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病弱摄政王—— by茶叶二两 CP
茶叶二两  发于:2023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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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向武跑前跑后地添柴火,偶尔看见方宁那副凝重的表情,连大气都不敢出,更加努力地替他看着火。
方大夫真的好专业,令人尊敬。
看似专注的方大夫正在仔细地思索着,今天的午膳究竟是狗肉,鹅肉,还是猪肉呢?
为了取药引子,这大庆的家禽都快被他杀了一圈儿了,可殿下还是只有一口气儿,就这么顽强地挺着,不肯死,也不肯醒。
难道,他要去找老虎和狮子吗?
“唉。”
方宁叹了口气。
向武一激灵,以为自己添柴添慢了,连忙多加了两根。
方宁又垂头思索着。
自己上辈子到底是积了德,还是造了孽呢?
说是积了德,可是殿下快要把他逼到了绝路,搞得他每日都在将疯未疯之间徘徊,像个魂儿一般;说是造了孽,可是殿下这个药人却顽强地令人发指,就这么折腾竟然还没死,搞得他一边心疼一边心痒。
“唉。”
最后,方宁只能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向武吓了一跳,手里的木柴猛地又多塞了两根,手下风箱狂拉,结果滚滚浓烟自炉膛里涌了出来,两人瞬间被熏成了关公。
“啊呜兄弟。”方宁黑炭似的脸僵硬地笑了一下。
“诶,方大夫。”向武黑煤球似的脸上眼睛明亮地睁得滴溜圆。
“梁王殿下什么时候回来?”
“啊,马上。”
“哦。”方宁抹了一把眼泪,“请他把你带走好不好?”
“啊,是。”向武灰溜溜地转身出去,可却被方宁喊住了。
“啊呜兄弟,你在替谁戴孝啊?”方宁两步上前,揪着向武腰间被大风掀起来的麻布腰带,挠了挠头。
“啊,没谁。”
向武手忙脚乱地藏起腰带,生怕犯了裴王府的忌讳,又惹得自家公子不高兴。
“我从法华寺学了渡魂经文,你偷偷告诉我,我帮你渡一渡。”方宁也跟他咬耳朵,“殿下最不喜欢这些仙神啊,魂怪啊的,所以,我也只跟你偷偷说。”
向武没忍住眼圈一红。
“你也见过的,扶大哥。”
“啊,就是那个...”方宁回想起扶宽不成模样的尸身,极为感慨地双手合十,尊敬地垂下了头。
真是个硬汉子。
都被炸成筛子了。
“扶大哥没有亲人了,没有人送他一程,他在地下一个人会不会寂寞?”向武说着,转过头去,抹了抹眼泪,“...除了我,没有人再想着他了。所以,方大夫,你别告诉公子,也别告诉别人,让我好好送送他,好不好?”
“无妨。”李昀温和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向武身体一僵,犯了错似的,无措地站着。
李昀挽了袖口,提了衣摆,掩着口鼻,亲自入内推开了药庐的小窗。
浓烟缓缓散去,清风徐来。
“药好了?”李昀看着那烧焦了似的药罐子。
“好了,梁王殿下。”方宁点点头。
李昀走到灰砖跺垒成的炉灶前,用湿帕取下药罐子,小心地沥出汤药,带着浓厚血腥味道的暗棕色药汤铺了半个白瓷碗。
李昀微微蹙了眉,小心地端了起来。
他路过向武的身边,见那孩子仍是有些无措地站着,他便顿了脚步。
“阿武,你做得很好。”李昀声音和缓,带着鼓励说道,“可否请你替我给扶兄弟上一炷香?”
向武红着眼圈,怔怔地望着李昀:“公子?”
“扶公子是我的恩人,也是他的恩人。”李昀抿了抿唇,“所以,替我们谢谢他,请他,一路走好。”
“嗯!”
向武重重地点了头,抹着眼泪跑了出去。
方宁看着这主仆两人从药庐里一前一后地离开,视线落在院子里积得厚厚的落叶上。
秋风卷落叶,沙沙地刮着青石地砖,却没人扫。
方宁后知后觉地垂了眼睛,握着木门,呆立秋风中。
以前,在一起熬药的扫地大哥,不在了;陪他一起抓鹅的守卫大哥,不在了;帮他做药膳的后厨大哥,也不在了。
每天专注于打地洞的十二大哥,好像再也没回来。
还有,那笑容和蔼,上能修瓦下能掏沟,前能应付杀手,后能劝殿下吃饭的全能管事,项叔,已经三天没有管过后院的柴火了。
他们去哪里了?
为什么都不回来了?
方宁抱着手臂,呆呆地坐在了药庐的门槛上,望着天。
天上的白云慢悠悠地飘着,偶尔被秋风柔软地被吹散,又在天上攒成一团。
方宁怔怔。
云走了,风还会把他们吹回来。
可有些人走了,是不是便再也回不来了?
“呜...”
方宁呆呆地捂着脸,片刻,眼泪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他是医者,见惯了生死,为什么还会这么难受?
忽得,方宁歪了的发巾被人正了正。
脑袋被人揉了一下。
方宁拿开湿漉漉的手掌,泪眼朦胧地看向了面前那个模糊的轮廓。
“周先生!!!”方宁眼泪瞬间便决堤,跟个走丢了的孩子一般,扑进了周明达不算坚实的怀抱里。
“我...我好想你!呜呜...”方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以为你也不回来了...”
“傻阿宁,老夫这不就回来了?”周明达明显枯槁的手从袖口中滑了出来,又揉了揉方宁的脑袋,“平常怎么不见你好好孝敬老夫?”
“这次,这次一定好好尊敬周先生!!”方宁抹了一把泪,十分真诚地望着周明达的双眼,“周先生是这世间最好的先生!虽然嗜酒好色腿脚不好脾气暴躁人懒话多,可我真的特别喜欢先生!”
“小阿宁,你的...喜好...挺别致啊。”周明达声音很瘪。
“是的,殿下经常夸我。”方宁破涕为笑,自豪地拍着胸脯,“先生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好?”
“哦呵呵。”
周明达捏了捏指关节,皮笑肉不笑地拎着他的衣领,跟提溜小鸡一样,把他甩了出去。
李昀端着药,用手护着白瓷药碗,轻轻推开了寝殿的门。
他单手解下肩上的雪白狐裘,像是怕寒意冻到那虚弱的人一般,他抖了抖身上的秋意,才慢慢侧坐在床沿。
床上的人十分安静,眉目间连一丝痛苦与挣扎都没有。
阳光披头散发地洒落一地光辉,那温和又耀眼的晨光透过窗纱无声地暖着那人冰冷的身体,将那人本就苍白的脸映得近乎透明。
李昀将温热的手轻轻覆在裴醉苍白的手背上,转而五指交叠,被秋日晨曦剪出了缱绻的温柔。
“知道你喜欢清晨出去练武。”李昀攥了攥他的手,“你出不去,我把晨光给你带回来了。”
那人手腕上还插着两枚银针,微晃间,细碎的银光跃动一室。
李昀移开目光,左手握着汤药白瓷碗,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忘归,喝药了。”
像是怕惊了那人的梦一般,声音轻又柔。
裴醉没有反应,长睫低垂。
“又不想喝药了?”李昀含了一口苦涩血腥的汤药,贴在那冰凉柔软的唇上,将温热的汤药渡了过去。
“甜吗?”李昀取了白帕,拭去裴醉唇边的药渍。
裴醉的喉结微微滚了一下,碎发垂眼,神态安稳而平和。
“嗯,是吗。”
明明什么回应都没有,可李昀却抿唇浅笑。
“以后,有我在,你不必再喝糖水了。”

秋雨连绵,仿佛这阴沉天气总没个尽头。
前几日满城红叶滔天的盛景,也被这倾盆大雨打得寂寥零落。
李昀是被大雨砸在屋顶瓦片上连绵的钝响声磨醒的。
他乌黑的睫毛颤了颤,轻轻地‘嗯’了一声,困意未消,挣扎了片刻,单薄的眼皮微微掀了起来,望着一室的黑暗,听着身边人的呼吸,本能地觉得心里熨帖。
裴醉的呼吸很沉。
较之十几日前时有时无的呼吸,这绵长的呼吸,已经足够让李昀得到安慰了。
李昀靠在裴醉的肩上,用微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喊他:“忘归。”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娇惯。
抱一人入睡,拥一夜好梦。就算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唤他的名字。
毕竟从睡梦中被惊醒,睡意仍盛,李昀单薄的眼皮微微垂了下来,想再睡个回笼,可窗外狂风过境,硬是将他的睡意一点点地刮了个一干二净。
李昀将脸埋在裴醉的肩头,小声‘唔’了个含混不清的字。
“天不允我会周公。”
声音字字粘黏,像极了撒娇。
可李元晦养不成惫懒任性的性子,说罢,便离开了裴醉的肩头,用右手垫着后脑,那尚未苏醒的俊秀容颜带着困意,话语却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冷。
“承启外城犯了水灾,加上日前的大乱,百姓更是人心惶惶,恐有人趁乱犯事。不过,我最担心的,并非承启的城防。”
李昀微微叹了口气。
“连日暴雨,黄河决堤,沿岸无数州府遭毁堤淹田。其中,仍是以淮阳最为严重。”李昀抿了抿唇,声音低沉,“其实,在望台时,承启便派人送来了加急奏章。淮阳的十二堤坝已经毁了一半,百姓死伤惨重,药粮亦紧缺。可你那时候剿匪伤得太重,我便没有与你说,怕你再忧心,伤势恶化。”
“前几日,淮阳知州又连奏三道加急,请求户部拨下财粮救急。可国库实在空虚,挪不出钱来。盖无常被查封的产业铺子虽被高、崔两家瓜分大半,好在高侍郎并非是心大吞天之人,账册表面工夫仍是做得极好,呈到内阁的账里仍有百万之数。暂且,拆东墙补西墙吧。”
李昀揉了揉额角钝痛。
真不想一睁眼便想起这令人头疼的糊涂账。
他翻了个身,身侧的墨发柔软地垂了一肩,虚虚绕在裴醉的手臂旁。
“上次烧毁案卷库之事,杨御史怀疑是祸起萧墙,于是磨了高侍郎好几日,与他一起彻查吏部人事。我昨日接到的帖子,邀我一同前去,大抵是有了结果。”
“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危,你留在梁王府的暗卫,我选了几人近身跟着,剩下的,我还是让他们守在这里。”李昀支起半个胳膊,纤细的墨发从他的肩头如丝绸滑下,他亦随着这落势,轻落一吻,含笑道,“这几日,我恐怕不能时时陪着你了。若你想我,便让他们来找我,好吗?”
他等了几个呼吸,仍是只有回荡一室的大雨闷响。
李昀敛起眼眸间的微黯,可唇边却噙着极淡的笑容,仿佛并不曾失望一般。
“没事。”
这两字,仿佛也时时挂在嘴上。
李昀小心地掀开被子起身,燃了灯。
他轻轻解开裴醉的中衣系带,露出了那人伤痕遍布的前胸。
曾经结实的小麦色皮肤,已经变得尽然白皙;曾经健硕的胸腹,摸起来已经不再如沙锤一般坚硬,可线条依旧匀称,消瘦却不羸弱。
可上面纵横的老旧伤疤如白纸上的凌乱墨点,无论看多少次,李昀还是会觉得心口疼得如刀绞。
大庆武将凋零,忘归十三岁便被推上了战场独自领兵。
犹记得那年,赤凤营累月之战。
宁远侯裴楼与长公主凤惜双力竭战死。
大公子裴若寒自城中杀出,力竭战死。
二公子裴少温侧路驰援,力竭战死。
四公子裴醉奉命领兵诱敌,重伤垂危。
大小姐裴折风打晕了还要继续出战的裴醉,扛旗出城,力竭战死。
裴家满门,战至只余一人。
最后,裴醉自血海里红袍赤马奔出,接过长姐手中的残破染血旌旗,领着赤凤残军,封城死战,近乎玉石俱焚地将兰泞骑兵赶出边防线百里外。
自后,赤凤营,百战百胜。
力竭战死。
说书人口中几行字,坊间不过多几声唏嘘,哪知人命千钧重。
百战百胜。
这传奇于世,不过是死里逃生后的云淡风轻,付之一笑,哪知背后藏着的血与伤。
李昀喉头很酸。
或许,只有真的亲眼见到了这满身的伤痕,才能明白,没有什么国泰民安是理所应当的。
有人以血肉堵这飘摇河山,有人旰衣宵食护百姓平安。
作为墙内安享其成的人,至少,该时时铭记,这风雨落不到自己头上,是因为,有人拼死撑开了伞。
李昀勉强将视线收回,呼吸已经乱了。
他稳了稳心神,整理了那人心口裹着的一小块白纱。昨日替他擦身子的时候,顺便与方大夫学了换药,可看着那快要愈合的伤口,他并没有太多喜悦。
他用指腹微微抚摸着那白纱。
“又要...多一道伤疤。”
李昀攥了攥手掌,将床脚摞着的另一床厚棉被轻轻地叠在他的身上,又怕压痛了他,拧着眉,缓慢又小心地替他掖着被角。
寒意自门缝外渗了进来,李昀只着中衣的单薄身子也微微打了个颤,他赶紧披上了件狐裘,生怕寒气入体。
他得好好照顾自己,才能好好照顾忘归。
早膳来得很快,是方宁满脸带笑地端进来的。
周明达不敢让方宁闲下来,因为那孩子要么抓着他哭,要么上赶着发疯,要么就说一些让人很想揍他的话。
忙着处理江南军情政务的周老夫子实在是忍无可忍,于是,干脆将调理李昀身体的重任也交给了方大夫。
“方公子。”李昀微微颔首。
“梁王殿下,今日的早膳是防风粥。”方宁掰着手指头细数着里面的药材,“梁王殿下体虚畏寒,除了防风外,还加了黄芪,固本培元,温和滋补。以前殿下肠胃不舒服的时候,我就会给他做这个,除了防风黄芪,还得加白术。”
李昀握着瓷勺的手顿了一下。
“...是吗。”
他猛地回想起,最后那段时间,忘归在他面前连掩饰都掩饰不住的食不下咽。
“殿下这几年药吃得太多了,本就伤了脾胃,关键他还喜欢喝烈酒,身体怎么可能好呢?”方宁唉声叹气地蹲在地上,满脸写着‘不遵医嘱’的委屈,可小眼睛却使劲地瞥着李昀沉静的脸,似乎期待着什么似的。
“既是如此,方公子可否将药膳粥的食谱教授于我?”李昀放下勺子,如他所愿,极配合地问出了口。
方宁无声地嚎叫。
“殿下不必这么客气!”方宁连忙摆了摆手,心里乐得跟个兔子似的,窜天地跳。
梁王殿下就是再世活神仙!!
终于有人能接替他劝殿下吃饭了!!!
殿下终于要换人打了吗!!!!
方宁的心脏已经笑裂成了八瓣,但他强忍住了心头狂喜,表情僵硬地憋出了个十分为难的表情,仿佛自己有违祖训罪大恶极,私自公开了祖上的不传之秘似的。
李昀垂眼,轻轻地用手中的白瓷勺搅着清粥。
“那...不知这药膳方子,何时能派上用场?”
宛若不经意一问。
可方宁知道。
虽然梁王殿下这么多日一直没有问出口,但他比任何人都要焦急。
表情能骗人,动作也能伪装,可脉象是再诚实不过的。
方宁沉默着,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床前,跪在床边,将手伸进了那冰凉的被子里。
即使盖了两层被子,那里面竟还是冷得跟冰窟似的。
方宁打了个哆嗦,用二指小心地按上了那削瘦的手腕,仔细地探脉。
“...很难说。”
艰涩的三个字。
“骆先生,还是不肯入府?”李昀抿了抿唇。
“...嗯。”方宁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床边地上,抱着药匣子,把头搭在那坚硬的木板上,有些迟疑,“...老爷爷好像,特别不喜欢我。我问他能不能帮我一起救殿下,他理都不理我,很生气的样子。”
“是吗。”
李昀亦沉默地喝着粥,仿佛悲喜不惊,可他捏着白瓷勺的指节却微不可见地泛了白。
“如此,便辛苦方公子了。”
他声音微哑,没有回头,只拢了拢肩上的狐裘,便提了把油纸伞,自顾自地迈入漫天雨帘中。
前几日还尚且萧条的庭院,现在那倾颓之气被一扫而空。
尽管,在廊下扫地的人脸上手臂上腿上都是绷带,连走路都勉强,可挥起扫把来,却虎虎生风。
向文急匆匆地从垂花廊赶来,手里拿着一个普通的灰蓝色手炉,巴掌大小,没有繁琐的纹饰雕琢,宛若在地摊上随便买的一般。
“公子今日要去外城,不宜佩戴太过惹眼的饰品。”向文低声解释道。
“嗯。”李昀赞许地淡笑。
向文极力压着雀跃的小表情落在李昀眼底,他只是笑了笑:“走吧。”
承启外城没有中城的繁华,矮房坐落在阡陌中,被毁的暗巷便在这低矮错落的砖房中,如一条虫蜷缩着,此刻尽是焦土废墟。
申高阳坐在高蓬高椅上躺着看雨,身旁燃着的柴火噼啪作响,火光将他精致容色映得更加明艳。
他打了个呵欠,泪眼朦胧间,看见身披雪白狐裘的李昀缓缓走了过来,立刻来了精神,从富贵高椅上蹦了起来:“元晦,这里这里!”
向文收了手里的湖水色油纸伞,老实地站在远处。
李昀缓步走了过去。
“忘归有点起色了吗?”申高阳边问边打着哈欠,显然是疲惫极了。
“嗯。”李昀不欲多说,只问道,“这里如何了?”
“唉,这水淹田淹房子,救不回来。人嘛,有惠民药局和宫内医官,大概还救得回来。主要他们是没地方住,没东西吃。”申高阳揉了揉肩膀,“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承启上赶着‘做好事’的人多了去了。”
李昀目光顺着申高阳的手指向远处淡淡一扫。
光是施粥便有数十炉灶起,热闹得倒不像是救济灾民,简直像是庙会。
“你看,这杜大财主做得一手好生意。这几日先是趁乱哄抬米价,联合承启几大粮商,疯狂屯粮。这几日赚得盆满钵满,偏偏还要做出一副忧心百姓,为富有仁的坦荡行径。”申高阳‘呸’了一声,“本世子最看不上这种赚黑心银子的人了。”
“这是承启。”
李昀清冷的眉眼微微一敛,语气沉了下来。
“是啊,就因为这里是承启,官商才更是一家。”申高阳耸了耸肩,“你看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李昀与申高阳对视一眼。
“你与他不同。”
申高阳折扇一抖,掩面而笑:“当然。”
杜辉宇全身不见任何绫罗绸缎,身材亦保持得极好,年过四十,仍没有大腹便便的富态,反而精干得近乎瘦弱了。
他弯着腰,亲自把上好米粮熬的粥分施给衣衫褴褛的百姓,不时,还洒下两滴泪来。
“杜大财主可是宋尚书的姻亲。”申高阳继续跟李昀咬耳朵,“现在宋之远进去了,杜辉宇这姿态摆得可低了,一边施粥要名声,一边敛财耍手段,了不起了不起,连我都要赞叹这脸皮如城墙的杜大财主。”
李昀望着这人满为患的领粥队伍,忽得,唇角微微弯了一下。
申高阳忽得脊背一颤。
不对啊,这熟悉的感觉,只在忘归那个黑心的身上感受到过。
温暖纯良的元晦怎么可能露出这样的神色。
错了错了。
申高阳揉了一把脸,吼了一嗓子:“爷都累晕了,还不快给爷拿杯牛乳来喝!”
身着灰麻布的小厮麻溜地端上来两碗仍是冒着热气的白色牛乳,恭敬地双手捧上。
李昀盯着这波纹荡漾的雪白牛乳片刻,转头看着申高阳。
申高阳立刻捂住了腰间的钱袋。
李昀微微一怔:“怎么了?”
“习惯性的,抱歉抱歉。”申高阳敲了敲脑壳,心有余悸道。
“子昭,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关于银子?”申高阳小心翼翼地问。
“嗯。你手中商铺众多,且隐蔽不留名,此事,恐怕还要麻烦你出手。”
李昀屏退了身边人,在申高阳耳边低声说着他的想法。
“...”
申高阳一口闷了牛乳。
“元晦,你变了。”
李昀没料到申高阳露出一脸要哭的表情,有些无措地拍了拍他的背,低声说道:“你多年行商,精于此道,而我也只能信赖于你。”
“嗯,我知道。”申高阳没精打采地点点头。
李昀怔了一怔:“子昭,可是有什么难处?”
“元晦,你没经过商,不懂其中曲折,我不怨你。”申高阳不想承认他善良的元晦变得跟那个黑心混蛋一个模样,尽力替他开解着,“这哄抬粮价,是需要粮和钱的。你要我抬粮价,就是要从我手里拿走我的命根子,然后,等到粮价跌了,我还得赔银子。你想要坑那帮家伙,可我也被当成野草割了。你说,我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李昀眉梢微蹙:“并非,粮库尚有秋税米粮,我可尽力暗中替你调粮,再以此粮当做周转即可。”
“我知道,户部没粮,别装了。”申高阳幽幽道,“裴忘归早就跟我说了,户部连一粒粮都拿不出来了。”
李昀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申高阳看着李昀清澈的双眼,放在身侧的手握得吱嘎作响,额角的青筋蹦得隐约可见。
他把手搭在李昀的肩膀上,咬牙切齿地骂他:“元晦,你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黑心的家伙?”
李昀眨了眨眼,终于绷不住,笑出了声。
无话可说。

处理外城水灾之事便用了一日一夜,李昀没来得及回府,连饭也只匆匆吃了两口。
这日虽然没有下雨,可天空却挤满了阴云,看不出已经是第二日接近正午了。
李昀坐在马车上赶往都察院,支着手肘,有些疲惫地蹙着眉。
向文有些担忧,捧了杯热茶,轻声唤他:“殿下,别太累了,小心着凉。”
李昀微微掀了眼帘,微哑地‘嗯’了一声,双手自狐裘披风下伸了出来,握着那天青色茶盏,细瘦修长的手指被映得格外雪白。
“陛下可差人来寻过我?”
“是。”向文低声回道,“陛下差身边的步统领来了三四次。”
李昀缓缓转着手中的茶盏,目光落在茶水中上下翻转的茶叶残片,思绪已经微微飘远。
十日前,李昀入宫时,李临哭着喊着要偷偷去看裴皇兄。
李昀本不想让他亲眼看见重伤垂危的裴醉,怕他承受不住而难过大哭,却拗不过小皇帝的坚持,只好带着乔装打扮的李临,潜进了宁远侯府。
小皇帝穿着普通的短褂,腰间配了一把长剑,站在裴醉身边三步远,没敢上前,眼圈却红透了。
就在李昀以为李临要哭的时候,小皇帝颤巍巍地拔出了剑。
那剑比手臂还长,又极重,他圆滚的手臂这两日都瘦了一圈儿,勉强提起剑,连肩膀都跟着颤。
他噙着眼泪,扎了个马步,嘴里稚嫩地喊着‘喝哈’,右手握拳,左手握长剑,在面前横着一拉,又斜着一劈,抡了个圆,向前突刺,剑锋停在裴醉床边半步远,剑尖抖得跟风中枯木似的。
‘裴皇兄,朕有每天都练剑,朕是个好皇帝了。’
一片寂静。
没有裴皇兄含笑的‘做得好’。
也没有裴皇兄温柔的拥抱。
什么都没有。
李临手里的剑‘当啷’一声落了地,‘哇’地一声扑到裴醉的身边,抱着他的手臂,哭湿了他的袖子。
‘朕还是好怕,皇兄,别丢下小五,好不好?’
李昀从身后抱住了李临,低声叹了一口气。
李临眼睛里的无措与委屈比眼泪还要饱满,他揪着李昀的衣服,瘪嘴大哭,说‘梁皇兄是骗子,说只要好好练剑好好看书裴皇兄就会醒过来,裴皇兄也是骗子,说好要一直陪朕的...’
那日,李临说了七八十次的‘骗子’,最后,哭得发了高热,被步景离抱回了宫。
李昀手里的茶已经凉了。
向文见李昀沉默地垂眼不语,也不喝茶,有些急了。
“殿下,你怎么了?”
公子冬日里最容易生病了,这连日奔波,公子哪能受得住啊?!
“没有。”李昀放下了手里的茶盏,从前襟夹层里拿出一本棕木色硬皮密折,放在胸口的位置捂得久了,连纸张上都带着温暖。
他慢慢拉开那折叠整齐的折子,上面铁划银钩飞舞的行书撞入他的眼帘。
裴醉写了很多事。
密密麻麻,事无巨细。
那墨痕的颜色不同,前后的笔韵和腕力也有异,显然是多次写就,而越到后面,那墨迹越凌乱潦草。
到了最后,连框架都有些发散。
李昀用指腹轻轻地拂过那潦草的墨痕,视线落在最后几行字上。
‘兵求强盛,守土开疆为国操戈。’
‘礼法春秋,官道有为百姓和安。’
‘今日破晦,来日立新。’
‘虽千万人,吾自往矣,不悔、无惧。’
李昀乌黑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似乎看到了那人强撑着病体,边咳嗽边笑着挥笔写就的绝命笺。
李昀的手指轻轻抚着那几行字,仿佛隔着虚空,握住了那只执笔的手。
为何总把浩然正气藏在荒唐不羁之下?
裴忘归,你傻不傻?
向文却疑惑地‘嗯’了一声,语调上扬。
李昀抬眼,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奏章的背面,却在角落里发现了几行蝇头小字,仿佛是后添上去的。
‘不悔是真,无惧是假。’
‘我怕你受伤,怕你后悔,怕你独自面对风雨骤,怕无人与你共白头。’
‘李元晦,我怕得要死,却不得不死。’
‘抱歉。’
笔锋行至此处,微微顿了一下,那潦草的字体却忽得变得十分规整,仿佛是一笔一划用尽全力写下的。
‘别哭。’
李昀的视线黏在最后一行小字上,任马车颠簸,窗外狂风卷帘,吹得纸页簌簌发抖,他恍然不觉,耳边,那街边的喧闹声已经远去,唯有胸口‘咚咚’的心跳声,震得他双耳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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