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冷汗贴在皮肤上,把中衣都浸湿了一层。
李昀与王安和对视一眼,皆皱了皱眉。
此人,并非盖崔高家明棋,莫非是暗桩?
一片寂静中,裴醉缓缓开口。
“汇同漕运粮承官,汪渠?”裴醉淡漠的话语割在汪渠的耳边,好像能削下来一块血肉一般,“削爵?丹书铁劵?虎符?”
汪渠咽了口唾沫,努力挺直了背,舌头捋不直,颤抖着说了一声是。
“我自承父侯位十二载,镇守北疆七余年,打退兰泞进犯百余次。至于我担不担得起‘宁远侯’三个字,全凭陛下和我父亲说了算。汪粮承官,要不,先下去找我父亲聊聊?”
堂前阴风一阵,刮过这落针可闻的金殿,扫过下臣的脊梁骨。
裴醉转着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站在龙椅之下,挡在李临面前,淡漠的眼眸微微一眯,眉峰凛冽如剑,斜飞入云霄。
“至于丹书铁券,那是供奉在裴家祖宗堂前的东西。裴家世代忠烈,若汪粮承官想让陛下背上一个‘污蔑忠良’的污名,本侯不介意代裴家祖祖辈辈负荆请罪,御道跪行,亲手替先祖归还丹书铁券。至于虎符...”
汪渠嘴唇发抖,想骂他强词夺理,可裴醉却从怀中掏出了玄铁虎符,右手擎着,神色冷淡。
他手中握着那沁着寒气的四方暗铁,仿佛将河安的漫天黄沙、马嘶长鸣、金戈弑杀和累累白骨,一朝带到了这高墙软风的承启宫城里。
裴醉转了身,广袖随着他震袖转身而高高飞扬。
他单膝跪下,身体跪得宛若一柄淬血的钢刀,笔直而挺立。
“臣,愿意交出赤凤营虎符。”
汪渠一喜,赶紧跪了下来,朝着李临叩首,喜极而泣:“陛下,请收归虎符!”
站在一旁打呵欠的钟祭酒拢着山羊胡子,昏昏欲睡地嘟囔了一句:“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
李临被这意外打得不知所措,干张了张嘴,不知该收还是不该收。
就算他收了,他又能给谁呢?
裴醉微微抬眼,见李临求救似的看着他,垂了眼帘,慢慢起身,长袖一甩,掌心摊开,对着堂下文臣淡淡一笑。
“赤凤营虎符就在此,可有人敢接?”
堂下寂静得令人心悸。
李昀站在裴醉左手边,清楚地看见了裴醉眼底的悲凉与叹息。
世人眼孔狭小,总是以己度人。
贪恋权势者,便以为人尽可以权利诱,以权恐吓,将权势当作登天阶梯,恨不得睡在官印虎符上。
可这虎符,从不是荣耀锦绣与光明坦途,而是千万百姓的期许与希望,是一去无回的荆棘血路。
李昀清隽的眼眸起了一层雾,望着裴醉削瘦的侧脸,喉间微微发酸。
恐怕大多数人皆以为他这归还虎符举动乃是惺惺作态,可又有几人知他真的想要寻一人,替他担下镇守北疆的责任。
朝还是散了。
虎符仍是安静地躺在裴醉的胸前衣襟中,宛若沉睡。
奉天殿门缓缓关了。
裴醉斜倚在白玉回廊的转角,藏在阴影里,望着这万千气象的宫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忽得,他背后一暖,腰间攀上了一双手,温和的呼吸散在他的后颈,细密酥麻地扫过他的皮肤。
“忘归,别叹气了。再叹气,会生皱纹的。”
裴醉听着李昀略带鼻音的话语,握着攀在他腰间那双精致修长的手,用不算太暖的掌心替他温着冰凉的手背。
“怎么哭了?”
“想到今日兄长为了逃避早膳而故意赖床到最后一刻,我实在是无语凝噎。”
裴醉低声笑了。
他转身,抱着李昀,双眸盈着温柔的笑意。
“不想吃,不能不吃吗?”
“能。”李昀点点头,“既然兄长不想起床,我正好夺下你手上的巡防重任,让你不必再下床了。”
裴醉用两指掐着李昀柔软的脸蛋:“元晦这么记仇啊?”
“并非记仇,只是公平罢了。”
李昀眼瞳藏着浅浅的笑。
“好,李元晦既想还世间以清正,那么,便从匡扶为兄这歪斜的心灵开始吧。”裴醉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伸出了手,笑意盈眸。
李昀缓缓伸手,牵住了那只藏着薄茧的大手。
“兄长乃是君子,立身以正,坦坦荡荡,我不必扶,你自顶天立地。”
第96章 喝药
午时已过,秋日艳阳软趴趴地躺在天上,映着‘许春望’那红帆酒招,烈日黄金色给酒幡镶了金边,更显得贵气逼人。
一人站在车水马龙的御街上,灰布衣袍破旧,衣料被水洗得脱了色,胳膊肘处已经磨得白了,站在一群锦衣贵袍的世家公子中间,显得突兀而格格不入。
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兜子,另一手擦了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着那飘香的好酒,不由得滑了滑喉结。
申高阳坐在二楼雅间的阳台上,头上搭了个小小的布伞,将风雨日照全都挡在了外面。
他百无聊赖地品着昂贵的茗茶,垂眼看见那衣衫褴褛的读书人,用舌尖卷了苦涩的茶叶,小眉头皱着,不悦道:“把鲁实给我叫过来。”
只消片刻,那衣着湖蓝色绸缎的鲁掌柜便忙不迭地跑了上来,恭敬地双手叠在胸前,满面笑容地弯了腰:“世子殿下有何吩咐?”
申高阳吐了舌尖那苦得发涩的茶叶,用白皙无暇的小手指着那门口仍是呆呆站着的读书人,不满道:“我怎么说的,这‘许春望’,不接待平民百姓,赶紧让他走。”
“是,是。”
接了世子殿下的吩咐哪还有不赶紧办的道理,鲁实立刻就领着三个膀大腰圆的打手,从‘许春望’门口出来,一句话也不多说,随手一指,那三人便像是撕烧鸡扯破布一般,推搡着将那书生逼退到了一旁。
只消一脚,那人便倒在了地上,灰头土脸的狼狈,布袋中的东西漏了一角出来,仿佛有隐约的黑血迹和陈腐的肉色。那书生手中死死攥着那黑布兜子,仿佛生怕别人抢似的,平和的目光也带上了警惕,一双握笔的手青筋暴起。
“呸。”掌柜的高傲地斜睨他一眼,“爷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副穷酸样,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那人脸色发白,可却将那布袋子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世间珍宝,不敢松手。
“主子。”暗卫在申高阳耳边低语,“那里边是一颗人头。”
申高阳手中折扇一顿,眼眸一亮。
最近忙着鼓捣买粮卖粮,整日账本翻得手疼,坐在金银窝里日子也实在无聊,一朝看戏来了兴致,差了手下人给鲁实递了一句话。
鲁掌柜一怔。
他转头,看着那衣衫破旧的书生,从腰间鹿皮钱袋里掏出一锭金元宝,砸在那人的脸上:“你怀里的东西,我们东家要。”
那人揉了揉被砸得生疼的鼻梁骨,将怀里的金元宝端正地摆在了地上,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如此,便打扰了。”
那人声音微哑,言语里丝毫没有被看轻的愤懑,只慢慢地拖着那黑布袋子离开了这纸醉金迷的酒肆,脚步缓慢,却一步步走得极端正。
申高阳软软翘了唇角。
“有趣的人。”他转身吩咐道,“跟着他,看看他要做什么,必要时可以出手,然后,把人交给裴世叔。”
“是。”
申世子身后的暗卫如一阵风悄然消失在身后。
“人头?”申高阳微微昂首,看着那艳阳日照,狭长的眼眸微眯,叹了一句,“这还没到冬天,就要下雪了么?”
那书生离开了‘许春望’,转了个弯,在街边吆喝的小贩手里买了一碗全是渣子的高粱酒。
他摸出两个铜板,认真地搁在那小贩手中,然后抖着手臂,将那一碗酒大口灌了下去。
“呦,没看出来,小哥看着文弱,酒量还挺好。”小贩今天心情明显不错,笑眯眯地搭话道。
“见笑了。”那书生被酒气顶得双眼发红,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说道,“不怎么会喝。”
小贩递给他一方粗布麻巾,皱皱巴巴的。
“多谢。”书生擦了一把酒渍和汗迹。
“听口音,小哥不是本地人。”小贩趁吆喝间隙,有一搭无一搭的问着,八卦已经成了经商本能。
“啊,是。”书生将那麻巾叠好,还了回去,“我从南方来。”
“南方,很远啊。”小贩咂舌,“你来承启做什么?寻亲?做生意?”
“还好,骑马,不过五六日。”书生道。
“你会骑马?”小贩撇了撇嘴。
“是。”书生颇有些不好意思,攥着黑兜的手微微向上提了提,“为官者如何不会骑马?”
小贩看着那灰头土脸的书生,心里暗暗点头。
又是一个想做官想疯了的可怜人。
“官老爷来承启,有公干?”小贩顺着他的话,同情地看着那人。
“算是。”书生望着那不远处的登闻鼓,笑了。
“今日草民能卖给官老爷一碗酒,也算开张大吉了。”小贩话里带了不以为然的讽刺,倒也没有坏心,只是揶揄地笑道。
“断头酒,也没什么吉利的。本官这便走了。”
小贩眨了眨眼,看那人竟真的亦步亦趋地走向了那落了灰尘的登闻鼓,看着手里那人塞回来的铜板、麻巾和酒碗,一股寒凉之意从脚爬上头顶。
多久没人敲过那鼓了?
他掰着手指头,平日算铜板机灵的小脑瓜此刻也转不过来了。
上一次血流成河,还是五年前那次。
小贩身体抖了抖,挑着扁担,飞也似地逃走了。
裴醉斜倚在床头上,左手拿着一卷密函,右手捧着一碗药,李昀坐在他身边,手握一卷书册,可视线却落在裴醉手中那碗药上。
白瓷碗壁沁了黑黑一层边缘,可液面才下去了半个手指甲那么高。李昀修长如葱的手指攥紧了书封,儒雅清冷的眉眼将一层不可见的怒意牢牢地罩住,努力地不让这怒气外泄半分。
裴醉没察觉到危险逼近,只凝神处理着暗卫从江南发回来的密函。
“漕运沿途二十八府,自最南边甘信至承启,通常需要十五日至三十日,可你看。”裴醉将手中的密函递了过去,“虽说罢免贾厄总兵位,又调度军务花了些时日,可押解贾厄入承启的人到现在还困在潼清水路,离承启至少还有几百里。我特意让他们不必走陆路,便是要沿途查看堤坝损毁、粮船补给、还有漕兵粮库的情况。现在一看,像望台淤堵的水路和损毁的堤坝,实在是并非一处一所。连日的暴雨,本就水灾泛滥,粮食歉收,再这么堵下去,迟早要出事。”
裴醉说了一长串,可没听见李昀的应和或反驳,他抬眼,对上一双极力压着怒气的水色双眸。
“说完了?”
李昀声音冷淡。
裴醉喉结一滑,背后一凉:“还没有。”
“还想说什么?”
“...我错了。”裴醉甩了密折,握着那碗苦得骨头发颤的汤药,宛若面对几十万铁骑临城逼战,或者说,兵临城下都不曾有过这般动摇。
他抿了抿唇角,还没放到嘴边,额边已经沁了一层薄薄的汗。
“主子们!!”
二十二捧着申高阳的小玉鸭子吊坠,扬着手中一卷竹筒密信,火烧屁股似的冲进了寝殿。
裴醉立刻放下手中的药碗:“拿来。”
李昀蓦地起身,挡在裴醉身前,对二十二摊开手掌:“给我。”
二十二垫着脚,越过李昀肩膀偷摸看自己主子扶额无奈的表情,心里便有了计较,跟甩掉烫手山芋似的,将竹筒塞进了李昀的手里,转身跑得飞快。
开玩笑。
主子打架,不跑等着过清明吗?
李昀双手合拢了木门,慢慢走到裴醉的床前,垂着清隽的眼眸,只淡淡地望着裴醉略有些苍白的脸。
“喝。”
只冷淡一个字。
裴醉撑着额角,硬逼着自己灌了一碗药,脖颈瞬间覆了一层汗,在秋日午后阳光的映射下晶莹有光。
李昀略略松了一口气,从一旁的托盘上取了一枚蜜饯,塞进了裴醉的嘴里:“我看你是虚长年岁,挑嘴的毛病跟以前一模一样。”
裴醉嘴里嚼着蜜饯,甜杏的味道盈满口腔,他捏着眉心,疲惫地靠在床头上,唇边溢了一丝笑。
“还是不想请方公子诊脉?”李昀抿了抿唇。
“我怕他受到刺激,彻底失去理智,再也回不来了。”裴醉转着空了的药碗,望着碗壁上挂着的残渣,“上次他割了自己的肉,谁知道,他下次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说罢,他牵着李昀的手。
“元晦,我欠他良多,实在是不能再害他了。”
李昀取了手帕,替裴醉擦了刚渗出来的一层薄汗:“好,我知道了。如果这样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瞒着也无妨。只是,你可以瞒所有人,却独独不能瞒我。不舒服就告诉我,难受也别一个人忍着。”
裴醉将他按到自己肩上,沉声低笑:“现在就难受,需要李元晦的独门神药。”
李昀抿唇浅笑,扶着裴醉的手臂,将他按倒在床上。
“躺着,我给你念。”
午后的阳光顺着木窗投映进了内室,空气中细小尘埃静静地飘在空中,随着李昀温和淡然的诵读声而微微上下翻飞。
裴醉闭上了眼,左手牵着李昀的右手,安静地听着。
李昀的声音被阳光烘得暖洋洋的,干燥而清爽,温润地擦过裴醉的耳畔,听着让人心里熨帖又舒服,他竟有些困倦。他努力地撑开眼,带着困意和慵懒,朝着李昀低哑着笑道:“这密函怎么这么长?”
“嗯,很长。”李昀合上了硬皮折页密函,用手覆在裴醉的双眼上,“别睁眼,继续听。”
“广渠因水灾拖欠十万石秋麦,其捐学白银也没能到其军驻卫所,御史台却上奏,是广渠知州贪污吞吃了赈灾款。这段话,你变着法子的念了两遍了。没了盖无常的阻挠,高崔两家力有不逮,二十六县里长投诚,小范围土地清丈进行倒是顺利,这段话插在前面也念了两遍了。”裴醉无奈道,“算一算,这一百二十三句里翻着花样的重复了三十五句。再这么念下去,你嗓子不要了?”
李昀搁下手中的密折,取了一杯茶,小口抿了。
“就凭兄长这过耳不忘的能力,若肯用心在诗书上,何愁文人不崇兄长之才?”
“得了,我可没吟风弄月的才华。”裴醉扯了被子翻了个身,凤眸微挑,落在二十二送进来的竹筒密信上,又挑了个视线,见李昀一副不打算让他插手的模样,只好十分配合地闭上双眼睡觉。
李昀微微叹了口气,蹲在床前,双眼与他直视。
“我知道了。子昭的事,我先与周先生商量。待你睡一觉起来,我们一起处理,好吗?”
裴醉哑然失笑,将削瘦的手臂从被子里伸了出来,轻轻揉了揉李昀的脑袋:“哄孩子呢?”
“可不是吗。”李昀将他的手塞回了被子,“你就是个说不听打不得的倔孩子。”
裴醉轻声笑了笑,反握着李昀的手,伴着午后的温和阳光沉沉睡了过去。
李昀一点点地将手从裴醉虚虚握着的掌中退了出去,却发现了他藏在袖口里的手臂一片青紫,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像是反复摔的淤伤。
李昀呆立了片刻,心脏像是被重锤使劲敲了一下,疼得他眼圈一红。
李昀压了压紊乱的呼吸,从临窗的木抽屉里取出了那盒贵重的药膏,挑了一指头透明粘稠的冰凉液体,小心地替他揉着淤青。
裴醉没醒,只是眉心微微拧了一下,片刻后轻轻展平。
李昀动作越发轻柔,像是用羽毛轻轻扫过湖面那般温和。
等到那层透明的药膏干了以后,李昀安静地替他拉下袖口,帮他拉起那最后一丝遮掩。
他蹲在床前,只静静地看着裴醉沉睡时的面容。
午后的阳光顺着斑驳树影投在了室内,暖着裴醉苍白的脸,浓密的睫毛似乎也沾了深秋最后一丝温暖,那人眉眼间再没有从前那般孤注一掷的决绝,安稳从容地令人心头一宽,只是无论吃多少珍稀补药,都换不回来脸上的血色,总是苍白一片。
李昀轻轻拨开裴醉挡眼的碎发,用温热的指腹擦了擦那对锋利的剑眉。
“好好睡吧。”
宣承野带着木小二从侯府书房出去,眼睛一瞥,看见了角落里蹲成了小蘑菇的方宁。
宣承野自那日砸了方宁,便一直对他心有愧疚,此刻见方大夫委屈巴巴地蹲在门口,脚步一顿,思忖片刻,带着木小二,也蹲在了他面前。
三人对面而蹲,六目相对无言,场面严肃中透露着一丝滑稽。
“方公子,可有事?”宣承野尽量放轻了声音,怕吓到方宁。
方宁蹲着向后腾挪了半步,脸‘蹭’地涨得通红。
怎么办,他好像被宣姑娘的一拳打掉了一颗心。
他跟个鸵鸟一般,把头埋进了药匣子里,又跟狗刨食物一般,抓出来一个方子,塞进了宣承野的手里。
“宣姑娘,给你的。”方宁从头红到脖子,手抖成了筛子,“...那个,喉咙里的肿块,虽然不致命,但不好看,你,你试试这个。”
宣承野抿了抿唇,接过了那张纸,沉声道谢,并不多言。
木小二拽着她的袖子,察觉到了宣承野的不开心,于是手里偷偷攥了一个精致的圆形暗器。
小球半个指节宽,外表浑圆,泛着银光,上面双丝缚着一排黑色裂纹状的底槽,从中整齐地将圆球割裂开。
木小二猛地一转身,抬手把小球朝着方宁就丢了过去。
宣承野余光捕捉到了抛球曲线,大惊,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抱着方宁侧身翻滚三周,将他压在身下,死死护住。
方大夫差点被宣姑娘身上的柔软和芳香撩得原地着火,可还没等他幸福地昏过去,耳畔便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震。
方大夫抖着眼皮勇敢地朝着自己刚才蹲的地方一瞥,见那长廊转角的一颗三人合抱的大树已经被炸出了一个大坑,焦糊味道窜天起。
“你你你...我我我...他他他...”
方宁语言乱了,抱着药匣子倒退半步,惊魂未定地看着姐弟二人。
“抱歉,小二他...”宣承野摇了摇头,拱手行了个武将抱拳礼,“我替他向方公子道歉。”
木小二却没察觉到自己做错了,他躲在宣承野身后,侧了脑袋,露了半张脸和半只眼睛:“姐姐不高兴。”
说得十分利索。
方宁不明白,他抬眼看着宣承野清秀的双眼,鼓起了万分的勇气,小声问她:“宣姑娘,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见宣承野不答,他急急忙忙地解释着:“我,我的医术很高的,我连忘归都治好了,你,你相信我...”
“并非不相信公子医术。”宣承野抿了下嘴唇,那不着粉黛的脸上却闪过炫目的坚毅笑容,“只是我并不觉得这喉结难看。反而,因为它,我才能得以从军瞒过多人耳目。”
“可,可你现在不从军了,以后,以后总不能顶着这种东西...”
“这便不劳公子费心了。”宣承野不欲再谈,牵了木小二的手,两人一高一矮地向着方宁行了个礼。
木小二抬眼看了看宣承野绷得略紧的侧脸,从行礼中猛地起身,抬脚蹬蹬地跑上前,拽着方宁的手臂,结结巴巴地说:“鸭世子说,医术高的...不是你...是...疯...”
宣承野拦腰抱过木小二,冷淡中压着一丝歉疚,朝他略略颔首,抱着还想说话的木小二快步走出了东侧院。
周明达被炸得耳鸣,老夫子掏着耳朵走了出来,却只看见了一个骇人的大坑,还有呆呆坐在树下缩成一团小小的方宁。
“小阿宁,怎么了?被炸傻了?”周明达拖着脚快步走了过去,心疼地摸着方宁苍白的小脸儿,“阿宁啊,快醒醒,你要是再疯,就没人给老夫端洗脚水了。”
方宁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拽着周明达的袖子,声音很轻,犹豫而彷徨:“周先生。”
“嗯,嗯,老夫在呢,怎么了?”
方宁双手捧着老夫子的长袖子,捧到脸边,用力地揩了鼻涕。
周明达脸瞬间黑成了炭。
他揪着方宁的衣领,把他丢到了长廊边:“一边儿玩去。”
老夫子甩了门,面对着满书房铺天盖地的未读奏章和密函,无可奈何地长长一叹,认命地坐回了书案后。
周明达眼下青黑一片,呵欠连天,左手挠着下巴,右手在折子上写写画画,手边放了一坛酒,酒香都快把整个书房淹了。
“混账...臭小子...”周明达又打了个呵欠,“要是老夫早知道你每日揽这么多活,绝不教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治国策。”
周明达困得泪眼模糊,脑袋上插着的笔杆子随着他点头而甩了满地墨点。
李昀刚踏进书房,便被这浓厚的酒气呛得小声咳嗽。
周老夫子努力撑开了眼皮,踉跄起身,赶紧开了窗,呵欠大口地朝李昀见了礼:“梁王殿下。”
李昀擦了擦被呛出来的眼角水光,回了礼,右手捏着短短一根竹节,用指节挑破了蜡封,捏出了一张薄弱蝉翼的宣纸,摊平在桌上,与周明达一同俯身研读着。
片刻后,皆是叹了一口气。
“广渠州实在太小,在淮源府与徽陵府之间左右逢源,其实手里没什么权势。看来,即使是富庶的江南一代,也是个人扫尽门前雪,哪管他人饥荒遍地。”
“堂堂广渠州牧竟被灾民逼得堂前自尽...”李昀抿了抿唇,“为何陈情信一直递不上来?”
“不必问,问就是十三道御史沦陷了。”周明达扶额头疼。
“可派人把那名通判带来了?”李昀问在门口守着的府卫。
“还没有。”府卫恭敬禀报,“通判还未敲上登闻鼓,便昏倒了。世子派人送去了医馆,大夫说是长途跋涉身体虚弱,又心神激荡难以自持,加上酒气入体,直接醉倒了。”
周明达与李昀相视一笑,之前的凝重被通判冒冒失失的醉酒打了个粉碎。
“不急,寻个厢房,让他暂且歇息片刻。待...”李昀朝着寝殿的方向遥遥一望,“...待傍晚时分,再将人带来。”
“是。”
周明达等侍卫出门,抽出了发冠前灰白头发里插着的毛笔,双手交叠,略显凝重地问:“裴小子最近身体如何?他在我面前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但我总是不放心。”
李昀垂了眼帘,攥着折扇的右手微微用上了力气,指节泛白。
“不好。”
周明达身体一僵,脊背的老骨头仿佛都打不过弯来,就那么直直地挺了片刻,然后,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近来总是头晕,今日上朝,连跪也跪不稳,甚至...甚至在殿前昏倒。”李昀呼吸颤了颤,“虽然他告诉我是做戏,可我知道并非如此。”
“...臭小子。”
“尽管我每晚都替他燃安神香,可次日早上,我见他总是十分疲倦,想来是夜半痛得无法安睡。”
“...没告诉小阿宁?”
“嗯,他不想,我尊重他的决定。”
周明达又长长叹了口气。
“真是,造孽啊。”
方宁在外廊缩成了一小团,背靠着书房侧面墙壁,将里面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捂着嘴巴,脸憋得通红,差得背过气。
他小口小口抽气,抱着摇摇晃晃的药匣子,疯了一般地奔向裴醉的寝殿,连鞋子甩掉了也恍然不觉。
他一路狂奔,可真的站在门口,却又胆怯而茫然。
这时,仿佛有什么从他的脑袋里一点点抽离,他捂着头,想压住那丝丝缕缕散逸的神思,他蓦地想起了木小二和宣姑娘离开时的表情,他用力地咬着下唇,不想又没出息地发疯。
二十二守在门口,百无聊赖地编着同心结,俨然一副绣工的心灵手巧模样,见方宁踟蹰不前,他龇牙笑笑,塞了一个同心结在他湖蓝色的直裰腰带里面。
“方公子,你是去见主子,又不是去见心上人,这么犹豫做什么?”
方宁嘴角撇得更厉害了,连眉毛也耷拉了下来。
他抬手,轻轻推开了殿门,蹑手蹑脚地入了寝殿。
床上的人睡得不安稳,前额覆了一层薄汗,眉心锁着,薄唇紧紧抿成了一道线,喉咙间压着痛喘时,脖颈用力绷紧而向内拧转,勾出几道锐利的直线。
方宁看见这熟悉的忍痛动作,心头的无力与愧疚排山倒海地将他压倒,以至于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他失魂落魄地,用发颤的二指搭上了裴醉削瘦的手腕。
指腹下脉搏艰涩凌乱,一时如山崩水决堤,一时低缓如河水将枯,是‘蓬莱’发作时的脉象。
原来,没了旧毒的压制,‘蓬莱’开始肆无忌惮地破坏忘归本就脆弱的经脉内脏。
是他错了。
方宁身体里的力气尽数被抽干,无力地跌在床侧。
还是他...害了忘归。
裴醉从噩梦中辗转醒来,从骨头缝里渗出密密麻麻的痛意,浑身累得没有一丝力气。
他右手攥拳搭在前额,抹了一把汗,疲惫地撑开眼帘,望着斜挂的夕阳,努力攒了一口气,双手握着床沿起身,眼前一阵晕眩,险些又摔在了地上。
二十二耳朵削得很尖,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眼疾手快地将裴醉撑住,焦急地喊道:“主子?!”
“慌什么,死不了。”裴醉撑着额角,借了一把力,坐在了桌前,自己倒了杯温茶,润了润干渴的喉咙,“捡要紧的禀报。”
二十二两三句就概括了书房下午的议事,他无数次感激天地玄三位首领从小就带着他们读书认字,否则,就凭他的脑子,哪能把那么复杂的人物关系都背下来啊。
“知道了。”裴醉抬眼,“府里没别的事发生?”
“...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二十二老老实实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