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颔首:“你且详细说说。”
宣承野剪水双瞳映着木柴火光,仿佛这火焰将她带回了那夜的兵败,可她却没有再颤抖退缩,只是深吸一口气,话语条理清晰,娓娓道来:“东南沿海外群岛,上有匪人求我大庆财物,如,瓷器、生丝、药材,或是棉花铜铁等,出价极高,远远高于甘信各大商铺的价格。可,匪人隔海入关极难,往往,都是军中人牵头,转运甘信货物至海上,再从水匪手里接手白银流入军中。这一往一来,可至少赚取十数倍的成本价。”
“依你所说,所谓的水匪,不过是穷凶极恶的商人?”李昀问道。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宣承野声音有些迟疑,“当然,水匪既为匪,便是能用暴/力抢掠,便不用银钱打点,所以,这些年,甘信水军也打得艰难。不过是一边打,一边做生意。”
“这话,听着耳熟。”裴醉抬眉望着李昀。
“是,茶马司当年便是以贸易互市控制兰泞,可惜,最后也只能草草收场。”李昀握着裴醉的手,想起他身上被火/炮炸出的累累伤痕,便心口一疼。
大国泱泱,面子极重,可谁又在乎过守关将士为了守住这面子而付出的代价。
“兰泞被逼入绝路,反而开了火器的窍,从侧面杀出一条血路,十分棘手。若甘信也如此...”
裴醉虽没说完,可在场几人同时都陷入了沉默。
北有猛虎,南有豺狼,两面夹击,大庆是否还能抵挡得住?
周明达本不想裴醉和李昀插手走私一事,可见拦不住,也只能垂着头,继续用烧火棍捅了捅木柴。
命数如此,非人力可改。
裴醉转着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抿着唇闷咳了两声。
李昀拨开裴醉额前垂下的碎发,用手探了探额温。
“不舒服吗?”
“嗯。”裴醉手肘微弯,搭上李昀的肩,把头枕在臂弯里,声音发闷,“想喝酒了。”
方宁本是趴在一旁昏昏欲睡,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酒’这个字,猛地来了精神,拼命地朝着李昀摆手。
李昀长睫微垂,转头,视线落在埋头在他肩上的裴醉,沉默了片刻,最后,缓缓开口道。
“好,我给你拿。你回房等我,好不好?”
裴醉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李昀会允了这伤身的要求,他苍白的脸自手臂弯处抬起,与李昀近在咫尺那双清澈的瞳孔相对而视。
仿佛,有些事,不必说,他都懂。
裴醉抬手,用带着青玉扳指的大拇指摩挲着李昀的侧脸。
“元晦真好。”
院中人各自告辞,一夜的热闹便如闹市散场,空留一地的喧嚣痕迹。
李昀亲自去地库取了一小坛金风玉露,拎着栓酒坛的麻绳,慢慢地走回了寝殿,推门进来时,裴醉已经坐在软塌上,双臂抱胸,倚靠着木窗扉合眼睡了。
如水月色透过万字木窗纹漏入内室,明暗月影勾勒出裴醉高挺鼻梁眉骨,又将乌黑的睫毛染上一层霜,整个人像是浸在了清溪中,波光粼粼般透明又破碎,让人很想抱抱他单薄的肩。
李昀静静地放下手中的酒坛,解开肩上的狐裘,双手捏着狐裘侧边,双臂微展,带着暖意,将裴醉一同裹了进去。
“又装睡?”李昀将头轻轻搁在裴醉的肩上,用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怎么什么都瞒不过我的小云片儿?”
裴醉没睁眼,摸黑抬手攀上李昀的侧脸,轻抚着。
“不想让我为难?”李昀从身后环住裴醉的腰,与他贴得更紧了些,“生生忍着酒瘾,不难受吗?”
“难受,所以,让我抱一会儿。”裴醉转了个身,挑开李昀的狐裘,丢在了一旁,抱着他倒在软塌上,自身后抱住了李昀纤瘦的腰。两人身盖明月光,耳边秋风呜呜咽咽,自窗外悠悠而过,裴醉的呼吸散在李昀的脊梁处,灼热而急促。
“心里难受的话,不必借酒浇愁,哭一哭便好。”李昀握着裴醉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轻轻地安抚着。
“...早忘了怎么哭了。”
“要我教你吗?”李昀翻了个身,双眼浸透了月色莹润,眼眸微弯,“或者,要我试着将兄长弄哭吗?”
裴醉用二指捏着李昀柔软的脸蛋,剑眉一柔,双瞳含笑:“李元晦,你最近这话里有话,以为我真听不出来?”
“心中坦荡,见山是山;内藏戚戚,闻溪恐秽。”李昀微微侧了头,“谁知道你每日都在想些什么?”
裴醉失笑。
李昀撑着床铺坐了起来。
他双手一拢,拿起火折子,轻轻吹口气,微弱的火苗便亮了起来。他弯腰小心地燃了火烛,如豆烛光暖着深秋的夜,昏暗中也带上了一丝温情。
李昀慢慢坐下,取了两个青铜酒樽,捧着土色酒坛,淅沥酒水坠入酒鼎中,如竹叶般的清香酒气绕柱三尺,盈满一室。
“我仔细想了想,子昭说得有理。你我竹马总角,兄弟十年,如今两相执手,虽不必行寻常嫁娶六礼,却总该敬天地宗祖,敬山川大江,昭告山河,共饮以誓。”李昀扬了扬酒樽,“说好,要带我入裴家族谱,为何食言?”
“这么急?”
裴醉从榻上起身,临窗而坐,肩披月色,伸出一只手,接过李昀手中的酒樽,昂首喝了。
“嗯。”李昀撑着手肘,笑着看他。
裴醉深邃的双眼望着李昀,左手转着酒樽,眉心微拧,片刻,拉起李昀的手,在黑暗中,握得很紧。
“我有事跟你说。”
“不必了。”李昀的手慢慢放在裴醉的心口,轻轻揉了揉,“我都知道。”
一阵温和的暖意自李昀的掌心隔着玄色绮罗服慢慢渗进了裴醉的胸前,心口窝着的一块坚冰被暖成了一滩水,连隐约的绞痛也好了许多。
“你忍痛的样子,我见得太多了,已经藏不住了,忘归。”
裴醉眉心微微松了松。
“我怕你...”
“想来,还是我不够坚强,所以你才总是觉得需要瞒着我。”李昀抬眼,温润一笑,“是吗?”
裴醉默然,揉着李昀细瘦的手指,生怕那掌心又变得冰凉而潮湿。
可,并没有。
那暖意一如既往,温和而倔强。
“我只是需要点时间接受,并非不能接受。”李昀清清淡淡的声音自对面响起,没有从前那般强撑着的淡然,是发自内心的平和。
裴醉眸色渐深,拉过李昀的手臂,右手扣住那人的后脑,用力将他抱进了怀里。
“对不起。”
李昀微微叹了口气。
“你做错了什么?为何要对我道歉?”
“答应你,余生风雨,白首同归,可为兄恐怕要失言了。”裴醉声音低哑,锥心的话刺进李昀的心里,可他只是眼圈微红,把脸埋进了裴醉的肩上。
“其实,并非如此。”
李昀在他肩上轻轻蹭掉了眼泪,慢慢牵起他的手,站在窗侧,推开一扇幽窗,明月光柔和地洒在了屋脊砖地之上,镀了一层银雾。
“古有南雪寒梅共白首,今有秋风明月染白头。”李昀踮起脚尖,替裴醉正了正白玉发簪,温润淡笑,“如此,便算是白首同归了。”
裴醉呼吸颤了颤。
他的眼帘微展,温柔的视线落在李昀唇边的笑容上。
他亦抬手,却是替李昀解了发冠,让如瀑的青丝垂肩,映着明月清辉,倒真像是霜染白头。
“原来,你我都已经这么老了。”裴醉轻轻笑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李昀抿唇浅笑,拉着裴醉的衣襟,踮起脚,轻轻落下一吻。
裴醉扶着李昀的侧脸,加深了这个缱绻的吻,呼吸纠缠不息。
“本想带你入裴家族谱,想来倒是没必要了。梁王李元晦顶天立地,本就不需躲在他人身后求庇护。”裴醉声音微哑,凤眸藏笑,“倒真是我轻狂了。”
李昀笑而不语。
“现在想想,先生倒真是一言挑破窗户纸。”裴醉抬手揉着李昀的头顶,“你怎么这么惯着我?”
“得了便宜还卖乖?”
“是啊,为兄一贯如此,见笑了。”
两人相对而笑,细碎的笑声被长风远远地送了出去。
“走吧。”
裴醉一手牵起李昀如玉的细瘦手指,另一只手拎了酒壶酒樽,推门而出。
裴醉和李昀一路沿着暖廊缓缓而行,行至西侧院那兵卒扫地的小院。
两人各伸出一只手,放在两扇门上。
木门吱哑作响,缓缓而开。
入眼便是裴家灵位与长明火烛,一尘不染,想来是有人时时擦拭。
李昀视线低垂,环视一圈,却没见到蒲团,正疑惑间,裴醉却将他牵了过去,在灵位前,盘膝而坐。
“不必跪。”
李昀双手捧青铜酒盏,纤瘦的腰深深弯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文人礼。
裴醉等他行过礼后,解了肩上的披风,替他铺在冰凉的地面上,生怕李昀别了伤脚,小心地扶他坐下。
待李昀落座,裴醉昂首将酒鼎高高扬起,清酒自高处坠下,喉结上下一滑,两口便喝了个干净。
他手腕翻转,将酒鼎开口面向地面,一滴不剩。
“父亲,母亲,长兄,长姐,二哥。我终于是祸害了一人,倾心于我。所以,此生,我非他不可。留后什么的,下辈子再说吧。”
唯有灵前穿堂风,摇晃烛影人两行。
裴醉揽过李昀的肩,长眉微抬。
“元晦,他们没想到这世间还有人能收了我这个祸害,感激得都要哭了。”
李昀无可奈何地笑了。
他将青铜酒樽搁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正襟危坐,拢袖朝灵位遥遥一敬,声音如溪水划过鹅卵石,清脆泠泠。
“父亲,母亲,裴家兄姐,我先干为敬。”
李昀左手拢酒樽,双臂微展,十指并齐,忍着喉咙间火辣辣的灼热,一饮而尽。
“好酒量!”裴醉抚掌长笑。
李昀抹了一把唇边的酒渍,又抬手满了一杯,却被裴醉夺了过去,尽数倒进了嘴里,然后带着酒气,狠狠亲了一口李昀水光柔软的嘴唇。
“走,换个地方,昭告天下,你是我的,或者...”裴醉压低声音,用喑哑撩人的声音在李昀耳边低语,“...我是你的。”
李昀抓着光滑的屋脊,脚踩着松松垮垮的瓦片,似乎再用力一些,便会将那屋顶破碎的瓦蹬踹下去,四分五裂。
裴醉长臂一揽,将李昀抱在怀里,用披风将两人裹了起来。
李昀搀着裴醉的手臂,生怕他体力不支,掉下屋脊。
“没事,松手。”
裴醉低声哄着略显紧张的李昀,笑容是久违的潇洒恣意,眉眼飞扬。
“喝了酒,有没有不舒服?”李昀担忧道。
“不重要。”
“好。”李昀微微松了手,略沉下一口气,望着头顶一轮明月,拿起酒壶,倒了一杯清酒。
明月碎影浸在酒杯中,更添几分疏朗。
“酒一杯,敬天地山川。”李昀声音温润如水,淡然而坚定,“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酒二杯,敬故人亲友。”裴醉也举起手中酒樽,朝倾盖夜幕遥遥一敬,“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酒三杯,以此为聘。共赴人间灯火阑珊,同醉红尘风雪千秋。”两人酒樽微微一碰,细碎啷当响。
“与君同醉。”
周明达正眯着眼观星,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可,他忽得起身,不敢置信地攥着桌角。
他使劲凝神看着,眼瞳处灼烧的痛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不可能。
周明达踩上了桌子,扒着星盘的边角,望着破军与廉贞旁各出现的一颗星,眼圈通红。
左辅右弼,九星共北斗,一夜现世,大庆的气数变了,竟然变了!
周明达眼角通红,跛着脚跑出了屋子,遥遥望着脊背相抵的两个孩子,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臭小子们,有好事怎么不喊我!”
裴醉扬唇一笑,懒懒挥袖:“师父,上来喝酒!”
朝堂今日炸了锅。
宁远侯裴醉不仅违背祖制,用四人软轿将自己一路从御道抬到了奉天殿,还将原来常伴龙椅旁的太师椅搬到了奉天金殿三级台阶左下首,在上面一坐,自然悠然。
朱红官服胸口的白泽补子在他身上张牙舞爪地招摇过朝,玉冠压肩,锋利眉眼飞扬一如往昔,朝臣都没想到,那人卸下摄政王的权柄,反而更加从心所欲而逾矩,简直毫无礼数,离经叛道。
钱忠尖声细嗓地宣了上朝,朝臣呼啦啦如海潮跪了一地,裴醉只是眉峰微微挑了一下,声音懒洋洋地响彻金殿上空三尺。
“本侯有伤在身,不方便跪,还望陛下恕罪。”
还没等李临说话,杨文睿已经忍不住站出来,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诫,见毫无效果,那人甚至掏了掏耳朵,杨御史气得脸都青了。
“杨御史,歇歇吧。”裴醉抵唇低咳,一副气若游丝的虚弱模样,“本侯身体不适,实在是没力气再与杨御史吵架了。”
“下官倒觉得,侯爷精神好得很。”杨文睿重重一哼。
“是吗?看来,本侯病得不到位,杨御史稍等。”
裴醉十分为难地用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捂上了心口,咳嗽得如同老树枯枝在寒风里打着颤。
“裴卿。”李临略带威严的声音自龙椅上传来,“身体可还撑得住?”
“多谢陛下,臣勉强...咳咳...勉强还有一口气。”裴醉咳得断断续续的,仿佛下一秒就要上不来气,“为陛下挡箭,乃是为臣...本分。陛下...不必担忧。”
那副弱柳扶风的做作模样让科道同僚几乎都按捺不住愤怒,真想拿笔杆子戳死那个拿救驾功劳当作免死金牌的混账。
“宁远侯既知君臣之礼,便不该再这般御前放肆。”
杨文睿没想到,自己喉咙口梗着的话,是梁王殿下替他说出了口。
他泪眼汪汪地望着李昀微蹙的眉心。
“殿下此言,亦是下官心中所想。”
李临微微叹了一口气:“梁皇兄,裴卿虽...有失礼仪,但,他毕竟救了朕一命。”
“陛下仁厚,可断不能开此先例,祖制不可违。”李昀恭敬地拢袖抬手,十指并齐,虚虚一握。
“梁王殿下所言甚是!”督察院六科同仇敌忾地斜跨半步,站在李昀和杨文睿的背后,高声齐喝。
“呦,科道众位大人难得一致对外,不内讧了?”裴醉讥讽一笑,“忘了还关在都察院的杜都给事中?”
谁也没想到,裴醉归朝的第一件事,就是旧案重提。
裴醉漫不经心又含威藏笑目光环视一周,手肘撑着太师椅的玉扶手,高声道:“怎么,诸位又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怎么不干脆让官位低微的杜卓死在都察院以保全诸位大人的面子?”
“裴卿,慎言!”李临小手掌重重一拍龙椅扶手,稚嫩的语气隐隐压着天子威严,朝臣一凛,又哗啦啦地跪了下去。
裴醉收了凛冽的视线,撑着太师椅扶手慢慢站了起来,然后单膝跪地,声音微微嘶哑:“臣有话要说。”
李昀跪在他三步远,看着那人跪不稳的背影,目光微微一颤,只是默默垂下了眼帘。
李临绷着小脸儿,微微一抬手,声音幼稚含威:“你说吧。”
裴醉微一仰头,唇角扬了个几乎不可见的弯。
“臣以为,此案旷日持久,迟迟审不出结果,乃是因为督察院、大理寺还有刑部同僚官官相护,彼此包庇。”裴醉从袖口取出一本厚厚的弹劾折子,双手捧过头顶,“臣今日,便要弹劾三司诸位大人。当然,协同审案的梁王,亦不能脱嫌。”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满堂哗然。
“宁远侯身上的罪尚未裁决,竟还有颜面弹劾三司?”
“陛下,三司公审乃是我大庆法度基石,宁远侯此言实在荒唐!”
“梁王殿下守身持正,此言乃是污蔑!”
朝臣七嘴八舌的站了出来,唾沫横飞地喷着跪在最前面的裴醉。
王安和只淡淡一扫,将站出来说话的人都暗暗地记了下来。
午门一斩,盖家崔家残余重臣本就少了许多,再加上吏部内部清查,盖家的明臣暗桩,几乎已经看不见踪影了。
高功倒是有些手段。
李临随着王安和的视线努力地扫着堂下臣。
裴皇兄说了,紧跟王首辅老狐狸的脚步,看一步学一步,他不肯教,就偷师,偷不成师,就缠着他,缠不成他,就下令把他关在宫里,不让他回府。
总之,要把他‘帝师’的身份坐实。
李临趁乱瞥了一眼裴皇兄,与他极快地交换了一个偷摸的笑容,然后飞快地移开了视线,故作严肃地朝着李昀问话:“梁王,你有何要说?”
李昀淡淡抬眼,双手震袖,并齐头顶,身体弯了下去,将头微微碰在左手手背之上,行了极为隆重的大礼。
“求陛下给臣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如何自证?”
“公审杜卓包庇宋之远一案。”李昀唇角微微抿着,温润的眉眼此时微微绷紧,显得严肃而认真,“公开审理,想必能解了宁远侯的疑惑。”
裴醉嗤笑一声。
“想不到梁王一把年纪了,仍是如此天真。”
杨文睿一个暴脾气便要甩一本弹劾折子到裴醉脚下,可身后却有宦官在李临耳边低语,小皇帝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杜卿...刚刚死在都察院暗牢里。”
裴醉脸上表情仍是慵懒淡漠,唇边笑容一如往常。
反观堂下死一般的寂静。
其中,以杨文睿为首,心中惊惧皆有。
众人噤若寒蝉的瑟缩被裴醉一个懒洋洋的呵欠打了回去。
“本侯早就说过,这监守自盗,便是我大庆官场不正风气之始。或者,莫非诸位大人觉得,杜卓是想要一死以证清白?”裴醉冷淡的声音高高地抛着,砸疼了无数官员的脊背与脸面。
“侯爷前脚刚说,后脚便成了真,莫非,此事是侯爷暗中动的手脚?”
真有不怕死的愣头青,硬是将众人压在心底的话明晃晃地挑了出来。
裴醉脸色苍白地咳嗽了一声,鄙夷出言。
“这位大人看不出本侯重伤不治?这活了今日不知道还有没有明日,朝生暮死的,哪有空管一个无名八品官的死活?”
愣头青只想把手中的月白笏板往金砖地上一摔。
一派胡言!
世代忠烈的裴家怎么能养出这般狂妄不羁,离经叛道的儿子来?!
李临年幼的脸上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沉稳与忧愁。
他将目光转向王安和。
“首辅,朕初临朝亲政,便遭遇这等大事,心中不安,还请首辅教朕,如何是好。”
裴醉在内心给李临挽了个大拇指。
‘缠’字一诀,‘赖’字一法,自古有奇效。
王安和狐狸眼眸微微眯了起来。
心中纵使转过千般思绪,可他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恭敬拢袖行礼:“臣愿协梁王一同为陛下分忧。”
李昀也在他身后深深行了一礼。
见文官领袖与皇家亲王瞬间成为了陛下的左右手,身后的文臣无论身处哪个阵营,此时也不得不暂时低头耳顺地称一声‘是’。
“此事,便交由首辅和梁皇兄全权负责了,定要还杜都给事中一个公道。”
李临身体微微向前倾,双眼竟露出了狡黠的神色。
从前那个又软又圆的白面团子,一朝练剑瘦身成功,一对眸子清亮有加,下巴微尖,看着眉眼间与李昀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尽相同,龙气加身,显得威严又俏皮。
“朕听闻,吏治考核即将到来。这朝堂不太平,这次,朕要亲自批阅考核案卷,还望首辅和梁皇兄抽空的时候多教教朕。”
朝臣背后皆是一寒。
高功闻言,朝着王安和的方向微微瞟了一眼。
只见,王首辅拢袖淡笑,低声应了。
高功藏在广袖里的手指微微发颤,攒了一手心黏腻的冷汗。
王安和,果然从不曾真正襄助于清林和高家。
过往种种,皆是以圆滑手段安抚欺瞒。
原来,他非梁王一党、亦非文林王一党,竟是保皇一党!
殿前却忽得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侯爷!”
李昀心里一颤,眼帘猛地一抬,看见裴醉侧身跌在殿前的背影,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去,却见那人扬了扬手,声音虚弱,话语却嚣张:“陛下,臣体力不支,跪不住了。”
李临面无表情地派侍卫扶着裴醉坐上了太师椅,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神里似乎夹着皇权被肆无忌惮挑衅的羞辱与委屈。
见小皇帝被权臣压制得毫无颜面,杨文睿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侯爷既然跪不住,为何非要上朝?”
“本侯想着,无论如何得见上陛下一面,亲眼看看陛下这君临天下的气派。”裴醉嘴里狠狠咬着‘君临天下’四个字,睥睨昂首,似乎嘲讽着小皇帝软弱的手腕,可对上李临双眼时,目色却微微一柔,唇边扬了个很淡的笑容,“...臣今日一见,甚是满足。”
李临的眼眶红了一圈,右手紧紧地攥着拳,不让眼泪掉出来。
“大胆!”
杨文睿实在是忍不住震怒。
此子放肆,世道难容!
“陛下。”李昀清清淡淡的声音自右下首传来,压住了暴怒的杨文睿,“既然宁远侯有伤在身,臣以为,这承启皇城城防,还是换人来掌。”
裴醉略显意外,刚想开口,李昀却倏然转头,瞥了他一眼。即使那一眼如蜻蜓点水,极快地移开,裴醉仍是觉得那视线灼得他心里微烫,仿佛李昀藏在心里的一滴眼泪安静又沉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裴醉便不再说话,望向李昀的目光带上了一丝无奈又温柔的笑。
他家的小云片儿真是舍不得他再受一分累,再吃一丝苦。
此言一出,犹如惊雷坠野,劈开了天幕。
堂下朝臣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进言,掌握着分寸又压不住心头的野心,想要推举自家人却又担心这是连环套,试图向小皇帝表忠心又怕站错了队。
实在是,进退维谷。
李临皱着小眉头,陷入了沉思。
裴醉支着额角,听了半日,被吵得额角突突发疼,他干脆自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两步走到李昀面前,用力攥着他前襟官服,直接将李昀拉到了自己身前,沉声笑道:“怎么,梁王想掌兵权?想取为兄而代之?”
裴醉高了李昀一个头,如此揪着李昀的衣襟,仿佛要将他拎起来一般。
李临也吃了一惊。
莫非兵权之事,两位皇兄昨夜没商量好?
梁皇兄明明告诉自己,说裴皇兄答应交出皇城直卫的虎符令牌啊?
他有些急,刚想派人拉开两人一触即发的战争,可小皇帝却忽然眼尖地瞧见了裴皇兄用手戳着梁皇兄的腰。
小皇帝最近杂书读得太多了,脑袋里蓦然蹦出一句‘楚王好细腰’来。
他小嘴微张,几乎要合不上。
裴醉轻笑一声,转了个方向,于无人看见处隐秘地用修长手指点了点他腰间的玉带。
那玉带勾着李昀的细腰,一下一下地,犹如鸟儿展翅时柔软的羽翼擦过腰际,微痒。
李昀耳根蹭地一下烧得火红,心口那口沉重的钟鼎重重地回荡着,吵得他双耳嗡嗡作响,在这肃穆金殿之上,李昀脑海里竟不由自主想到了昨夜那巫山云雨,小舟独行风头浪潮的那一抹旖旎与豪放。
听着李昀略显急促的小口呼吸,裴醉那略略上挑的凤眸深邃中藏着一丝笑,危险中带着挑逗和引诱,一如昨夜暖帐人影双蹁跹。
短短几个呼吸间,裴醉的手指又轻轻勾了一下那纤细柔软的腰,似乎只等那人说出一个‘好’字。
李昀忍着腰间的酸软,咬牙切齿地红了眼尾:“...本王自是没有宁远侯的野心,绝不染指兵权。还有,这是金殿之上,侯爷如此拉扯,成何体统!”
李昀话里压了颤,艰难地从裴醉身上拿回了自己的神志,他清澈的眼瞳微不可见地嗔了一眼胆大通天的裴醉,抬手将他轻轻推开,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眉心微蹙,似乎厌恶极了这般失礼行径。
“够了!”
李临终于回过神来,沉着脸,手一挥,侍卫将裴醉拉开,按在了太师椅上。
他缓缓起身,龙袍上的绣金飞龙随着脚步微晃,似乎活了起来,凌霄而上。
“梁王此言有理。宁远侯有伤在身,还是安心休养,不必再插手皇城直卫与三大营了。至于人选...”
李临扫了一眼堂下之臣,低沉的脸忽得一晴,朝着李昀和王安和明朗一笑,笑出了两个小虎牙。
“待朕与首辅梁王共同商议后再行决定。”
李昀与李临兄弟二人交换了一个心意相通的眼神。
裴醉余光扫过这暗潮涌动,无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沉声一笑。
扫了‘佞臣’的脸面成功立威,拿回了兵权,收拢了左右手,又引得一批直臣献计表忠心,李临第一次临朝亲政在一片‘欢声笑语’与‘皆大欢喜’中落下了帷幕。
自古君臣一场大戏,演好了,天下安晏,演砸了,战火连绵。
小皇帝骄傲地挺了挺小肚子,就在他正要喊‘退朝’时,真有不知进退的朝臣以为可以一朝将裴醉打入万劫不复,噗通跪了下来,一片忠心可鉴地高喊着:“宁远侯大逆不道,前有肆意收敛权柄不遵祖制,后有午门弑杀朝臣不守礼法,臣以为,应当削了宁远侯的侯爵,夺了裴家祖传的铁券丹书,将赤凤营虎符收于陛下之手!”
朝堂上一片安静。
那进言之人似乎没料到,他这一言竟没引起同僚们的同仇敌忾。
这寂静让他背后一阵阵地发寒,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的时候,抬眼蓦然对上了裴醉一双锐利冷漠的凤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