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充怔然,随即大笑。
他说:“好,好!”
细雨蒙蒙,林溪离开写字楼,独自行走在人行道上。
他在想一些事情,没注意到路过的车辆驶进水洼,溅出一道水花,行人纷纷避让,唯独他神游天外,被泥点子打坏了衣裳。
肇事车是辆白色雷克萨斯LM,大七座车身,商务出行居多。司机因颠簸而朝隔板后的老板道歉:“对不起,没注意到有个坑,您们还好吗?”
后座传来一声“没事”。
男人捡起掉在脚垫上的文件,翻回签字页,利落的书下“谢虞川”三字,接着由秘书接过,换另一份。
谢意平则捂着被撞疼的额头,脑袋仍然贴在玻璃上,“我好像看见一个认识的人欸,我下去打个招呼行吗。”
秘书劝小祖宗:“小少爷,您要跟着谢总去开会的,夫人都吩咐了,让您收收心,跟着认真学习,早些独当一面才好。”
谢意平又望眼街口,十分确定那就是林溪,眼看人要跑了,他嚷嚷起来,“骗人是狗,真是我认识的人,把人家溅一身泥点子,还不让我去道个歉了。”
秘书:“小少……”
“停车,让他去。”
咦?谢意平又惊又喜。
谢虞川眼也不抬,淡淡道:“去吧,别丢了教养。”
时不可失,汽车靠边停下,谢意平立即溜下去。刚一站稳,要回头嬉笑两句,车嗖的一下开了出去,比他还快。
“……”他悻悻,只觉小舅舅好无情。
小时候舅舅明明很好玩,带着他去打桥牌,让小小的他来投骰子、随便扔牌,就算把筹码输光了,也一笑了之。
可现在这个……现在这个除了批文件就是扣他零花钱,让他把这辈子都没受过的严苛管教补了个够,真是救命。
谢意平为命运悲鸣一阵,又觉得在折磨中热爱生活才是英雄主义,当即四处望了望,果然林溪就在前方。
他快步过去,伸手搭上肩膀,“喂,林——”
一个利落的过肩摔,他被甩在地上。
变故仅在一秒间。
谢意平大字平躺在人行道上,瞪着天空,很难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
黄历、他黄历呢?他出门需要刻黄历是吗!
林溪自己也懵了片刻,反应过来便去扶他,连声道歉:“对不起,我是条件反射,你能起来吗,要不要叫120?”
不说还好,一说谢意平更要炸,“120?摔一跤需要120?你当老子是豆腐吗!”
“可你看起来……“
谢意平别开他扶自己的手,忍着被人打过一顿的剧痛,蹭的一下跳起来,“看见没,老子好好的!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压根不是你!”
“?”林溪茫然。
明明是自己摔的对方,是这人比较高风亮节?
也就这一瞬间,谢意平同样回过味了,心说不对啊,这不是好机会么,当即拖住林溪胳膊,改口大叫“不对,是你摔的,你别想跑,我跟你没完!”
白色雷克萨斯靠近街角,秘书从后视镜观察到小少爷与朋友的“激烈交流”,怔楞良久,感慨道:“居然还真是朋友啊,年轻人的友谊越来越让人跟不上了。”
谢虞川跟着一瞥。
后视镜里的人影一闪,只半秒钟就消失。
他心跳空了一拍,没有由来。
“谢总?要不要回去看看小少爷。”
谢虞川捏了捏眉心,没觉得这混小子值得他关心。
“没事,”他沉声道,“走吧。”
两人的衣服都脏到不能看,就近去一家男装店买了新的。
林溪去柜台结账,却得知谢意平已经付过,他转过头,见谢意平坐在沙发上,跷个二郎腿,单手玩手机,一副痞样。
“好了?好了就走,我饿死了。”
林溪却像被一道雷劈中,僵在了原地。
从他这个角度看,谢意平的额角和鼻尖几乎连成一线,眼睛是微微挑起来的凤眼,神态竟是惊人的熟悉。
谢意平叫了他两声,都没反应,上前挥了挥手,“喂,傻了?”
林溪凝眸,“我们……见过吗?”
却惹得谢意平发了脾气,嘴巴里蹦出单字国粹——
“合着你他妈到现在没想起来我是谁?”
生气的样子又不像了。林溪晃了晃脑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想念那个人,以至于开始眼花。
谢意平气不打一处来:“艹,你还真不记得了,上个月在慕家,我还问你是谁,你不记得?”
林溪观察他,努力回忆他,最后致歉:“不好意思,我记性不好。”
“……………………”
林溪迟疑:“你真不去医院吗,那我请你吃个饭?”
谢意平气笑了,就算抛开身份不谈,单他个人的长相气质,也不是过目能忘的吧。
这是脑子不好,还是故意钓他?
行啊,请吃饭,让他请顿记忆深刻的饭!
松林葱郁,雾气凝绕,一抹雪色建筑立在半山腰,车辆将客人送至铁艺拱门前,缓缓驶离。
谢意平单手插口袋,面无表情的经过一辆刚停稳的柯尼塞格,“就吃这家,你请客。”
林溪:“好。”
谢意平斜睨他,哼了一声,率先进店。
店内装潢雅致,包厢内挂着十九世纪的油画珍品,服务员将菜单送上来——是法国菜。
林溪极轻的叹了声气。
饭店偏远,来时已经错过用餐时间,现在还整这前戏比长江还长的法国菜。
一顿饭竟吃了四个小时,桌上餐具叠成一撂,谢意平大咧咧靠在椅子上,以豪饮姿态灌下半杯红酒,打了一个回响十足的饱嗝。
这店他以前追一个难搞的小美人的时候来过几趟,菜差劲,还贵,普通点儿的富二代吃一顿也肉疼。
他听说林溪就是慕家一个远方亲戚,从乡下来投奔的,身上没几块钱,铁定付不起这顿。
没见么,看菜单的时候脸色都不好了。
谢意平把目光掷回林溪身上,见他身形清瘦挺拔,面如霜雪,而前方桌上则几乎没几盘菜。
除非林溪跟他说几句好听的,他才有可能付账。
察觉到他视线,林溪转脸:“吃好了?”
“啊。”
林溪松一口气,总算陪完了。
他摇动桌上一只精巧的银铃铛,候在门外的服务员当即进入。
从口袋里捏出一张金色卡片,林溪递出去,“结账。另外,给这位拿瓶酒。”
这整套买单的动作娴熟流畅,看不出半点犹豫肉疼,更不似打肿脸充胖子。
“非常抱歉,今天是我不对,我并不是故意,只是一种肢体的条件反射,酒也请你务必收下,以示我的歉意。”
他声音轻缓平和,不卑不亢,完全是出身富足、教养充沛的做派。
“……”
谢意平脑袋上缓缓蹦出一个“?”
这种社交场与其他公子哥飙戏的感觉是什么鬼?
冒出这一想法时,包厢门被敲了两下。
服务员推着一车红酒,经理则双手拿银行卡,停在门口,十分恭敬。
那小车上的酒水每瓶都是顶顶昂贵,有些连谢意平都没尝过。
他面容古怪。
林溪推荐说:“87年塞黑曼谷地的晴雨交替频繁,果实酿出来的酒风味醇厚,值得一试。”
87塞黑曼谷地产的酒,就那么一百来瓶,他舅舅年轻时霸道,独占了大半,谢意平只舔过他拿筷子沾的一点点。
谢意平颇感离奇,问道:“卡的额度够吗?”
经理笑道:“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当然是够的。”
“拿来,卡给我看看。”
经理悄悄觑一眼林溪,见他虽困惑,但并没有反对,这才依言做。
——那是一张薄薄的镀金卡片,上没有任何银行字样,更没有账号信息,依据谢意平的见识,这八成是哪位富豪所设离岸信托的专用代付卡。
谢意平简直了,这哪门子远方穷亲戚,诓他呢!
磨着后槽牙,他把卡片和酒一起推回去,说:“烦死了,吃饱了就走!你当我碰瓷的吗!”
七月的天也没他的脸变得快。
林溪莫名,几乎以为刚才摔着他脑子了。
一顿饭吃的非常败兴,谢意平气哄哄的闯门而去。
可惜他今天没开车来,带着一腔气性,在门外细雨里冷了大半。
林溪提着包装好的酒,坐在饭店提供的送行车里,降下车窗,让他上来。
谢意平:好气好气。
乘车回到市区,谢意平始终不理人,林溪先到目的地,要下车,他才硬拽住人,非要跟林溪换联系方式,“我叫谢意平,谢意平,你记住了!”
林溪茫然地:“哦。”
谢意平到家时快十二点多,豪饮的酒上了头,胃里吃撑的厉害,本就够难受了,再一抬头,见三楼亮着灯,知道小舅舅还没睡,更是立即就想要投河自尽。
管家在门口等着他,报以同情的道:“小少爷,想想我这个点还在打工搬砖,是不是感觉自己幸福点了?”
并没有。
谢意平垂头丧气挪到谢虞川的大卧房。
房间没开大灯,只有一盏落地阅读灯,光线昏暗,谢虞川穿了黑色真丝睡袍,身材瘦长,锻炼痕迹明显,他站在窗前,眉心正凝着。
“确定是今晚拿的吗,让他们调记录。”
秘书抱着笔记本,坐在不远处,“是今晚,我仔细问过,是十八九岁的男孩子,用您的信托代付卡,取了一瓶87年的黑塞曼。”
谢虞川的轮廓绷的极紧,眼瞳幽深,看不出情绪。
秘书也保持安静,不敢发出声音。
他是谢虞川多年的手下,谢虞川出走后仍与他保持联系,他了解那些年谢虞川的生活。
所以他知道,那个孩子,在他心里的地位,是常人难以比拟的。
良久,谢虞川的喉结轻轻滑动,说:“放在眼皮子底下也好,你去那家店再——”
“舅舅,我回来了,要揍我你赶紧的——”倒霉孩子谢意平推门而入。
室内凝结的氛围“咔嚓”一声崩裂。
谢意平带着酒气到谢虞川近前。
谢虞川冷着脸,“出去。”
“?啊?”
本以为要被揍的谢意平顿时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等好事?
他机灵的一转眼睛,扫过室内,看见了这大半夜还在谢家的集团秘书,谢虞川最信任的手下。
一定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发生。
“我这就走,”谢意平脚下才风火轮,往门外退去。
“慢着,”被叫住。
“手里什么?”
谢虞川站在昏暗处,眼神却精准带光。
“哦这个,”谢意平低头看一眼酒盒,“那什么,这是87年的塞黑曼,晚上在近郊那家法国菜拿的,舅舅你喜欢?我给你留下。”
“………………………………”
秘书放下电脑,嘴角抽搐。
少年拿家族信托卡在近郊取酒。
差点就误会了。
他是不是要和公关打声招呼,明天小报别传出“谢家两代大打出手,小少爷深夜被送医院,本是血缘至亲缘何如何”的豪门密辛。
“不是你。”
就在秘书要打个圆场缓和气氛的时候,谢虞川开口,声音掷地,清醒冷峻,“今晚在饭店还有谁?”
“啊?”
手机屏幕幽光闪烁。
林溪仰在床上,枕着自己手臂,他瞥一眼屏幕,一个陌生号码发来“到家了吗,早点睡”的信息。
林溪不做他想,为这号码建立了“谢意平”的联系人名片。
随后便放在一边,不再理会。
他睡不着。
这座陌生的城市、不知会走向何方的选择,让他有些茫然。
他习惯了在另一个人的羽翼下生活,听从另一个人的所有决定,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几乎是一意孤行的在做一件事情。
让那个人知道了,恐怕会不赞成吧。
或许,等在大屏幕上看到他的时候,就会开始讨厌他了。
林溪翻了个身,把自己闷进了被子里。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推进,林溪没有了时间伤春悲秋,他需要履行诺言,去参加赵充的综艺。
先是录音,再是拍个人宣传短片,商业化的制作流程里,他像一个产品,被精准定位,多部门加工,最后呈现。
因还没到节目正式录制的时候,他并没有被推向公众,但鲶鱼赛制已经宣布,掀起了一场讨论狂潮。
突然的变动,当然引起一些争吵,但更多的人,是在猜测新一期鲶鱼的身份。
为使选人符合“少年选秀”节目主旨,鲶鱼的年龄会限定在十八至二十岁之间,绝不会找成名歌手来碾压选手,但也不至于让无名小卒无端空降。
有聪明的营销号做出了一期图文,把有可能的人列入其中,开盘投票,参与网友数量居然达到了八千多万。
“下一期鲶鱼会不会是你那个远方亲戚?”少年坐在椅子上,手指扣着桌面,略显紧张,“那天在华云门口遇到,赵制片还亲自接他,感觉很厉害的样子,我有点怕欸。”
“他唱歌弹琴都很厉害,我看到网上还有人拍到他在乐器店兼职,他会玩好多乐器,简直就是不给我们普通人机会嘛。”
“行了你们,少长他人威风,就几个视频把你们给吓得,没看云嘉都还没说什么吗。”
几人觑慕云嘉。
慕云嘉面无表情,往常穿在身上的活泼开朗都卸了。
不知谁的手机开了外音,在播放林溪的弹唱视频,乐声悠扬,而他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另一桩事:
“——都看视频了吗,林溪长的真像他爸爸,”家宴时,坐在最上座的慕老太太忽然这样冒出了一句。
林溪的父亲是最小的,性格温和,不趋名利,他都记得所有人的生日,就算再远,也要寄礼物回来,兄弟姐妹们有了烦恼,都会向他倾诉,他也都耐心的陪伴。
他与妻子车祸离世后,大家也曾悲痛欲绝,但岁月如白驹过隙,他们渐渐变得太忙了,没有空来想念这个弟弟。
只有老太太已经老了,有大片的时间惦记没用的从前。
彼时满席都静止了,慕云嘉如坐针毡。
不知过了多久,大姑才尴尬的找了个别的话题,若无其事的揭过去。
后来又听照顾老太太的护工说,老太太不知从哪里看到了网络视频,每天晚上都要护工为她播放几遍,才肯睡觉。
以退为进,声东击西,是他小看林溪了。
慕云嘉眯起眼睛,轻轻哼了一声。
几日后。
“空”的大门口。
林溪从一辆跑车下来,与人挥手作别,转身进店。
开车的谢意平探着脑袋,拿手机拍了一张他的背影,并嚷道:“回短信,晚上要回短信知道吗!”
“……知道了。”
林溪这周在拍宣传视频,片场离店里有四十分钟车程,通勤有些费劲,被谢小少爷知道了,竟然每天都开不一样的限量跑车来接送。
林溪认为两人没有那么熟,叫他不要来,谢意平却神态憋屈,活像受了多大委屈,他原话是:“少逼逼,你以为老子想。”
次日依然不辞辛苦的前来。
林溪样貌出色,过去也很受过一些讨好,所以很分的清,谢意平对自己绝没有多余想法。
盛情难却,林溪猜想,这位公子哥大概也是缺个朋友吧。
于是不再拒绝,无聊时也会回他短信,说些生活琐事。
短信里他没有见面时浮夸,反而很聊的来,算是意外之喜。
骚包的跑车离开,林溪进入店内。
他这周忙,没陪冯胖守店,冯胖自己一个人百无聊赖的在柜台后睡着了。
林溪打扫了店内卫生,叫他仍没醒,便去找到毯子为他披上。
冯胖把毯子一掀,睡眼惺忪,说梦话:“不卖,出去。”
林溪:“……”
他弯腰捡毯子,起身时,忽听见“哐哐”的两下砸门声。
冯胖被惊醒,猛地跳起来,“什么什么,着火了吗!”
——门口居然是很久没露面的吕红艳。
她化全妆,穿高跟鞋,拎一只名牌包,将身边皮肤粗糙、衣着朴素的女人衬托的灰扑扑的。
“林溪,你果然在这里,真是让我们好找。”
冯胖揉着睡眼:“?哪位?”
吕红艳蹬着高跟鞋进来,环视一圈,发现不过就是个卖乐器的店而已,她心中轻蔑,从包里拿出一叠百元大钞:“拿去,算多谢你收留林溪。我们要谈家事,你回避一下。”
冯胖只觉此人多半有病。
见他不收,吕红艳也懒得同这小角色废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身边的陌生女人,“喏,去吧。”
那女人如听了号令,立刻往前一步,浑浊的眼睛锁住林溪,放着光,“溪溪,你是溪溪吗,你长这么大了,你还记不记得我?”
林溪完全不认识她。
刚好有客人进来,看见这里奇怪,多瞄了几眼。
林溪不愿意带争端进“空”,冷淡说:“我们很忙,恕不接待。”
说着要赶人。
那女人着急起来,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尖声说:“我是望南姐姐呀!我给你买过麦芽糖的,溪溪!”
“那时候、那时候你才五岁,我出去外面打工,你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你都忘了吗!”
林溪瞳孔骤缩。
苍翠千山,掩映着点点村落,初春寂寥。
小小的男孩穿着单衣,坐在一个大盆前洗着衣服,他那么瘦小,胳膊腿比柴还细,整个人都几乎要埋进盆里,才能揉搓动一整盆成人的衣物。
黑瘦的少女玩耍回来,立在他的面前,喋喋不休的对他说着即将离开竹马的惆怅、即将进城打工的期待。
小孩听不明白,小孩只希望快些洗完这盆衣服,这样能交换一个马铃薯当晚饭。
屋内传来男人的咳嗽声,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小孩瑟缩一下,随即一名妇女的骂声也进了耳朵:“伺候你这个痨病鬼,要死就早点死,不要拖累我们全家!”
妇女怒气冲冲的踢开门,将一盆满是黄红污浊的痰盂往外倒。
院内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望着她。
这让她气不打一出来,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出来,拎住了小男孩的耳朵,“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就会偷懒,赔钱的玩意,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
对于一个瘦小的孩童而言,妇人的力气实在太大,她一手拎耳朵,一手卡脖子,把小男孩提的离地好几公分。
小男孩真的好疼,可不管是哭叫、哀嚎,都没有让对方拳打脚踢的动作轻上分毫。
过了不知道多久,妇人被人叫走,留下小男孩自己,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只小虾米。
少女这才敢靠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麦芽糖,用透明糖纸包着,递到弟弟跟前。
“给、给你吃,吃了不疼。”
画面一转。
少女要跟着村里的大部队进城打工,破旧的大巴车停在村口的道路上,她背着包,与同乡交谈着,神情满是向往。
临上车,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孩,横冲直撞的,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她十分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小男孩满脸脏兮兮,一双眼睛却又大又亮,盯着人看时,像有引力,“带、带我……走。”
少女拒绝:“啊?我是进城打工,今年都不回来,我带你干什么?”
小男孩一字一句,执拗的说:“我,会报答姐姐。”
少女不肯理他,伸手把他从腿上拨下去。
可小男孩太固执了,没有办法把他弄开,少女最后没有办法,狠狠踢了一脚。
尘土飞扬,小男孩摔倒在地,侧脸被石子刮出一条很长的伤。
少女趁机跑上大巴,让司机紧关上车门。
她在窗边探出头,看着小男孩躺倒在地,一双眼一错不错的锁着她。
那不是五岁的孩子应该有的眼神,空洞,冷漠。
一包麦芽糖被扔了下去。少女别开头,匆匆忙忙的拉上背包拉链,“给你吃,我走了,不要缠着我。”
大巴车在乡道上驶离,渐渐成为一个模糊的小点。
妇人与一个黑瘦男人一起气喘吁吁的赶到,看见小男孩被丢在原地,顿时松了一口气。
随即妇人开始对他破口大骂、拳打脚踢,黑瘦男人冷眼觑着,没有阻止。
过了不知多久,妇人才罢了手,而那躺倒在地的小男孩始终没有吭声,没有喊过一声疼。
他只是望着天。
这时,黑瘦男人森冷的面庞映入他的眼帘,“抗揍,不错,可以要。”
他这样评价道。
“你想起来了吗?”女人发现了林溪的表情变化,充满希望的望着他,“我是你姐姐,记得吧。”
林溪眼神浮动着,从过去一幕幕中掠过,那些他认为自己已然不记得的东西,原来都还藏在某个匣子里,只等打开。
他审视着女人,很久很久,启唇问:“我叫什么?”
“溪溪,你是溪溪呀!”
女人激动的说:“我怎么会忘记我唯一的弟弟呢。这些年姐姐工作忙,没能跟家里联系,你不怨我吧?”
林溪凝视着她,继而缓缓摇头。
女人面露惊喜,“太好了,太好了,溪溪你不知道,你现在太好看了,我都不敢认,我有好多朋友都看你的视频,没想到会是我弟弟!”
女人笑时,眼角的纹路像一把扇子,她应该是三十不到,看起来却要比吕红艳要老,太阳穴边的黄褐斑用劣质的粉底盖着,却仍暴露无遗。
“你找我?为了什么。”
女人搓着干瘪的手,有些忐忑,“姐姐也偶然遇到一个同乡,才知道妈都过世那么久了,老房子还被族叔他们占了,说、说是因为咱家没有男丁。这事你知道吗?”
“是吗?”
“是真的,不信我给你看同乡给我发的信息,那是我们长大的地方,我们不能拱手让人。”
“姐姐找你好久了,你跟姐姐回去一趟,和村里人说,咱们家还有男丁,我们把宅子夺回来。好不好?”
林溪没有吭声,以一种陌生的神情看了女人半响。
他完全长大了,虽然还是清瘦的少年气质,但他的身高早已达到一米八多,看大部分人都需要稍垂下眼,他已经不是那个会被一脚踢开的小男孩,也不再为小小一块糖而对人心生期翼。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却让女人内心瑟缩了一下,一种名为心虚的情绪逐渐蔓延。
应该没说错什么吧?逃离那个家以后,她就主动的隔离了家乡的一切,她不知道弟弟这些年和母亲是怎么生活的,但他毕竟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啊,现在还被有钱人家找了回去,应该过的不赖吧。
“你的意图是什么?”良久,林溪轻轻开口,却是对着吕红艳。
吕红艳:“你这话说的,好像我……”
“不要浪费时间,”林溪打断。
空气微妙的一滞,随后吕红艳嗤笑了一声,“还算挺机灵。我也直说吧,你回你的老家去,宅子、地,还有钱,我都给你准备好,你向老太太辞个行,以后别来容城了。”
“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吕红艳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别以为你心里那些小九九我不知道,以退为进,拍点视频,想从老太太那边下手嘛,我也告诉你,慕家的财产都是兄弟姐妹几个挣来的,老太太做不了主。我要是你,就拿着钱立刻滚蛋,省的到最后鸡飞蛋打,一场空!”
女人的声音回响在店内,清晰尖锐。
店口有客人以及邻居商户探头,好奇这边发生了什么。
“这不对,”林溪摇头,“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么在意我?”
吕红艳上下打量他,蔑笑:“在意?”
“哈,你还是谢谢我们把云嘉养的这么善良吧。”
“……”
各种神情和声音里,林溪始终八风不动,他与眼前发生的一切之间似乎有一道玻璃墙,冷热、风雨都钻不进他的心里。
他道:“原来是这样。”
是慕云嘉感受到了他的威胁,让吕红艳来做这些。
冯胖在一边看他,明明他不动、不听、不问,却免不了被污泥沾上身。
他并不说话,他知道林溪能处理好。
自称姐姐的女人读到了什么,她有些忐忑,从口袋里抓出了一把东西,递到林溪面前,“溪溪,姐姐给你带的,你喜欢这个我记得。”
是麦芽糖,由透明糖纸裹着,琥珀般的蜜色闪着光。
林溪没有接,神色晦暗不明,“你就记住了这个?那你不记得,我其实没有名字,你们叫我‘赔钱货’?”
女人一愣。
“所以……”林溪神情莫测的看着她,“你居然也不知道,你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把我卖给人贩子了?”
自称为姐姐的女人满脸不可置信。
在她的印象里,母亲虽然粗鲁暴戾,但也不至于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她摇着头:“不可能,你开玩笑的吧?”
林溪漠然不答。
女人神色几变,突然想到了什么,像抓住稻草一般:“不对,如果想要卖孩子,她早在调换的时候就卖掉好了,她养了你那么多年啊!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一点点长大,不需要花费吗,这不可能的!”
或许吧,或许一开始那个所谓的母亲并不是十恶不赦,但又能证明什么?难道要感谢她的喜怒无常、动辄打骂,感谢她调换了两个婴儿,给自己带来了那么多痛苦?
女人始终不信,喃喃着“不可能”,而旁边,吕红艳却神色松动,显然比女人更能接受这个讯息。
因为如果是真的,那么一切就可以解释清楚了。
慕家寻回林溪实属偶然,是一位知情老护工在病逝前良心发现,说当年自己其实看见了孩子被调换,但因为畏惧惩罚、憎恶慕老太,故意隐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