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周明达清了清喉咙,强撑着正经:“干什么?”
“先生关心我睡眠,我实在是感激不尽。”裴醉倚靠着木门,懒懒挑了眉,“我会差人把这府里的残局棋谱都拿来贴到我房里,镇魂辟邪,想必一夜好梦,先生以后不用再受累‘教导’元晦了。”
周明达手里的药粉一抖,洒了方宁满脑袋白色粉末。
“臭小子,你!!”
“最近天气凉了,是不是红袖招的姑娘们该冬眠谢客了?”裴醉搭着李昀的肩,极认真地思索着,“看来先生以后夜里只能烹茶煮酒,打发寂寞了。”
“冬眠你个驴!”周明达气得鼻头都红了。
“说起烹茶煮酒...”裴醉指尖微勾,在门外跪着的二十二麻溜地小跑进来。
“我听说,明日你不小心一刀砍翻了先生的红泥火炉?”
二十二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裴醉淡淡道:“那还不下去领罚?”
二十二一怔,苦着脸退了下去。
十二大哥说得一点没错。
照顾不好梁王主子,是会被罚军棍的。
周明达面如死灰,扬了扬手:“裴小子,老夫现在觉得,你晕倒对全大庆都是个救赎,别醒了,继续睡吧,啊?”
“行。”裴醉转身,那懒散含威的目光一柔,朝着李昀问道,“李元晦,回房哄我睡觉?”
李昀扶额捂眼,无可奈何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91章 表白
李昀站在床前,手里拿着青色绸缎竹纹佩玉腰带,腰间的一袭青衫已经松松垮垮地散开,露出了内层的月白中衣。
裴醉坐在床边,斜倚着床柱,凤眸微微挑起,那略带侵略性的目光盯着李昀交领处隐约可见的锁骨,一路滑到了李昀握着腰带那修长细瘦的手指上。
“兄长,还不躺下吗?”
李昀那淡梅色的嘴唇微张了一道缝,仿佛邀请似的,半推半就,犹抱琵琶半遮面。
裴醉甩了肩上的大氅,双臂微张。
“还没脱衣服。”
李昀抿唇浅笑,弯腰替裴醉解着宽腰带,那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拂过那人的腰侧。
裴醉眼神陡然变深,双手握着李昀纤瘦的腰,向床铺一倒,李昀低呼一声,扑倒在了裴醉的身前。
两人前胸相贴,薄薄的一层中衣挡不住那肌肤的温度,似乎是要将彼此融化的灼热。
裴醉抬手,手腕一抖,行云流水地抽出李昀高束的玉簪,那墨发如瀑似的垂了下来,划过李昀单薄的肩,落在裴醉的胸口。
“忘归...”李昀双手撑着裴醉的肩,耳根的红藏在一瀑墨发后,小口急促地呼吸着。
“嗯?”
裴醉右手拨开李昀的衣摆,略带薄茧的大手一路沿着那身体曲线上行,沿途随手放火燎原,李昀身体忍不住战栗,丝丝缕缕的酥痒与挑拨让他几乎失了最后的自持。
“等等...”
李昀用无力的双臂推着裴醉的肩,这抗拒反而让裴醉轻轻笑了一声,那灼热的指尖似拨弦,轻拢慢捻抹复挑,在李昀腰际畅谈人间云雨风流事。
李昀腿一软,再也撑不住,彻底倒在了裴醉的胸口,却又不敢压他心口的伤,别扭地侧着滚到了裴醉的手臂怀抱里,大口大口喘息。
“怎么了,不是我们元晦急着要休息?”裴醉用手指轻轻刮着李昀眼角染上的云霞。
李昀抿了抿柔软的唇,努力拢着声音。
“...你答应我,要让我验证书中理论的。”
“就这么不想在下面?”
裴醉侧身在李昀的唇上轻啄了一下,眸光藏笑,向后仰面一躺,手臂高举,消瘦的手腕从袖口中滑了出来。
“夫人在上,随意。”
李昀压着急促的喘息,抖着手,将裴醉的手腕牢牢地系在床头木柱之上,又不放心地拽了拽,确认那扣节足够牢固,才慢慢地下了床,取了另一条腰带,将他的双脚也绑了起来,最后取了一根腰带,再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的衣摆扎好,然后坐在桌前,取了一壶茶,灌了下去。
裴醉被绑得严严实实,只能艰难地侧着头,看着李昀脸上的红霞一点点褪了下去,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淡然。
“李元晦。”裴醉无可奈何地笑。
“嗯,何事?”李昀拖着伤脚,走到床头的水盆旁,取了湿帕,盖在裴醉的额头上,“想跟我谈谈兵法?”
“不怪自古英雄多为美人折腰,一朝轮到自己身上才知道,果然把持不住。”裴醉哀叹,“这要是传了出去,为兄以后都没办法领兵了。”
“兄长还是把身体养好了,再谈领兵的事。”李昀淡淡抬眼。
“嗯,有元晦在,为兄定能三日痊愈,五日提刀,十日纵马,长命百岁。”裴醉眉眼一舒。
“自然。”李昀心口微微一疼,别开了眼,用指节敲了敲身旁的木椅,二十二左手端着一碗泛着黑的汤药进了门,右手揉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进了门。
他刚要跪,可陡然看见被绑成了山猪的主子,吓得他当场就魂魄出窍,呆怔在了原地,背后涌上一股不明不白的恶寒,右手狠狠地捂着屁股。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他总觉得他的屁股恐怕是彻底保不住了。
“知道就好。”裴醉双手被高高绑在头顶,却也丝毫不减话中的威严与寒意,“十天半月都别下床了。”
二十二苦着脸应了声‘是’,随即掩面狂奔,涕泗千行横飞。
李昀盛了一小勺汤药,轻轻吹了吹,右手轻轻扶起裴醉的脖颈,将白瓷勺搁在他唇边:“非要在院里等,不知道自己身体虚弱,吹风便容易感染风寒吗?”
裴醉咽了一口苦得发涩的汤药,眉梢微蹙,脸色不是很好看,便没有回话。
李昀替他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碎汗珠。
“心结不易解,慢慢来。”
裴醉微微抬眼。
“吻我。”
李昀手微微一颤,药汤洒了一滴出来。
不愧是裴家最小的混世魔王,病色完全掩不住骨子里的霸道与风流,仅凭简简单单两个字,就让李昀身上灼烧的酥痒又卷土重来,他呼吸急促,又盛一勺,慌乱地塞进他的嘴里:“喝完,再说。”
裴醉咽得急了,呛咳不止,脸色眼看着就白了三分。
李昀赶紧放下手里的药碗,抚着他的胸口。
裴醉抓准时机,上身微抬,偷了一吻。
“嗯,舒服多了。”
“裴忘归,我是不是捆得还不够紧?”
李昀修长的手指攥着棉被,按捺着身体里奔涌激荡的情潮,努力地调匀呼吸。
“唉,说到这个,为兄就懊恼不已。”裴醉鬓边的碎汗还没消下去,可一张嘴就漫天遍野的胡言乱语,“我们元晦是正人君子,守礼知节,说一不二,我怎么会相信李元晦会主动要求坦诚相见,这岂非白日宣...”
李昀略带薄汗的掌心捂住了裴醉的嘴。
“睡觉。”
“急什么?”裴醉含糊不清的话语从李昀的手掌下面传来,夹着两声低咳。
“不急?”
李昀放开了手,长袖一甩,拖着伤脚慢慢走到了床左面的书案前,拿出镇纸方墨,悬腕提笔,在纯白的宣纸上落了重重的一团墨痕。
“你我今日,约法三章。”李昀笔走游龙,“其一,早睡晚起,食有时,药不可擅停。”
“早睡晚起?”裴醉声音含混中带着微扬,“...元晦这是要把我圈养起来,准备养肥了杀?”
李昀没搭理他的话,长睫微垂,视线凝在纸墨上,心无旁骛:“其二,非有需,不下床;非要事,不出府。不许强撑,不许逞强。”
裴醉低低地应了,只余清浅的呼吸声。
李昀手一顿,毛笔墨痕飞溅。
他微微抬眼,朝着床上看去,裴醉没抵住药性困意,已经合上眼睡了,只是眉心锁得很紧,鬓边的汗还在静静地淌着,显然是身体不适,强撑半日,已经撑不住了。
李昀搁下手中的毛笔,又慢慢起身,拖着脚两步走回了床边,将那盖了一半的被子向上提了提,盖过了裴醉的肩,又握着帕子替他擦了擦汗。
李昀趴在床边,静静地望着裴醉的睡颜。
他喜欢看书,书中文字写尽历史的波澜壮阔,他随手一翻,便读尽人生百味,世情事态。
可他也用书中格律来规整自己的心,十九年都困在那四方天地,不敢直面心中的怯懦,一直以兄弟之名,肆无忌惮地靠近那光芒耀眼的人。
他们可以并肩,不可以牵手;他们可以同寝,不可以交换心跳。他们可以理所应当的做尽这世上几乎所有的事情,可中间永远隔着一道世俗高墙。
因为他们是咫尺可握的兄弟,却是隔山隔海的爱人。
几个月前,李昀还以为,自己会永远将这份不该有的情感深埋心底,此生,注定屈服于心中条框格律,懦弱一生。
但,历尽生死,世俗樊笼再也困不住他。
“三章其三,余生风雨同舟,哪管波涛滔天。”
李昀呼吸微微颤了颤。
“你若守约,我便生死相随。可好?”
“...又哭了?”裴醉轻巧挣脱绑着手腕的腰带,抬手替李昀擦了擦滑下白皙侧脸的眼泪。
“嗯,便等着你醒来替我擦眼泪。”
李昀瞧着那空悬在床头上的腰带,安静地笑了一下。
“上来,我抱着你...小心脚。”裴醉掀了棉被,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置,“以后表白,要当面说,知道了吗?”
李昀将头埋在裴醉的胸前。
“我早就说过了。”他声音微弱,却如高山巍峨,坚定不移,“我心悦你,甚是心悦,恨不得,翻山倒海,倾心以许。”
裴醉轻轻吻了吻李昀的眼泪。
“我知道。”
李昀微微抬眼,用清澈含着水光的双眼静静地望着裴醉。
“为兄书读得不多,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裴醉垂眼温和一笑。
“我想听。”李昀双手抱着裴醉的腰,侧耳听着那胸膛间的心跳,“...很想听,你亲口说。”
裴醉静了片刻。
“我裴醉,不知深浅,大逆不道,偏要让李家四子李元晦入我裴家族谱,与我同衾同穴,死生与共。世间千般骂名,全因我轻狂而起,李家老祖宗若有不满,死后我自请罪,与你无关。”
裴醉垂眼,字字千钧:“此生,我既执迷,便执迷不悔。”
李昀呼吸颤了颤,眼睛一热,眼泪疯了一般地涌了出来。
裴醉抹不干李昀的眼泪,干脆把那湿漉漉的小脸按到了自己胸前,无奈笑叹:“我不说,你委屈,我说了,你又哭。李元晦,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李昀压着颤抖,攥着裴醉的中衣,犹自无声地流泪。
“行了行了,元晦啊,衣服湿了。”裴醉揉着李昀的后脑,跟梳猫毛似的,一下一下地安抚着。
“...湿了,便脱了吧。”李昀带着颤抖的声音自胸膛传来。
裴醉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再说一遍?”
“...天黑了。”李昀耳根红透,把脸埋在裴醉的胸口,声音艰涩,却仍是努力说了出来。
裴醉剑眉微挑。
“原来,距离李元晦主动,只差一句表白。这样,我以后每日晨起表白,午膳表白,晚膳表白...”
李昀身体一僵,掀了被子便要下床。
裴醉手臂一揽,身体一翻,将李昀压在了身下。
他扬着手中李昀的青竹纹腰带,将两人的右手一同绑在了床头。
李昀羞惭到了极点,咬着下唇,侧脸扭头,那锁骨被纤长的脖颈勾出了深深的沟窝,沁着晶莹的汗珠,呼吸微喘,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着。
裴醉轻轻捏着李昀的下颌,将他藏着细密水光的双眼撩拨得睫毛微颤。
“看书,不如看我。”
周明达揉着下巴,盯着淮阳水灾的折子,眉心皱成山川沟壑,一反常态的严肃。
淮阳十二河堤毁了一半,人死了近十万数,赈灾款前前后后发了得有几十万两,就跟投入了无底洞一般,丝毫不见成效。
淮阳是淮源府下属州。
盖无常在时,倒不见淮阳以如此摧枯拉朽的架势颓灭下去。
周明达感慨万千。
即使是心狠手辣敛财无数的盖无常,也总做了几件利国利民的事。不去探究这修理水利对盖无常的好处,光是这救了无数淮阳百姓,便算是功德一件,再贪腐,也总有人得了庇荫,总有人对他感恩戴德。
周明达这感慨被踏进书房的裴醉听了个一清二楚。
“借杨御史一句话。”裴醉抽出周明达手中的折子,“错便是错,对就是对,不能以错规正,不能以功抵过。”
周明达瞥了裴醉一眼。
“若是这么说,你早被下狱十次八次了。”
“我与他怎么能一样?”
“如何不同?”
“先不论武功文采。”裴醉转着青玉扳指,眉目流转着自傲,“光凭本侯这风度,还担不起翩翩二字?”
“看来,春宵一度实在是养人,你这尾巴转眼就翘上天了。”周明达恨铁不成钢,“梁王殿下怎么就这么惯着你?”
“借元晦一句话。”裴醉懒懒挑眉,“‘兄长翩翩,云上人’。”
周明达呵呵一笑:“这府里眼神不好的人,又多一个。”
裴醉沉声笑得开怀。
周明达用折子轻轻敲了他的肩膀:“乐极生悲,你可得警醒着点,否则,盖无常就是你的前车之鉴。你做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事,以为跟翻书页一样,说翻就能翻过去?”
裴醉笑容渐淡:“是非成败如逝水,功过自有史书说。希望大庆的笔杆子手下留情,百年后,别让本侯与盖知府并列祸国殃民第一人。”
“臭小子还有在乎自己身后事的时候?”周明达来了精神,将毛笔插在发冠前的头发丛中,拄着手肘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以前不在乎,现在不同了。”裴醉感慨一句,“想想李元晦忠臣青史间留芳百世,我裴醉佞臣簿里遗臭万年,这差得太远,似乎也不太好。”
周明达不是很想搭理他,甚至朝他扔了一本折子。
裴醉抬起右手接住,捂着胸口低咳了一声。
“怎么,毒不是解了吗?还这么疼?”周明达看着裴醉绷着青筋的手臂,心里一咯噔。
裴醉摇了摇头,靠着椅背眉梢微拧。
周明达用手量了量裴醉的额温。
裴醉看着周明达从袖口中滑出来的一截枯瘦手臂,眼神一凝,抓着他的手腕,前后正反仔细地看着。
“臭小子,没大没小。”周明达赶紧把手抽了出来,甩了甩袖子,妄图揭过这一事。
“怎么回事?”裴醉没打算放过他,语气凝重,“才几日,你怎么...”
“老骨头被你们折腾的都要散了架。”周明达长吁短叹,干脆也不遮掩,指着眼角几道新添的皱纹,把老脸凑到裴醉面前,“你看看,臭小子,你风华正茂的师父,现在都老成什么样了,你再不孝敬我,心里过得去吗?”
“只是,累了?”裴醉慎重问道。
“不然呢?”周明达用毛笔杆子搔了搔头发,白了他一眼。
裴醉眉心褶皱微微松了松。
周明达一副过来人的通达,用笔杆子轻触裴醉的眉心:“臭小子,是不是怕我出事?”
裴醉展开手中的奏章,垂眼埋头看着:“先生话真多,也不怕闪了舌头。”
周明达又气又笑。
这臭小子被人戳中了心事,要么逃避不答,要么扯开话题,看着洒脱不羁,实则心思细腻,这实在不是什么好性子。
本来就命数动荡,再加之心内苦楚不得排解,命星不稳,仍是早逝之相。
周明达手在身侧飞速的掐算着,大拇指反复搭在食指侧边三指节上,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裴醉没抬头,却也知道他那神棍师父又在捣鼓着什么神神叨叨的东西,懒懒一问:“先生又在算什么?大庆的寿数?”
“在算今晚吃什么。”周明达用鼻子哼了一句,抱胸坐在桌前,拼命压着手腕发颤。
“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想想着淮阳水患。”裴醉支着额角,低声道。
周明达缓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
“难啊。你去望台也见过,那黏土与黄土垒成的堤坝经受不住河水的侵蚀冲撞,汛期雨多,加之黄河之势又凶猛,几十年,都是好了修,修了好,拿钱堵着堤坝,护着百姓田亩房屋罢了。”
“南粮北调,全系在运河中,实非长久之计。其实...”裴醉刚张了嘴,就被周明达堵上了。
“别提开海运的事。”周明达反复强调,“老夫告诉你多少次了,千万别提。”
裴醉长眉微沉,抱胸不语。
周明达又说:“东南沿海,海域辽阔,里面暗藏的财富不计其数,你以为,国库空虚,先帝就没想过开海?”
裴醉饶有兴趣地抬眼。
生怕裴醉还没有打消这念头,周老夫子又语重心长地劝他:“别傻了,裴小子,不说这打不完的水匪,就说前代的乡绅富商,现在的高家,绝不可能同意开海禁。”
“...为什么?”裴醉问他。
“为什么?!”周明达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一脸孺子不可教,“海禁,禁的是谁?”
“民间贸易。”
“一旦开放海禁,民间贸易崛起,不说前代,只说现在的高家,他们手中握着的绝对商业贸易将会被民间势力瓜分殆尽。谁也不是傻子,臭小子,别太天真了。”
周明达喝了一口茶,总算把火降了几分。
“是啊,谁也不是傻子。”裴醉手指撑着额角,“...大庆,就是聪明人太多了。”
“那当然。现在陛下手中的势力已经很弱了对吧,等你真的开了海禁,皇家便再也无力管控这东南沿海。丢了统治,李家皇位就是个空壳子。”周明达用指节扣了扣木桌,“裴小子,你既然想保大庆,想保李家天下,就只看这几十年就好。一代君,一朝臣,别做什么千秋大梦。未来百千年,与你有什么关系?”
裴醉又咳嗽了两声,抱着手臂,望着门外老树枯枝旁飞过的几只乌鸦。
“就算不开海禁,可走私仍是不绝。”
“不开海禁,大庆只是内部侵蚀,开了海禁,便是如同引狼入室。”
裴醉沉默片刻,转眼,问他:“先生,君权与百姓,真的只能选一个吗?”
周明达摇了摇头。
“如无君权庇佑,何来百姓安居?”
裴醉又垂眼不语。
周明达把手搭在裴醉的肩上,轻轻地按了按,老夫子的担忧之情全在他枯瘦的手掌间传了过去。
“你此番能活下来,是因为你朝着分裂大庆朝堂的权臣开刀,所以陛下和王闲之那个老匹夫,才会保了你的性命。可若你真的动摇了李家君权天下根本,傻孩子,你就是所有人的靶子,没人再会护着你了。”
周明达见裴醉仍是低头不语,故意大声叹了口气。
“怪只怪为师胸中万壑,教你的东西太多了,才让你这臭小子整天想东想西。唉,这博学,说到底还是为师的错啊。”
裴醉刚抬眼,门外的暗卫忽得飞奔入内,一句话没说,只急促喘息。
周明达尚不解其意,裴醉却猛地起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书房,近乎逃难似的,奔回了寝殿。
周明达震惊了。
从没见过裴小子这样狼狈的模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明达瘸着脚,两步上前揪住了暗卫的衣角:“小...你是多少来着?”
“禀先生,小的是二十四。”
“小二十四,究竟何事?!”周明达担忧得满头大汗。
“禀先生,梁王殿下正在回府路上。”
“...”周明达没转过弯来。
梁王殿下是什么洪水猛兽,值得这般狼狈逃窜?
正说着,便看见李昀身着绯红官服,被搀扶着,缓慢地沿着暖廊一路朝着书房走来。
周明达理了理衣袖的褶皱,朝着李昀微微拱手一礼:“殿下回来啦?”
“是。”李昀垂眼浅笑,有礼温润,“先生今日可好?”
“很好,多谢殿下关怀。”周明达忘了毛笔还插在头上,垂头的时候,甩了一地的墨点。
“先生别太操劳,水灾的折子,我正在与太傅商议,暂且先拨二十万两白银赈灾款。先解燃眉之急,然后再寻根溯源,设法慢慢解决。”
周明达颔首:“殿下做得很好。”
李昀说完,才将视线慢慢地投向书房内,看着书案上凌乱的折子堆,还有两只并肩的座椅,清澈的眼瞳微微眯了一下。
周明达已经做好了替自己宝贝徒弟圆谎的打算,可没想到李昀一句话都没问,只是慢慢地弯腰行礼,带着人朝着寝殿慢慢走去。
那背影一如既往的利落笔直,可周明达就是从那如竹挺拔的背影里看出了滔天怒火。
老夫子倚着门,揉了揉下巴。
“小二十四。”
暗卫恭敬地自暗处出来。
“老夫想听墙角了,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让老夫飞檐走壁一回?”
周明达转过脸,嘴角咧上了天。
李昀双手搁在两扇木门上,慢慢推开,木门吱呀作响,而室内一片安静。
入眼的宁神香自圆底镂金香炉口袅袅升腾,只被门外的微风微微吹得打了个晃。
李昀极缓慢地迈入寝殿中,解了肩上的狐裘,挂在龙门架上,站在香炉旁暖了片刻,才提步绕过屏风,站在床前,看着面容沉静,犹自安睡的裴醉。
李昀侧身坐在床边,抬手探了探裴醉的额温,吊着的一颗心终于缓缓落了地。
“嗯...”裴醉似乎被这寒意冻了一下,眉心微蹙,缓缓张开眼,凤眸藏着睡意,抬手便握着李昀冰凉的小手,放在自己怀里暖着,“怎么这么凉?”
“外面起风了。”李昀替他掖了掖被角,“今日有没有难受?”
“见不到李元晦,难受得要命。”裴醉双眼慵懒带笑,双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握着李昀的腰,将他按进了自己的怀里,被子一裹,两人便又共枕而眠。
“是吗?”李昀抬手替裴醉理着鬓发,然后,在他侧颈位置轻轻抹了抹,“这是...”
裴醉拉起李昀的手,看见那如葱的指腹染上了乌黑的墨痕,心道不好,可此时补救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李昀清浅的琥珀色瞳仁就安静地盯着裴醉苍白的脸看,一动不动,不生气,亦不笑,那暴风雨前的宁静让裴醉难得的心虚又心慌了片刻。
“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李昀双唇微张,声音沉中带怒。
“...没有。”裴醉此时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生怕说错一句话,火上浇油。
“裴忘归!”李昀声音微高,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被气得不轻,“你才刚有起色,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糟蹋身体?如此行径,你是否对得起方公子取肉做药的心意?是否对得起周先生一片担忧之心?”
裴醉刚张了张嘴,可眉心猛地一蹙,右手攥着心口的衣服,一声痛哼卡在喉咙间,脸色瞬间便白下去一层。
李昀耳边传来裴醉压抑隐忍的喘息,脸色也跟着发白,双手握着裴醉青筋暴起的右手,声音发颤:“忘归...你不会...”
裴醉慢慢抬了眼,眼中藏了浓厚的笑意。
李昀心里猛地一松,又一怒,摔了裴醉的手。
“裴忘归!!”
“我错了。”裴醉道歉地干净利索,双手用力地锁着李昀的腰,将他拉到自己的身前,用微微覆了一层薄汗的前额顶着李昀冰凉的额头,温热的呼吸散在李昀的唇畔,微痒又温和,“我对不起伯澜,对不起先生,更对不起李元晦。”
李昀红着眼圈,双眸含怒地瞪着裴醉。
“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好不好?”裴醉低头在李昀柔软的唇瓣上辗转反侧,用牙齿细细地磨,却只在门口徘徊,不敢失礼,似乎在等李昀消气,主动开门允他入内。
李昀心里的惊怒与害怕都融化在这个很轻很柔的吻里。
他无可奈何,睫毛微颤间,双唇微微张了一道缝,与他唇齿厮磨。他环着裴醉的腰,以极其亲密的姿势依偎在他怀里,可片刻后,只觉得裴醉的身体在微微发颤。
李昀的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裴醉毒发时的模样在他脑海里不断地闪过,他仿佛被一双手直直地拽进了地狱,喉咙被黄泉水淹没,他无法呼吸,痛苦的窒息又卷土重来。
他以为,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噩梦能让他痛苦至此。
可他错了。
得而复失去,才是这世界上最令人恐惧的噩梦。
裴醉只觉得李昀的手一下子变得冰凉,手心的汗几乎要将他的中衣都染湿。
“怎么了?”
裴醉眉梢微蹙,将李昀的下颌微微抬了起来,却只看到了一张惨白的绝美容颜。
裴醉几次唤他,李昀都没有反应,只是玉雕似的小手死死地抓着裴醉的手臂不肯放,掌心越来越凉。
“李元晦!”裴醉捏着李昀的肩,沉声唤他。
这副被魇住了的样子,他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莫非今日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
裴醉身上瞬间便寒意大盛,掀了被子起身,便要唤二十四,可袖口却被李昀猛地牵住。
“别走。”李昀也坐了起来,将裴醉抵在床板上。
他大口呼吸着,眼瞳微颤,那白皙的脖颈曲线绷得很紧,抖着手抓着裴醉的肩膀,不敢用力,不敢放手。
裴醉双手扶着李昀惨白得近乎失了血色的侧脸,那斜飞的长眉微微下压,眸色很冷,语气却很轻柔,哄着李昀:“小云片儿,我不走,你别怕。”
李昀在裴醉低沉微哑的声音中冷静了下来,浑身绷得僵硬的血肉一瞬间便无力地低垂,倒在裴醉的怀里,长睫微微发颤,心有余悸地环着裴醉削瘦的腰。
“怎么了,元晦?告诉我。”裴醉替他抹着前额的虚汗,赶紧用被子从身前将李昀裹住,生怕出了一身汗的人再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