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兰蕤也怔了一怔,当即应承。
回到房间兰蕤对我懒懒地笑,我却不奇怪他从未提起,生在豪门,亲戚最是难认。兰蕤兄妹都随母姓,更多一重麻烦。他紧紧抱我一下,也不解释,“回头陪我去吧。”
我倒不记得几时拒绝过他。
飞机自希腊来。兰蕤叫我陪他恭迎长辈,我怎好意思,只是在车里等也一样尴尬。自有人寸步不离地伺候,兰蕤携我上前给迎面那两位老人行礼,我随着他,不敢多看,然而一瞥便知道他这位叔公是萧家人,无他,眉目神情气度太相似,只是比起兰蕤多了一段不怒而威的气势,五十余岁光景,黑发已飞霜,黑檀瞳孔却半点不夹余色,既深又冷,年轻时必是个俊朗无双的男子,身畔携着的人与他年纪相仿,容态祥和得多,金棕色浓发泛了淡淡的灰,一双紫艳艳的眼睛温柔如笑。
兰蕤淡淡介绍我给他们,“林未忧。”他笑一笑,目光闪烁,“我的优。”
我噗地红了脸,控制不住,抬头见那二位老人对视一眼,紫眸的那位本就含笑,笑意轻盈浅净,一丝丝露滴涟漪地掠进身边人眼里,兰蕤那位冷着一张脸的三叔公竟也笑了。
服侍二老登车后兰蕤方安下心来,带我回到自己车上,按下隔音玻璃,顺势歪进我怀里,一双手缠上来,痒得我禁不住笑,半晌才记起问他,“那一位,莫不是紫菀家的……”
兰蕤微微一笑,“叫表叔公就好。”
他将食指点住我的唇,“难道你没看见戒指?”
“他们……”
“结婚四十周年,我母亲早订下对红宝石烛台作贺礼。”他停一停,“若不是赶上了,还真见不着这二老。”
那两位老人,一是女侯爵嫡亲的三叔,殊字辈中独树一帜的人物,伊格尔·萧,Porcelain名唤萧殊南;一是来自希腊紫菀氏的法埃尔·埃斯特尔。
“法埃尔·埃斯特尔·萧。”兰蕤意味深长地笑。
我抬起眼睛看他,他慢慢垂下眼睫,笑着抱紧我一点。
女侯爵早带了剩下的人在正厅迎候,亲亲热热地叫,“三叔,表叔。”一霎时又带出那股极媚人的少女风韵。她既开了口,大家便好叫了,簇拥二老到客厅,再依着她称呼拜见一番,倒不尴尬。
我藏在兰蕤身边,这时方有胆量夹在人群里细细打量那二位,身高相仿,都清癯修长得很,萧殊南一派不苟言笑,只同女侯爵问答几句,再把小辈挨个看上一遍,在座的给他目光一扫,不由得浑身绷紧,这般年纪,依旧锋锐如鹰隼,可想而知风华正茂时凛冽如何。法埃尔气色略弱些,虽然照旧言笑温存,神情间多少显出几分慵倦。萧殊南看也不看,只探手搭在法埃尔腕上,指尖抚了抚,女侯爵早伶俐笑道:“一路飞机坐得人乏,不如稍作休息,回头再叫小孩子们来请安。”说着亲自陪二老上楼,兰蕤忙跟上去,我还在犹豫,他狠狠一把拖过去,强我随在他身边,听女侯爵轻轻笑着同法埃尔寒暄,一面瞥一眼萧殊南,“三叔还是老样子,同表叔都不消说什么。”
法埃尔但笑不语。萧殊南倒难得地淡淡答她一句,“这么多年了。”
我听着那一句,只觉荡气回肠。跟在他们身后,看法埃尔左手给萧殊南携着,扶了楼梯扶手的右手略有些不对。
到了房间女侯爵只说:“都按老样子。”眼里掩不住顽皮神色如孩子那一点小聪明小骄傲烁烁生光。
法埃尔笑道:“你也还是老样子。”
女侯爵眨眨眼,“我只当表叔是在赞我。”
萧殊南咳了一声,“够好了。”
女侯爵只是笑,轻轻说:“未央也下了功夫。”
萧殊南注视兰蕤一刻,又看向我,点点头,女侯爵便带我们退出去,边走边打趣兰蕤,“这回见了你三叔公,倒没吓哭?”
兰蕤微微尴尬,“妈。”随即笑答,“您宁愿我永远只有十八个月大?”
女侯爵咕哝,“就算十八个月也够丢人了。居然被自家人吓哭了。”
兰蕤不理她,回头找我,“优,想象一下三叔公倒退二十年的样子。”
我摇摇头,不敢想象。
那股冷冽逼人,怕是更胜如今的萧未澈一筹。
第21章
隔日上午大家重又聚在主客厅,萧殊南和法埃尔自然坐了主位,他二位在,女侯爵也只能在一边相陪。前夜兰蕤早私下同我说了,萧家虽是世袭侯爵,却早有个公爵的封号多年前联姻袭来,并不张扬,自十九代起,当家主君逊位后便直袭公爵衔,虽说权位可高可低,总是对现任当家主君有所牵制。
兰蕤这位三叔公便是萧氏曾经的摄政,而今的诺森伯雷公爵。非前代主君而袭爵衔,他还是第一人。
正闲谈着,外面噗通噗通一串脚步直闯进门,未离紧跟着追进来,一边轻声喊小雅名字,陡然见厅里一众人等,吓了一跳,骤然止步。那淘气孩子倒不在乎,还好整以暇四下看了看,琢磨片刻,似估量了形势,忽然转个方向猛冲向我,咕咚一头扑上来,吓得兰蕤都吸了口气,我连忙接住他,小小的孩子,居然力气颇大,一头撞得我手臂有点发麻,圆滚滚的大头埋在我膝上,小身体扭了会儿便重重地赖住不动,还咕咕直笑。
兰蕤无计可施地叹了口气,“这会儿又不怕生了。”眼看未离一张俏脸阵红阵白,定在门口,过一刻下定决心似的进门来,先给萧殊南和法埃尔见礼,神情略带尴尬,礼数却极得体周全,身段又优雅大方,世家风范宛然。
我稍一留神便发觉法埃尔极其注意未离,未离抬头起来,对上他那双紫眼,也俨然一怔,在地中央立了半晌,才记起回头来找小雅。我用一点力把挂在腿上这只热乎乎的小动物抱起来,雅不大老实,转头四下乱看,见未离走来,踢蹬小腿又闹着要下地,一放到地上便火箭似的直冲未离,扑在他腿上紧紧抱住。
女侯爵轻轻笑说:“还不快来给太叔公们看看。”
未离心不甘情不愿地俯身抱起雅,附耳教了几句什么,慢慢挪过去。
萧殊南看了眼雅,“谁家的?”
女侯爵嫣然答,“未澈。”
萧殊南皱眉,“哪一支?遣久还是遣潜?”
“未澈是三堂哥的独生子。”
萧殊南点了点头,不再问下去。雅被放在长辈面前,倒不怯场,对着两人思量一会儿,稳稳当当走到法埃尔面前,照老样子噗通一声扑在膝上,小手抱紧不放,又成了只标准无比的树袋熊。
我偷眼看未离表情,他一脸的有苦说不出。回头见法埃尔笑容温柔得要滴出水来,满眼的心花怒放,单手轻轻抚着雅的头,情不自禁俯了俯身,似乎想抱,又慢慢止住。萧殊南忽然探手到小雅腋下轻轻搔痒,趁孩子发笑缩手,一步上前倏地将他抱了起来,两下动作干净敏捷,不过瞬间。他把小雅放到法埃尔怀里,自己在身边扶持。
法埃尔抬头看他,紫眸笑得弯弯如月。
我终于确定他右手必是不便,抱不得孩子。
萧殊南一出手,明显感觉兰蕤在身边吸了口凉气,想到女侯爵吐糟他,我差点笑出声。小雅倒出人意料,一秒钟前还好好在地上,现在坐到长辈身上,他只觉好玩,回头看萧殊南,咬着手指咕哝几声,吃吃笑起来。
法埃尔轻柔地制止他吮拇指,小雅便开始把玩他手上婚戒,摆弄一会儿又想张大嘴巴去咬,萧殊南屈指在他脸颊一弹,未离厉声,“三叔公!”
小雅吃痛,咕地吸了口气,倒不敢了。
萧殊南慢慢回头看未离,那一声已叫了出来。惹得众人注目,未离涨红了脸,嘴唇紧紧咬着,简直忍无可忍。
萧殊南看他一刻,竟缓缓露出个微笑,“未澈呢?”
未离倏地白了脸,半晌答,“鬼知道。”
“你倒是着急这孩子。”
未离给他问得哑口无言,良久才说:“小孩子不懂事,只怕会冲撞长辈。不如……不如我带他回去……”一眼看见雅挨了教训仍不老实,嘟着嘴在法埃尔怀里蹭来蹭去,法埃尔轻轻抚摸他的脸,雅立刻露出乐陶陶表情。
兰蕤失笑,低低同我说:“记吃不记打。”
萧殊南招未离过去,法埃尔抬眼凝视他,悠悠地笑一笑,“上次怎么那么匆忙走掉,不是答应了来我们家吃饭的。”
未离沉默半晌,“表叔公恕罪。”
法埃尔看他片刻,笑道:“别太放在心上了。”他侧头看一眼未离不离身的那只挎包,欲言又止。
小雅早盯了半晌他那双眼睛,忽然严肃地说:“……紫色的。”
萧殊南露出罕有无奈表情,嘴唇动了动,并未作声。
我猜他大概开始怀疑这孩子智商,只是见法埃尔笑得欢畅,到底没说什么,轻轻一提小雅,回手递给未离,未离立刻接住紧紧抱好。小雅驾轻就熟地搂住他脖子,脸埋进去,觑萧殊南看不到,又开始吮拇指。
法埃尔摇摇头,温和地看着未离,“别叫他吮手指,当心弄坏了嘴唇的模样。孩子生得这么标致,”
未离应了一声,又涨红了脸。
未雨早忍不住嗤嗤偷笑,“听表叔公那口气……”活脱当小雅是未离亲生儿子。
未晞一本正经地说:“小离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
“是啊,你学校开家政课?替他报个名,学费我出。”
未晞看他一眼,“让他去你公寓住一个月吧。”
“哈?”
“回头我就可以同校长申请让他开班授课了。”他加重语气,“家政课,嗯。”
未雨斜眼衡量了一下两人身高体型差距,大抵决定放弃当场暴走,只哼了一声,“我都有叫女仆钟点工的。”
未懿干脆地说:“猥琐。”回头对堂兄嫣然一笑。
瑽瑢安静地叹了口气。
未雨脸色发青,“……猥琐?”
未晞点点头,“猥琐。”
未离抱着小雅坐到未雨身边,未雨逮到机会,立刻掏出糖果逗得他咯咯直笑,凑过去要抱。未懿轻声嚷着冲过去,“好宝宝,给我抱。”少女容颜璀璨如花,小雅眉开眼笑,两腮鼓鼓地含着糖,径自扑进未懿怀里,无视未雨垮下来的表情。
兰蕤喃喃地说:“这孩子……”
未晞严肃地回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一眼小雅,“鉴别能力很好。”
未雨看上去几乎要哭出来了。
第22章
隔两日家里举行了小型宴会,庆祝萧殊南与法埃尔·埃斯特尔结婚四十周年。雅已经在宅子里混熟,大概鲜少亲逢如此热闹,兴奋胜过任何人,满地跑来跑去,未离跟在后面追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未雨苦着脸皱起眉,“还不到三岁,就这么能折腾……七八岁时候要淘气成什么样。”
未晞赞同地点头,一边未离终于无计可施,停下来喘着气懒懒地向我们走来,兰蕤随手递他杯石榴汁,他一口气喝完,缓过一口气,“这孩子体能也太好了。”
我深以为然。那异乎寻常,作为不满三岁的孩子,雅无论体力抑或反应与动作协调能力都高出普通水准太多,虽然一旦逗弄起来也就是只小动物,还略带点傻气。
过半晌我有点担心,小心翼翼问他,“会不会迷路?”
未离叹口气,“肯定会。”
果然不到一刻钟便有侍女匆匆来找未离,未离摇摇头跟过去,再过一会儿抱着哭成花脸的雅回来,兰蕤都忍不住笑,连忙替他擦,雪白手帕一抹一片脏黑。未雨目瞪口呆地问,“跑到哪儿去了?”
未离翻个白眼,“你猜。”
雅哭得一抽一抽的,未离温柔安慰地拍着他的背,轻轻哄他。身上早给蹭满灰尘蛛网,他也不在乎,见我们皆是一脸茫然,没好气地揭盅,“贪玩跟着厨子去酒窖,人家没看见他,给关在里面出不来了。”
一句说出来,连兰蕤笑容都冻在唇边,未雨脸色发青,未晞倒还冷静,只是嘴唇有点泛白。
未雨喃喃说:“这若是我儿子……”
未离翻给他个大大的白眼,“你敢打!”
未雨苦笑,“我不敢。”忽然想起来,“怎,怎么找到的?”
未离宠爱地低头看雅脏兮兮小脸,“想从通风口爬出去,给卡在那里,哭得半层楼都听到,整个厨房吓坏了,以为白日闹鬼。有位Porcelain大师傅现在还在用菜刀剁菜板,说是可以避邪。”
我算是开了眼界,头一次在兰蕤脸上见到那种表情,仿佛嘴里含着什么味道离奇的东西,吞不得吐不得,苦不堪言。未雨已经一副快要窒息的模样,连镇定惊人的未晞都没了形象,半张脸融化似的扭曲起来。
未离不以为然地抱着雅摇晃,见他不哭了,抬头对我们说:“洗澡去咯。”便轻快地走了,背影极开心。
我们俱是沉默,过半晌未雨一声怒吼,“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啊!”
未晞苦笑,“哪个孩子?比你小了三十岁那个还是比你只小一岁的那个?”
未雨噎得不能作声。
兰蕤好不容易叹出一口气,“……还好未离在,不然……”
虽然未离自有办法,找到雅轻而易举,故此他并不担心。但兰蕤语气仍后怕得紧,情势说来简单,其实极为凶险,宅子太大,雅年纪又太小,万一困在哪里有个闪失,怎么同萧未澈及他身后一干人等交代。
大家又沉默下来,良久未晞才慢悠悠地问,“酒窖在地下?”