下来,美人拿衣摆兜了许多回去,便是两人的晚饭。
美人吃东西很不矜持,头埋进去,鼻尖被染的带一点艳色,青年瞟了一眼就忙转过头去,过了好一会,又瞟了一眼。
晚间睡觉时,青年盯着榻上仅有的一床被踌躇了许久。同为男子,同榻而卧……也不是说不过去,美人不过是生的格外好看了些罢了。
正努力说服自己的档口,美人爬上床来,倾着身子扯开了他的衣襟。
青年大惊失色,还没等有所动作,墨绿色的药草糊被敷在了小腹的伤口上。
“要上药,不然会流血。”美人低头涂得认真,凉凉的指尖从小腹上划过,本该是疼的,青年却觉得像一串小火花窜了过去,直烧到了头顶。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不欺于心……”青年小声念叨着《礼记》清心,美人挥手扑灭烛火,蜷身上榻,拉过他的手臂搂着,额头抵在上面,就着声音睡熟了。梦里自己终于捉到了小兔,温热的一只搂在怀里,颇为舒适地蹭了蹭。
《礼记》被噎在喉咙里,混都忘了,青年在黑暗里微微睁大了眼,过了半晌,手指犹豫着伸过来,在美人的发上碰了碰,又迅速收了回去。
夜是黑的,无人发现他面颊上的红。

从秋日捱到冬日,青年将《礼记》念了大半,每每晨起眼下还是遮不住的乌青。大约是夜里辗转的缘故,伤口也好得极慢。
“你们读书人,都这般娇气的么?”又一次上药时,美人从他的小腹间抬头问道。
青年的目光控制不住掠过他一开一合的带着绯色的唇,内心挣扎一番还是认了下来。
“真是可怜。”美人眼里含着同情,顺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揩干净指尖上的药草糊。
美人认定养一只青年是比养小兔更要用心的事情,看向青年的眼神里添了爱怜。
“你想吃什么?”他开口,很温柔地问自己的小宠物。
“你出去找吃的,方便带我一起吗?”自从发现美人听不懂官话,青年再开口时便尽量避免了繁缛字眼。
他在屋子里待得烦闷,美人出去找食物时,只有喜鹊们同他作伴。
美人每日在窗台上放一碟红果,喜鹊就飞来啄了吃。他闲来无事,就同喜鹊抢那碟子,你进我退,拈着红果一颗颗扔出去,引着喜鹊飞来飞去地抢。
久而久之,喜鹊瞧见他出现在窗边,就飞下来嚷他,喳喳叫着便要来啄他的手。
“你同它们真要好,”美人在旁边看着颇为羡慕,“它们从来没飞到我手上过。”
青年不动声色地弹了颗小石子,惊走了气势汹汹的喜鹊,昧著良心点了点头。
“出去要走路的,你行吗?”美人看了看他胸腹间的伤口,颇为忧虑。
青年不知道自己行不行,但是青年知道绝对不能在美人面前说不行。
他咬了咬牙,起身拢了衣襟,走下床来,“没事。”
还是疼的,走几步路,青年额上就泛起了细密的薄汗,下颌紧绷着。
美人瞧见他的神态,微微蹙起了眉。
青年明明很疼为什么要说不疼?
是真的太想出去玩儿了吗?
大概是这样的,美人暗自点了点头,小兔也要经常去草地跑一跑,见见太阳才能长大的。
那也没什么难的,美人这样想着,上前几步,在青年的惊呼声里抄起对方的膝弯,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青年靠在美人怀里,一句“放肆”险些就要脱口,被生咽了下去。
“公子……这是做什么?”青年从喉咙里逼出句话来。
“带你出去玩,别难过。”怀里的青年眼睛都红了,看起来颇为可怜。
青年:“……”
深山无人之地,他日日同人宿在一处,耳鬓厮磨,交颈而卧也就罢了,如今居然……居然倚在人怀里。
对方不通世事,自己也不顾礼义了吗?
美人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如今一无纳采,二无请期,自己就将人这样轻薄了。
青年越想越是愧怍,心中已然将自己当作了寡情薄幸的负心郎。
“你要搂着我,不然会掉下去。”美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轻柔得很,生怕吓着他。
负心郎自暴自弃地伸手搂上了美人的脖颈,顺便把头也靠了过去。
美人身上有馥郁的草木香气,闻着恍惚到了柳亸莺娇的春日。
天气晴美,云都不曾有,蓝得像是往染缸里浸了一遭。美人把青年抱到了溪畔,端端正正地放在块大石头上,好让他晒晒太阳。
“不可以去玩水。”美人殷殷告诫道。
“……嗯。”
青年原是正襟危坐着,石面被日头晒得暖融融,他眯了眯眼睛,终于还是慢慢斜靠下来,后来干脆枕在石坎上,不自觉地放松了绷紧半日的腰背。
美人蹲在他身前不远处,捡了块锋利的石片专心地削一根竹子。
竹枝苍翠,映着美人动作着的手指,白得晃眼。
非礼勿视,青年只瞧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目光慌乱地投向远处的飞鸟。
直到耳边传来“扑通”一声。
青年心头一惊,匆匆扭过头来,就看到美人在水中扑腾。
“小心!”青年惊呼着,便要下去救人。
“我抓到了!”美人扬起手中的竹枝,颇为得意地冲他扬了扬。
那上面戳着一尾活鱼,还在晃着尾巴兀自挣扎着。
青年松了一口气,慢慢靠回石面上,只觉得一颗心刚刚险些从胸腔里蹦出来。
美人在水里颇为自如,一柄青竹使得生风,半晌工夫上面就插了三四条,被他高高举着,炫耀地扛在肩上,爬上了岸。
青年没见过这样鲜活的美人,瞧着瞧着,嘴角就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美人下水前挽了衣袖脱了鞋履,先前在水中不明显,上了岸便一览无余。
小腿细白纤长,一双赤足不大讲究地踩在草地上,脚步凌乱着往青年这里跑。
青年还没来得及闭上眼,人就冲到了面前。
“晚上有鱼吃了。”美人举着那一串鱼,颇为开心地朝他晃了晃。
“嗯。”青年喉结上下滑动着,艰难地开口应道。
小腿微微发痒,美人低下头去,左看右看也看不到。
手被鱼串占着,他抬起了小腿,支在石头上,抬头朝青年道,“痒,帮我看看。”
这是……可以看的吗?
青年在心里默默同为自己传道授业的夫子告了罪,这才把目光放了上去。
入眼的肤色莹白,踝骨伶仃。腿侧黏了片枫叶,红得灼人眼,湿漉漉贴在皮肉上。
青年屏着一口气,颤颤地伸出手去,摘下了那片枫叶。指尖无意触到微凉的皮肤,被烫到一般缩回手去。
美人懵懵懂懂着,什么都没发觉,将鱼串撂给青年,自顾自去穿了鞋袜,将人抱着便回了家。
山路崎岖,美人走得不稳,连带着怀里的青年同青年拎着的鱼串一起晃悠。
“鱼要怎么吃?”美人有些发愁。
“你喜欢怎样吃,我做给你吃。”青年一颗心被晃得砰砰直跳,像有只小鹿在里面踩蹄子。
“你会做饭呀。”美人垂下头,眨巴着眼睛,满天星光都映在眼底,“真好,我还未见过会做饭的读书人。”
“你见过……很多读书人?”青年原本最不齿窥探他人私事,这时却忍不住脱了口,话里带着微微的酸。
“唔,那倒没有,”美人思索着,摇了摇头,“山下来过商队,我瞧见里面捧着书的人都不生火做饭的,都是旁人把饭端给他吃。”
“你下过山?”青年微微惊异。
美人生了一副惹世人垂涎的好皮囊,所见所识却还不如人间稚童,但凡入世,怕是寻常的孩子都能骗过他。
“不是,”美人想到当时的场景,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唇,“他们生火烤东西,味道很香,我在山上闻到了,想下去看看,能不能尝一点。”
“结果他们看到我,就跑了,什么都没留。”
美人说起来是很委屈的样子,他自觉学了许多山下人的语气动作,同人说话时也分外有礼,实在不懂为何那群人见到自己浑似见了鬼一般。
青年想到自己来时听山下茶摊主人说起的传言。这山上住着精怪,专凭好看的皮囊蛊惑行人,趁人不备就掏了心肝来吃。那店主人讲得绘声绘色、颇为传神,想来凭着这副好口才赚了不少茶钱。青年当时听得颇有兴味,还多付了茶棚主人二两银子。
如今看着毫不知情的美人,对缘由心知肚明的青年有些心虚,同时又不讲理地在心里怨怼了商队,逃走了也不晓得留下点食物,当真没什么仁心。
“那今晚做烤鱼,好不好?”青年开口,安慰人似的语气,“只烤给你一个人吃。”

茅草屋旁,大杨树下,青年正在费力生一堆篝火。沾着露和白霜的树枝丢进去,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树皮沁出水滴来,往下滑着,半道上又蒸发不见,深青色的表面逐渐萎缩变黑,终于跳跃着“腾”地一下燃烧起来。
他直起身子,长长舒了一口气,不大端方地抬起衣袖,胡乱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扭头对上美人亮晶晶的一双眼。
“快好了吗?”美人在一旁的草地上箕踞坐着,手肘撑着膝盖,下巴支在手心里,眼巴巴地盯着青年看。
“稍等。”青年瞧见美人落在地面的被夜露沾湿的衣角,犹豫着开口道,“地上冷,你要不要坐过来些?”
“好。”美人很乖地点头,小兽一样慢吞吞地挪过来,凑到了青年身边,挨挨蹭蹭地并肩坐在一处。
鱼肉的油脂滴落在火里,滋啦一声响,冒出些腥膻的香气,直往人鼻端去。美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微微泛着焦黄的鱼肉,火苗映在眼底,橘色的明晃晃的两簇。
青年小心地把鱼肉取下,寻了片宽大的叶片盛着,用手托着递到美人面前,眼里带一点隐秘的希冀。
鱼肉嫩滑,表皮微焦,美人满足得微微眯起了眼,连带着那日被商队勾起的贪馋与委屈都被抚平。
“你尝一尝。”他嚼着,含混开口,没等青年回答,便拈了条鱼肉,直接塞进了人口中。
唇齿之间除了鱼肉还有一点温软,青年下意识地一抿,美人受惊般地撤回了手,一双眼清凌凌地看向他,带一点无措,巢中幼燕一般。
“抱,抱歉,”青年慌乱地退后,霍地站起身来,“我并非有意唐突……”
他急坏了,结结巴巴地解释,倒显出些欲盖弥彰的样子,素日里被夫子称誉的锦心绣口半分都使不出。
话说不清楚,他在窘迫里又生出对自己的懊恼来,咬了咬唇,眉心拧成一团。
衣角被轻轻地扯了扯,美人仰着头看他,“你不开心,是我做错了么?”
青年的话兀地停住,半晌,很轻地叹了口气,“没有,你没做错。”
这个人是纯然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坐下来,”美人拽着他的衣角,又扯了扯,“这样抬头和你说话,好累。”
“嗯。”青年轻轻挣开被牵住的衣角,往旁边走了两步,席地坐下。
“为什么不坐我旁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美人的声音带一点不明晰的委屈。
身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美人支起身子,膝行着,慢慢挪到了青年身旁。
他微微歪头,打量着青年的神色,机警的小兽一般,观察到对方脸色未变,这才把头靠过去,在青年的肩头讨好地蹭了蹭。
“你不要生气。”他声音闷闷地开口,“我给你咬。”
他把手指伸了过去,带一点怯怯地,抵在青年的唇缝,“你轻一点,我怕疼。”
美人从前捉到过一只獾,油光水滑,毛绒绒的一大团。他头一次见这样漂亮的小动物,忙不迭地用柳枝编了笼子,想要养起来同自己作伴。
那獾很凶,他将手伸进笼里想要喂它吃东西,被它一口咬在指尖上,出了血,疼了好几日。
他胆小又怕疼,只好委委屈屈地将獾放了,从此一心一意地只想养小兔。兔子是小小的一只,又乖又软绵绵,大概是不会咬人的。
最后小兔没养到,先养了个读书人。读书人看起来高高大大,比那只獾不知要大出多少倍去,而且似乎也有些咬人的癖好。
可他从前放了那只獾,这时候却不舍得放走青年。
就算会被咬一口,也不舍得。
篝火跳跃着,美人的轮廓被染了一层艳色。青年怔怔地看着,柔腻的指尖就停在他的唇畔,怀里的人纯良无知,全身心地信赖他,他甚至不用费心撒什么谎,这个人就自己跳进他的彀中。
过了不知多久,青年终于有了动作。他抬起手,握住美人的指尖,缓慢地从唇畔移开,珍而重之地合在了掌心里。
“我没有生气。”他说道。
美人的眼睫微微颤着,似乎对青年的举动感到疑惑。但青年说了自己没有生气,他又安下心来,手乖乖地放在青年的掌心里,任由他握着。
“你先前说,要养着我,”青年只觉得喉头干涩,话在口中黏了许久才传出来,“这话还作不作数?”
“自然是作数的。”
“那我今日答应你。”青年低下头去,蹭了蹭美人的鼻尖,声音温柔得像春日里的流云。
“你要想清楚,既然养了,就要养一辈子。”
“再不能反悔了。”
美人怔怔地看着青年近在咫尺的脸,他还未凑这个人这样近过,对方的呼吸落在他的颊上,他忽然觉得脸热烫的厉害,头也晕沉沉,像是三伏天里在日头下晒了两个时辰。
“我不反悔,”他看着青年的眼睛,很认真地承诺,“不会反悔的,会一直养着你,一辈子都养着。”
“嗯,我信你。”青年抬起肩膀,将人往自己怀里压了压。头微微低下去,唇轻轻地在美人发顶碰了碰,是一个短暂的,无人察觉的吻。
“我好像,中了暑热。”美人在他怀里迟疑地开口。
瑟瑟秋风吹来,青年没忍住打了个寒噤,顿了片刻,问道,“怎么这样说?”
“头好晕,而且好热,”他抓起青年的手放在胸前,“这里跳得好快,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掌心下,那颗心脏笃笃地跳动着,青年觉得自己的整条手臂连同心脏都随着一起震颤起来。
“不是中了暑热。”
青年开口,正对着美人盈盈的一双眼,里面盛着两个小小的人影,“不是暑热,是你喜欢我。”
“头晕、脸红和心跳,都是因为你在喜欢我。”
“喜欢?”美人头回听到这个词,鹦鹉学舌地跟着念,“那养着你,也是因为喜欢你吗?”
青年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回答道,“嗯,想养我也是因为喜欢我。”
“这样啊,”美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补充道,“那我大概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他刚刚学到喜欢这个词,说出口还有些磕巴,睁着眼无辜地看人,总让人误会他是情深的。
青年盯着他看,眼神晦暗,美人读不懂。
“再说一遍。”青年说道。
“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好不好?”
美人很乖地回答说好,攀着他的手臂,开口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你。”
青年猛地把他扯进了怀里,手臂箍在那一把纤腰上,很用力地往怀里按。
美人觉得疼了,挣了挣,被更紧地抱着。
“你不开心了吗?”疼痛让他有些害怕,紧紧攥着青年肩头的衣料,攥出了很深的褶皱。
“没有,我是太开心了。”他听到青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沉沉的,带一点奇怪的尾音。
“你喜欢我,我特别特别特别开心。”
美人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但是如果得到喜欢就会开心,那它一定是一种特别特别好的东西,比小兔、烤鱼和新屋子都要好。
“那你喜欢我吗?”他问道,对那个叫做喜欢的东西带一点殷切的期盼。
青年轻轻地松开了他,两人面对面看着,青年的眼神像一泓揉进了月光的湖,美人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要沉进去了,深深地沉进他的眼睛里。
“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比你喜欢我还要喜欢。”
胸膛的某个地方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美人抬手捂住了嘴,担心真的会有东西蹦出来。
他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模模糊糊的,“我好难受,好像要喘不过气了。”
“喜欢人都会这样吗?”
“嗯,”青年温柔又笃定地回答,“都会的。”
喜欢上了一个人,就顾不得世俗礼法,顾不上端方庄重,穷尽了手段,逞性妄为,也要把人牢牢握在掌心里。
这世间的喜欢都是如此,无人免俗。

杨树叶子打着旋儿落下,停在美人的发鬓上,单薄的一小片,像是颤动的蛾翅。
青年动作很轻地伸出手,拈下叶片搁在掌心里。叶子是很浅的黄,带一点夏日残存的绿。他瞧了一会,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弯,收进了贴身佩的荷包里。
荷包开口的缝隙里,露出半点枫红,艳艳地灼人,紧跟着就被主人合上,珍而重之地藏进了怀里。
美人倚在青年肩上,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被青年的动作惊醒,眼还未全睁开,喉咙里发出些含混的动静,猫儿一样在青年肩头蹭了蹭。
“夜里凉,回房再睡。”青年温声哄道,指尖在他脸颊上点了点。
“唔,我睡着了么?”青年指尖微凉,美人只觉得脸颊沾了点寒冷,一下子醒了大半。
“嗯,睡了许久,”青年笑他,“从前竟没发现你这样嗜睡,倒像是冬日里躲懒的狸奴。”
“狸奴是什么?”山势奇险,寻常小兽倒也罢,狸奴娇弱,是活不下来的。美人在山里久居,自然也未见过。
“我倒忘了,你没见过的,”青年微微一笑,解释道,“是城中富贵人家惯爱豢养的小兽,毛发柔软蓬松,圆圆的汤团一般,最会撒娇撒痴,时常扑着线球、流苏戏耍。”
“冬日里冷起来,就属它最会偷懒,窝在火炉边,一睡便是一整天,动也不愿动。你若这时去招惹它,它要发火的,举着爪子挠人。”
美人听着前面还好,待听到最末一句,急急地开口辩解道,“我不像它。你叫醒我,我也不会同你发火。”
“而且,我没有爪子,”他举着手指,直直伸到青年面前,生怕人看不清似的,“你看,不尖的,也不会挠你。”
眼前的手指纤细皙白,关节修长,带一点薄茧,青年抬手握在掌心里,忍不住又捏了捏,安抚道,“好,我知道,你不像,你比狸奴好,要乖得多。”
美人用力点着头,神色还带一点委屈,非要问个明白似的,“那我和狸奴,你喜欢哪一个?”
他只学会了“喜欢”一个词,当这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就心心念念地记着,同谁都要比一比。
“傻话。”青年失笑,瞧着他的认真模样又心疼起来,把人抱到膝上,开口哄着,“当然喜欢你,只喜欢你,不管和谁比,都只喜欢你一个。”
美人在青年膝上挪了挪,小心翼翼地避开腹部的伤口,伸了双臂过去在腰间搂着,整个人都缩进对方怀里去,“你刚才说,城中人都养狸奴,那你也养吗?”
“你想让我养吗?”美人埋着头,一对蝴蝶骨伶仃地支起,青年伸手轻抚着,眼神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变得幽暗。
“那不要了吧,”美人答得飞快,又遮遮掩掩地找理由,“万一抓到了,会流血,好疼。”
真是奇怪,他自己养着一只青年,素日里揉一揉抱一抱,胸膛里就砰砰跳。可是想到青年也要养一只什么小兽,每日也会摸它,抱它,揣到怀里,喂它吃鱼,他就觉得不开心,像是嚼了一把未成熟的红果,肚子里翻绞着,眼睛鼻子都要皱到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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