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王爷,聪颖不圆滑,剔透不冷漠,面如竹间清溪,心有烈焰滔天。
王安和放任梁王游历山河三年,原来是为了将他磨得锐不可挡,不再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温和低调的四皇子了。
文人在朝,谁不愿轰轰烈烈地死节捍道?
杨文睿步履缓慢地走向李昀,双手拢袖,腰弯得极低,行了十分郑重的大礼。
文人屈膝,非为恭敬;弯腰垂首,方为心折。
“下官,谨遵王爷令。”
大庆颓废了太久,是该借一场东风,引野火燎原了。
直到夕阳斜照,李昀才孤身出了都察院的大门。
秋意浓,接天红霞映着萧索的枯枝,几只雀鸟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瑟缩,连叫声也微弱。
李昀咳嗽了两声,脚着青石阶,一步一步慢慢地向马车方向走着。
李昀拢了拢肩上的银狐裘,双手冰凉,没来由地想念起那个温暖的怀抱来。
一个熟悉的小厮突兀地在他面前出现。
“王大学士有请梁王殿下一叙。”
李昀掀起眼帘,看见王安和的马车静静地候在阴暗的巷道中,车舆上落了几片叶子,显然是等了些时辰了。
他抬手理了袖口褶皱,提步而上。
“殿下来了。”王安和将面前方桌上的茶盏推了过去,“天冷了,殿下体寒,多喝点热的。”
李昀拢袖双手扶茶盏,垂目无声的啜了一口,俊秀清隽的脸庞被热气氤氲着,看不清他纤长睫毛下隐藏着的神色。
王安和却很满意。
“殿下今日,可有收获?”
李昀微微颔首:“是。”
“那便好。杨御史铁面无私,看不上摄政王的跋扈专权,却一定会为了殿下而赴汤蹈火。”王安和捻须而笑。
李昀指尖微微颤了一下,脸色白了两分:“此一行,我并非收拢人心。我只做该做的事罢了。”
王安和敏锐地捕捉到了李昀身上的冷意,却不说破,只取了一只精美的鎏金手炉,递给了他:“殿下不该去望台,亦不该登上粮船,也不该冒死护粮。殿下从小身体就弱,此番更是伤了元气,以后恐怕疾病缠身,恐非福寿一途。”
李昀缓缓接过手炉,可掌心的冰凉怎么也捂不热。
“北疆无粮,边境难安,太傅是让我袖手旁观,坐等战败?”
王安和笑着摇摇头。
“我说过,万事有摄政王为先,他不会坐视赤凤营兵败,无论如何也会保住军粮,殿下实在不必以身犯险。”
“...兄长何辜。”李昀声音发颤。
“殿下懂得驭人之道,却被心软和善意蒙住了眼睛。”王安和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木桌上写写画画,声音和缓,仿佛幼时在天一阁教导功课,“无论是坐山观虎斗,亦或是引东风压西风,这谋算一途,最重要的,便是要让自己全身而退。”
李昀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并未言语。
“清林三足鼎立,权势钱粮不可估计,若是动手,必然成为众矢之的。下官不想让殿下插手,是因为下官以为,破局者,必死。”王安和淡然道,“而下官,只是择优者而选之。摄政王绝不可能善终,与其这样,不如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
李昀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可他慢慢闭上了眼,将几乎要忍不住的愤怒与痛意都藏了回去。
“如此,还要多谢太傅疼我。”
王安和凝视着李昀苍白的脸色,最后给了他一击重锤。
“殿下,下官僭越。可,有些事,不该想,不该做。”生怕自己说得不清楚,王安和身体前倾,温和的话语带上了严厉,“殿下不该放任自己沉溺于世俗礼法皆不容的感情中,而忘了殿下肩上的责任。无论何时,殿下都该珍重自身,绝不可因为一时冲动而身陷险境。”
李昀手指抠着掌心,单薄的身体簌簌发颤。
太傅,别说了。
别说了。
王安和从小看着李昀长大,如何看不懂李昀死死压着痛苦的表情。
他缓缓坐了回去,靠着马车,身上无形的压迫也随之烟消云散。
“下官今日话重了,还望殿下恕罪。”
李昀抿着唇,微微抬了眼,清隽的眉眼染上了秋日的萧索,眼瞳里藏着无尽的愁绪与痛苦。
“太傅,就算太子皇兄不在了,可当今陛下若得太傅全心辅佐,亦可为大庆带来全新气象。为何...太傅非要逼我?”
李昀不明白。
明明,从前储君是太子皇兄,如今大庆天子是小五,无论何时,他都是那个最不合时宜的人,为何,非要是他?
王安和眸光微微缓和了下来。
“殿下是最适合的。”
李昀闭上了眼。
他的脸色憔悴,而眉目如墨,此时苍白精致得如同一幅工笔画一般。
“我不这么认为。”
“下官知道,殿下对我多有不满。”
“学生不敢。”李昀喉咙里的血腥气翻涌着,他昂首喝了口凉茶,努力压了回去,“请太傅见谅,我身体不适,要早些回府。”
王安和皱了皱眉:“需要请御医过府诊脉吗?”
“不必了。”李昀抄起袖口,微微一礼,“也请老师珍重身体,天凉了,多加衣。”
王安和微叹。
“多谢殿下。”
李昀目送着王安和的马车渐行渐远,苍白的唇紧紧地抿着,头重脚轻地走了两步,便再也撑不住,头晕目眩地倒了下去。
十二深得天地玄暗卫首领的真传,从马棚草堆里满头稻草杆地冲了出来,用背撑住李昀的身体。
“...多谢。”
李昀缓过一口气,眼前的黑雾散了不少,只余浓浓的疲惫。
“主子,回府吗?”十二问。
“忘归如何了?”
“...”十二没说话。
“烧还没退下去?”李昀抿了抿唇。
“...是。”
“这是第几日了?”
“第三日了。”十二声音落寞。
“送我去裴王府。”李昀抬手将身体撑了起来,“顺便让阿文把折子都送过来。”
寝殿的陈设很简单。
一张床,一张屏风,一方书案,一座书架,还有一个兵器架,上面悬挂着那把破旧的雁翎刀。
李昀坐在那张书案后,左手边放着高高一摞奏章,他就着昏黄的烛光,悬腕提笔,方正秀气的笔迹跃然纸上。
他处理了两份公文,然后走到床边,替裴醉换下了搁在额头上的湿帕,又用手背探了探他脖颈的温度,眼神一黯。
还是这么热。
他取了一碗温水,沾湿了裴醉干裂的嘴唇。
“从明日起,我会与杨御史一起,清查往年吏治考核的案卷。你留给我的残局,这就要开始收拾了。”
虽然知道裴醉听不到,可李昀还是自顾自地说着。
“小五那里你也不必担心。步统领加强了宫内的巡逻,有人日夜近身保护,想来应当无虞。”
李昀顿了顿,还是没有说王安和的事,转而说起了李临。
“那日,看见你中箭后,小五立刻下旨将你幽禁在府里,不许任何人来探望。此举极好。一则,可以平息午门静坐大臣的愤怒,二则,以你救驾有功为由,免了你的牢狱之灾,三则,封府也可以避免有人包藏祸心,趁乱下手。虽然他还不懂为何要这般做,可他这本能的举动,却也十分值得赞许。我认为,小五适合为君,只是缺乏教导。”
李昀声音轻缓,如三月拂面杨柳风。
裴醉微蹙的眉心似乎松开了些,也不知这耳边呢喃是否递到了他心里。
李昀话说得有些多,嗓子灼得发疼。
他扶着钝痛的额角,低咳了两声。
久病成医,他大概也知道自己是受了凉,得喝点药酒驱寒。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慢慢站了起来,可连日的疲累让他眼前一黑,如翩跹的纸鸢天旋地转跌在了地上,连同手里的碗摔得粉碎。
十二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蹿了出来,一把扛起单薄虚弱的李昀,将他并排放在了床上,硬声道。
“主子,请休息。”
李昀也没责备十二的失礼,事实上,他已经累得坐不起来,只轻轻掀起棉被,慢慢地靠在了裴醉的肩上,乌黑的睫毛微微垂了下来。
裴醉全身滚烫,李昀身体冰凉。
他们在这寂寥秋夜中相互依偎,宛若瑟瑟寒风枯叶下两只朝生暮死的蜉蝣,却从不期盼万古大椿的庇护。
因为,在这无垠苍茫,亘古寒冻里,他们无枝可依,无处可逃。
唯有彼此。
十二蹑手蹑脚地隐于暗处。
方宁哆哆嗦嗦地进来了。
他疯了两日,第三日起床的时候,终于清醒了。
经过周明达一番添油加醋的描述,方宁差点又疯了。
他看着后院厨房里那二三十只开了瓢的兔子,那血淋淋的内脏还漂浮在涮锅水里,慢慢悠悠地晃到了他的眼前,方宁腹内一阵翻江倒海,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吐了个天昏地暗。
他这是虐杀!
不仅如此...
他还顶撞了梁王殿下?
他还公然说起爹的案子?
他还...说,忘归是他的药人?!
“...我果然还是死吧。”
方宁脸色青白,生无可恋地抱着药匣,在树上吊了根白绫,准备在裴忘归杀了他之前,自行死一死。
“周先生,等我走了以后,记得,清明要多给我烧点医书。”方宁泪洒长襟,向北风萧萧仰天长叹,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罗里吧嗦地说了半个时辰,也没把脖子套进白绫里。
周明达掏了掏耳朵,左右手落了一局棋,见方宁还在扒拉着手指头盘点他房间里的‘遗产’,比如陈年的老兔子干,比砖头还硬的木枕头,还有蟑螂泡的药酒。
方宁抹了一把泪,十分慷慨地抬手一挥:“周先生,我看你经常去青楼,回来的时候总是满脸疲惫,想必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有了我那十年的老蟑螂药酒,肾虚阳亏再也不是烦恼,重振雄风指日可待...”
周明达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要被这个小疯子说肾虚腰酸,老夫子气得一脚把他踹了下来。
“你还没死,老夫就被你烦死了。”周明达拎着方宁的领子,“来来来,老夫送你一程。”
方宁手脚在空中扑腾,眼看着自己就要被丢进寝殿里了,他撕心裂肺地抱着周明达的手臂嚎啕大哭:“不要啊!!!在死了,我在死了啊啊啊!!”
周明达邪魅一笑,噗通一下把方宁丢西瓜似的甩到了门口,自己腿脚利索地跑得飞快,一点也看不出来膝盖伤到跛了脚。
“进来吧。”
李昀清冷的声音自殿内传来,吓得方宁抖似筛糠。
方宁现在看见裴醉的脸就打哆嗦,看见李昀的脸,哆嗦得更厉害了,差点连站都站不住。
“梁王...殿下...”方宁声音九扭十八弯,心虚到想哭,“...草民有罪...”
李昀从并不安稳的睡眠中醒来,头似乎更疼了些。
他蹙着眉,轻声道:“给他诊脉吧。”
“是,是。”
方宁手抖得按不到脉,额头上的虚汗一层一层出。
或许那老蟑螂药酒他应该自己留一半,喝点补补。
治心虚,有奇效。
勇敢的方大夫在挣扎了半盏茶以后,终于顺利地摸到了脉。
李昀也没催促他,只按着额角,脸色苍白地咳了两声。
“草民今夜再换个方子,试试能不能把这高热降下来。”方宁抬眼看着李昀的脸色,嘴唇蠕囔着,打起了万分的勇气,朝着李昀道,“梁王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李昀淡淡抬眼。
方宁背后刷得一下出了一层冷汗。
‘方伯澜,长嘴不是用来说话的,是用来学会闭嘴的。’
方宁蓦地想起裴醉的话。
原来,殿下说的话都是真理。
方宁苦着脸缩成一团,泫然欲泣。
李昀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便劳烦方公子替我诊脉。”
方宁听到了这几乎是赦免他的话,呆怔在原地,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梁王殿下人真好。
他赶紧握上了李昀白皙削瘦的手腕,轻呼了一口气:“殿下只是疲累过度,偶然风寒,草民这就给殿下熬药去。”
“多谢。”
听着方宁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李昀闭上的双眼慢慢睁开。
那夜的惊悸与痛苦,仍是盘旋在心口不散,他夜夜噩梦,日日惶恐。
可,不该迁怒于无辜的人。
况且,陈年旧案已成往事,他不该再被痛苦困在过去。
李昀强压着呼吸里的酸楚。
“我没事。”
李昀一遍遍地轻声安慰着自己,也像是宽慰着身旁昏迷的裴醉,让他安心。
李昀浓密的睫毛上隐秘地挂了一颗晶莹的泪珠,他抬手抹掉,贴着裴醉滚烫的身体,蜷缩着把脸埋进了那人的臂弯。
那俊秀的脸上苍白到令人心疼,呼吸极轻地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着圈,却拼命地忍着泪意,把脆弱尽力地藏了起来。
他记得,裴忘归不喜欢他掉眼泪。
可那无法驱散的噩梦,如附骨之疽,带着入骨寒,狠狠地攀咬在了他心底最脆弱的血肉处。
白日里他能装得若无其事,大抵是要归功于多年辛辛苦苦攒下的修养。
可一旦安静了下来,他只觉得自己茕茕漂泊于这喧闹的红尘人世间。
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孤单与无助。
无人理解,四面楚歌。
他身上越来越冷,竟有些按捺不住地发抖。
这宛如坠入冰窟的寒意,让李昀那强撑着的坚强瞬间摔得粉身碎骨。
他终于忍耐不住,将双手小心翼翼地环在裴醉的腰上。
“忘归。”李昀单薄身子微微发颤,“你抱抱我。”
那人没有回应,唯有滚烫的体温从那薄薄中衣沁了过来。
李昀抱紧了他。
他不贪心。
已经足够了。
李昀冰冷的身体慢慢暖了起来。
远处寂静长街回荡着梆子声,一声一声,隐隐约约地传进了李昀的耳畔。
他仿佛被那人温热的手一步步从地狱拉回了人间。
他慢慢撑着床边起身,披了件厚实的狐裘,安静地走到屏风后,从那红木案桌上,拿出一个玄色木盒,约半个拳头大小。
李昀耳边回响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和重重的心跳声。
这份礼物,他藏了许多年。
他对着微摇的烛影,轻轻拨开了那盒中封口的银锁,如同,挑破了那些年的幽深心事。
一枚青色温润的玉扳指静静躺在木盒中,四周缝隙被白绸仔细地填满。
那玉质温润,上面的凤纹极淡,平日几乎不可见,只有在烛影下才能显露出那腾跃九天的傲凤之姿。
“竟真能有一日,得兄长亲手琢玉相赠。”
李昀攥了攥掌心的汗渍,取出那一枚玉扳指,屏着呼吸,将那枚崭新的玉扳指轻轻套上那人削瘦的大拇指。
“既如此,以君心换我心,两心同。”
扳指仍是松垮,可,却没有掉落。
“明日,便是你的生辰了,忘归。你不能再这样躺下去了,知道吗?”
仍是没有回应。
李昀并不气馁。
他垂眼望着那青玉扳指,耳畔似乎传来那人昔年挽弓射大雁的破风凛冽之音。
他解了狐裘,轻手轻脚地钻进了他的身旁。
天快亮了,最后再贪一丝温存。
“生辰礼你既已收下,接着,便依旧是每年的生辰贺。”李昀的声音染上了困意与喑哑,字字擦红了裴醉的耳廓,“年年岁岁,暮暮朝朝。望兄长,永远是挽弓骑烈马的少年将军,不必瞻前顾后,不必殚精竭虑。山河任君驰骋,天地自由来去。”
李昀说完,垂下了长睫,靠着怀中的温暖睡了过去。
他没有看见,裴醉佩戴扳指的左手,微微颤了一下。
周明达偷偷摸摸地躲在庭院一角。
他脑袋上盖了常青的松枝,硬生生把自己插成了矮脚松,做贼心虚地环顾四周,然后屏气凝神地盯着寝殿的门。
没过多久,木门缓缓打开,李昀从殿内出来,明亮的月光映得他削瘦的肩膀更加单薄。
他用掌根按了按额角,似乎从头晕目眩中缓了过来,慢慢地提步走入了院内被好好修葺过的密道。
周明达握着松枝的手缓缓地从头顶放了下来。
老夫子一身灰白长袍,在月光下呆呆地站着,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他沧桑地叹了一口气,提步推门入了寝殿。
周明达凝视着昏迷不醒的裴醉,拖了个木凳,坐在他的床前。
“臭小子。”
周明达从怀里拿出三枚铜钱,塞进了裴醉的手里。
铜钱似乎被常年摩挲过,不带一分铜锈,光洁如铜壶壁。
“梅花算经不背就算了,棋谱残局没兴趣解也罢了。老夫这一身术数卜算的本事,说什么就是不学,你是不是以此吊着老夫给你当牛做马?”
他揉了揉膝盖,忽得一笑。
“臭小子,想得真美。”周明达鼻音哼唧,“老夫一生不做亏本生意,还是换个人教。这徒弟啊,就跟野草似的,全天下多得是。你再不醒,老夫真走了啊。”
他跛着脚,刚将手放在门上,却听得一声虚弱的嘶哑低语。
“...师父。”
周明达脚步一僵,没怎么犹豫地快步走回了床边。
裴醉脸上惨无血色,失血过多导致他脖颈皮肤白皙得几乎可以隐约地看见那青色血管。
他的一双眼睛仍是闭着的,水墨似的眉峰安居高处,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
周明达以为自己听错了,极轻地唤了他一声。
“裴小子?”
裴醉慢慢睁开了双眼。
“嗯。”
周明达跌坐在了木凳上。
仿佛心口吊着的一口气骤然松懈了下来,连手掌都发麻。
他颤着胡子,呼哧呼哧地道:“你怎么不再多晕几天,醒这么早,赶着过生辰呢?”
裴醉喉结微动,却没有说话。
周明达连忙走到桌边,斟了一盏水,小心地扶着他的头,一点点喂他喝了下去,边喂边骂:“又使唤老夫。”
裴醉干裂的唇被染得水色柔软,只喝了两口,微微蹙了眉,便不再多喝。
“怎么,嫌凉?”周明达骂了一句,“忘了你小子肠胃不好,真娇气。”
老夫子一遇见裴醉,这嘴仿佛绑了两斤秤砣,不砸他两下都不舒服。他一边骂,一边用双手使劲捂着那茶杯,还嫌热得不够快,把冰凉的手搁在裴醉滚烫的额头上,笑呵呵地烘热了手,然后又握着那茶杯,摇头晃脑地说道:“自煮自饮,妙啊。”
裴醉懒得跟他对骂,也实在是没力气,只微微将苍白的唇张开一线,温热的水便滑入了喉咙。
“...我记得,让你出城喝酒。你怎么...咳咳...又回来了?”
周明达低头瞧着自己半死不活的徒儿,又心疼又生气,用鼻音哼哼。
“为师去哪里,是你能管的?”
裴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苍白的唇微弯:“...我何时拜的师父?”
“你刚才明明喊了老夫师父!!”周明达看着这转脸不认人的臭小子,差点咬到舌头。
“...不记得了。”裴醉抿着唇小声咳嗽。
周老夫子被这没心没肺的一句话噎得上不来气。
“臭小子,你下棋不是我教的?朝堂纵横捭阖不是我教的?帝王心术为臣之道不是我教的?就凭你一个无脑武夫,能稳住那些老狐狸三年?你不认我,你亏不亏心?”
周明达余光瞥见裴醉那眉峰微微扬了一下,便知道他要回嘴,气得老夫子懒散的长眉毛也要一根根竖起来。
“知道你会打仗!可光会打仗有个驴用!就你这臭脾气,跟那些笔杆子打交道一个不慎就死全家了!”
裴醉低咳了一声。
周明达又噎了一下。
忘了这臭小子已经死了全家。
差点自己也死了。
周老夫子邦邦硬的话语也软了下来,拉不下脸,只用手指头戳了一下裴醉的手臂:“咳,那个,臭小子,老夫刚才...”
“先生要道歉得大点声。”裴醉话语喑哑而慵懒,“...我病得要死,听不清。”
周明达又被燎成了窜天炮仗。
“你不讨好老夫就算了,还让我跟你道歉?!你说说,就你这声名,全大庆甘心为你幕僚的,除了老夫,还有第二个?我要真走了,我看你怎么办!”
裴醉抿着唇咳嗽,难受地蹙了眉。
周明达一下子哑了火,小心翼翼地掀开棉被,死死盯着那绷带,生怕这咳嗽把伤口崩裂了。
“...先生。”裴醉微微张开了眼,声音嘶哑。
周明达心里一颤。
臭小子几乎从不这么郑重又脆弱地喊他。
老夫子俯下了身,嘴硬心软地替他掖了被角:“怎么了?”
裴醉那乌黑如漆的眼瞳里有光一闪而过,锐利冷硬的棱角几乎要被那病中虚弱的神色完全盖了过去。
周明达更是老心一软,弯下了他高贵的老腰,几乎要把耳朵贴在他的脸上。
“乖徒儿,你说。”
他苍白的唇微微掀开一道缝。
“...先生出去吧,实在很吵。”
周明达老脸一青,自觉一腔真情付了流水。
臭小子果然还是这么欠揍。
“...书房里,有十本古残棋谱。”裴醉盯着周明达乱糟糟的头发,“拿了再走。”
周明达弯了手指,轻轻敲着裴醉的额头。
“那本来就是老夫的,被你藏起来,真以为我记不得了?”
裴醉闭上了眼,掌心里的铜钱已经被他攥得滚烫,唇色淡得如同白绫似的。
“...嗯。”
周夫子脾气比石头硬,心比驴耳朵还要软。
他跛着脚走到一旁的木架子上取了湿帕,给裴醉擦了擦大汗淋漓的额头。
“行了,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小命,别折腾了,睡吧。”
“...那先生去帮着元晦。”裴醉声音渐低,眼帘已经疲惫地合上了,“再容我躺半个时辰...”
周明达摸了摸裴醉微湿却仍是滚烫的前额,骂了一句:“半个时辰?你当自己是神仙?”
裴醉半昏半睡,已经失去了意识。
周老夫子叹了口气,琢磨着,还是从他手里抠出了那三枚铜钱。
“行吧,等老夫回去整理整理江南军务,差人递给梁王殿下。我就不过去了,免得...”
周明达言语未尽。
他瞧着自己的膝盖,略出了神半晌,起身拉开门,却与刚要提步入门的李昀撞了个满怀。
周明达手里的铜钱铿然落地,甚至来不及挡脸,那乱糟糟的胡茬,懒散的长眉毛,还有鸟窝一般的头发,便全落入了李昀的眼里。
李昀从一片混沌中,艰难地勉强辨认出了那曾经利落风发的熟悉轮廓。
“...周詹事?!”
看着李昀震惊的表情,周明达无可奈何地揉了揉长眉毛。
逃不过去了啊。
书房内,李昀与周明达相对而坐。
周明达在裴王府窝了三年,懒懒散散的没骨头,坐没坐姿站没站样,可到了李昀面前,他本能地坐直了腰板,可惜就像院子里那颗老歪脖子树,别别扭扭地昂首挺胸,颇有些滑稽。
这一旦养成了不委屈自己的习惯,便再也回不到从前那副规矩刻板的模样了。
老夫子笑了笑,将僵直的腰背松懈了几分。
李昀抿了抿唇,乍见故人,心神激荡,竟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周詹事,我以为...你已经...”
“殿下折煞草民了,唤我名字便好。”
周明达捏了一小撮紫毫,扔进了茶壶,用红泥火炉煨着,片刻,取了一青花云纹茶盏,一弯清茶坠入杯中,热水氤氲,茶香四溢。
“先生这是...”
周明达望着那火炉,长眉毛愉悦地舞了一下。
“殿下,新火试新茶。”
李昀抿了抿唇。
先生是说,休对故人思故国。
于是,他双手接过,小口斯文地饮茶,周明达亦沉默,并不贸然掀开往事。
唯有杯盏相撞,声音细碎清脆如碎冰零落。
片刻,一盏茶见了底。
李昀微微抬眼,淡然一笑。
“先生可想手谈一局?”
周明达眼睛隐约亮了一下,仿佛被捏住钱袋子的赌徒:“求之不得。”
周明达从书架缝隙里抽出一张棋盘,跛着脚左右手拎了棋篓,摩拳擦掌地抬了手:“请。”
李昀望着周明达的跛脚,抿了抿唇,眸光微微暗了一下。
他二指捏着黑子,并不多加思考,简单直接地清脆落子。
“上次与先生对弈,还是五年前。”
周明达跟着落了一子,仿佛借着那冰凉光滑的棋子,才能打开话匣子。
“老夫喜欢殿下的棋风磊落坦荡,颇有君子之风。”
“先生笑我。”李昀微微抬眼,“棋路坦荡,不过是智谋不足。”
周明达摆了摆手:“殿下一边谦虚一边截杀我的白子,像话吗?”
李昀忍了笑意,轻声道:“我的资质,确实是远不及太子皇兄,先生与我对弈,恐不能尽兴。”
周明达手顿了顿,落子便迟缓了不少。
李昀用余光看见周明达复杂的神色,心中微叹。
“是我失言了。”
周明达收回了手,将白子丢回了棋篓,双手拢袖,起身,朝着李昀行了大礼。
“草民早已不是东宫詹事,不配与先太子相提并论。”
李昀起身,扶着周明达交叠的双手,却只察觉到了老夫子指尖的凉意。
李昀指尖并齐,朝他也行了一礼:“昀承了周先生的情,也欠了先生的债,如何担得起先生的大礼?”
李昀被下令贬为庶民守陵之日,东宫詹事周明达手捧一份血书,上面书尽清林党罪状二十条,一路跪行叩首到登闻鼓前,膝盖鲜血流着,染红了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