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兄长知道自己的缺点,却从不改。”
“为兄吃遍了这毛病带来的苦楚,却也不悔,故而,不必改。可,我却不想让你再走一遍我走的路了。”
李昀眼神一缓,陪他靠在那圆木上,可肩膀却忽得被揽住,后背从那冰凉的圆木挪到了温暖的胸膛处。
“靠着我,不比靠着木头强?”
“...”
李昀很深地望了他一眼。
“又在心里偷偷骂我呢?”裴醉眼眉抬了抬。
“君子从来当面论短较长,不在背后数黑论白。”李昀淡然悠悠道。
“所以?”
李昀一字一顿道:“兄长,就是块木头。”
裴醉沉声低笑,那喉结上下颤着,极开怀的模样。
“好,从今日起,我便把表字改了。裴木头,嗯,甚好。”裴醉学着文人做了一个文绉绉的礼,飞眉微扬,“多谢元晦赠字。”
李昀额角青筋又绷不住了,用裴家拳揍了他轻飘飘一掌。
“梁王殿下好功夫。”裴醉捂着胸口,有气无力地拱手求饶,可眼神里的笑却快要溢了出来。
李昀无可奈何地笑了,转过头,望着那轮很大,很明亮的天边玉盘,不由得有些出神。
“怎么了?”
“今日,是九月十五了。”
“想你母后了?”
李昀怔了一怔,低声道:“你还记得。”
裴醉将他清瘦的肩搂得紧了一些:“当然。就算你今日不入宫,我也是要去你府上带你出来散散心的。”
李昀鼻尖又微微酸了一下,忙重重呼吸了一下,压下喉咙间的苦涩。
“好了,小云片儿乖,不哭了,哥哥给你糖吃。”裴醉用手慢慢地替他顺着脊背,极熟练地安慰着。
李昀没想到裴醉又把小时候哄自己那套拿出来,又羞又恼,垂眸红了耳根:“你...你好好说话。”
裴醉晃晃悠悠地把手收了回去,枕在脑后,长叹一句:“唉,你这性子,口不对心,从小到大就这样。从前我自河安入承启半月,进宫一趟想带你出门逛逛,你还一副要读书的模样,在桌子前坐得端正,结果我真走了,你急得眼泪掉得跟断了线的...”
“别说了!”李昀辛辛苦苦多年养下来的修养全都碎了,“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裴醉笑得凤眸微弯。
“历历在目。”
李昀捂着脸,拒绝回想起小时候那撒娇粘人的模样。
裴醉几乎要压不住胸口的笑意,抱着李昀,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身体笑得发颤。
李昀温软憋闷的声音从指缝间漏了出来:“你别笑了。”
裴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气无力地倒在李昀的肩膀上,几乎坐不起来,捧着肚子断断续续道:“好了,我,我不笑...”
李昀指缝微错,从那条窄窄的缝隙望着那人正擦着眼角的泪花。
他慢慢放下了手掌,微微摇了摇头,似在取笑自己失了分寸,后脑却不期然被覆上一只大手,随着裴醉温柔的抚摸,藏在李昀心头那点难堪的往事,忽得也没那么不堪回首了。
他也垂了长睫,无声地弯了弯眼眸。
裴醉静静地注视着李昀唇边温软的笑意,眸光藏着不可察觉的温柔与情愫。他用右手在身后原木架子里随意掏了掏,那沙沙响声惹得李昀微微侧目。
“找什么?”
“宝藏。”
裴醉边说着,边从身后拿出两只姜色酒壶,怀念地笑了:“居然还在。”
李昀接过一只,垂眼打量着。
那酒壶上面染着的灰尘已经将那原本的颜色尽数盖了去,李昀吹着表面的尘土,发现尘沙下酒壶的颜色仿佛也已经褪去了不少。
“这是...”
“我那年出征前,挂在这里,权当做得胜酒,想着要回来和你共饮一醉,谁知...”裴醉垂眼笑了,“谁知这一等,便是五年。”
李昀拔开酒塞,喝了一小口酒。
裴醉没来得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李昀掩着唇咳嗽起来。
他赶紧轻轻用手扣着李昀单薄的背,责备道:“都五年了,哪还能喝了。”
“味道还不错,陈酒醇厚,回味甘甜。”李昀舌尖火辣辣的,这酒历经多年,竟还是这般烈。
他又昂首喝了几大口,像是想要把曾经错失的岁月一饮而尽,辣得水色盈眸,酒气上头。
裴醉想从他手上拿走那酒壶,可李昀竟死死抱着那酒壶不肯撒手,甚至超裴醉抬手拢了一礼:“兄长赠,不敢辞。”
裴醉挑眉:“是不敢,还是不想?”
李昀红了脸,抿着薄唇笑得羞惭。
“...不,不想。”
裴醉怔了怔,哑然失笑。
李元晦一贯克己守心,不肯放任自己沉溺于酒气中,丧失理智。
只有以前被自己哄骗着喝酒的时候,醉过两三次,后来,那人酒只喝到微醺,再不肯多跨一步,大醉一场,今日,倒是难得。
裴醉将那人软成一滩水的身子扶到自己身前,又从腰间拿出一个极小的酒壶,半个巴掌大。
他抱着脸红身子软的梁王李元晦,在他耳边轻声笑道:“为兄常喝的,是这壶,你我换一换,可好?”
李昀拧着眉头思索了一下,用朦胧不清的一弯眸子望着裴醉那俊朗的眉目,极为挣扎地,点了点头,乖顺地双手捧着裴醉的小酒壶,垂着乌黑纤长的睫毛,小口喝酒,酒气染得嘴唇水光潋滟,极柔软的模样。
裴醉用手指摩挲着李昀雪白的后颈,像是在摸着冬日里扑进他怀里寻求温暖的雪狼幼崽。
“你醉了。”
“醉了?”李昀望着夜空,努力想要抬起手臂,却因为浑身无力而动弹不得,只低声喃喃,“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裴醉握着他的手,遥指远方杳杳银汉。
“想去那里?”
李昀微微睁开双眼,澄澈的瞳孔倒影着皎月,却摇了摇头。
他缓缓收回了手,用酸软的手指,轻轻戳着裴醉的心口。
“想去这儿。”
裴醉乌黑幽深的眼眸中映着李昀那极认真与期待的表情,他心口微微一疼,喉咙间竟有些酸。
他用手温柔地握着李昀放在自己胸前的小手,嗓音喑哑:“你已经在这儿了,还想去哪儿?”
“真的?”李昀头有些晕,回握着裴醉的手,身体微微摇晃,一贯清冷温缓的声音有些含混,“不...你骗我...你总是骗我...”
裴醉将他抱上了自己的腿,用披风将那醉醺醺的人仔仔细细地裹了起来,双臂锁着那纤细的腰,在他耳边低声道:“今夜,我不骗你了。”
“真的?”李昀忽得雀跃了起来,那含糊的声音也微微上扬。
“当然。”裴醉笑。
“什么...什么都可以问?”李昀轻轻敲了敲昏沉的头,似乎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些。
“嗯,问吧。”裴醉抓住他的手,用滚烫的声音在他耳边道,“今夜,为兄对你绝对诚实。”
李昀那眉头拧得很紧,仿佛有千万个问题,不知从何问起一般。
“急什么,慢慢想,夜还很长。”裴醉替他拢着披风,只露出一张泛着酒气微红的小脸。
李昀用温热的手抓着裴醉的手臂,憋了半天,挤出来一个问题。
“长公主殿下,为什么给你起名字叫阿醉?”
裴醉千算万算,没料到萦绕在李昀心头最大的问题,竟是这个。
他有些哭笑不得,却仍是认真解释道。
“二十六年前,父亲亲率一支骑兵夜袭,取了敌将首级,因此士气大涨,他下令犒赏三军,自己也喝多了酒。那夜,便有了我。”裴醉想起凤惜双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没忍住低声笑了,“...母亲说,她知道自己有孕的时候,正赶上两军交战,战事胶着。父亲把她打晕了,没让她上阵。母亲气得罚我父亲跪战盔,让他彻夜赔罪。”
李昀呆怔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啊,为兄也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写着不合时宜,自出生起便是个错误。”裴醉笑。
“不是错误。”李昀努力地摇了摇头,用力地抓着裴醉的肩,十分认真,甚至是虔诚地仰起头,温声道,“兄长生来...便是潇洒肆意之人,这辈子注定要喝烈酒,降烈马,文治天下,武定山河,活得轰轰烈烈,如焰炙盛。若,若兄长不曾来这人间一趟,这红尘岁月就太寂寞了。”
裴醉心口一烫。
他把李昀抱进怀里,把脸深深埋进他肩上。
那人身上的书墨香气,清酒灼热,与血脉一同跳动着,他那心底如浪潮一般的情感几乎是悸动难耐了。
“李元晦,我有些舍不得死了。”裴醉声音微哑。
李昀反应有些慢,怔怔抬头,思索了片刻,忽得眼圈红了。
“你病得很重,是不是?”
裴醉温柔地将他抱着,与他四目相对。
“是。”
“是不是,身上的毒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
“是。”
“有多频繁?”
“...至多两三日便会彻底发作一次。”
“有多严重?”
裴醉望着李昀那染上酒气绯红的眼角,用手轻轻摩挲那片红,低声道:“痛苦彻背,命不久长。”
李昀呆呆地望着裴醉那含着浅笑的表情,宛若遭受了重击,眼睛里的水汽渐渐凝了起来。
“好了。”裴醉诱哄着李昀,在他耳边低语,“喝酒吧,醉了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昀醉意已经快要吞噬掉了意识,可他仍拼命地摇着头,眼泪成串地掉了下来。
“我不喝了,我...我要记得,我再也不会...被你哄骗过去了。”
裴醉握着李昀的手,将酒壶递到他唇边:“就算你替我多喝一口,好不好?”
李昀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人剜了一块,鲜血淋漓地疼。
他一边被裴醉小心地灌着酒,一边无声地流泪,只觉得越喝越苦,越喝越难受。
他醉醺醺地靠进裴醉的怀里,睫毛上沾着晶莹泪珠,随着呼吸微微颤抖。
那脸上飞起的两团红晕,让那本是清冷淡然的人,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裴醉轻轻拍着李昀的背,像是哄孩子一样:“睡吧,为兄在这儿守着你。”
李昀拼着最后的挣扎,颤抖着掀了眼帘,右手勾着裴醉的脖颈,染着酒色的双唇微微发颤:“我...恨你。”
说完,便缓缓闭上了眼,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外滑去,半边身子已经悬在空中。
“元晦!”裴醉大惊,忙丢了酒壶,双手抱着身体瘫软的李昀,将他锁在身前。
酒壶落地的响动惊了瞭望台守卫。
凌乱的脚步声从两人头顶的木质平台上传来。
两人彼此靠得很近,呼吸灼热与酒气交缠着,足以抵挡这秋夜寒风。
李昀睫毛微颤,被月光映着,好像挂了满树的银霜。
只消几个呼吸间,脚步声已经消失不见。
那醉得不省人事的单薄书生只静静趴在裴醉的腿上,乌发绕膝,随风微摆。
裴醉抬手,指尖绕着那如墨长发,用手背轻轻抚过那人微红的侧脸。
“睡一觉,明日就都忘了吧。”
李临坐在寝殿里,双手摸着那散发着异香的深红色木头。
那纹理如波纹一般层层叠叠,整齐而美观,那圆木本身便宛若一件精致的雕品。
李临笑弯了眼,奶声奶气地喊道:“赏!”
钱忠自然推拒了,五体投地行了大礼,恭敬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分内之事,不敢领赏。”
李临更满意了,笑得合不拢嘴。
“朕今夜有事要忙,母后那边你就替朕回了吧。”
“是。那太后之前说的,皇庄之事...”
“哦,那个啊。”李临小手一挥,“母后既然要,就给她吧。”
钱忠笑意渐深:“臣领旨。”
皇庄土地两万五千三百顷,田地税收不受户部管理,这块肥肉放在年幼的天子手里,都快腐烂发臭了。
而摄政王近日只着眼于南郊三大营屯田,忙着与承启各大世家为敌,自然是无暇顾及天子手中的皇庄田地。
钱忠弓着背,小心地合上了寝殿的门。
再转身时,腰背变得挺直,脸上那谄媚的笑意也瞬间消失,变得一副沉着而淡然的老太监模样。
连义递上一块雪白无瑕的帕子,给他的干爹擦手。
钱忠仔细地擦了指缝,笑着拍了拍连义的头,如同拍一只听话的狗。他丢了巾帕,接过干儿子手中拎着的黄纸糊灯笼,慢慢朝着寿安殿而去。
寿安殿外墙肃穆,金砖朱檐。
一女官站在门口,倨傲地昂着头,连正眼都不给钱忠,‘啧’了一声,捏着嗓子道:“钱大人,太后请您进来。”
自从司礼监手里的票拟、批红和掌印之权被摄政王剥夺了以后,十二监的地位也大不如前,只剩下一个外壳,空有官位,手无实权。因此在宫中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再不复先代那可以与内阁和天威卫分庭抗礼的权势滔天。
后宫人人都是权力浸润的产物,见风使舵学得比谁都好。
尤其是踩一脚曾经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宦官,更是令人神清气爽。
钱忠面上不显半分不悦,略弯了弯腰,脚步安静地走向东偏殿的门口,如同在夜幕下悄然移动的阴影,毫不起眼。
崔太后靠在金丝楠木所制的软塌上,一身明黄寿字缎衣袍加身,简单而不失体面。鬓边插了一支金凤,再无多余饰物。
钱忠垂头小步快走至太后塌前,跪下恭敬道:“参见太后。”
她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手腕微抬:“起来吧。”
钱忠慢慢起身,神色不见惶恐。
崔太后声音温软却隐含威严:“钱太监找哀家有何事?”
老太监粗短眉毛向下撇着,看起来真诚而无害。他拢了袖口,笑道:“陛下口谕,请太后代为打理皇庄。臣此来,自然是恭贺太后。”
崔太后缓缓抬眼,手中转着的佛珠未停。
那微挑的长眸含着笑意与威慑,与李临口中那只会哭的母后没有半丝相似之处。
“若无钱大人从中斡旋,此事倒也难办。”
钱忠重重跪下,仿佛那膝盖上面嵌着铜铁,再用力跪地也毫发无伤。
“太后与陛下一体,臣为太后效力,便是为陛下尽忠。”
“嗯,你知道便好。”
崔太后放松了肩背,靠着那金丝软枕,随意抬了抬手,钱忠便极有眼力见地搬了矮凳,坐在殿前左下首,那矮胖的身体缩在板凳上,从远处看着便是一坨肥肉堆成了球。
“说说吧,现在皇庄的情况。”
“是。”钱忠道,“宫庄的地契与收成是崔知府在派人打理,按旧例,新岁入朝贺岁时,该归于陛下私库,然后以陛下之名供奉给太后。只是,陛下如今年岁尚小,而摄政王从中阻挠,便将那些供奉尽数拨走,充入了国库。”
崔太后淡淡应了一声:“这不必你说。”
虽然皇庄土地名义上都是皇帝的私产,可天子以孝治国,历代皇帝生怕损了自己的英名,这供奉只多不少。从未出现过中途截胡,将供奉给太后的产业充入国库一说。
钱忠惶恐告了罪,接着道:“先帝留下的土地,以及...”
他顿了顿,抬眼打量着崔太后的神色,极小心地接着说道:“...以及先太子名下的东宫土地,摄政王也尽数收归了国库,一分不剩。”
崔太后那保养得宜的手指忽得用力掐住了佛珠,水葱似的指甲因为极用力而透着青白。
“你该知道,敢在哀家面前提先太子的人,都已经死了。”太后一弯柔和的远山黛眉猛地竖起。
“臣有罪。”钱忠又重重叩首,终于将额头磕破,血液顺着眼眉流下,看着倒像是流着一汪血泪。
崔太后看着那匍匐在地的人,只觉得没什么意思,冷淡摔了佛珠,声音处处透着不耐烦:“哀家困于内宫,身边的女官亦不适合打理皇庄田地。哀家父兄远在江南,亦无法照看插手,这差使,最终还是要落在钱大人头上。今日钱大人来贺哀家,不如说是为了贺自己重掌皇庄财权吧。”
钱忠微笑,在地上跪得很直,声音虽尖,但听着倒是不刺耳:“臣手中但凡有那么一点点权力,都是陛下,太后的恩赐,臣绝不敢沾沾自喜,也不敢滥用。”
太后冷笑着拨弄护甲:“御马监的兵马,经上次救驾一事,定然引起了裴家小子的警觉,钱大人是自觉手里快要没了筹码,才主动来哀家这里投诚。哀家不喜欢说话拐弯抹角,听着便倒胃口。”
钱忠赶紧应是。
崔太后安顿好了胸口怒气,才淡淡问道:“梁王...最近可好?”
钱忠微微笑了,知道再次点燃太后的怒气只需两个字。
“极好。”
崔太后手里的佛珠蓦地坠落一地,那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旷而死寂的宫殿内,刺耳又惊心动魄。
“是吗。”
“是,听闻陛下前不久还让梁王殿下从旁协理甘信兵败一事。”
崔太后慢慢地笑了。
“梁王,实在是命硬。刑部杖责,两年皇陵风雪,三年江湖游历,竟真的全都挺了过去。这好不容易舍了半条命回承启,竟还敢再插手朝堂政事。”
钱忠悠悠抬眼:“禀太后,从望台传来的消息。听闻,裴王暗中护卫梁王已久,两人似乎摒弃前嫌,隐隐有携手辅政的势头。望台已经开始了土地清丈,下一步,裴王恐怕便要将手伸向崔知府的地盘了。”
“无妨。”崔太后微微笑了,那保养得宜的眼角竟隐约攒起几道皱纹,“上有政令,无法推行,便是废纸一张。裴家小子自然也知道,所以这三年才经常跑去南境北疆,暗中扶植自己的势力。可惜,他近来太急了,动作太大,颇有些顾头不顾尾的意思。”
钱忠问道:“王爷手里有兵,若他直接以兵压境,江南八府可能抵挡得住?”
“他手里有兵?”崔太后声音含笑,“他手中的赤凤营倒是忠心耿耿,可惜,守在北疆根本无法离开。他夺了京营的权,却也需要时间才能完全收为己用。天威卫不过是刺探消息的一群疯狗罢了,不值一提。皇城二十直卫,是陛下的人,与他何干?”
“可臣听闻,十余日前,盖知府已经被夺了官印,盖家产业土地也尽数充了公。”钱忠担心道,“若他故技重施,直接调兵对崔知府与高知府出手,那岂非...”
“充公?那土地,真的到了户部手里?”崔太后笑得很深,“若非父亲与高知府联手,你以为,盖家会如此容易落败?”
崔太后慢慢呼出一口气。
“盖家,挡在前面够久了,是时候歇歇了。”
钱忠思虑了一会儿,拱手赞道:“太后深谋远虑,先帝将陛下托付给太后,实在是英明。”
崔太后自钱忠嘴里听得‘先帝’二字,唇边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她望着烛影幽深,似乎有些出神,过了片刻,才缓慢地收回视线,声音如夜风轻飘飘地刮过这深宫:“哀家过几日要去迦叶寺为国祈福,裴王忙于政务,不得空,不如请梁王同行。”
钱忠微微颔首,笑着称是,随即听话的退了出去。
崔太后怔怔出神了片刻,从身旁拿起那串佛珠,用手指摸着那木核上面刻着的‘昊’字,眼角微热。
她慢慢起身,久违地坐在铜镜前。
那云鬓花颜依旧在,只是姣好的容颜也盖不住眉眼间的疲惫。
她微微侧过脸,凑近了,看鬓边竟然藏着隐约的白发。
她摘了纤长的护甲,用手拨开浓密的青丝,用力一拽,将那白发连根拔起。
她笑了。
只是,这笑容下一刻便僵在了脸上。
平日不注意也就罢了,这凝神一看,竟满头都藏着花白的头发。
她摘了发钗,近乎疯狂地拔着白发,初时还是一根一根地拔,后来,连着两三根重重拔起,再到后来,已经用指甲将头皮抠出了坑坑洼洼的血痕,指甲缝里黑红的血迹像是凤仙花汁染上泥土,凄美又肮脏。
面前的白发混着黑发,黑发沾着血丝,一片狼藉地堆在那铜镜前面,看着让人作呕。
可,崔太后却在这片混乱而诡异的头发丝中,获得了难得的平静。
李临坐在纷纷扬扬的木头雪里,弄得灰头土脸的。
钱忠新拿来的木头,香喷喷的很好闻,小皇帝沉迷于刻木头,根本不愿意搁下手中的刻刀。
连义尽心尽力地替他扫着四处飞溅的木头渣,然后学着干爹钱忠那闭眼夸的样子,将李临夸成了一代木匠宗师,将小皇帝捧得眉开眼笑的。
“赏你了。”李临将手中的方块木雕塞进连义手里,正执着于扣着指甲缝里的木头渣,忽然听得门口太监一声尖嗓高喊‘摄政王到’。
他兴高采烈地丢了手中的刻刀,飞快地跑向裴醉,扑着抱住那人的大腿,笑道:“皇兄,你来啦!”
裴醉半跪在他面前,替他仔细地挑着指甲中的木屑,又差了连义去打一盆温水。
宫人很快端着金盆而入,侍候小皇帝洗着手,又用柔软的白绸仔细地擦过每一个指缝。
“皇兄今日不批折子了?”李临扑进他怀里,贪婪地享受着那温暖的怀抱。
“是,臣今日专门进宫陪陛下习武。”
“好啊!”
小皇帝眼睛一亮。
除了木工,他最喜欢看裴皇兄射箭打兔子,于是李临赶紧让人给自己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袍,玉环腰佩都摘了,俨然一副富家小公子的模样。
“对了。”李临想起什么来,从一旁那金丝楠木锁箱里神秘兮兮地拿出一把弓箭。
弓弦用上好的荨麻树皮搓成了一分厚,不多不少,正适合引弓开箭。
李临腆着小肚子,老气横秋地说道:“裴爱卿,这是朕赏赐给你的。”
裴醉双手接过那把贵重的弓箭。
弓身磨得一丝不苟,触手温润,木质纹理在阳光下隐约可见,可见是下了一番苦功。
李临见裴醉只用手抚摸过那弓身,并不言语,有些急了,绷不住那严肃的小脸,蹲在他面前,扯着他的手臂焦急道:“皇兄,你不喜欢?!”
“臣喜欢。”裴醉将弓挂在腰际,那斜飞的赤红色箭筒从肩头斜过那宽广的背。
他慢慢起身,那红枫木弓微晃,更映衬出那人肩背的宽厚与坚实。
李临十分欣慰地点点头。
大将军就该射敌寇,斩贼首,有了好弓,果然威风凛凛的。
大将军是要打仗的,那天子要做什么呢?
小皇帝在磨木头的间隙,吃饱喝足的时候,极其偶尔地思索着为君之道。
他牵着裴皇兄的手,沿着那鹅卵石小径,看着那纷纷扬扬的红枫,疑惑地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臣不懂。”裴醉微微笑了,“不过,臣认为,陛下迟早会懂的。”
李临颇为洒脱地摆了摆手:“反正有皇兄在,朕不急着长大。”
秋日御园红枫似火,那漫天纷扬而落的枫叶如丝雨,轻飘飘地洒落地面。
李临极其熟练地指挥着身后跟着的太监,让他们摆靶子,准备茶点,然后自己舒服地窝在黄金软椅上,一边啃着瓜果,一边看着裴皇兄引弓射箭。
远处的锦衣王爷抬手搭弓,大拇指处的青玉扳指抵着箭身,凤眼微眯,身姿如山,人不怒自威。
不过几个呼吸间,那人猛地拉了满弓,利落地抬手放箭,箭身如天边流火倏忽刺向几十步外的一颗枫树。
李临皱了皱眉。
皇兄以前可都是百步穿杨的,今日这箭好近,一点都不威风。
火红流星箭射向那枫树,那树下正行了一队宫女,见那箭势来势迅猛,不由得惊呼后退,手中端着的珍宝散了一地,连整齐的队列也四分五裂。
那看似骇人的锐利来势却随着破风声锐减,那箭锋虚虚钉在树干上,尾羽微颤,箭身摇晃,几个呼吸间,便无力地垂在了地面上。
“啊,那是母后的人!”李临低呼。
裴醉扯了扯唇角,看着为首的女官迈着六亲不认的脚步,痛斥他的鲁莽行径。
李临手忙脚乱地跳下龙椅,有些不知所措地抬眼望着裴醉:“皇兄,你不该对母后不敬,她会哭的。”
裴醉声音懒散:“许尚仪?”
许青双手交叠,福了一福,唇边怒气尚未收敛:“这是太后为国祷祝而焚香四十九日的衣袍,如今染了尘,王爷如何担得起这国运蒙尘的罪责?”
裴醉微微抬眉,那眉眼间噙着浓浓的嘲讽之意:“是了。本王差点忘了,大庆气运全靠焚香祷告,朝政军情全靠上天成全。既是如此,本王真要请太后长住祠堂,日日以身祷祝,以求我大庆山河永固,百姓安居。”
“你!”许青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没能替太后压下摄政王一头,反而被他将了一军。
“今日,陛下与本王在御园习武,已经派人守住御园门口了,为何许尚仪仍能入内?”裴醉锋利的长眉微微下压,整个人显得冰冷而凛冽。
许青脸色微微发白,朝着李临恭敬地行礼:“禀陛下,太后昨日受了风寒,夜不能寐,今日却仍要去祠堂念经祈福,下官斗胆,想请陛下劝一劝太后,莫要逞强伤身。”
李临攥着裴醉的衣袖,有些担忧。
孝字当头,他不能不去。
可,他不愿意去母后那里,她总是哭得自己头疼,又要强迫自己做这个做那个。
李临躲在裴醉身后,希望皇兄能替他挡一挡。
裴醉凝视着许青恭敬弯下的腰,他牵了唇角,用淡漠冷清的语气朝着身后的宫人太监与侍卫说道:“退二十步,面壁。”
身后的侍从不敢违抗,立刻小步急速向后退走,那原本拥挤的御园中心靶场只剩下三人。
裴醉转身蹲下,将手中的青玉扳指取下,戴在小皇帝的大拇指上。
虽然有些大得过了分,但李临仍是努力撑住了那扳指,有些不解地问道:“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