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裴醉削瘦的背微微颤着,周明达极淡地叹了一口气。
“臭小子,原来,你学的比我想象中快,也比我想象中好。”周明达捏着裴醉的肩膀,将他按倒在了床上。
裴醉无力反抗,冷汗淋漓地掀了眼帘。
“躺着吧。诏狱你别去了,就你这身体,还能去哪?”周明达笑了笑,懒散的长眉毛微微挑了一下,“还是为师用这张老脸,去找人帮帮你吧。”
裴醉冷眉微蹙,冷汗微湿的手微微拽了一下周明达的手腕,似是微弱地阻止了一下,那暮霭暗沉的眼眸中藏着拒绝。
“...不必。”
“还是不信我?”周明达挠了挠胡茬,语气里压着不易察觉的苍凉,“不信就不信。谁让老夫眼瞎,看上了这么个会咬人的小狼崽子当徒弟呢。”
说完,周明达冲着方宁挤眉弄眼,方宁本能地一针戳上了裴醉的手臂,那虚弱的人几乎没有抵抗的能力,剑眉冷眼慢慢地落了下来,呼吸急促地昏了过去。
周老夫子望着脸色惨白的裴醉,微微笑叹了一句。
“傻徒弟,我对梁王殿下自然是有亏欠的,可,你放心,我再怎么糊涂,也不会跟盖家站在一起。”
他替裴醉擦了擦唇边的血迹,转身要走,可袖口却被方宁颤巍巍地拽住了。
“...周先生,我收回刚才的话。”
周明达疑惑地话语上扬:“嗯?”
“殿下确实是因为你要走被吓醒的。”方宁咽了口唾沫,“就像刚才一样。”
“是吗?”周明达随口一问,不在意地笑了。
“真的。”方宁扶着裴醉的脉,急得话都不会说了,“他醒了是因为极度的刺激,这说明,这说明...”
周明达弯了腰,又慈爱地拍了拍方宁的脑袋。
“小阿宁,老夫有没有说过,你不疯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呜啊周先生不要说遗言啊!!”方宁抱着周明达的腰,嚎啕大哭,“殿下把先生当爹看,如果等下殿下醒过来,见不到周先生,他嘴里不说难过,可恐怕又要背着人吐血了!”
周明达怔了一怔,眼睛有点酸,转过身揉了揉红鼻子。
越活越没出息了。
方宁干脆挂在了周明达灰白麻布衣服上,跟个八爪章鱼一般,说什么都不放手。
如果他阻止了周先生去死,那殿下是不是就能饶了他的命?!
周明达甩了手。
方宁没动弹。
周明达抬了脚。
方宁抱得更紧了。
周老夫子忍无可忍,掐着方宁柔软的脸蛋,咬牙切齿地说道:“谁说老夫要去死了?!你给老夫下来!!”
周明达从垂花廊一路走回了左偏殿,迈进了他自己那乱糟糟的书斋。
他拨开床上堆得凌乱的一叠线封旧书,从床头圆木枕头里面掏出了一个触手冰凉的牌子。
并非从前日日挂在身上的东宫腰牌,而是一个不起眼的灰铁方形腰牌,正中用细瘦的线条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驴。
他用手指拂去那线条沟壑里落的灰,仿佛将旧日光影从浓雾掩映中尽数拨开。
他转身,拿出压在抽屉底下的锋利刀片,久违地净了面,把纠缠成一团的胡茬收拾地干干净净。
他将旧日衣衫拿出,对着半人高的铜镜站了片刻。
镜中人身披石青二十八宿宽袖鹤氅,顶戴灰白纶巾。
他双手抬过头顶,正了正头巾。
“人模驴样。”
周老夫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出门,连平日踉跄烂醉的脚步也收了起来。
虽然微跛,但依稀能看出往日身着朱衣高帽的矜傲与沉稳。
方宁抱着药匣子候在门口,却见平日那邋遢惫懒的老者,忽得摇身一变,变成了青衫道学大家,方宁半天嘴都没合上。
“阿宁,口水淌下来了。老夫就这么一套拿得出手的衣服,你赔给我?”
周明达一开口,方宁美梦泡泡碎了一地。
好吧,周先生果然还是那个周先生。
周明达弯了手指,敲了敲方宁的脑壳:“照顾好裴小子。如果他醒了,就一针扎晕,让他睡。”
“周先生,这叫好好照顾吗?”方宁咽了咽口水,“还有,如果这么扎他,我大概会被秋后算账的殿下杀个三四遍。唔,你不知道,以前在赤凤营的时候,殿下杀人连眉毛都不抬一下。还把那些叛徒吊在城楼上,风干个七八天,最后都晒成人干了,跟腊肉似的,好可怕的...”
周明达朝他扬了扬眉毛:“他睡着,怎么杀你?他醒了,梁王殿下也回来了,他哪还有空杀你?”
方宁琢磨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抬爪跟周明达击了个掌。
“我走了。”周明达揉了一下方宁的脑袋,“也照顾好自己,阿宁。”
方大夫抱着药匣子,用力地挥了挥手,目送周明达的身影消失在侧门。
他兴高采烈地转身,忽得皱了皱眉,心里猛地跳了一下。
梁王殿下,要是回不来呢?!
怕疼又怕死的方大夫忧心忡忡地回了寝殿,跪在昏迷不醒的裴醉身边,解开那人松松垮垮系着的中衣系带,露出了胸口那撕裂的伤口。
他盯着裴醉不安稳的睡颜,视线落在了他左手的手腕上。
刚刚,应该...是‘蓬莱’没错。
方宁怔怔地洒了一圈止血散在那狰狞外翻的箭伤血肉处,心不在焉地裹了两圈,又抬手仔仔细细地掐着脉。
可,现在没有了。
方宁抓狂地挠了挠头,险些将头顶的缎带扯散。
到底怎么回事?
周明达骑着他那头低矮懒散的小黑驴,仰头看着悬于高处的朱红匾额。
那萧索枯枝掩映下的学士府,颇有些门庭冷落的寂寥。
门口的守卫拎了长枪,两步上前。
“干什么的?”
没轿子,没下人,一人配一驴,衣服神经兮兮的,无论怎么看都是心怀不轨的江湖算卦神棍。
周明达从袖口中取出那方形铁片腰牌,递到了那守卫手里。
“请见王阁老。”
守卫怪笑了一声,随手便将那灰驴腰牌丢进了草丛里。
“我家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见这个见那个,滚滚滚。”
连鼻孔都写着‘鄙夷’二字。
周明达拖着跛脚,弯腰拾起了那灰牌,看着上面沾染的泥土,没舍得用自己的衣服擦,目光转了一圈,落在了驴屁股上。
他使劲蹭了蹭,驴朝他委屈地打了个响鼻,周老夫子赶紧讨好地揉着驴耳朵,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过路人指指点点,不敢高声嬉笑,只八卦地掩面嘀咕。
又是一个妄图攀高枝的疯子。
周明达不甚在意地拍了拍驴屁股,解下驴头绑酒壶的麻绳,随手搓了两下,从路旁捡起一块歪歪斜斜的木板,手起绳落,七弦跃然板上。
他右手捻过那粗糙的麻绳,却好似掌中拨弄着冰丝弦,乐音不减清贵之色,却带了市井中的烟火气息,还有半丝大隐隐于市的出尘意味在。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偏称情。昭王白骨萦蔓草,我来扫却黄金台。”
驴尾巴扫了扫周明达的侧颈,仿佛在嘲笑他臭不要脸的自大。
“二十八宿通明德,四象三宫类七情。九章数理纳百川,六爻八卦晓阴阳。铜钱五枚换头驴,天地逍遥任我行!”
驴尾巴扫得更欢了。
才五文钱?!
周明达笑得发颤,一遍遍唱着,声音慢慢传开来。
围观的百姓渐渐脸色变了,有些恭敬地弯下膝盖,跪在他面前,安静地听着。
百姓虽不懂阳春白雪,却本能地敬畏谶纬占卜。
几十年前,道教盛行,连宫廷内都戴青叶冠写道家符,近几代朝堂虽没了内廷修仙,且道教晓天地知万物一说,也被摄政王所驳斥,可阴阳学说却仍是在坊间流传了下来。
毕竟,谁不怕死,谁不想趋吉避凶?
守卫气急败坏地拎枪驱散了看热闹的百姓,手腕一抖,那尖锐的枪头便要刺伤周明达的后心。
“住手!”
上了年纪的管事站在半开的朱门后,惊慌失措地阻止了那守卫的鲁莽失礼的动作。
周明达弹琴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弦音凝滞,便不成曲调。
管事脚步匆匆赶来,试探地抬起头,看清了周明达的眉目,确认了他的身份,立刻拱手弯腰道:“请随小人进来。”
“不要老夫腰牌?”周明达抬了抬眼。
“先生说笑了。”管事极恭敬地弯下腰,“请。”
周明达随手丢了那块染了血迹的破木板。
前两天被匕首刺伤的地方刚刚结痂,一摩擦便又流了血。
这坑师父的臭小子。
周明达一边甩着火辣辣的指尖一边笑着骂。
学士府的陈设这些年都没变过,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树却一年年变得粗壮而繁茂。
周明达沿着那陌生而熟悉的小径入了书房。
王安和坐在书案后,微微抬了一下眼。
仿佛并不意外。
周明达扯了衣裾,坐在下首红木椅上,扯了个木凳,把脚放在上面。
“你果然没死。”王安和手中书册翻了一页,沙沙响着。
“盖无常逃了。”周明达答非所问。
王安和手顿了一下。
“师兄一贯算无遗策,这事,你竟然不知道?”周明达嘲讽了一句。
王安和终于将目光从书册中抬了起来,落在周明达略显年岁的脸上。
“不及师弟,卦通天命。”
他唤来管事,低声安排了半盏茶的功夫。
周明达不时插几句话,将裴王府暗卫传来的消息都递了出去。
管事急匆匆地躬身告退,王安和才慢慢靠回了椅背上,眼角沧桑地挂着皱纹。
“与虎谋皮,终被反噬。”周明达从怀中掏出三枚铜钱,随手向上抛了一下,那清脆的声音惹得王安和抬了一下眼皮。
“多谢忠告。”
“别。‘忠告’二字,我担不起。你自降身价跟高家敷衍也就算了,可我确实没想到,你竟然第二次同盖无常那个疯子暗中联系,怂恿他对裴小子动手,逼得那孩子孤注一掷的对清林开刀。你这么无所不能,为何不自己动手剜去毒瘤?”
周明达喝了口茶,重重将茶盏掷在桌面上,啷当作响。
“这么多年,你依旧城府深重,心狠手辣。”周明达气得发笑,“你这一箭,谋的是两人的性命。陛下若驾崩,你便顺理成章拥梁王即位;裴小子若死,你便夺了他手中的权,再架空当今陛下的权,那么你就是大庆第二个没有摄政头衔的摄政王!”
“裴王身后,果然是你。”王安和狐狸眼睛睁开一道缝。
“是我在问你话。”周明达压低了声音,那眼角淡淡的皱纹蓦地印得深了些。
王安和整理着袖口的褶皱,直至那朱红厚绸展得毫无一丝褶皱才停手。
“只有裴王手里握着破局的契机。”他抬眼,微微笑了,“而这点,你不是早就算到了吗,师弟?”
周明达捏着铜钱的手指颤了一下。
王安和抬手捋胡子,声音似追忆似感慨:“恩师一生都未能参透的星象数理,师弟却能在而立年岁通窍,以山河为算筹,星象为周转数位,算出天命所归,实在是令人赞叹。”
周明达脸色有些白,手中的三枚铜钱没捏住,零零散散地从指缝间坠了下来。
他声音渺远沧桑,藏着无尽的悔意。
“我不该。”
王安和第一次弯下腰,蹲在地上,慢慢地拾起了地上的三枚铜钱,交还到了周明达的手里。
他抬眼,看着周明达眼角的皱纹。
“师弟还未到不惑吧。”
“没瞎没死便已经是上天垂怜,老点算什么。”
王安和叹道:“窥探天机,终伤福寿。”
“福寿?”周明达退了半步,跌回椅子上,“因为我鲁莽的一卦,世间平添了多少无辜的白骨冤魂,若不是为了赎罪,我早就该死了,哪还有什么福寿可言?”
王安和替他添了一盏茶。
周明达接过茶,抬手泼了。
“你看看你这些年做的事,有哪一件是值得让我喝下你这杯茶的?你袖手盖家谋害东宫,暗中保全梁王以待来日,推裴小子刀破僵局,最后,是不是还要请宫里那位退位让贤,来顺应天命?”
王安和拢袖淡笑。
周明达猛地抬手砸了茶盏,怒从心头起:“师父说过的,所谓命理,如水流云走,居无定数,譬如今日繁华明朝白骨,没有一成不变之说。我看到那一丝虚无缥缈的天命,真的值得你血洗大庆?”
王安和抬眼。
“值得。”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似乎是随口一说。
可,周明达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颓唐地倒在椅子上,右手捂住了眼睛,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王安和亦安静地喝茶。
“...我负了先太子,伤了梁王,毁了裴小子。那时,我一心求死,在狱里不吃不喝。可就在我要死的那一日,裴家小子亲自下了刑部大牢,往我嘴里灌了一坛烈酒。”
“是裴王的行事作风。”王安和淡淡应和。
“他说,他要请我入裴王府做幕僚,因为翻遍全大庆,也找不到第二个肯与他狼狈为奸的文人。”
周明达笑着挠了挠下巴,可没有了胡茬,让他一下子意识到,往事早已逝去,而如今一切成空,宛若一场梦。
他自嘲一笑:“这三年,我心安理得的呆在裴王府,忘了往事,以为自己能有善终。甚至,还想把自己这一身害人的本事教给裴家小子。那孩子...”
周明达似乎想找个词来形容,可他索尽枯肠,却也只是极轻地说了两个字。
“很好。”
“裴王不信鬼神,最讨厌虚无的命数一说。我没想到,你会选择辅佐他。”王安和微微笑了一下。
“梁王君子坦荡,并非城府深厚之人,我也没料到,这么多年,你会一直站在他身后。”周明达一副‘彼此彼此’的冷淡表情,“就算当年我算到天命并非在先太子身上,也没说一定是梁王殿下。你却选了他,让我实在是不解透了。”
说起梁王,王安和的眉目间难得出现了一丝真切的动容。
可瞬间,便敛了那极淡的波澜,换上完美的笑容,看向了安然坐在一旁的周明达。
周明达捏着铜钱,摆摆手:“我的卦象早已不准了,每次掷出来都是凶,问不出前程凶吉。”
“我不信。”王安和含笑说了三个字。
周明达无声地扯了唇角。
就知道,进了这个门,便再也出不去了。
“关我以前,劳烦师兄先去诏狱把盖顿提出来做质,至少吓一吓盖无常那个疯子也好。”周明达叹道,“要是真救不回梁王殿下,裴小子大概也不成了。”
“如你所说,殿下仍有意识,说明盖无常想借殿下谋利,一时半刻,不会向他下手。”
“你有没有心?”周明达冷冷笑了一下,“盖无常是个疯子,东宫灭了二百一十三口,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殿下到了他的手里,会受什么样的折磨,你都不在乎吗?”
王安和用保养适宜的手指抚了抚袖口。
“我只要他活着,其他,不重要。”
周明达半边身子都被气得发麻:“敢问王阁老,何事重要?”
“大庆有明君。”王安和抬眼。
“他不想做。”
“他是李家人,这是他要承担的责任。”
“李氏血脉是什么诅咒吗?”周明达怒吼,“梁王受的苦还不够多吗?梃杖之刑,被贬庶民,皇陵守孝,江湖游历,粮船炸裂。好不容易回了家,现在又落在盖无常那个疯子手里。你是他尊敬的老师,你若不在意他的苦,他只会更苦。”
王安和眼中毫无波澜,甚至笑了一下。
周明达背后起了一阵一阵的寒战,看着那人犹如猛虎捻须微笑,刻意装作无害,让人瘆得慌。
“观星阁一直为师弟留着,算筹星盘一应俱全,还请自便。”王安和抬手,请他入内。
周明达冷哼了一声,振袖向着内院一瘸一拐的走着,在他的身后,朱门缓缓落了锁。
第83章 真相
巷道里松松垮垮地堆着几株歪脖子树,那枯枝俯首帖耳地吻着里出外进的矮灰墙,路中央没有石板铺垫,只有泥泞的沙土和肮脏的垃圾。
偶尔有骨瘦如柴的人出没,却是与狗抢东西吃。
他们用手里的石头狠狠砸上狗头。
狗也枯瘦,呜咽一声,死得很快。而它嘴里叼着的东西,比如从奢华酒肆泔水桶里捡来那半个烤鸡腿,混了泥土和血浆,人却仍是兴高采烈地一把捞起,低头一口咬下一块腐肉,甚至幸福地笑了一下。
很难想象,隔着几条街的繁华盛景,转个弯便烟消云散。
承启暗巷便是这种连老鼠都不屑打洞的地方。
李昀冷汗淋漓地醒来,鼻尖全是腐朽的尸臭。
他忍着反胃,慢慢张开了眼,发现自己身旁躺着的,赫然是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
那尸体眼睛惊恐地睁着,血泪自眼角横淌过眉,血迹已经泛黑成痂。
李昀心头一惊,手指微微颤了一下,指尖碰触了尸体手臂那无力松弛而冰冷的皮肤,滑腻得宛若冰冷的毒蛇自指尖盘旋而上,他呼吸微微发颤,脸色蓦得泛了白。
“熟悉吗?”
那声音像是呜咽的穿堂风,冷飕飕地刮过李昀的耳畔。
李昀双手双脚被绑得严严实实,嘴里塞了粗麻布,略带水光的双眸艰难地抬起。眼前出现了一张普通得泯为众人的脸,可唯有那左眼黑眼仁里盖了一大块白翳,显得那双眼睛无神又浑浊。
“殿下,这场景,熟悉吗?”
那人捏着李昀的下颌,粗暴地将他纤细的脖颈大力转了个角度,迫使他盯着那具死相凄惨的尸体。
李昀不忍看,闭上了眼,浑身一阵一阵地打着寒战。
“睁眼。”
男人冰冷黏腻的手上面全是血,将李昀那白瓷般的下颌印上了五个血指印。
李昀脸如琉璃般脆弱透明,单薄的脖颈像是要被从中折断。
他慢慢张开眼,单薄的眼皮微微向下压着,眼眸中藏着冷淡的愤怒,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十分愉悦地将李昀嘴里那团灰麻布拽了出来,随手丢到了那尸体的脚边。
腐朽的空气猛地涌入,李昀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忍着恶心与不适,抿着唇粗重地喘息着,可那冷若清溪的双眼,却一直紧紧盯着那人朴实的脸,不闪不避。
“殿下,见过我?”那人在李昀面前微微蹲下,咧嘴笑了一下,竟有些田地里劳作农民的淳朴。
“...久闻大名。”李昀声音微哑,“盖知府。”
“哪里哪里,拜摄政王的福,盖某已经成了罪臣一个。”
李昀听到裴醉的名字,长睫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可并没泄露分毫的软弱,语气冷淡地说道:“那盖家主不去三司做客,难道请本王来这里喝茶?”
盖无常闻言,哈哈大笑。
“做客?喝茶?”
他亲手扶李昀坐上了棺材顶的破木头上。
“是我没了礼数,来来,梁王殿下,快请上座。”
李昀眉峰一冷,想要起身,肩膀却被盖无常一双极有力的手紧紧扣住了肩胛骨。那大拇指宛若锋利的镰刀一般,好像要将那削瘦的肩头攥出一个血窟窿。
“唔...”
李昀脸色猛地一白,右手暗自攥紧了木棺边角来抵御着剧烈的疼痛。
“殿下怎么了?疼?”
盖无常用粗糙如砂石的手指摩挲着李昀的侧颈青筋,惹得李昀眼眸冷沉,削瘦的身体拼死向右闪避着,歪斜着重重摔到了地上。
“真狼狈啊,梁王殿下。”
盖无常居高临下地看着绑住双脚无法起身的李昀,猫哭耗子地落了两滴泪。
“呼...呼...”李昀身体本就没有力气,雪上加霜地侧摔在冷硬的木板上,白皙的腰臂恐怕都青紫一片。
他脸色惨白地抬起了头,即使睫毛剧烈地发颤,却仍是怒目盯着盖无常。
“殿下恐怕不知道,淮源府里无数个男宠花魁,都是盖某的入幕之宾。而其中...”盖无常舔了舔嘴唇,“...盖某最喜欢性子烈的。”
李昀从没有被人用这种剥皮拆骨的赤裸视线打量过,他心口怒意迸发,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脸色越发青白。
“殿下当真是绝色,这骨相皮相几乎都是完美无瑕。”盖无常伏在李昀侧颈,深深地嗅了一口,“就是不知,床上功夫如何?”
那人腥臭滚烫气息擦过李昀的雪白侧颈。
露骨的挑逗让李昀厌恶到了极致,他侧过脸艰难地忍着反胃,泪水便顺着眼尾滑了下来。
盖无常用手攥着李昀的下巴,将他的头掰了过来。
“美人,哭了?”
李昀睫毛上沾着破碎的泪珠,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定定地看着盖无常的脸。
“盖家以商道起家,官至九卿,传闻盖家主思维慧达,手腕通天。可今日一见,本王确实有些失望。”李昀声音嘶哑,语气平淡,“这报复,实在是幼稚极了。”
盖无常没料到在这般羞辱下,李昀还能维持神志清醒,不由得微微松开了手,抚掌而笑。
“殿下果然非常人。若殿下是盖某的盟友,恐怕当今的皇位早就换人来做了。”
“崔家是盖知府的盟友,先太子仍被你们设计所杀;高家亦是盖知府的盟友,可盖知府依旧安排吏部盖家旧部对本王下手,陷害栽赃于高家。”李昀身体瘫软,可语气冷硬,“盖家主的盟友,可真不好做。”
盖无常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味。
他揪着李昀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拽到了棺材板上。
李昀闷哼一声,白着脸,眼神清冷淡然。
“殿下,觉得盖某的手段不入流?”盖无常沉声低笑,桀桀如地府无常。
李昀神态自若,如同看戏班子一般。
“殿下可知道,盖某今日为何请梁王一叙?”
“无非是新仇旧恨。”李昀淡淡道,“五年前的税收之策,五年后盖顿下狱。”
“税收之策。”盖无常含笑重复着,“殿下就没想过,同为清林一体,为何李昊会公然反对清林取消税收一策?”
李昀冷淡掀了眼皮:“太子皇兄仁善睿智,心怀天下,虽身在崔家,却不与清林同流合污。”
盖无常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倒退了两步,绷着脸,没忍住笑,笑得眼泪横飞。
“梁王...殿下。”盖无常抹了眼泪,蹲在尸体旁边,拽着那破布血渍衣服擦了擦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盖某,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李昀抿着苍白的唇,将目光投向捧腹大笑的盖无常,微微蹙了俊秀的眉梢。
盖无常怜悯地看着李昀。
“傻孩子,你可知,江南八府商户大家若真交了商税,每岁流进东宫的黄金白银要减少多少吗?”
李昀呼吸顿了一下。
接着,清冷的双眸微微染上了不可察觉的冷冽。
可在这极力强撑着的冷漠之下,却藏着隐约的心慌与心寒。
“事实黑白,全凭盖家主一张嘴。”他话语压着微颤。
盖无常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李昀冰凉的侧脸,叹道:“国库吃紧,东宫陈设却奢华,想必殿下是知道的。”
李昀避开他的手,厌恶地将下唇狠狠咬出了血。
“大庆江山不稳,你父皇提防清林已久,他会容许崔家作为外戚,公然站在太子身后?”
李昀乌黑的长睫微微地颤抖着,唇角紧紧抿了起来。
盖无常看着面无血色的李昀,笑意深厚。
“你的太子皇兄想要稳坐东宫,他会不会认为你这个饱读诗书,心思纯善的四弟碍眼?”
李昀清隽的双眼染上了一抹绝望的红,他冰冷而倔强地盯着盖无常,可眼前一阵阵地泛起黑雾,喉咙间已经带上了血腥气。
“殿下恐怕到现在还不知,为何自己那日会晕倒在东宫里吧。”盖无常含笑道,“殿下好好想想,那日,是谁邀你去东宫的?”
李昀并不回应,可剧烈起伏的单薄胸膛和毫无血色的双唇已经出卖了他的心思。
“其实,殿下真的该感谢我和顿儿。杀了先太子,灭了东宫,也算是,替殿下报仇了。”
李昀抿唇闷咳,身体微晃,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不愿意去相信盖无常的话。
五年前,那般温润如玉的太子皇兄,冰冷地倒在自己身旁,七窍流血,死相凄惨。死前,还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用长臂护住了自己。
无数次午夜梦回,李昀总是冷汗淋漓地绝望,为何死的不是自己,而是太子皇兄。
可,回忆不停地在他心底扭曲,他竟忍不住抽丝剥茧地回想起当年两人相处的时光,越想,心越凉。
盖无常居高临下地望着李昀青白的脸色,最后,给了他一击。
“殿下,你猜,王首辅和摄政王知不知道这件事?”
李昀瞳孔猛地一缩。
李昀拼命地摇着头,不让脑中那飞速的思绪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偏偏那无情的话语像是在心底生了根,像带着尖锐枯枝的藤蔓将他单薄的身体一层层裹了起来。
不要,不要想。
可他越是这样说服自己,怀疑的种子却越是狠狠地攀咬住他心底的柔软血肉,无情地将他心头最后一丝温暖也尽数打碎。
他再也忍不住胸口愈发膨胀的痛意锥心,消瘦的脊背似乎再也无力撑起这疲惫不堪的身体,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终于按捺不住,痛得一口血蓦地喷了出来。
李昀瞳孔散乱,寒鸦般的浓密长睫将阴影洒在苍白的脸上。
所有人都知道。
只有他,什么都不知道。
盖无常温柔地替李昀解下了紧紧束缚着双手的麻绳,用手指湿冷地摸着白皙手腕摩擦出的血肉模糊。
“被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吧。你的父皇把你当做弃子,你的老师把你当成棋子,你的太子皇兄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还有...”盖无常隔着厚重官服轻轻抚摸着李昀单薄的脊梁骨,用指尖微微弹了一下,“五年前,摄政王把你卖了,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