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忘归从来没对他说过一句喜欢。
可原来,所有的喜欢,都藏在这近乎是玩笑话的两个字里面。
战功赫赫重权在握的大将军,竟然连句情话都不会说。
李昀心口百味交杂,仿佛同时握着深沉浓烈的爱意与惨烈锥心的痛苦,茫然无措间,竟笑了一下。
向文看得呆了。
公子从来没这样笑过。
真....真好看,可看上去又真的...好绝望。
李昀缓缓抬了眼,笑眼犹在,只是那乌黑的眼瞳里散落着细碎水光,可再细看,那眼眶里连一滴泪也没有。
梨花微湿春带雨,不染俗尘的笑容,让人不敢亵渎。
向文眼睛湿漉漉的。
“公子,你要是...心里难受...别强撑着...”
李昀又轻轻笑了笑,挑起布帘,望向马车外的街巷。
十几日前,街道上还满是鲜血与烟尘瓦砾,现在,早已被扫得干干净净。
被踩塌的摊位也恢复如旧,养家糊口的商贩又开始吆喝叫卖,只是声音没有往日的高昂,神色是掩不住的恐慌。
“阿文,我想吃馒头了。”李昀望着那热气腾腾的笼屉,声音很轻,“帮我买一个可好?”
向文虽然满心不解,但还是极快地叫停了马车,买了两个羊肉馒头,搁在纸袋子里,小跑着奔回了马车上。
李昀接过那滚烫的纸袋子,小心地剥开,露出个大饱满圆滚微弹的面皮来。
他小口咬了,羊肉的汤汁顺着唇齿炸开,肉香混着面香,带着热气,在他的口腔内四处乱撞。
承启的小作坊的手艺远胜望台的地摊小贩,可,李昀只是咬了一口,便搁下了。
“殿下,不合胃口?”向文担忧道。
李昀手里握着滚烫的馒头,将头靠在马车壁上,那乌黑的睫毛一直在微微颤着,苍白的脸颊如同透明的琉璃一般一碰即碎,可前额的几绺发丝垂了下来,随着微风微摆,挡住了那一瞬的脆弱。
味道承载着记忆,记忆又凝聚成味道。
手里这个,并非他想要的味道。
“...去都察院吧。”
李昀声音极轻,语气仍是如往日的耐心温和。
向文还想劝,可早知李昀过于内敛温柔,是所有刀子都要生吞下去,宁肯身体里被割得血肉模糊,也不会说出来造成别人困扰的个性。
他只挑了帘出去,坐在车辕上,留公子一人在车里,希望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车厢内只剩下李昀一人,周身的痛意朝他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
他垂了长睫,又轻轻地咬了一口羊肉馒头,喉咙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难以下咽,可,他拼死地咽了下去,至于眼眶红得快要滴血。
“咳咳...”
李昀噎得难受,轻轻敲着胸口,妄图把堵在胸口那口气敲散。
街角忽得响起了一阵鞭炮,不知谁家的嫁娘牵起了心上人的手,白首一生。
李昀攥拳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上天总是要将这些自欺欺人的可笑行径无情地戳穿,不留给他留最后一点情面和尊严。
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纸袋子,再也撑不住唇边的笑意。
在这喧天的喧闹声中,梁王李昀静静地滑坐在了地上,近乎狼狈的,抱着膝盖,捂着脸,声音颤抖地呜咽了一声。
杨文睿已经在吏部磨了七日了,可愣是没查下去。
那日,端茶给梁王殿下的小厮已经服毒身亡,而当值记录也毫无破绽,并非那日刻意有人与他换班。
而茶中的迷药太过普通,甚至于查不出何时何人于何地买的。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自然到杨文睿有些毛骨悚然的地步。
而同僚皆矢口否认与这件事有牵连,不知是互相包庇,还是当真无辜。
自然,杨文睿是不可能相信‘无辜论’的。
他拢着花白胡子,右手不停地写着密封奏折,希望陛下能彻查此事,不让盖家余党有在此祸乱朝政的机会。
每次想到十几日前的大乱,他的一颗心就要颤一次。
百年基业,可不能毁于一朝。
李昀进来时,就看到胡子眉毛花白的杨文睿满脸忧国忧民地笔走游龙,李昀只静静地坐在一旁,没有让人打扰。
杨文睿足足写了半个时辰都没停笔,越写越上头,甚至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气,像极了在朝堂上慷慨激昂劝诫的刺儿头。
李昀怕他一把年纪背过气,只好轻声咳嗽了两声。
杨文睿猛然回过神来,笔锋一顿,看见李昀含着浅笑的表情,赶紧搁下笔,拢袖抬了一礼:“让梁王殿下久候了,下官有罪。”
“无妨,只是少坐片刻。”李昀抬眼,俊秀容貌儒雅温和,只是眼睛微肿,“杨御史寻我,可是有事商谈?”
“是。”
杨文睿抱着一小摞文书,搬了个小几,坐在李昀身旁,请他过目宋之远一案的人证,还有近三十年来的吏治考核文卷。
李昀正要翻阅,可杨文睿却摇了摇头:“此事倒先不急。”
说罢,从袖口中取出巴掌大小的纸,将折叠成四份的密函展开,轻轻摊展开在李昀面前。
“虽然那小厮已经服毒身亡,药物人证俱不可查,吏部那边也是浑水一滩,可下官仍是设法找到了几个最有嫌疑的官员。”
李昀却用手掌盖住了那密函上的人名。
杨文睿一怔。
“盖无常已死,即使吏部有盖家余党,也掀不起什么波澜。杨御史实在不必在这上面费心了。”
李昀轻轻将纸条推了过去。
杨文睿感慨于李昀的心善,却又忧心于他的善心。
“未雨绸缪,防患未然,方能万无一失。此事,还请殿下三思。”
李昀揉了揉额角,显然是有些疲惫,可仍是笑着解释道:“绝路之人被逼跳墙,不如给他们机会重头再来。再说,此事高侍郎自会派人多加照看,想必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了。”
杨文睿还想说什么,可守门侍卫急匆匆地赶来,禀报道:“禀大人,高侍郎差人来了,好像有急事。”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派人来了。
杨文睿立刻把人请了进来。
高功身边的文书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高声说道:“禀杨御史,高大人已经将盖家余党尽数革职,一个不剩!此乃名册,请大人过目!”
两人对视一眼,皆皱了皱眉。
莫非,高功早知吏部盖家人手,却放任他们下手?
杨文睿老脸立刻一沉,怒斥道:“前几日,本官协理高侍郎查案,可他却百般推诿,且人证物证皆不可查,他是如何一夕之间便将所有盖家余党都揪出来的?”
文书笑着拱手:“此事,自然是要多谢大人鼎立相助!”
杨文睿眉头拧得更紧了:“本官?”
文书见他茫然之色不见作伪,也蹙了蹙眉,小心回禀道:“若非大人自毁案卷库,引蛇出洞,逼得他们相互攀咬,如何能一网打尽?”
杨文睿反应了一会儿,然后猛地起身,惊道:“你再说一遍!!!”
文书没想到能正面迎击杨文睿的暴怒,猝不及防地被喷了一脸口水,他抹了一把脸,又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
杨文睿颤巍巍地奔了出去:“来人!!”
等了许久,才从垂花侧门奔来一守卫,拱手说道:“杨大人,有何吩咐?”
“案卷库...”杨文睿捂着胸口,半天没喘过气来,极艰难地问道,“...又走水了?!”
“是。”
“为何不回禀?”
“大人说,今日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能打扰大人写奏疏,所以...”
杨文睿眼前一黑,被李昀稳稳地扶住。
“梁王殿下...老臣...不,下官...下官要去处理...”
“杨御史快去吧。”
李昀的视线落在那守卫身后的猫着腰拎着水桶的小厮身上,眉心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并没有多说,只淡淡朝着那灰头土脸的小厮道:“你暂且留下,进来回话。”
那小厮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跟在了李昀身后,进了内室,极快地关上了门,抹了把脸,单膝跪在了李昀面前。
“主子。”
李昀清冷的目光扫在那小厮微挑的眉峰上,拿起了手中的茶盏,抿了一口清茶。
“案卷库走水,是你做的?”
“是!”小厮眉峰挑得更高了,两根眉毛手舞足蹈地打架,几乎是喜形于色了。
“我不记得,何时授意你如此行事了。”李昀搁下茶盏,那杯盖清脆地扣着碗壁,激得小厮脊背一僵,立刻敛起了眉间的喜色,双膝跪了下来。
“主子,属下...”小厮抓耳挠腮一番,最后只能垂头丧气地说道,“...属下只是不忍主子受这个窝囊气,所以,所以才擅自动手。案卷库走水,根本就是杨文睿御下不严,让吏部的盖家余党有隙可钻。杨文睿自家的事不管好,跑到别人家指手画脚,能查出就有鬼了。这一烧,让盖家的人以为他们买通之事败露,心中惊慌,自然会露出马脚,所以,所以小的才烧了案卷库。再说...再说...”
小厮偷偷地瞥了一眼手掌心的墨痕,若无其事地接了上去:“再说高功虽不愿意背上识人不清驭人无术的坏名声,可杨文睿若都做到这种地步了,高功若再不拿出点诚意来,他以后就算做上了吏部尚书,恐怕日子也会艰难。另外,高功借这次机会,名正言顺地铲除吏部非他党羽,除了盖家,肯定还除了不少其他势力的棋子,于他大有助益。这样,属下既能替主子报仇,又能...”
“...二十二。”
李昀声音发颤,他握着扶手的指节已经泛了白。
这样张扬的手段,这般狂傲的语气,还有...这温柔的解释。
“是!”
二十二腰背挺得很直,又偷偷瞄了一眼手里的小抄,暗暗舒了口气。
一字不错,他真是个小天才。
“忘归他...是不是醒了?”
李昀声音放得很轻。
二十二嘴巴张得很圆。
梁王主子果然非同常人。
他到底是怎么猜出来的?!
他刚想点头,可李昀却已经拎着衣摆奔了出去。
那青衫广袖与肩上的狐裘向后飞扬,整个人如同蹁跹的白鹤一般,转眼便消失在了这院子里。
二十二没想到自己有一日竟然还能看见梁王主子如此失了分寸地狂奔,他怔在了原地,忘了主子最后的交代。
‘不许让他跑。’
二十二一惊,疯一般地追了出去,可他哪敢在都察院众人面前显露身份,跑了两步,便只能垂着头小步快走,到底,还是把李昀跟丢了。
李昀跑得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
他忘了自己的脚伤钻心的疼,也忘了马车就在不远处,他只拽了一匹马,策马狂奔。
迎面的风如刀子,将他的眼泪刮了下来,那眼泪横着淌到了鬓发处,怎么也停不下来。
他从不觉得这距离远得让人绝望,恨不得生了翅膀,飞到那人身边。
终于,‘宁远侯府’四个字撞进了他的视野,他几乎等不到马停,便侧身跳下了马,脚踝狠狠一扭,甚至能听到清脆的骨骼错位的声音。
可他已经察觉不到疼。
门口自然不会有人阻拦圣眷正浓的梁王入内,最多便指指点点,原来守礼有节的梁王也会如此失了礼数的破门而入。
李昀早已管不得这些闲言碎语,他一路自正门沿着碎石板路奔向寝殿,刚推开院门,他便像被钉在了原地一般。
深秋风急,庭院里的红枫树上最后一片红叶挣扎在风里,簌簌发颤,最后,被打着旋儿地刮了下来。
那飘零在风中的红叶,落在了一人的膝盖之上。
那人肩上披着很厚的紫色大氅,身着简单的月白直裰,头发被一根紫色缎带简单地高高束着,前额碎发垂在风里,微晃间,那人回眸,凤眼微弯。
“元晦。”裴醉抵唇咳了两声,声音哑得厉害,可眼中的笑意一直没放下来。
李昀握着木门,唇角紧紧抿着,而因为过于用力,嘴角微微下压,仿佛在忍耐着什么喷薄而出的感情。
“过来。”裴醉朝他伸手,那话中的温暖一如往昔。
李昀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这几步,艰难地犹如跨越天堑。
他站在树下,目光微垂,近乎贪婪地看着裴醉那苍白而削瘦的容颜,只紧紧地盯着裴醉那双含笑的眼睛看,一动不动,生怕眨了眼,那人便又昏睡了过去。
裴醉微微坐正了身子,眉梢微蹙,极低地‘嘶’了一声,李昀猛地一惊,蹲在了他的膝盖之前,握着裴醉的双手,声音嘶哑难当,艰涩无比:“为什么在院里坐着?你...怎么能受风?”
“怕你急,想替你省几步路。可惜,走不远。”裴醉抬起手,轻抚着李昀的冰凉的侧脸,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竟带上了温度,李昀忍不住抬手扶着那只带着温度的左手,不舍得放。
“够了,很远了。”李昀声音发颤,“你不必走,我这就来了。”
“还是我家元晦知道心疼...”裴醉话没说完,便嘶哑地咳嗽着,单薄的背微微弯了下来,李昀立刻将他抱在自己肩上,双手无措地抚着他的背。
“你刚醒,不可在外久留,我扶你回房。”李昀低沉,语速反常地快,字字飞了起来,“你可按时喝药了?伤口可还疼?‘蓬莱’反噬呢?可请方公子诊过脉了?你...”
李昀还待要说,可只觉得有一只大手轻轻地揉着自己的后脑。
有人用嘶哑而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好了,元晦,别怕。”
李昀心里被猛地一撞,那用无数次自我安慰才建立起的坚强堡垒,被裴醉简简单单一句话砸得灰飞烟灭。
他眼圈慢慢地红了起来,小口稳着呼吸,生怕他听出自己的泪意。
裴醉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李昀的背,无力却执着,仿佛想用行动来安抚李昀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若想哭,便哭吧。”
李昀声音微颤,轻声说道:“你不喜欢,我便不再哭了。”
裴醉在他耳边轻笑。
“我没有不喜欢。我只是怕,以后再没有人能给你擦眼泪了。”
李昀眼圈猛地红透了。
“...裴忘归,你说一句喜欢给我听。”
他撑着石桌起身,将裴醉抵在座椅靠背之上,乌黑的瞳孔微微发颤,鼻尖通红,却不肯落一滴泪。
“喜欢。”
裴醉微微仰头,声音微哑。
“再说一次。”
“喜欢。”
裴醉凤眸微弯。
“再...”
李昀声音发颤,可话尚未说完,后颈便落了一只温暖的手,将李昀身体往前一拉。
面前人苍白却温柔的笑容渐渐放大,李昀瞳孔猛地一缩,唇上落了很轻很漫长的一吻。
被裴醉的气息拥在怀里,李昀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他呼吸散乱,连瞳孔也微微发散。
裴醉轻轻摸着李昀染上淡红的嘴唇。
“喜欢。”
李昀压在心底太久的恐惧,悲伤,委屈与辛酸,在这一刻,几乎像是海啸呼啸而出,他的理智瞬间崩塌,揪着那人紫色的大氅,伏在裴醉的膝盖上,无声地落了泪。
李昀从小便是无声地哭。
越悲伤,越悄无声息。
裴醉左手轻轻揉着李昀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的手,右手温和地拍着他的肩。
坚定而温柔。
两人在这满地的红枫落叶下无声地相拥。
为了这一次拥抱,他们仿佛跨越了山海,拼尽全力,终得相守须臾。
周明达抹了抹眼泪,却假装眼睛进了沙子。
“裴小子...真的都好了?”
他问方宁。
“唔,不知道,应该吧。”
方宁舔了舔指尖的鲜血,笑颜如花。
周明达用指尖弹了一下方小疯子的脑袋,怒吼道:“别疯了,把老夫的小阿宁还回来!”
方宁踉跄两步,捂着脑袋,晕晕乎乎地扑进了周明达的怀里。
“周先生...”
“嗯?”周明达又替他揉了揉前额被打出来的一个红印子,“依老夫看,你就是欠揍。”
方宁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院子里的两个人,又惊又喜,一蹦三尺高,落地时却捂着后腰,挂着两行面条泪。
“呜哇周先生,我好疼...”
话还没说完,方宁便脸色苍白地昏了过去。
周明达抱着身体冰凉的方宁,才发现,那孩子的腰间竟然有被野兽撕咬的狰狞伤口。
周明达又心惊又心疼。
这傻孩子到底去哪找的药引子?!
第90章 哄睡
周明达头上裹了一条白汗巾,身上的灰麻衣服沾了乱七八糟的血迹和水渍,晕作一团。
他捶着酸疼的老腰,颓然倒地,双手搭在双膝上,头垂在四肢围成的空隙间,整个人阴云密布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电闪雷鸣。
袖子又被拽了起来。
周老夫子心头默念‘忍’字诀。
一阵惊天动地的揩鼻涕,伴着小猫似的呜咽委屈,还有指甲撕扯袖子的拉丝声音。
周明达额角青筋微微颤了一下。
可他忍住了。
文人自有矜持,山崩于前就跟放屁似的,不乱不慌不生气。
那抽泣声音逐渐扩大,嗷嗷地嚎着,仿佛不间断的狂风呼啸,震得人耳朵嗡嗡发颤。
“呜呜,疼...呜呜呜,疼疼疼...呜呜呜呜呜...”
左耳边传来闷笑伴着低咳声,如同低音军鼓一般,加入了这狂风怒号里。
接着,便是木板拖曳地面的细微声响,飘在这场狂风暴雨之上。
“够了,你们三个,都给老夫消停点!!!!!”
周老夫子忍无可忍,终于失了理智,扯掉脑袋上的汗巾,一把摔在地上,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寝殿中间。
“小阿宁,你给老夫闭嘴趴着!”
指的是趴在软榻上嚎叫的方宁。
“臭小子,你给老夫闭眼睡觉!”
指的是斜靠在床头软枕笑着咳嗽的裴醉。
“还有你...”周明达怂了片刻,总算还记得礼数,“...梁王殿下,伤了骨头,不要乱走。”
这次,说的是静静坐在软塌与床榻之间的软椅上,脚踝还裹着木板支架的李昀。
“想老夫学贯古今,才盖四海,曾与天子坐而论道,亦能窥星占命谋算天命。现在呢?下人?小厮?”周明达越说越伤心,抹了一把伤心泪,“把鱼目当珍珠的贩夫走卒都没你们这么瞎。”
“现在先生能与伯澜菜鸡互啄,与青楼歌姬彻夜谈心,酒馆烂醉,茶寮高谈,依我看,先生挺高兴的。”
裴醉凤眸微挑。
方宁呜呜呜地哭了好几声,十分赞同地边抽泣边说道:“先生...特别高兴...”
“高兴个驴!!你们俩给老夫闭嘴!!”
周明达气呼呼地坐到了李昀的身边,灌了一口茶,呛得他直咳嗽。
“先生慢些。”李昀用手轻轻叩着周明达的背,温声劝道,“先生一片心意,忘归和方公子都明白。”
“学着点!梁王殿下这才叫人话!”
周明达喘匀了气,又把目光落到方宁腰间的伤口上。
方宁疼得泪水模糊,可敏锐地捕捉到了周明达的视线,嘴角向下一撇,哭得委屈又心痛:“呜呜呜先生我疼...”
周明达被吵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可还是暗戳戳地忍不住心疼。他青着脸走向满脸泪痕的方宁,蹲在他面前,用被扯成布条的袖子,囫囵替他擦了一把脸。
“行了,知道你疼,后腰生生被剜下那么大一块肉当做药引子,能不疼就怪了。坚持一下,老夫给你换药。好不好?”
“不好...”方宁苦着脸,抱着周明达枯瘦的手臂,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可怜巴巴又委屈兮兮地撒娇。
裴醉低咳了一声,慢慢掀开了被子,握着床沿,坐着缓了一会儿,才苍白着脸下了床,跌坐到李昀身边的椅子上。
“慢点。”李昀伸手握住了裴醉微烫的手。
“没事。”裴醉用大拇指轻轻揉了揉李昀的掌心,安抚一笑,转身朝着方宁的方向转了过去。
周明达与裴醉交换了个视线。
“小阿宁,你看,天上飞的是什么?”周明达用大手揉了揉方宁的脑袋。
“啊?”
方宁呆愣愣地望着天,没留神身后站了个夺命阎王,电光火石间,他沾了血的衣摆被裴醉猛地掀起,那伤口的血肉被硬生生地生拉硬拽开,鲜红的血瞬间便染红了软塌。
方宁一声鬼哭狼嚎地吼了出来:“嗷!!!”
周明达满意地给方宁嘴里塞了块白绸软布,将手里的止血散丢给了裴醉,用手指头轻轻敲了敲方宁的小脑壳:“天上飞的,是小笨蛋的眼泪啊。”
裴醉刚想拽开药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便伸到了他的面前,接过那止血散,轻轻拔开红布药封,小心地将白色药粉洒到了那狰狞的伤口之上。
裴醉目光落在方宁腰间那道狰狞的伤口上,又抬起手,轻轻按了按那伤口处的皮肤。
伤口外沿呈青紫,像是淤伤。
裴醉食指大拇指撑开,微微一比,眉心微皱。
伤口并不规整,乍看像是被野兽撕咬所伤,可裴醉常年混迹兵器堆里,一看便知道,这是被利刃一点点磨进血肉里的伤。
明明手握利刃,却不一刀割伤,非要用尖锐处绣花似的转着圈卸下血肉,这已经并非常人思维行径所能解释的了。
是因为自己的病,才将他逼到了如此地步吗?
裴醉眸光微凝,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方伯澜’。
方宁泪水涟涟地回头看着裴醉和李昀,满脸的控诉与委屈。
“呜呜呜唔唔唔呜呜呜...”方宁抖着手,去够裴醉的袖子,想换个人祸害。
“好好说话。”
裴醉慢慢抬手,取下方宁嘴里咬着的白绸软布,方宁嘴角往下一撇,极委屈地想要朝他哭诉,可侧颈落了一记角度刁钻的手刀。明明那走势很慢,手刀又软绵绵的没力气,可方宁却仍是眼前一黑。
殿下又能动手绝不吵吵了。
方宁委屈地昏了过去。
“咳咳...”
裴醉脸色一白,没忍住连声咳嗽。
李昀冰冰凉凉的手拉着裴醉微烫的掌心,低声道:“去休息。”
“没事。”
“没什么事?!”周明达一眼看出裴醉眼底压着的愧疚,老头子满手的药粉,用手掌扑了一下裴醉的脑门,留下了半个手掌印子,“眼看着又烧起来了,赶紧回去躺着。再说,小阿宁也不是疯了一天两天了,臭小子你又胡思乱想什么?”
裴醉难得没跟他互呛,只敛了英气的眉眼,沉默地用食指扣着李昀的掌心。
李昀望着裴醉低垂的侧脸,微微抿了抿唇。
“忘归。”
他在裴醉耳边轻声唤着。
裴醉微微抬眼,声音微哑:“嗯,怎么了?”
“回去睡一会儿吧。”
“嗯,再半刻。”
裴醉揉着李昀的手指,沉浸在思绪里,眉心微微皱着,显然只是随口一应。
“半刻又半刻,一日便如此过去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让兄长认真休息。解决之道,今日我想到了。”李昀在他耳边低语,满脸的认真,“我想抱兄长回寝殿,然后将你捆在床上,如何?”
这石破天惊的话从满脸正气的梁王李昀嘴里说出来,竟然正直得不带一丝旖旎气息。
“...你想,捆我?”裴醉喉结微微颤了一下,滚烫的气息擦过李昀雪白的脖颈,“...在床上?”
李昀微微颔首,清澈的瞳孔映着裴醉苍白的脸:“若用这个法子能让兄长好好休息,莽撞一回又如何?”
“莽撞...”裴醉声音艰涩,“李元晦,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昀极认真地点点头,严肃地与他探讨着方法论。
“便用我的腰带捆兄长的双手,你看如何?”
裴醉呼吸渐渐滚烫了起来,他右手握着李昀一掌宽的腰,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身前,一双乌黑深邃的眸子将李昀俊秀的面容吸了进去。
“李元晦,你是不是胆子肥了?”
“比不上兄长食言而肥。”李昀如湖水澄澈的双眼含着细碎的光,幽静而灵动,“想要兄长一夜好眠,还需蒙上双眼。不如,便借兄长腰带一用,如何?”
裴醉心中的震颤无可言表:“谁教你的?”
“书中理论,未经验证,不可轻信。今日,一试便知是否可行。”
“什么书?谁给的?为兄去宰了他。”裴醉长眉微微下压,凤眸微眯,脸色冷得要结冰。
周明达哆嗦了一下,大力缠着绷带。
李昀微微歪了头,耳根隐秘地红了一尖:“忘归,你不想试试?”
裴醉喉结又滚了一下,左手握着李昀柔软的腰,长臂一揽,李昀没站稳,直接扑到了裴醉的身前。
“元晦...”
裴醉在他耳边低语。
“什么时候学会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别胡说,放开我。”李昀双手抵着裴醉的肩膀,那蝴蝶翅膀似的长睫毛微微颤着,呼吸亦急促,“回去休息了。”
“现在日头尚早,你确定?”裴醉用滚烫的指腹擦过李昀柔软的嘴唇,左手将那纤腰又往自己怀里按了按。
周明达没敢回头,但一直暗戳戳地侧耳听着这令人后背发凉的对话,听到这里,赶紧捂上了方宁的耳朵,生怕小阿宁没完全昏过去,被这话吓得彻底疯了个干净利索。
李昀被裴醉滚烫的呼吸灼着侧颈,耳根更红了,流转着水光的眸子含嗔带怒地瞪了一眼裴醉。
“想让兄长好好休息,竟难于登天了。”
裴醉抬手轻轻捂着李昀的双眼,压下急促的呼吸,声音喑哑:“回房。”
赶紧走吧!!
周老夫子内心在呐喊。
再不走,他心头的道德经都被他念成青楼艳词了。
裴醉慢慢起身,牵着李昀的手,正要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周老先生瑟瑟缩缩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