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丫鬟一开始只以为,大小姐是亲事议定,因快要嫁人而感到紧张,起初并不以为意,只劝慰了几句,又嘱咐厨房多给送些滋补安神的汤水便也罢了。
但后来,有一次,大小姐忽然抓住丫鬟的手,没头没脑地问了她一句——婉儿,你说,一个人会忽然变成另一个人吗?
这问题实在突兀,丫鬟根本没听懂大小姐的意思。
她只以为大小姐是话本看多了跟她开玩笑,笑着回她:除非是黄大仙撞客,不然人怎么可能忽然性格大变。
结果没想到大小姐却幽幽地回了她一句:“那你觉得幺妹是撞客了吗?”
【我当时真要吓死了……】
丫鬟环住自己的膝盖,将脸转向吴景澜:【那之后,我、我就很在意三小姐,可、可我注意观察了她几次……她、她只是个可爱的小姑娘而已……】
丫鬟是两年前管家从镇上牙行采购来的,没见过自闭时期的三小姐。
在她看来,那小女孩儿长得可爱甜美,连对她们这些佣人都笑脸相迎,完全就是个甜心小天使,实在不像大小姐口中闹了撞客的样子。
——————
看从丫鬟那儿套不出更多的有关三小姐的线索,吴景澜转了个话题:
“大太太头七那日,大小姐又做了些什么?”
但这一次,丫鬟却没有立刻回答。
她抬起头,细长的双眼睁到最大,左右四顾,面露犹疑:【你……觉不觉得,房间……好像变暗了?】
吴景澜:“……”
他当然注意到了。
与其说房间是变暗了,还不如说,是更多的影子填充了这里,所以房间才会显得愈发昏暗。
——在两人说话的当口,墙上那上吊的人影也在变化。
影子原本长及肩膀的头发,已在不知不觉中“生长”到了腰部,随着摇晃的频率大幅度地飞散起来,仿佛一个展开的扇面,几乎遮住了大半的墙面。
——唰啦、唰啦、唰啦……
看不见的丝带在木地板上拖曳。
墙壁上,纠缠的长发四散飘扬,越荡越高……
这要是心志稍微薄弱些的,注意到影子的变化,怕是已经迫不及待起身就跑了。
但吴景澜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觉得自己必须再坚持一下。
“放心,灯亮着呢。”
吴景澜不好直接催促丫鬟,只得安慰她。
丫鬟朝桌上的油灯看了一眼,这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接着与吴景澜“聊”了起来。
【那天……老爷交代下来,让我们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连三餐都是厨房送过来的。】
丫鬟自然不知道吴景澜心中的着急,回忆“往事”时,吐字依然断断续续,仿佛很艰难才能想出一个合适的表达。
【可是,午饭后不久,我们就听到走廊上有人跑动的声音……我开门一看,原来是三小姐又跑出去了……】
作为不受宠的幺女,三小姐没有自己的贴身侍女,平常都是保姆秦嬷嬷在照顾的。
但郦夫人头七那日,秦嬷嬷有非常多的事情要忙,自然不可能一直陪在小女孩身边,于是就让三小姐逮到了空子,吃完午饭后就跑出去了。
吴景澜问:“那之后呢?”
【大小姐说不能让三小姐乱跑,让我跟去瞧瞧……】
丫鬟回答:【可三小姐跑得很快,我追了一段,一直追到一楼都没追上,就、就只能……又回来了……】
吴景澜点了点头。
他强迫自己暂时忽略掉墙上那诡异的人影,将注意力集中在案情上。
【不过,我回来时,发现小姐竟然也出去了……】
丫鬟说着,绞紧了十指,【我心说那可怎么得了,被老爷知道了可是要挨训的!我连忙出去找她——】
吴景澜:“然后呢?”
丫鬟回答:【然后,我看到她从三小姐的阁楼里出来……她、她看起来很不好……】
吴景澜追问:“怎么个不好?”
【她的脸白得跟纸一样……】
丫鬟回答:【像是很害怕的样子。】
接下来,丫鬟告诉吴景澜,她看到大小姐那副受惊不小的模样,自然又惊又怕,连忙追问她发生了何事。
但大小姐的嘴巴比不张口的河蚌闭得还紧,连一个字都没向她透露。
【后来,小姐就打发我去后厨了。】
丫鬟叹了一口气:【她说今天大宅里事情很多,这里又用不上我,让我去帮秦嬷嬷的忙……】
吴景澜:“你还记得那是几点钟的事吗?”
丫鬟凝眉细思,不太确定地回答:【大概是下午一点钟左右吧……】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回来的时间我很肯定,是下午三点刚过。】
丫鬟说,那日她被大小姐遣去后厨帮忙做了整整两个小时的白事点心,回来时经过一楼,刚好听到座钟响了三声,所以很肯定是下午三点。
吴景澜点点头,心里飞快的摞了摞时间线。
大小姐和丫鬟在午饭后听到走廊传来动静,开门一看是三小姐溜出房间了——从“午饭后”这个信息点来看,可以推测大约是中午十二点过后。
随即丫鬟追了出去,没追上三小姐,回头却发现大小姐从三小姐的房间里出来,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接着,丫鬟便被打发去后厨帮忙了——大约一点钟到三点的这段时间,她没有陪在主人身边。
就在吴景澜引着丫鬟说出她知道的事情时, 房间愈发昏暗。
在沈莳的播放器屏幕里,摄像机已自动检测到周边光线过暗,切换到了夜视模式。
他看了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9月2日, 午夜一点零五分。
受限于摄像头的角度,沈莳看不到墙上影子的变化, 自然无从得知, 吴景澜那头已是个什么情景。
墙上映出的人影仍在规律地、一左一右地摇晃着,仿佛一个永不停歇的钟摆。
然而她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脚踝的长度,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如同张开的蛛网, 布满了整面墙壁。
此时此刻,墙纸的淡青色木槿花纹早已看不清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被头发影子占满的,灰蒙蒙的暗色——女人的影子仿佛一个黑洞,悄无声息地将屋里的光线一点一点吞噬掉, 每一分每一秒, 房间还在持续变暗。
问:如果在鬼片里见到类似的场面, 应该怎么做?
只要是智商没有问题的人都会回答:立刻就跑啊傻×!
吴景澜其实也很想跑。
但这时, 丫鬟却忽然说道:【我从厨房回来的时候,发现小姐坐在榻上,神色很奇怪……她对我说了一句话……】
吴景澜按捺住心中的恐惧,迅速调整情绪, 追问:“她说了什么?”
【小姐说, 〖幺妹她在衣柜里〗……】
丫鬟木木地抬头,眼神呆滞, 声音因困惑和迷茫显得飘忽:【接着,她又说, 〖不过,现在不在了〗……】
她茫然地问,【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吴景澜:“!!”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有人提到“三小姐在衣柜”里了。
凭他丰富的剧本杀经验,这一定是什么重要的线索!
然而吴景澜暂时没有时间仔细思考了,他必须分秒必争,尽可能多收集一些线索,“大小姐那日之后还有别的异常吗?”
丫鬟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一整天,小姐都很奇怪……天黑以后,她跟我说,〖她在外面哭〗……还说,〖她回来了〗、〖她来找我了〗……】
小姑娘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我本以为她说的是大太太回来了……可是……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她又像是在说三小姐……】
吴景澜:“为什么你会觉得大小姐说的‘她’不是指大太太?”
丫鬟回答:【因为小姐她平常最重礼仪教养……不会……直接管大太太叫〖她〗的……】
吴景澜一边点头,一边瞅了瞅墙上的影子。
盘缠的发丝愈发密集,仿佛密密麻麻的巨网,向天花板、地板以及旁边两面墙蔓延,吴景澜已经无法判断它到底有多长了。
——唰啦、唰啦、唰啦……
随着丝带拖曳的声音,那些发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仿佛植物的根须般向房间的各个角落延展。
【后来我看小姐样子不对,一步都不敢离开,一直陪着她……】
丫鬟却似对房间的变化一无所觉一般,仍深陷在百年前的回忆中,【可是……晚上我要去厨房拿蒸好的白事点心……就、就出去了不到半小时……回来时,小姐就没了!】
吴景澜:“大小姐她自缢了吗?”
丫鬟把脸埋进膝盖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吴景澜追问:“那是几点钟的事情?”
丫鬟稍稍抬起头,目光呆滞,反应依旧迟钝,【大约是十点过后吧……我、我就出去了一会儿……真的,就一会儿……】
她又垂下了视线,【好暗啊……明明点了灯,怎么还那么暗呢?】
——不能耽搁了!
诚如丫鬟所言,除了靠门的这面墙壁外,其余三面墙壁连同天花板和地板都几乎被黑色的影子占满了,再不走,他怕是就走不了了!
吴景澜果断起身,准备跑路。
然而,就在这时,丫鬟又开口了:【……其实我看到小姐换了衣服的时候,就该警觉的……】
吴景澜转头,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她换了衣服?!”
【嗯……】
丫鬟抬起右手,细瘦的食指朝某个方向一指,【旧衣服,还搁在那儿呢……】
吴景澜朝她的指点一看,果然看到左手边的墙壁前有一张矮榻,榻上一套黑色的衣服,显然是被人脱下来后还没整理过,就直接搭那儿了。
吴景澜:“!!”
矮榻所在的那面墙差不多都已爬满了头发,吴景澜知道,自己若是过去,无疑是自投罗网。
——可是,那件衣服,或许是很重要的物证!
吴景澜深吸了一口气,右手伸进包里,握紧了某样东西。
下一秒,他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出,朝着矮榻扑了过去。
在他踏入发丝覆盖的墙壁的范围的同时,铺天盖地的影子也动了。
它们伸出无数的触丝,如同一张黑色的巨网,兜头盖脸朝着猎物罩来。
吴景澜仿佛瓮中之鳖,入目所及皆是黑暗,下一秒就要被阴影吞噬。
“啪!”
一样东西砸到了地上,刺目的白光亮起。
无数发丝仿佛被白光烫伤一般,猝然后缩,下一秒,又不管不顾地扑上来,吞没了光源。
然而,有这一秒就够了。
吴景澜一手扯住衣服,觑着发丝退走的瞬间,冲出包围,向着敞开的房门扑了过去。
他不敢回头,自然也没看到,那些影子仿佛一张吞噬万物的巨口,自四面八方猝然收拢,擦着他的后脚跟,只差半寸,就要抓住他了……
——————
因为冲得太猛,走廊又太窄,吴景澜收势不及,眼看着要撞到脆弱的栏杆,重蹈某个倒霉“前辈”的覆辙,没被影子吞掉,却要摔下楼了。
好在关键时刻,他大学时练过田径的反射神经救了他。
吴景澜顺势来了个前扑,摔倒的同时双手抱头,上半身虽不可避免撞碎了栏杆,但保证胸口以下留在了走廊上。
碎裂的栏杆划破了吴景澜的衬衣,伤了他的胳膊,好在脑袋和脖子没事,手臂的伤口也都不深,除了有些疼痛之外,不影响他的行动。
而刚才那变故只有短短三秒钟,仅凭针孔摄像头那极有限的视野,沈莳压根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看到镜头疯狂摇摆,视野瞬明瞬暗,再稳定下来时,他家吴哥已经趴在走廊地板上,将镜头压在了身下,屏幕直接一片漆黑了。
沈莳又慌又急,怕的不行,摸向鼠标的手指都哆嗦起来。
好不容易,他拖动进度条,往前快进了半分钟。
画面里,吴景澜爬起身,摸出手电筒,打亮了,先是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确定都是些浅表的皮肉伤之后,才靠在大小姐房间的门边,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吴景澜真心觉得,这种要命的剧本杀,真是不死也要折寿。
其实刚才那一场豪赌,连吴景澜自己也说不上多有信心。
只是他注意到,那些影子虽然蛮横得不讲道理,却还是怕光的。比如它们会在油灯点燃的瞬间瑟缩一下,或者是壁灯所在的区域,发丝就比别处稀疏,蔓延得也更慢一些。
吴景澜的积分充裕,进副本前就兑换了不少东西。
但凡是看过几本灵异小说或者几部鬼片的都知道,灵异事件基本上都发生在黑夜里,摸黑打本又怎么能缺少照明工具?
吴景澜刚才扔出去的,就是一支高亮度的冷光灯——高效、便携、安全,实乃居家外出、杀人放火必备之物。
当然,本来凭它矿井作业都能使用的强度,妥妥儿能把大小姐的整个闺房照得亮如白昼。
但那儿毕竟是属于灵异怪谈“规则”的空间,冷光灯只给他争取了一秒钟,不过已经足够了。
吴景澜席地而坐,抖开了他拼死拿到的衣服,开始仔细检查起来。
那是一套黑色的棉麻质地的套裙,款式有点类似于修女服,只是裙摆和袖子都收窄了,看起来应该是为了郦家正房太太的头七准备的丧服。
很显然丫鬟逗留的房间,与荒废的大宅本身并不处于同一个时空,那黑裙子在房里时一直维持着百年前的状态,但一被吴景澜拿出来,静止的时间便以百倍速开始流转,布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腐朽。
发现了这要命的一点之后,吴景澜立刻抓紧时间检查裙子。
毕竟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带出来的物证,如果不能在朽坏得什么也看不出来之前找到点什么有用的线索,可不就亏大了!
最终,他发现了两样或许有些意义的东西:
其一,是裙摆处沾上的一些干掉的淤泥和发黑的青苔;其二,是不小心掖进了腰封里的一小片干枯的树叶。
那叶子的形状很有辨识度。
它是一片银杏叶。
而吴景澜恰好在进入副本前,曾经用【非定向剧透】占卜出了同样的东西。
“剧透”用一张照片告诉他,“银杏”在这个案件里有着某种重要的意义——虽然他目前还没想通就是了。
“……好歹,算是没白费劲儿吧……”
吴景澜对着已经烂成了一团破布的丧服,自嘲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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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吴哥:为什么作者总要逼我们演动作片?!(来自技术宅的深刻疑惑)
9月2日, 午夜一点二十五分。
吴景澜从废弃大宅的正门出去,往左一转,自大宅东侧绕到了后院。
那儿有他的两个目标鬼魂, 还有他一直很想去看一看的三小姐身亡的密室。
虽然郦员外给自家建了幢在当时看来很时髦很洋气的维多利亚风格的大宅,但他骨子里还是个传统观念很强的老派商人, 尤其讲究诸如宗族传承、祖先护佑之类的信仰。
因此他在建房伊始便请了高人来相勘风水, 在后院的东北角建了一幢小楼,做祠堂之用。
吴景澜想象过那祠堂究竟长什么样子,可当他看到实物时,还是被这中西合璧的风格给小小的震撼了一下。
这幢小楼与荒废的宅院一起经历了近百年的风吹雨打, 乏人修葺打理,但保存得依然很完整。
它占地面积不大, 只有一层,斜度偏大的三角屋顶比一般的中式建筑物要高,原本的白墙早已斑驳, 若从外观看, 它更容易让人联想到西式的教堂, 可它偏偏装了中式门窗, 朝南的宅门前甚至搁了一方三足铜鼎。
——这便是当年郦夫人的停灵处,也是三小姐遭人分尸后的遗骸出现的所在地。
祠堂的正门是开着的,但吴景澜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先绕着这座建筑物转了一圈, 边走边计算步伐。
这座建筑物四边等长, 换而言之,它是个正方形的建筑, 每条边的长度约莫六米左右。
它的正门开在南面,是中式的对开门, 左右门板上各有一个锁槽,拴上铜锁就能牢牢将门锁住。
吴景澜试着推了推。
没有地缚灵的怨念加持,此处已随着大宅荒废,合页锈死了,门板也很重,吴景澜根本推不动。
而祠堂的东西两面墙上各有一扇窗。
窗户的尺寸倒是蛮大的,足以容一个成年人钻过去。
但或许是为了安全起见,两扇窗户都密密地镶嵌了一排铁栏杆,栏杆的间隔不足巴掌宽,在窗扉已腐朽脱落的情况下,看起来有点像是监狱窗户的护栏。
祠堂东侧大约十步之外,有另一幢小楼。
它像是祠堂的配室,建筑风格明显粗糙许多,屋顶也矮。
此时它几乎被百年来无人清理的杂草和枯木吞噬,从吴景澜现在的角度,只能看到它的一个屋角,下面还吊着一盏摇摇曳曳的白灯笼。
——那儿有吴景澜要找的一个鬼魂。
他决定在检查过密室之后就去那边看看。
查看完祠堂的外部结构,他从南侧的正门进入了这幢小楼。
祠堂的内部一片漆黑,连一路上经常碰到的、不知是谁点燃的白蜡烛都没有一根。
光用手电筒不够,吴景澜拿出他准备好的冷光灯,按亮之后,放到了建筑物的正中央。
固定光源立刻将屋子整个儿都照得亮堂了起来。
祠堂的内部结构与外形相符,是一个大约三十平方米出头的正方形房间,除了正门之外,只有两扇相对的窗户,窗户上还镶嵌了结实的铁栏杆,吴景澜一根一根地检查过,嵌得很牢固,也没有被切断了再续上的痕迹。
大约是出了三小姐被分尸的意外,祠堂原本的布置都撤下了,此时整个屋子几乎空空如也,唯有东北角处放了一口小小的棺材。
吴景澜掏出手电,慢慢地走到棺材前。
棺材曾经被人撬开过,几颗钉子掉在旁边,早就生锈了。
吴景澜试着推了推棺材盖子。
棺盖很薄,吴景澜又是个身强力健的成年男人,很轻易地就推开了。
棺材内,有一具小小的干尸。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一具由零散肢体拼成的,小孩的革化的干尸,唯独缺了个脑袋。
吴景澜默默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知道,这一定就是郦家三小姐的遗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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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因为此地气候相对干燥,还是三小姐的尸体入殓时做了某些特殊的脱水防腐处理,总之,这些残破的遗骸并没有在近百年的岁月里烂成一把枯骨,反而保存得尚算完整。
这倒多少方便了吴景澜调查三小姐的死因。
他给自己稍稍做了一点儿心理建设,就伸出手,拿起了女孩儿的右臂。
因软组织已经干枯萎缩,化成一层菲薄而坚韧的灰黑色皮革状组织,将骨头包裹起来,这条胳膊已经细得要命,看着比吴景澜的大拇指粗不了多少。
这只手尚算完整,切口大约跟腕部平齐,断面利落平整,显然是某种很有分量的利器切断的。
考虑到三小姐遇害的年代,轻便的电锯应该还没在本地普及,所以吴景澜觉得,分尸工具是斧子、砍刀或是锯子的可能性比较大。
吴景澜还注意到,这只手断手的手腕上还缠了一条霉烂的红绳。
这种红绳,他之前就见过。
——是保姆秦嬷嬷编的。
“……奇怪……”
吴景澜捏着那节断臂,低声自语。
坐在电脑前的沈莳听到了他家吴哥的这声低语。
聪明如沈莳,当然知道吴景澜在“奇怪”些什么。
不久前,秦嬷嬷告诉吴景澜,在郦夫人头七那日的下午,大约四点左右,三小姐曾经找过自己,当时她亲手帮女孩儿系上了她刚刚编的红绳。
——她说她把绳子系在了三小姐的脚腕上。
然而现在,红绳却分明出现在了死者的右手腕上。
那意味着,凶手因为某个暂不可知的原因,将三小姐本来戴在脚上的红绳,转移到了她的手上。
吴景澜检查完右臂,将它放回了棺材里。
尸块切割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碎。
除了消失的头部之外,死者的四肢被切成了小段小段的,特别是两条腿,大腿部分更是像切牛排一样,整齐地切成了一块一块——其细致程度简直超过了“分尸”的必要性,有点儿病态了。
与四肢切得过碎相比,三小姐的躯干部分倒是意外的完整。
她小小的身躯仅被截成了三段,胸口一块、腹部一块、盆部一块——凶手简直跟强迫症似的,每一块的大小居然都差不多。
吴景澜,还有屏幕前的沈莳都忍不住蹙起了眉。
作为剧本杀的高玩,即便没搞过刑侦没接触过真实的凶案,两人都觉得这分尸手法实在有些微妙的违和感。
一般来说,正常人杀人以后搞分尸的目的,多半是为了便于搬运,或者方便隐匿、处理、掩埋等等。
而部分反社会人格的凶手杀人分尸,除了上述理性的目的之外,还可能只是单纯地享受“处理”的过程,从而获得某种病态的乐趣。
不管三小姐身上有多少蹊跷,但就外表而言,她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目测身高不超过一百一十公分,体重大约也就不到二十公斤。
这么一个小女孩的遗骸,即便是完整的时候,不管是搬运还是处理,本身就比成年人要容易许多,即便要分尸,也没必要弄得那么稀碎。
而且就算是因为凶手有病,就是特别享受分尸的过程,也没理由只专注于切割四肢,反而不怎么去动她的躯干啊!
还有,她的头,又去了哪里?
凶手为何要在分尸之后,仅仅只取走她的脑袋?
——————
检查完小棺木里的干尸,吴景澜又在祠堂里仔细查看了一番。
然而时间隔了太久,祠堂在案发后就被里里外外仔细打扫过了,还可能在百年间被好些“前辈”进来搜证过,能剩给吴景澜的线索实在不多了。
一番努力却毫无收拾之后,他也只能放弃。
午夜一点四十五分,吴景澜离开祠堂,准备去找东侧配房的地缚灵。
根据笔记本上的记录,住在东侧配房里的,是郦员外重金雇来的一名道长,姓金。
那位金道长据说师从当时的茅山派掌门真人,在当地声名赫赫,很有两把刷子。
可遗憾的是,连如此厉害的道长都没有搞定郦家村闹鬼事件的能耐,反而把自己搭了进去,身死道消不要紧,还成了个永世不得解脱的地缚灵。
不过与几个发起疯来能要命的怨灵相比,道长毕竟是道长,相对来讲还是比较好说话的。
但有一点:不要让金道长察觉到自己已死的事实。
当然了,如果不幸让他发现了,那事情也未至于太过严重。
恍然惊觉自己已死的道长会震惊、崩溃、嚎啕,但这个过程里,他只是自顾自地发泄,不会对来访者怎么样,只要及时退走,就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这般看来,那位金道长可以说是除了保姆秦嬷嬷之外,最安全最易沟通的地缚灵了,正合适吴景澜多打听些情报。
如此想着,吴景澜伸手,敲了敲配房的房门。
果然,门内很快传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是谁?】
“小的是家里新来的帮佣。”
吴景澜继续沿用这个他已经用惯了的身份,回答:“管家命小的来找道长。”
毫无警惕心的道长显然信了他的说辞,【进来吧。】
吴景澜闻言,手压住门把,轻轻推开了房门。
和前几次一样,门内又是另一个世界。
作为本地土豪, 郦员外对受邀来坐镇的高人自然不可能吝啬。
这间配房是个一居室,没有过分豪奢,但收拾得很精致, 处处透着不招摇的讲究。
房内站着一个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 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面容也无甚特色,若说最具辨识度的,便要算他那深深的法令纹和因常年眉心紧锁而结出的褶皱,面容自带苦相, 显得很不好亲近。
吴景澜朝道士拱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金道长,是管家吩咐小的来找您的。”
道长点了点头,示意吴景澜进来。
他虽长了一副不好说话的模样, 但对来访者的态度倒是和蔼, 问话的语气也十分柔和, 【什么事?】
“回道长的话。”
吴景澜道:“管家想问问您, 接下来我们应该如何是好?”
金道长是被郦家家主雇来保家镇宅的,既然现在没保住出了岔子,当然有义务帮主人家收拾残局。
吴景澜这么问,道长自然不会拒绝与他交流, 他也能趁机多打听些情报了。
果然, 听到吴景澜的问题,金道长眉心蹙得更紧了。
【……此事实在棘手……】
沉吟片刻, 道长才回答:【原本我以为只要盯紧了四姨娘,昨夜便不会出事……万万没有想到……】
吴景澜心想, 原来金道长怀疑的是四姨娘。
他故作惊讶:“此话怎讲?”
【唉,你们怕是都没察觉吧?】
金道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们老爷新纳的那房姨娘,可是个妖孽啊!】
吴景澜是亲眼见过四姨娘的蜡人藏品的,知道那位美貌的地缚灵必定有蹊跷。
但鉴于没法直接向四姨娘本人打听她的来历,当然得借机向金道长问个清楚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金道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唉,现在说或许已迟了,但我当初答应你家老爷来此处坐镇,多少也是为了追踪〖她〗的行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