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登闻鼓后的长阶上,为了梁王与太子,声嘶力竭地念着罪状,字字泣血。
后来,没逃过被下狱的结局。
在牢中,膝盖溃烂,虫蚁噬咬,足足两年,无人问津。
李昀从长岭皇陵恢复亲王身份之时,曾托申高阳从刑部大牢中设法救出周明达,可刑部传来的消息却是他早已死在狱中,尸骨卷了席埋在了乱葬岗之上。
“那都是旧事,草民已经释怀了,希望殿下亦能放过自己,不再拘泥于那些恩情仇恨,殿下尚年少,诗酒得趁年华啊。”
李昀摇了摇头,郑重道:“滴水恩涌泉报,何况,先生为了此事,已经绝了仕途,昀这辈子,都亏欠于先生。”
“殿下言重了。”周明达终于抬了头,长眉毛似乎将寒霜都抖落了下去,又揣袖坐回了桌前,惫懒一笑,“老夫没用,救不了先太子,也救不了殿下,这东宫詹事也是个摆设,做与不做,无甚区别。这长街跪行,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心里好受一点,自我感动罢了,根本于殿下毫无益处,殿下实在不必挂心。”
李昀摇了摇头。
“时人避我如洪水猛兽,先生不弃不避,我铭感五内。”
周明达揣袖缩头笑了笑,跟个过冬的鹌鹑似的。
“感激就不必了。老夫这辈子轰轰烈烈过了,余生只想平淡点,诗酒琴棋,潦草度日。可谁知道,被臭小子以救命恩情相要挟,硬是拘我在王府里,让我替他当牛做马。”
李昀寒鸦般乌黑的睫毛微微颤着,将所有情绪都掩藏在了那波澜不惊的眼色之下。
忘归救了先生,又替他奉养了先生。
那人一肩担着两人的债,却从来不解释一句。
李昀听着红泥火炉的噼啪声,身上的风寒似乎更重了些,额角开始拧着劲儿的疼。
人情练达即文章,周夫子学贯古今,一口茶的功夫,就把年轻人这些幽深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可他早已不在意这些无趣的繁文缛节,反倒是津津有味地咂了咂这相思的酸臭味。
这两个孩子,一个惊世骇俗地大逆不道,一个不动声色地守礼知节。
迟早打得鸡飞狗跳。
这日子,以后有盼头喽。
周老夫子懒散的眉毛都笑颠了。
“先生笑什么?”李昀秀气的眉峰微松。
“这臭小子,真够幸运的。”周明达像是市井街头算卦的老神棍,挠了挠胡茬,摇头晃脑道,“可要说他幸运,又确实是不幸极了。这臭小子,老夫真想避得远远的。”
李昀闻言,抿了抿唇,刚要劝,却看见那嘴硬心软的周夫子惫懒笑意下的一抹爱重与担忧。
他从红泥火炉上拿起那茶壶,拢袖斯文地亲手替周明达斟了一盏茶,随着淅沥水声,声音含笑:“兄长虽不尊常理,不守旧道,可一片丹心照明堂,傲骨铮铮无所改,想必,先生甚是喜爱。”
周明达刚刚找回来的矜贵文人气差点崩了。
他强忍着一口茶喷出来,表情僵硬地努力笑了一下。
喜爱?!
喜爱个驴!!
两人正说着,门被轻轻叩响。
“殿下,杨御史派人来请殿下。吏部考功司下考功令史抱病不得出,无法协理吏治考核文书清查一事。”
李昀温和的笑意微敛,那含着笑的眼眸一瞬便凝重了三分,由温润转而疏离威严。
“考功令史十五人,全部抱病?”
“...是。”
李昀转而看向周明达,双手并齐,欠身一礼:“今日有事在身,不便多留,待改日与先生继续这未完棋局。”
周明达低声道:“殿下打算如何做?”
“既是抱病,自然要请御医诊治。”李昀拢了拢肩上的狐裘,“有病治病,无病...”
周明达与他了然四目相对,含笑点头。
“殿下慢走。”
李昀转身出门,狂风将他肩上的狐裘吹得瑟瑟。
周明达拢袖上了榻。
这事情一旦说开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夫子正舒服地围着火炉小口喝茶,拢袖缩头,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对了,殿下是不是还不知道臭小子醒了?
国子监祭酒钟山正撅着屁股,亲自给琉璃牌坊上下擦拭着灰尘。
这琉璃牌坊就是国子监的门面,先帝亲笔御题,贵重难言。
“钟祭酒!”
钟山一听到这熟悉的喊声,甩了帕子,老腿健步如飞,往溪亭郁郁葱葱的松柏里面一藏,顶了满头的松针,又痒又疼,憋得老脸一红,硬是捏着鼻子没敢动弹。
黄学正抱着书册翩然路过,看见了熟悉的满头绿松叶的自家祭酒大人,习以为常地掀了笑眼,拢袖迎了上去。
“高侍郎,今日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高功扯着脖子,左右寻着钟山,却只看见了温文儒雅的黄学正,便知道那老滑头又不知道藏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钟祭酒...今日休沐?”
黄学正笑道:“祭酒身在凡俗笼,心向自由尘,实在是日日皆休沐。”
钟山红着老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小学正是在骂本官不干正事儿?!
高功有一肚子的话要找钟山谈,可这话不能为外人道,他脸色急得发青,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怂恿国子监学生静坐的钟山,现在却躲成了一只缩头乌龟。
尽管他眼下依附着王安和,但他总觉得心内不安;即使崔家盖家已经日薄西山,他手中的田地权势前所未有的高涨,可站在这高峰顶端,他反而夜不能寐,总觉得下一刻便要粉身碎骨。
摄政王没死成,甚至没被下狱,只不疼不痒地关在府里,连手中的兵权都没有被夺走,这算哪门子幽禁?!
还有,另一头,梁王急着向吏部案卷下手,竟然趁着摄政王大权旁落时,拉拢到了杨文睿那个老古板站在他那边,简直是多了一个不要命的出头棒槌。
高功想起钟山数银票时的眉开眼笑,还有那站在朝堂上打瞌睡的敷衍了事,实在是不觉得他有狗屁上进心,愿意掺和到两王争权,甚至是皇权易位一事里。
念及此,他铁青的脸色稍微好看了点。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封黄皮信封,捏着封口,郑重地递给了钟山:“请祭酒亲启,有急事。”
黄学正笑着颔首,恭敬地接过了那信封。
“大人!!”
高功身旁的小厮急匆匆地赶来,极低地在高功身侧耳语。
本是脸色铁青的高功,蓦地脸色黑成了墨。
这梁王,竟把十五考功令史尽数抬到了部里,专门请了院判挨个诊治,甚至自掏腰包贴补了茶水钱和药费。
这带着礼数的蛮不讲理,实在是让人无法明着骂,只能暗着恨。
高功拢了一礼,急匆匆地离开。
钟山小心翼翼地探了半个头,见高功真的走了,才长舒了一口气,拨弄着脑袋上的松针,下了一场绿毛雨。
他用二指展开那薄薄一张熟宣,捻须道:“果然。”
黄学正没多问,大概也能猜到,是高功希望钟山继续将国子监贡生将捐学令愤怒余韵再扬一把火,加上摄政王不尊太后,大逆不道,又滥杀朝廷官员,无视法纪。这三座大山若能死死地扣在摄政王的背上,他便再也翻不了身。
他微微抬眼,看见钟山只将信揣进了袖口中,没当回事。
“大人为何躲着高侍郎?”
“你还小。这朝堂上啊,该打瞌睡,绝不能清醒;该偷懒,绝不能用功;能浑水摸鱼,绝不拨乱反正。”钟山揣袖慈祥地呵呵笑了,“此乃,为官之道。”
“捐学一令,大人从未出言反驳;可众学子静坐弹劾摄政王大罪,大人亦不反对。大人,究竟是摄政王一派,还是清林一党?”
钟山吃饱餍足的笑眼微微张开了一条缝,似乎很是惊讶,这黄学正竟会将这话这般露骨地问了出来。
可,情理之中。
没出过国子监的小学正,还保存着耿直赤子心,这很好。
文人学士,便当如此。
“那黄学正,你又站在哪边?”钟山揣袖打了个喷嚏,揉了红鼻子。
黄学正犹豫了片刻,从袖口中取出一张夹竹纹宣纸,上面的字迹清秀方正,落笔不促。
“哦,梁王殿下啊。”钟山呵呵笑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捐学令。”黄学正抿了抿唇角,见钟山仍是一副慈祥的笑容,才继续说道,“彼时,我与同窗皆反对捐学一令,可,有一日在街上偶遇梁王殿下,与殿下对谈半日,竟...竟有些赞同梁王殿下所言。”
“嗯?梁王殿下说什么了?”钟山有点好奇。
黄学正神色憧憬,似是想起那日李昀被夕阳余烬映得极为耀眼的颀长身影,他心中也有一团火,静静地自心底烧了起来。
“捐学一令虽有弊端,可此乃非常时期行非常事,不可固守陈腐旧例,否则,大庆便如空心腐木,终有一日,在一片盛世和乐中轰然崩塌。”
时隔数日,再念起李昀那如玉石坠地有声的言语,仍是觉得心神激荡。
“形而上者为之道,形而下者为之器;而君子,不器,则为道。”黄学正怔怔地重复着,声音越发清亮,“道者,不拘泥世俗,不受限礼法。裴王有忧国之心,行事不问生前身后名,岂敢不谓君子也?”
钟山笑着捻须。
“黄学正,也这么认为?”
黄学正摇了摇头,却笑得释然:“摄政王此令,功在当下,却无法利于春秋。即便如此,王爷此举,也并非谋私,而我等静坐,才是自私。听闻梁王殿下一席话,下官实在是愧疚到没脸见人了。”
钟山点了点头,慢吞吞地打了个呵欠,背着手,接着擦那琉璃牌坊。
黄学正没等到钟祭酒的劝阻或称赞,有些懵。
他试探地上前半步,弯腰行了半礼:“大人,可有什么话对学生说?”
“啊?”钟山眨了眨眼,“你想得很明白,还要我说什么?”
黄学正也对他眨了眨眼:“大人,不规劝下官?”
钟山哈了口气,仔仔细细地擦着琉璃牌坊的白玉柱墩子,轻描淡写地说道:“这国子监里,读的是书,修的是心。心之所向,怎么会有对错是非?既无对错,何必规劝?”
“可...”
“你不是问我,为何不阻止士子静坐,也不阻止摄政王伤静坐士子吗?”钟山老眼昏花地指了指那道高高的集贤门,“门内书海,无对错,我不必管;门外宦海,有是非,我管不了。”
黄学正不敢置信地退后了半步。
一贯不理世事,每日如昏昏欲睡的老山羊一般的钟祭酒,竟然说出了这般通透的话。
钟山攥着手里的小抹布,一步步朝着黄学正走了过去,然后,把他手里那张夹竹纹宣纸夺了过来,宝贝似的揣进了怀里。
“不过,梁王殿下的字,颇有魏晋风骨,实在是让人爱不释手。”钟山咽了口唾沫,“你把这纸给我,你也免得卷入这外面风风雨雨里,好好教授士子,醉心书海。”
黄学正来不及夺下,钟祭酒老先生已经跑没影了。
他对着这遍地的落叶冷风,忽然神志回笼。
大人说了这么多,不会只是为了这一张梁王亲笔帖吧?!
李昀端坐在吏部清吏司的案卷库里,一杯热茶接着一杯热茶的喝,手中的案卷不曾停过,可眼睛却是越来越红。
杨文睿偶尔抬头,看见李昀难受地揉着额角,吓了一跳。
“殿下,身体不舒服?”
“...嗯?”李昀反应有些慢,半晌,才答道,“风寒罢了,没事。”
杨文睿唤了小厮,让他去请在大堂候着的御医。
李昀没来得及阻止,右手撑着案桌,咳得头昏脑涨,险些有些坐不稳。
“殿下!”
杨文睿一惊,两步便走到他身边,扶着李昀单薄削瘦的肩膀,焦急道:“殿下还是回去休息吧,也不急于一时。”
“没事。”李昀扶着沉重的额头,那清澈的眸子里已经沁满了水色。
他答应忘归的。
要替他担起这半边大庆江山。
杨文睿还待再劝,可小厮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连行礼时,双手都并不拢:“大人,都察院...案卷库...走水了!!”
杨文睿蹭地一下站直,抖着手,声音也发颤:“再说一遍?!”
李昀眼前一阵阵地重影,他攥着杨文睿的手臂,嘶哑道:“杨御史先不必惊慌,案卷没了,人还在。当务之急,能救多少案卷便救多少。”
“是。”杨文睿快步走了出去,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李昀,“梁王殿下一个人在此...”
“无妨,杨御史去吧。”
李昀拧了眉,努力坐正了身体,握着毛笔的手腕因为无力而微微发颤。
他手腕上像绑了个极沉重的铁锁,笔锋不受控制地下沉。
李昀左手努力撑着书案边角,眼前的字迹已经开始如漩涡一般旋转。
不对劲。
李昀使劲咬了下唇。
这并非风寒,倒像是...
李昀手中的毛笔慢慢地掉了下去,滚落在地,墨迹零零散散地拖了尾,他纤瘦的腰微弯,伏在桌面上,苍白的眉眼缓缓落下,寒鸦般的睫毛微颤。
...是迷药。
木板围成的四方盒子狭窄逼仄,里面的空气粘稠闷热。
李昀手脚都被粗糙的木绳紧紧捆着,身上的厚重官服被汗水浸透,碎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秀气的眉梢紧紧蹙着。
他知道自己在发热,可醒不过来,只能放任自己在噩梦的浪潮之巅随波逐流。
一时,梦见昔年母妃死前那无尽的黑夜与暗红的血水;一时,梦见自己躺在东宫的血流成河与横尸遍野中无法挣脱;一时,梦见那支寒光铁箭狠狠地钉在裴醉的胸口,令人窒息的血红,满目是红。
那片血海慢慢地漫过了他的锁骨。
冰凉滑腻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李昀喘不过气来。
他想挣扎,却全身无力,一时滚烫,一时冰凉。
“元晦。”
仿佛,从渺远的地方,裴醉那含笑的声音轻轻传到了李昀的耳畔。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握住那无尽黑暗里的最后一丝光。
“醒醒。”
那个声音低沉如钟鸣,却又温和如三月春风。
李昀猛地睁开了眼,冷汗淋漓地大口喘着气。
目之所及,尽是腐朽的木板,在一片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只回荡着自己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声。
耳边似乎有着隐隐约约的车马喧嚣,马蹄铁扣击青石板地面的闷响隔着木板传来,还有隐隐约约的铃铛声。
如同,奔丧一般的铜铃。
这是木棺。
李昀抿着唇,努力镇定了下来。
吏部有人里应外合。
或许,真的是他太急了。
让那些人光天化日之下铤而走险,竟敢在吏部这般大庭广众下对自己下手。
李昀的汗已经浸透了官服内衬,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木箱里的空气也像是被黏住了一般,李昀呼吸渐渐地不畅,那苍白的唇瓣已经开始有些发青。
他费力地扬起头,努力地寻着黑暗里可能的缝隙。
他艰难地举起双手,用指尖轻扣着木板壁,试图找到木板的薄弱点。
可他身上的迷药还未失去效力,他连手指尖都是瘫软无力的。
他指尖划上了坚硬潮湿的腐木,手腕沉重地掉了下来。
可李昀并未放弃,他咬着舌尖,咬了满嘴的血腥味道,终于从一片混沌中偷得一丝清明。
“呼...呼...”
李昀努力地喘息着,那单薄的胸膛一起一伏,汗水沁满雪白的脖颈。
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他拼尽全力,将捆得僵硬的身体微微倾斜了一个方向,鼻尖似乎嗅到了一丝新鲜的凉空气。
李昀重重咬着下唇,被捆得牢牢的双手猛地用力抵在那腐朽木板上,几乎将残余的所有力气都迸发了出来,‘轰隆’一下,将木板缝隙推得错位,开了一丝缝。
秋日冷空气涌入这狭窄的木板中,李昀大口地呼吸着,仿佛从窒溺的深海里抬起了头。
这是哪里?
李昀透过那丝缝隙打量着这晦暗的街巷,抿了抿苍白的唇瓣。
承启暗巷吗。
李昀手腕扭转,拼力想挣脱那木绳的束缚。
那白嫩的手腕皮肤被磨得鲜血淋漓,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传来,他却也没能挣开那绑得严实的绳结。
耳边呜呜咽咽的长风自木板缝隙处吹来,令人心底发寒。
李昀身上一阵一阵地打着寒战,眼前黑雾慢慢地弥散开,可他努力撑开了眼帘,不愿意放弃那丝缝隙中的光亮。
他还没有等到忘归醒来。
还有话,没有亲口对他说。
李昀颤抖着扯掉了腰间藏着的流云扇坠,拼死从那丝缝隙中丢了出去。
随着白玉坠地的轻微寒碎声,马车忽得停了。
李昀心里一惊,抿着唇几乎不敢呼吸。
沉重迟缓的脚步声,缓慢地逼近捆在车马上的腐朽木棺。
外面倏然变得安静,只有长风呜咽作响。
李昀试探着抬了眼,朝着那丝微弱的木板缝隙中看去,忽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只带着白翳的眼珠,朝着他,毛骨悚然地弯了一下眼角。
周明达坐在裴王府寝殿里美滋滋地煮着一壶茶,方宁半蹲在裴醉身边,将那削瘦的手腕从棉被里小心地捏了出来,专心致志地掐着脉。
“殿下真的醒过?”方宁眨巴眨巴大眼睛,不解地仰头,“他的身体还是很虚弱,根本不像能醒过来的样子啊。”
周明达闻言,笑得更灿烂了。
“想必,是臭小子怕我走,吓醒了吧。”
方宁用诚挚的语气诚实地说道:“周先生,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周明达微笑:“阿宁,你过来。”
方宁可可爱爱地抱着药匣子走了过去,然后歪歪斜斜着被丢出了门。
周明达拍着手掌上的灰尘,走到裴醉的床边,垂眼凝视着他紧紧拧着的眉心,和苍白无血色的双唇,替他擦了擦汗。
“小子,等你好了,师父送你一张吉卦护身,以后,肯定万事顺遂。”
他刚放下手中的湿帕,便见一个五短身材的小黑少年自侧门慌里慌张地奔了进来,连扶宽都失态地跟在他身后跑着。
周明达怔了一怔,刚想询问,那少年便噼里啪啦地像倒豆子一般,将所有的事情前后仔细说了一遍。
“你是说,梁王殿下明明没出来,吏部的人却说他早就离开了?”周明达心口一跳。
这似曾相识的画面。
向武点头如捣蒜,急得小粗眉毛已经连成了一个宽阔的‘一’字。
“十二哥已经带着人去追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殿下。”
“...过来,仔细说一遍。”
嘶哑的嗓音自不远处的床榻上传来。
几人回头,见裴醉缓缓张开了眼,脸色苍白地掀了被子,竟然作势要起身。
周明达跛着脚快走了过去,正好接住裴醉堪堪倒下的身体。
他把裴醉抱在肩上,只觉得那孩子后背已经瘦得硌手,让人心里一酸。
周先生扶着他的后脖颈,低声责备道:“给老夫好好躺着!”
裴醉抿着唇,右手攥着红木床沿,忍过了一阵头晕目眩,慢慢掀了眼帘,目色深沉,犹如遮日滚滚阴云,晦暗幽深到透不出光,脸色又白,整个人只剩黑白二色,虚弱而深沉交织着,极复杂地撑起了那单薄的身体。
“说。”
裴醉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向武急疯了,也顾不上裴醉刚刚苏醒那难看的脸色,从头到尾又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裴醉闭着眼,侧靠在软枕上,容色平静,修长苍白的食指在练色床褥上轻轻扣着,不时轻轻咳嗽一声。
“清吏司?”
裴醉微微撑开眼帘,望着周明达。
“高功。”周明达摸了摸长眉毛,乱糟糟的眉梢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他会蠢到,在吏部动手?”裴醉并不赞同。
周明达没接话。
“先生。”裴醉嘶哑的声音微微沉了下来。
周明达很缓慢地闭上了双眼,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裴醉不再看他,扬声唤了暗卫。
“十二可有信传回来?”
暗卫单膝跪在裴醉床前,双手,捧着那摔得碎裂的流云扇坠。
裴醉瞳孔猛地一缩。
“...拿过来。”
暗卫将那半个指节大小的扇坠递了过去。
那羊脂白玉从当中裂成了三瓣,无暇美玉已经损裂不堪。那流畅灵动的天边云,也变作了尘土里的破碎沙砾。
裴醉将那扇坠死死攥紧,碎片嵌进了掌纹里,鲜血滴滴答答地坠了下来。
“几时发现的?”
“半个时辰前。”
“太慢了。”裴醉声音压着暴怒,虽然嘶哑而虚弱,可话语中的冷意却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了一下。
暗卫重重跪下,膝盖空洞地磕着冰凉的地砖。
“咳咳...”裴醉嘶哑地咳嗽着,残破的身体如同风中的枯木簌簌发颤,他轻轻捂着心口的伤,艰难地坐直了身体。
他不再做没有意义的责问,看向守在床边,身穿青色黑纹撒曳的扶宽。
“扶宽,承启南通门的入城记录,拿来给我。”
扶宽立刻应了,转身奔了出去,片刻,便大汗淋漓地跑了回来。
普通百姓入城需带着通关文牒,本不需要被记录在册,可自从李昀回承启后,裴醉便暗中嘱咐了守城军士,将超过十人以上的队伍暗中记录,有备无患。
可,他并不希望这记录有一日派上用场。
裴醉冷眼展开黄皮硬壳的记录书册。
他带着目的,寻找来自淮源一带的商旅。
淮源的布商,茶商,盐商,瓷商。
太多了。
不该这么多。
裴醉用手缓缓划过那些记录的墨痕,可蓦地,视线落在了左手大拇指的凤纹青玉扳指上。
他瞳孔猛地一颤,心头痛意上涌。
几乎是瞬时,沉睡在他体内的‘蓬莱’便像是活了过来一般,疯狂地撞击着他的四肢百骸。
裴醉削瘦的脸上蓦地褪去血色,手臂青筋暴起,险些将手中的记录书册攥皱。
他拼尽全力压下这痛苦,颤抖着呼吸,接着看了下去。
押解盖无常的军伍,昨日入城了。
裴醉合上了书册,脸色极差地靠着软枕,右手转着大拇指的扳指。
“向武,让王府长史拿着这扇坠去找杨文睿,说高功恐意图谋害李家血脉。”
向武应了,转身就跑。
裴醉身体被‘蓬莱’刺激出了一丝力气,他慢慢掀了被子,单薄的中衣挂在肩上,身体微晃:“扶宽,带我去诏狱。”
周明达猛地睁了眼,握着裴醉的手臂:“你去诏狱做什么?”
裴醉甩开周明达的手,胸口的箭伤被猛地撕扯开,血迹慢慢地晕开,他抿着唇,脸色惨白地跌坐回了床上。
“裴小子!”周明达一声冷喝,一贯懒散的眉目倒竖,“再急,也不能乱了阵脚!你现在被陛下幽禁在府里,现在去诏狱,你是要抗旨吗?!”
裴醉眼眸垂着,嶙峋的肩骨撑着中衣,脸上藏着不动声色的沉怒,左手死死攥着被褥,隐秘地泄露了他此时焦灼而痛苦的心情。
周明达叹了口气,挥手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两人对坐。
他跛着脚蹲在裴醉面前,抬手替他擦掉鬓角挂着的冷汗。
“你怀疑,盖无常?”
“先生,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这可能是盖家栽赃高家的一石二鸟。”裴醉慢慢抬头,整个眼珠已经浸满血色,整个人处于暴怒的边缘。
周明达略惊了一下。
三年,他没见过臭小子这样的神色。
裴醉死死地凝视着周明达,一字一顿道:“或者,先生真的想看,五年前的东宫惨案重现?”
宛若一盆寒冬腊月的凉水从头上哗啦啦地浇了下来,周明达长眉毛微微颤抖,懒散的眼瞳亦剧烈地颤了颤。
“裴小子,你...”
裴醉喉咙间的血腥气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他眼瞳中的阴云疯狂地吞噬着那眼底的平静,他痛哼一声,唇边的血迹慢慢溢了出来,他推开了周明达搀扶的手,双手握着床沿,腰猛地一折,一口鲜血喷在了床边。
方宁刚抱着药匣子进来,又看见了裴醉熟悉的大口吐血,吓得魂飞魄散,扑到裴醉的身边,抖着指尖按上了那清瘦的手腕。
这一诊,方宁险些哭了出来。
裴醉捂着方宁的嘴,用冰冷的眼神制止了他的话。
他擦去唇边的血迹,抬眼看向周明达。
“我从不曾问过你五年前的事,却不代表我不知道。我不想逼你,可,你也不要阻止我。”
周明达攥着裴醉手腕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开。
“你以为,是我与盖家联手,害了先太子?”
裴醉冰冷地望着周明达,眼瞳中千百种情绪交织着,快要将他撕裂。
“你以为,我当真看不出你这三年对元晦的愧疚?”裴醉强压着喉咙间的血腥欲呕,惨白着脸,硬撑着向周明达那颤抖的双眼看了过去,“你,在愧疚什么?”
周明达背靠着床框,面对着裴醉的冷眼疾语,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伸手挠了挠那胡乱团着的胡茬,是一贯的懒散语气,可藏着隐约的悲凉。
“你不肯喊我师父,是因为你从来没有信过我?”
裴醉心口剧烈地疼了一下,他按捺不住地微微弯了腰,痛喘着咳嗽。
方宁捂着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两人从来都是笑着对骂,什么时候这样冷冽的针锋相对过?!
“殿下,别再生气了...你的身体真的...”
“唔...”裴醉死死撑着床沿,那熟悉的痛楚又慢慢攀上了心口,像一株带刺的藤蔓,一点点将他的心脏裹了起来,用力收紧,将刺狠狠扎进血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